大江大河(三) 1994年

  18

  雷東寶在這個春天的清明時節,照舊給宋運萍上墳之後,兩腳一拐,拐到老書記的墳前。

  因為老書記以前死得不明不白,他家人雖然鬧過一次,可終究這事不是見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後一直無法在村子裡抬起頭。因此清明自然是趕個星星還掛在頭頂的黎明,趕在眾小雷家族人面前把墳上完。因此雷東寶到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墳頭新土已壘,雜草已除,蠟炬成灰。

  雷東寶才剛站住,韋春紅已經隨後跟來。韋春紅見雷東寶俯身細看墳碑,不由奇道:「咦,你當是逛街啊,誰家門口都串串。」

  雷東寶搖頭,自言自語地嘀咕:「乙丑……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東寶掰著指頭數了會兒,倒吸一口冷氣:「都十年啦,呵,十年。」

  韋春紅不解,但她挺迷信,當著人家墳頭她就不問了,等雷東寶在墳前規規矩矩拜了三拜,兩人一起走到山腳下,韋春紅才輕問:「誰啊,族裡長輩?」

  雷東寶搖頭:「老叔,我之前的大隊書記。」

  「那他去那年年紀還不大啊,生病?」

  雷東寶還是搖頭,可欲言又止。這會兒韋春紅卻想起來,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這事還真全縣都知道。看起來你們小雷家村的書記位置不好坐,誰坐誰翻船。」韋春紅說著,忍不住抬頭瞟向剛才遇見現任黨支書雷士根的方位。

  「對,邪門。」雷東寶聽著點頭,這時一路都是村里人絡繹不絕地上山下山,不斷有人與雷東寶打招呼,雷東寶都沒法跟韋春紅細說。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又說不出口,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心裡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當時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話,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麼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書記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書記還會不會羞愧地走上絕路。也很可能老書記換作今天就不用做出伸長指甲的事,因為今天的分配他已經有意識地做了側重,老書記既然能得到應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為了兒子結婚絞盡腦汁貪公家的。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隱隱覺得老書記當年有些冤,他當年似乎不應如此趕盡殺絕,做出大動作的處理。

  路上一直人來人往,韋春紅因此到家才問:「以前聽說老書記貪污,貪好幾萬?」

  雷東寶擺擺手,道:「別提了,這點子錢,放現在跟毛毛雨似的,那時候人眼裡揉不進沙子。」

  韋春紅沒放過雷東寶,瞅著婆婆出去,小聲問:「你處理的?肯定你處理的。」

  雷東寶白韋春紅一眼:「操,不說悶死你?」可心裡悶悶的,好多話憋在心裡想說,看韋春紅沖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轉去廚房,他忍不住跟了進去,悶悶地道:「社會變很多了啊。」

  「人也變多了。以前這事誰都恨,現在撈得著是本事呢。今早吃飯早,再吃個清明糰子吧,我一起給你熱了。」

  雷東寶沒聽見似的站著發愣,愣了會兒,就轉身出門了,拋下一句話:「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飯還早呢,別半路餓死。」韋春紅追著出來,拉住雷東寶坐下,給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廚房。她準備離開小雷家後去前夫墳上走一遭,但這就不跟雷東寶說了,說不說都一樣,雷東寶又不可能跟著她去拜她前夫。不過她剛才倒是去宋運萍墳前拜了,這還是進雷家門後第一次,雷東寶這回讓她去,她也是誠心誠意地去。拜的時候她暗禱宋運萍保佑她給雷東寶生個兒子,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指望非常渺茫。

  雷東寶喝茶吸菸,再想起老書記,心說如果照過去的標準,他現在是比老書記還壞,估計士根現在看他,是又生氣又無奈吧。可是他這不也是大勢所趨嗎,要再跟以前一樣,還有誰跟他干,都肯定學著忠富跳出去單幹了。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說不清楚。

  雷東寶悶聲吃了清明糰子,與韋春紅一起出門,去往工地。工地上面,新車間的框架已經搭出來,上面屋頂也已經做好,這一套現在都做得熟門熟路,不需再找工業設計院繪什麼圖紙,雷霆公司自家的工程師能就著原圖紙把工程做出來。當初村里出錢送孩子們去讀大學,到底還是讀出點花頭來了,現在一個個都能派上用場。工地上現在一邊砌牆,一邊安裝行車,車間地面的設備基礎則是處於保養期。一切都有條不紊,但這回一切都不是在正明指揮下開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後起之秀。雷東寶年後無視正明的不快,將指揮權交給新人。新人得到指揮權則是欣喜若狂,知道這是他們新人的機會,因此那麼一幫新人齊心協力,出謀劃策,由一個在外地合資公司幹過一年技術員的新人統籌,有機安排安裝計劃,使車間土建和設備安裝一起上,據說這叫立體施工。新電纜車間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樣,進展迅速,讓雷東寶很是欣慰。

  他到現場看了會兒,便走開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裡都藏著一股勁,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罵,這些人自是拼命地想做出成績向他獻寶。

  到了辦公室,見正明和紅偉都在,似乎是等著他回來的樣子。雷東寶看看紅偉,伸手一把抓亂紅偉的頭髮,道:「你噴多少摩絲啊,頭髮都硬得火柴棍一樣。」

  「這叫髮膠,噴摩絲的是正明,你看正明頭髮還繞出個圈圈,比娘們兒還娘們兒。書記,中飯讓吃嗎?」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東寶坐下,看看兩個手下一個刺蝟似的頭,一個大蓋帽似的頭,越看越難看,只好當作沒看見,對紅偉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書記,剛見你在老叔墳前拜,大家都說你念舊。」

  「念個屁舊。說吧,留下來有什麼事。對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們新設備定位後打算拜一拜,你也參加。」

  紅偉驚愕,看看也同樣驚愕的正明,伺候著雷東寶的臉色,道:「你以前不是說不搞迷信的嗎?」

  「都在搞,我聽他們小傢伙說,合資公司香港老闆更相信。你看人家錢賺得那麼好,我們也學吧,別把神仙菩薩往別處趕。說吧,紅偉,你現在沒事難得來村里。」

  紅偉又愣愣地看了說得煞有介事的雷東寶會兒,才說出自己的事。「省電纜的合資下來了,他們行動很快,立刻從國外進口設備,聽說做出來的那種型號電線以前全靠進口,全是用在高級微機上面。聽人說,老外看中的是省電纜工程師多,能動腦筋開得動外國設備。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倒是不用愁了,我們的銷售客戶不是同一類。」

  「好消息。」雷東寶立即肯定。但隨即埋怨,「聽說他們現在大學生為了留省城落個省城戶口,什么小國有都肯去,街道工廠都有人打破頭想擠進去,省電纜算是好的,裡面的大學生還能不多?你看小輝那兒招人,每年進兩三百個大學生,只有我們村八抬大轎抬出去都沒大學生來,想要大學生還得自己出錢培養。正明,你說,我們能不能做這種微機用的電線?」

  正明道:「有次展覽會我見過,恐怕這玩意兒太高深了,不知道裡面銅絲的成分是不是與普通電線不同,靠眼睛看不出來。要不問問那幾個大學生?他們懂得多。」

  雷東寶道:「你別酸了,他們懂得再多也沒你看得多,現在有展覽有會議,還不都是你占著名額。這事我看我們得做起來,正明,你負責現在開始調查,除了我們在做的,還有省電纜準備做的什麼微機專用線,我們這一行還有些什麼線什麼纜,你都調查出來,列個表。什麼設備國內能生產,原料國內能買到,我們又還沒有的,我們上。他們省電纜盯著一條微機專用線,我們就大而全,只要有客人來,啥都能在我們這兒買到。」

  紅偉看看雷東寶,但是沒說,聽著正明說雷霆公司缺的還有些什麼什麼產品系列。等有人跑來叫走正明去聽電話,紅偉立刻起身將門倒鎖,對驚訝地看著他的雷東寶道:「書記,我正是要跟你談這個來的。這回看他們省電纜合資後走這條路,我想了很多。你說老外都精得很,為什麼一上來就上微機專用線的設備?他們現在有錢,他們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壓低價錢,把我們一些野雞部隊的廠子都打死,可他們為什麼要走另一條別人從沒走過的路?」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這種線國內沒有,價格能賣得好唄,弄不好還能出口掙外匯。」

  「對了,書記。但是為什麼他們的線能賣出好價錢,為什麼國內沒有?我想來想去,最關鍵的問題在這裡。一條,他們設備稀罕,外國人自己帶進來;另一條,他們設備貴,我們尋常還買不起,就算是買得起,我們這種鄉鎮企業也別想批到外匯;再一條,他們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這些人才都是正規大學出身,比我們的不知高明多少,他們做得出的東西我們做不出,你看正明說的,就算是讓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就是這麼回事。」說到最後的時候,紅偉有意壓低了聲音,到底是背後說正明不足,「書記,你說省電纜有這些優勢在,他們又何必跟我們肉搏掙點苦哈哈的小錢,他們樂得又舒服又掙大錢,把肥肉吃完,扔一塊肉骨頭給我們那麼多廠子爭著啃。可是我們呢?我們去年剛把大家都買得起的最小一套設備放棄了,我看我們很快就得放棄第二套、第三套設備,很快,你信不信。他們靠著第一條設備掙錢,很快就能存下錢來買第二套設備,到時候我們很快就得淘汰現在的有些簡單的設備……」

  雷東寶聽到這兒,長長地「噢」了一聲,伸手按住紅偉的胳膊,讓紅偉暫停別說。他想了好一會兒,哈哈一笑,道:「紅偉,你要批評我,直說是了,繞來繞去做什麼。好,我承認我說錯了,不應該說所有系列我們都做這種蠢話。」

  紅偉笑道:「你是領導,嘿嘿,得給你面子。不過書記腦子轉得真快,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轉就明白了。」

  雷東寶笑道:「操你娘,馬屁有你這麼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還不如說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套電纜設備不上幾套電線設備。」

  紅偉聽了也哈哈地笑,笑了會兒,才道:「可不是,我想說的正是這些。那些別人很快能趕上的設備趁早賣了換現錢,趕緊擴大我們的拳頭產品生產,早點占住市場。就學那個省電纜的樣,他們老外啊,經驗多。」

  雷東寶點頭:「你都說到這份上,我再傻也該想到這些。回頭我把這些設備算算,看周圍哪個小子順眼,我們把設備優先轉讓給他們,正好騰出地來我們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糧田,心疼。」

  但雷東寶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什麼,伸手有點莽撞地一把封住紅偉又想拍一句馬屁的嘴,瞪著眼睛盯著牆壁深想。紅偉將臉挪開,靜靜等在一邊不語。等了會兒,聽雷東寶問一句:「你知道誰家電線做得最好?」紅偉忙道:「有,有兩家,有次我們這兒電線不夠,我跟他們拿的,拿出來的貨色沒比我們做得差。」

  雷東寶篤篤地敲著桌面,又考慮了會兒,道:「紅偉,我有個大計劃,我看我們以後電纜設備都別上了,直接再上銅設備。不過這是後話,現在該做的,你聽著。那家做得好的小廠,你去跟他們談。我這兒拆下來的設備給他們,以後就拿做出來的電線交給你賣,來抵設備款,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如果他們抽不出第二套設備的流動資金,我們還有一個辦法,我們這邊提供他們原料,他們給我們加工,加工費抵設備款。你明白?」

  紅偉看住雷東寶,想了會兒,道:「書記,你的意思是我們怎麼想辦法,雖然把低級設備分離出去,可還是把那些產品通過其他辦法抓在手裡。雷霆公司現在專心做拳頭產品,我的貿易公司則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聰明,一點就透。我這麼想,我們怎麼想辦法,把周圍這些做電線的小廠都鼓動起來,挑質量好的,我們把我們登峰的牌子讓他們一起掛,掛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貿易公司下面一起賣。我們貿易公司有賺,他們也有賺,都得利。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

  紅偉道:「我跟他們去談,看看他們什麼想法,我隨機應變。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們不想做的利潤薄的分出去,又不減登峰的產品系列。關鍵是……」紅偉鬼鬼祟祟地笑兩聲,低聲道,「登峰的牌子我們從雷霆拿又不要錢,可賺來錢都歸貿易公司。」

  雷東寶笑道:「我沒說,誰說讓你白使登峰牌子了?」

  紅偉笑道:「登峰的牌子不給我使,還給誰使?誰使都沒我用得好。書記還有什麼吩咐?」

  雷東寶揮揮手讓紅偉回去,自己關上門想他的主意,他感覺剛才想出來的招數是個好主意,可似乎還可以完善。雷東寶天生一股子的霸氣,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當然,別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盤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圍野狗一樣圍著他雷霆跑的小電線廠不順眼,早想大手把這些跟著他啃骨頭的小廠收進囊中,可一直苦無對策。這些小廠又不開在小雷家村,他鞭長莫及。而剛剛想到的利益收編,或者可以把這些小廠都抓到他的囊中,聽他統一指揮。他很想立刻跟著紅偉去談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氣,他這人去談判,很可能沒幾個拉鋸下來就受不得對方磨嘰,最後拔出拳頭說話,很可能壞事,還不如讓紅偉這個精靈鬼去混。

  雷東寶等著紅偉反饋,自己則是叉著腰站到牆壁上掛的市區大地圖面前。那地圖上面用圖釘標出周圍電線小廠的地理分布,從地圖上看,小廠就是圍繞著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於小雷家周圍,享受著雷霆培養出的技術工人,享受著雷霆賣出去的銅棒,享受著被雷霆帶出來的銷售市場。雷東寶看著心想:「媽的,我怎能讓他們白占了雷霆的好處。」

  他想來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紅偉的貿易公司出面整合這些小雜毛。但一時想不到該怎麼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繩子出去,一個個地把這些雜毛捆到他手心來,可問題是人家不是軟蛋啊。他想到,鎮裡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嗎?何不讓鎮裡出面,先把鎮裡所屬範圍內的小電線廠拿下?他按兵不動,靜候紅偉回來匯報。

  但等夜間,雷東寶一聽紅偉的匯報,立刻火冒三丈:「什麼,給他們天大的好處,他們還不領情?」

  紅偉道:「我聽著他們的顧慮也有一定道理。他們想到我們給包銷的話,時間久了,他們得與買主失去聯絡。萬一哪天我們這邊翻臉,他們不就隨便我們拿捏了嗎?雖然他們客客氣氣說不敢麻煩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是他們不想也不敢把主動權交到我們手裡,這是人之常情。」

  「廢話,什麼人之常情。這地方做電線本來都是揩我們的油發家,他們不聽我們的還能有理?」

  「話雖這麼說,可我們也不能逼著他們聽我們的啊。」

  雷東寶黑著臉考慮了會兒,道:「我忍他們幾天,等我想出辦法再收拾他們。」

  紅偉有可無可地點點頭,但沒真往心裡去,他認為這是雷東寶的場面話:「對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說。我們的登峰牌子讓周圍小廠冒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都說雷老虎厲害,不敢明著用『登峰』兩個字,可什麼『澄峰』『登鋒』之類不小心就看錯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罵上去過,可人說他們又沒用『登峰』,許我們叫張三,不許他們叫張二嗎。書記你看想個什麼辦法阻止好。」

  雷東寶恨道:「給他們正的他們不要,不給他們,他們使歪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動拳頭。」雷東寶不得不想到宋運輝每次來電時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話,他現在還在服刑期內,不得輕舉妄動。「紅偉你真沒辦法?」

  紅偉搖頭:「沒有。去年你待裡面的時候,我們給組織去鎮工辦學習什麼修改後的《商標法》,上面老師說的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來,哪兒都管不住,誰管你『澄峰』『登鋒』啊,我們還算是名氣小的,人家中華鱉精一出來,現在全國滿地開花都是各式各樣的鱉精,國家哪兒管得住?」

  雷東寶奇道:「《商標法》?怎麼說?」

  紅偉笑道:「這還真說不清,要不書記問問小三,他那天硬要跟著去聽課的。」

  小三是紅偉的族人,他們史家人在小雷家屬於少數民族,等紅偉得勢才抖起來。小三當年靠著紅偉的關係拿到公費讀大學的名額,是唯一讀財會的男性,當年沒少被人譏為娘娘腔,如今則理所當然是新人團中的一員。今天被紅偉舉賢不避親,雷東寶立刻就想起這麼一個人。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乾淨利落,說話簡明扼要,雖然眼下雷霆的財務經理被鎮裡派下來的老會計占著,小三隻是普通一員,可雷東寶有事都習慣找小三。沒想到小三是個好學上進的,連法律都懂。

  等送走紅偉,雷東寶就站到門口路上扯著嗓門大喊:「小三,小三,來我家,快。」

  雷東寶幾嗓子下來,小三沒出來,小三爸飛快地推著車子從一條小路拐出來,老遠就氣喘吁吁地道:「書記,小三還在工地,我這就去找他,你稍等會兒。」

  雷東寶應了聲「去吧」,就旋迴自家房門。韋春紅大概是有空了,打電話來聊天,雷東寶三言兩語就打發了,他不是個聊天的好手。

  一會兒小三來,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本來白皙的一張臉因為最近跟著新人幫混工地,曬黑不少。雖然來得匆忙,但氣定神閒,沒他爹從家門出來就氣喘吁吁的相勢。雷東寶這回有意冷眼旁觀,忽然感覺小三有些宋運輝的意思。他讓小三坐下,還是小三拿起茶几邊的熱水瓶給雷東寶倒了水。這點就不像宋運輝了,宋運輝的譜兒一向大得很。

  雷東寶的注視,害得小三進來時的氣定神閒難以保持。雷東寶不為難他,道:「我們登峰電線的商標是怎麼回事?」

  小三奇怪雷東寶問他這個問題,就道:「我們這商標是自己說的,沒去工商註冊。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護我們。如果別人搶先把登峰註冊了,我們以後還不能再用登峰。」

  雷東寶聽了驚異,奇道:「我們用了那麼多年都不算?市面上誰都知道登峰是我們家的啊。」

  小三認真地道:「法律只認你註冊沒註冊,沒註冊就不保護。」

  「噢。」雷東寶點頭,這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把這歸因為當年鎮裡培訓時候他坐牢,沒法知道,「那麼說,人家叫什麼『澄峰』電線『登鋒』電線的話,我們都沒辦法了?那趕緊去註冊唄。」

  小三道:「是的,得趕緊註冊,不過聽說註冊得花一番功夫。沒註冊前人家想叫什麼我們理論上是管不著的,他們就是明火執仗地叫登峰,我們也只能私下解決。」

  雷東寶聽著連連點頭,道:「我明天把你抽出來,專門做商標註冊的事。財務照做,忙不過來拿回家開夜工。然後你再告訴我,等我們註冊後,我們該拿那些雜毛澄峰啊登鋒啊怎麼辦。」

  「要通過政府幫忙,通過法律手段,比較煩瑣,還得看我們在政府那邊說不說得上話。」

  「噢。」雷東寶繼續點頭,小三這麼說,比紅偉說得可清楚多了,「你這麼晚在工地幹什麼?」

  小三沒想到雷東寶下一句就把話題轉開,愣了一下才道:「幫他們看著進程,隨時修改計劃,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調度嗎?」

  「是啊。我心細,他們相信我。」

  雷東寶又是點頭,鼓著嘴看了小三會兒,道:「原來是你在調度。」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著看新人們手忙腳亂的好戲,可那好戲不多,有也是客觀原因造就,而非新人們的責任。原來是這個小三背後在做調度,看不出來,平時都看他待在財務室,不知道他還混調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東寶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撐著一口精氣,道:「不懂。不過我管了幾年財務,為了合理調度現金,不讓錢少的時候跳腳、錢多的時候睡銀行,我一般都核計著廠里的生產計劃調度資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點門道來,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環環相扣,查仔細點,一個環節都不讓落下就不會錯。」

  雷東寶其實一向挺討厭小三說話不緊不慢、娘娘腔的調子,可今天聽小三說話卻很喜歡。小三說的計劃,以前宋運萍做過,宋運萍也是個細心的,幾乎是一個月前就能給雷東寶一個計劃表,讓雷東寶照著用錢。雷東寶肯對宋運萍百依百順,那時財務風調雨順。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麼,就道:「你說的財務計劃,放哪兒?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我這是自己做給自己看的,書記你別當真。」

  「去,拿來給我看。」雷東寶一聲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騎著他爸的自行車趕赴財務室取資料。雷東寶看著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個士根當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這個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來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著資料回來,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給雷東寶。雷東寶雖然粗,可對錢進錢出卻是清楚得很,拿來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這表格有貨。表格中把雷霆一個月的管理支出都作為一個附表,然後分別按日期列入總表中。又按照生產計劃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對照著的則是銀行存款,基本上能做到兩三天之內不讓現金躺銀行睡大覺。當然,計劃沒有變化快,生產任務隨時得調整,應收應付也得隨時做出調整,雷東寶看到小三的表格右邊留出足足的備註一備註二備註三等項,這個月的前幾天已經做了好幾次調整,調整是整體性的,這兒提一些那兒拉一些,到最後還是能保證銀行里的資金平衡。

  雷東寶知道,像小三這樣一個頭頂起碼有二十個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徹底打破其預算計劃的小人物,還能被他突擊檢查就拿出可供參考的資金預算表,那得有很不錯的耐心和毅力,還有很不錯的細心和專心。雷東寶心裡更是喜歡,但是嘴上沒說,將資料交還小三,又歪著頭盯著小三看,心說這樣一個人,放在財務室里做個小財務,是不是太傷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預算表單雷東寶看了心裡怎麼想,他在雷東寶臉上眼裡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發角落滿心忐忑,這時候他一貫的氣定神閒更維持不住了。

  雷東寶這時手裡已經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過去,撿到籮里都是花,看到只要有些能耐就大膽提拔,他現在對新手也開始挑三揀四,除了技術人員依然缺乏。他盯著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給我想好,註冊商標後對我有什麼好處,註冊後我可以怎樣打擊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擊後我可以怎樣把他們收編給我雷霆用。」

  小三一聽,立刻道:「前面兩條我想得出,後面一條我沒辦法,書記。」

  雷東寶卻反而一笑,道:「挺實在。行,去吧,別去工地了,給我想商標的事。」

  但是小三走後,雷東寶一個電話掛到宋運輝那兒,就把商標的事全搞懂了,不用小三明天翻看資料後說明。雷東寶又把想收編周圍小廠的打算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現在是縣裡的利稅大戶,你只要打著李鬼影響你李逵經營的旗幟要求縣裡打擊假冒註冊商標,關停整頓那些小廠,幾番折騰下來,他們還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門下尋求聯營。大哥,你一定要記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當孤膽英雄。但之前,你得設法抓住一個典型,抓住一兩家小廠的劣質產品大做文章,製造影響,影響做得越大越好,然後才能讓坐機關的人聽到你的聲音。」

  「太不要臉了吧。」雷東寶聽了心裡亮堂,可嘴裡卻衝口而出,因為心裡還是覺得宋運輝說的辦法充滿陰謀詭計,不過他能接受,他心說現在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怕宋運輝聽了臉上掛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臉去做。就是又得跑縣政府,我想到這個就頭大。他們還恨我。」

  宋運輝道:「明天上班我給你一份傳真,你跟著上面的人找去縣裡,我會給你打好招呼。你撇開低級設備低級產品的主意不錯,很不錯,從理論上說,這是提高利潤率的最好辦法。整合那些小工廠掛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擴大自己實力和規模,還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潤,很不錯,對我也是個啟示。你這事先別拿出計劃來,我找人諮詢一下,看看國外有沒有類似成熟經驗,我記得有。你別心急啊,別弄得跟過去聯營廠似的,最後搞砸自己牌子。」

  雷東寶聽了驚訝:「真對你有用?你那麼大廠還要到我這兒取經?」

  宋運輝笑道:「你這人有超常的直覺,過去的經歷表明,你的直覺常常走在社會變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資料里有說,美國有些大公司自己沒有生產廠家……慢著慢著,我也不是最說得清,還是去請教一下別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總不能每天都跟客戶喝得爛醉吧,反正客戶都是我鐵哥們兒了,一頓不喝也沒啥。你怎麼也有空,沒去找陶醫生談對象?你們倆到底發展了沒有?」

  宋運輝笑道:「沒發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個人大事啊,你這是藉口,你一定想著你那個女學生。春紅說陶醫生比女學生好,說陶醫生家裡家外一把抓,女學生一看就是個嬌氣的。我看女學生比陶醫生好,你們感情好,女學生又是沒結過婚的,一手,對你一心一意。」

  宋運輝聽著好笑:「你們兩個閒得慌,拿我嚼舌頭。掛了。」他不想跟雷東寶解釋感情問題,那無法說清。

  雷東寶才不會糾纏於宋運輝的私情,他更興奮於宋運輝剛才提到的兩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產漸漸恢復正常,對呀,登峰又開始向縣利稅大戶挺進,他確實應該據此在縣裡有所作為,他已經遠離權力太久了,他是多麼懷念當年跟著陳平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運輝答應幫他引見,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獄,他與縣政府斷絕聯繫,彼此隔閡頗深。因此,再回縣政府,他需要一個突破口。雷東寶很是期待,他現在是如此地熱衷於來自上面的青睞,失去之後才知可貴。

  第二天,小三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有關《商標法》的報告來到雷東寶辦公室。雖然雷東寶已經清楚小三要說的是什麼,雖然小三說的沒有新意,而且雷東寶甚至已經從宋運輝那兒得來解決辦法,可雷東寶還是耐心聽小三講述。雷東寶聽著小三說得八九不離十,政策方面的問題有些還比宋運輝說得詳細,心裡比較滿意,當即封小三為他的秘書,從財務部脫離出來。

  小三被搞得挺沒意思,昨晚雷東寶驚天動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東寶找他,都以為有什麼好事降臨到他頭上,沒想到竟是讓他當秘書。女孩子才當秘書呢,他以前讀個財會都已經被人笑話娘娘腔,再當秘書算是什麼事兒。他心中頓時生出一些離別意。但是雷東寶卻要他立刻去財務辦移交手續,又要他立刻開始註冊商標,然後還要他去辦事兒的時候去紅偉的公司,到紅偉的公司也掛了個職。

  小三做得怨聲載道,還得承受同伴們的嘲笑。原來是會計,多要緊的職位,上上下下的人走進財務室都對他客客氣氣,而如今卻成了秘書,如此可有可無的位置。雖然他的辦公桌給搬到雷東寶的辦公室,可那更麻煩,每天得被雷東寶管著,一點自由都沒有。走進走出雷東寶辦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誰高興了都可以在他頭上摸一把,因為他最小。而且他還不知道秘書該做什麼工作,雷東寶除了讓他做註冊商標的事和繼續做資金預算,其他都沒布置,讓他自己見機行事。小三坐在雷東寶的辦公室里,看著人進人出,電話不斷,被煩得沒法做事,即使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有雷東寶在,他也渾身不自在,精神沒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樂的事就變成出去機關辦事了。

  雷東寶一看,這倒是一件好事,他這兒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機關辦事,資料方面老是丟三落四,經常他已經跟上面的主管領導聯繫好,他小雷家的辦事員卻跑好幾趟都沒完,氣得那邊主管領導打電話追罵。現在終於來了個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資料準備齊全,而且還能知道怎麼辦,辦不成才找他雷東寶出馬的人。陰差陽錯間,小三掛著秘書的名兒,卻做起辦公室的事兒。沒多久,雷東寶越看越中意,就把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削了,換成小三,人稱小三經理。

  小三跑多了機關,長多了竅,針對雷東寶給他的宋運輝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機關的校友商量,還找在日報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具體措施。報告遞交給雷東寶的時候,雷東寶懶得看,要小三演說。小三無奈,他是在雷東寶積威下長大,現在跑機關跟跑自家門似的,唯獨看見雷東寶心裡犯怵,可也只能說。雷東寶聽來,越發覺得小三像宋運輝,事事都有算計,環環都能相扣,只是氣勢上縮手縮腳,可見是沒幹多實事的緣由。雷東寶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風格了,讓小三布置下去,開始實施。

  此時,人們看著小三的白臉眼鏡,都覺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軍師的模樣。

  19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運輝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獨自打車出門。同事的驚異在於,宋運輝出差行程一向都安排得密不透風,可他這回一早就讓留出周六和周日時間不許安排,而且,同事們看到,宋運輝從外面回來後。特意沖洗一身熱汗,又換上乾淨純白短袖和淺灰長褲才走,離開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書最驚訝,連秘書都不知道他去做什麼、見誰。

  宋運輝基本上是掐著時間去梁思申的別墅,因為梁思申白天在臨時辦公室上班,別墅沒人。沒想到在別墅大門口下車,門口保安不讓進去,說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靈古怪的梁思申為什麼想出這樣的條令。但他做了那麼幾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氣勢,拿出名片與保安稍微交涉,保安還是猶猶豫豫地把他放進門了,還周到地給他指了路。

  天色還沒暗下來,宋運輝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與眾不同的別墅,這時別墅已經燈火輝煌,而且似乎還比其他家璀璨了一些。宋運輝用他專業的眼睛仔細辨認一下,不是他的判斷出問題,而是梁家的燈光布置有異。那麼,梁思申就在家裡了吧?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場合會見梁思申,一時心情非常激動,走上台階時候,心裡一直在想,梁思申會穿什麼,她說的晚上她會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麼模樣?

  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面色淡黑的東南亞女子。宋運輝隨菲傭小王進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盤踞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圍簇擁著漂亮而茂密的耐陰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掛在穿著秋香色絲綢長袖中裝的外公身邊。外公看到宋運輝就笑道:「你英語還真不錯,來,請這兒坐,先吃些小點心。我有些問題要請教你這個中國企業家。」

  宋運輝挺不習慣這樣風雅的環境。老徐家雖然也是到處古家具,可看上去沒梁家的閒適。他找一把黑魆魆的太師椅坐下,立刻贏得外公一聲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閒時不歪羅漢床的時候,最喜歡靠這兩把太師椅上看書,這可是我上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塊田黃一塊芙蓉三顧茅廬換來的。呵呵,光顧著說話,你嘗嘗小點心,我專門請一個點心師傅做的,拍思申馬屁。」

  老頭子滔滔不絕,宋運輝都沒法插嘴,只好悶聲吃點心。他挑了塊小巧雪白的點心一嘗,清爽的薄荷味,讓剛從悶熱外面走進來的人渾身一爽。他從小艱苦,長大以後雖然見多識廣,甚至吃到海外,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細緻的點心。他對於吃喝一向不講究,且是個自我節制的人,美食於他可有可無,可這塊小點心卻讓他食慾大開,一塊之後立刻又毫不客氣地來了第二塊。

  外公看著笑道:「好,你也愛吃,只有思申跟我對著幹,說裡面有mint不好吃。這丫頭,我說東她偏說西,她一說來上海辦事,我特意請了兩個女傭伺候她,她還嫌我,氣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單沒人照料,您老早自個兒風流快活去了。咦,Mr.Song,你來得真早,對不起,我塞車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繞小路轉出來。Mr.Song等我會兒,我把上班打仗的鎧甲去換了。」

  「去吧。」宋運輝轉身看去,見梁思申一絲不苟的職業裝,果真是鎧甲的感覺,不由會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觀,可嘴裡卻一點不閒著,只給宋運輝說兩個字的機會,不再多給。「你看看,小宋,我現在就是寄人籬下。沒辦法啦,我年紀大了,八十多啦。雖然法律只規定小孩子是無行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這種七老八十的人當作實際無行為能力人,家裡要是沒人給我撐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負上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撐腰也是好的。我現在什麼都求著思申,就是買一個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談,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馬屁,好吃好玩哄著她。你要看看嗎,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牆高院深,看進去全是味道。」

  宋運輝只是微笑,並不附和,他知道老頭子是什麼樣的人,不會被老頭子真真假假的話所迷惑。外公一時有些拿宋運輝沒辦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話題:「你來上海乾什麼?融資?」

  宋運輝這才微笑道:「我來接觸兩家工廠,他們當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帶動他們的技術,我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強項嗎?你找思申諮詢來?嗯,你說我聽著,我六十年,一甲子的經驗,我才是給你提供諮詢的最佳人選。她們那些紙上談兵的算什麼,我告訴你,她們紙上的理論都是美國總結出來的,只歐美兩地適用,到中國來統統報廢,你信不信?你看年初這事,鬧得多低級。」

  宋運輝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認,老頭子說得有理,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聽見,探頭應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沒來,你悶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說有貴客來,我一整天替你盯著廚子做菜,哪裡還有時間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緊嘛。」

  「哼,盯著做菜,還是盯著他們洗盤子?」

  宋運輝不解梁思申說的這兩者有什麼區別,外公卻笑嘻嘻地道:「分那麼清楚幹什麼。小宋,你扶我一把,我們先坐過去。」

  宋運輝扶老頭子起來,但老頭子下了羅漢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運輝幫忙。宋運輝跟去餐區,見寶光閃閃的螺鈿鑲嵌的紅木桌子上早已照著西餐的規矩放上三套杯盤,他心說他現在西餐吃得順,要是換作最早,連紅酒斟得深淺都還是老徐教導他的。而坐下去的椅子則是富貴得煩瑣,但他說不出好壞,只知道梁思申這個人對於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計這椅子自有門道。不由再看杯盤,似乎不是常見西餐的盤子,而且三套的盤子都不同,老頭子自己的是青花,給宋運輝的是蟹青盤子,給梁思申的則是描金彩盤。宋運輝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一句:「請問王老先生,這是古董?」

  這回外公只是看著宋運輝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運輝訕訕的,感覺老頭子在給他下馬威。轉眼卻見梁思申下來,這房間沒遮沒攔,就這點好處。梁思申穿著一身珠灰連衣裙,反正在宋運輝眼裡很是漂亮,與剛才的渾身鎧甲全然不同。宋運輝克制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外公,卻見外公正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約明白外公的意思,也於百忙中悟出外公這人的性子:千萬不要順著外公的毛,那是給自己討罪受。難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著老頭子的意思來。

  梁思申還沒入座,就道:「本來想請Mr.Song在外面吃,省得跑這麼遠的路過來,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喲……」梁思申站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宋運輝面前的蟹青盤子、宋運輝的臉和外公的臉三處之間盤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這時外公笑嘻嘻地對梁思申道:「你宋老師問我他的盤子是不是古董。」

  宋運輝對此一無所知,今天進梁家,觸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卻說什麼都聽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麼尋宋運輝開心,但宋運輝面前這套盤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又不好伸手拿了盤子來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師客氣,還稱它們是古董。外公最近怎麼啦,高仿的東西也拿出來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剛見你看見這幾個盤子眼睛碧綠,現在護著你宋老師又裝不屑一顧,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確實是護著宋運輝,看來外公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釣出她的情緒,一時訕訕的。宋運輝這才知道外公目的在於一箭雙鵰,但見梁思申急於幫他,他心裡高興,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問:「什麼是高仿?名詞真多。」

  外公驚異地看了看宋運輝,見到宋運輝一臉平靜,不由點點頭,道:「思申說我弄幾隻仿宋朝哥窯的盤子糊弄你。其實有一隻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著這隻真的意思,做成的一套,但仿得很不錯。我年輕時候喜歡粉青,現在年紀大了,越來越中意蟹青。」轉頭一口氣都不歇地又對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師的態度多好,不懂就不恥下問,沒什麼關係。」

  梁思申微笑:「不,不齒。」但不與外公糾纏,不讓外公控制局面,看菜上來時候問宋運輝:「Mr.Song,我們吃完後去外灘走走,還是去和平飯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應上一句,遭梁思申一個白眼。

  宋運輝道:「我記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飯後連夜趕去,明晚回來。不過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嗎?」

  外公笑對梁思申道:「你學著點,軟釘子就該這麼給。那我不去啦,你們自個兒玩痛快,本來就沒想摻和你們年輕人的約會。」

  「好,那我們快點兒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個包出來。Mr.Song需要回去賓館取行李嗎?或者……」梁思申裝作對外公的話不以為意,其實她希望外公在場。對於宋運輝,她又想見,她因為那份傳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運輝說;又不敢見,總擔心單獨見面會發生什麼。對於那個「什麼」,她心裡沒準備,也沒打算,最怕「什麼」發生一下,弄得以後兩人難以如常相處。她可太珍惜與宋運輝那麼多年的友誼。可既然宋運輝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搶著道:「小宋還回去幹什麼,我的衣服你拿去先應付應付。我今天白精心準備一桌好菜,你們趕緊吃,快點趕火車去。小宋啊,以後思申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來,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個甲子的經驗啦,一個甲子,解放前解放後,國內國外,非常難得啦。你這樣的人也難得,我說的你會懂,我兒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來想教思申,現在看來看去她不是這塊料,她歷練太少啦。再跟你明說,我教你,不收費,我不是為你好,我只是不捨得我一甲子的寶貴經驗收進棺材裡去。答應我嗎?」

  宋運輝和梁思申面面相覷,都不大相信老頭子的話,感覺就像聽到老虎發誓吃素。還是宋運輝老練,微笑答應:「謝謝王老先生,以後有機會來上海,一定找您取經。」

  外公哼哼道:「少來,本來看你是條漢子,沒想到還沒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處都不敢答應。趕緊吃,趕緊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讓宋運輝很不好意思,他不由看一眼梁思申,見梁思申沖外公怒目而視,這才不由一笑,低頭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羨慕地看著,嘴裡嘀咕「年輕好,年輕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愛吃又不敢多吃,幾個菜嘗一個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運輝忍不住在後面叮囑一句:「小梁,最好穿隨便一點。」

  梁思申應了一聲,但她對著滿櫥的衣服,又想促狹又想算了,到底是有些緊張,就像臨考似的,考慮之下,還真是老老實實選了實在的T恤和牛仔褲。又去外公房間翻出一套最好的,都打進她的雙肩包里。

  外公在飯桌上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小聲對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還有什麼說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說,尤其是對思申這樣在國外長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說,你玩完。」

  宋運輝一愣,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人知道,沒想到外公旁觀者清。他想了會兒,才道:「她還小。」

  「她小?」外公瞪宋運輝一會兒,不再說什麼,只殷勤地勸宋運輝多吃些,說國內的火車簡陋,等會兒一準得餓,又轉頭吩咐小王打包點心,讓拎到火車上去吃。弄得宋運輝有些立場模糊,這樣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為站在梁思申陣線而敵視的人。最後兩人出去的時候,外公還送到門口,拍著宋運輝的肩膀囑咐小心,十足好老頭一個。

  兩人在門口等著2580000叫來的計程車的時候,都有些不自在,宋運輝已經把梁思申的雙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著簡單的梁思申似乎與國人一樣,又似乎氣質截然不同,心裡滿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話,他早就考慮過,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國,他反正沒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現在則是沒想到她真回國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來,但這已經讓宋運輝看到希望。梁思申則是在想,怎麼讓這么正兒八經的宋老師放鬆,但是後來發現,最該放鬆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覺攥著個拳頭,不知跟誰使勁。好在計程車很快就來,宋運輝開門讓梁思申進去,自己卻到前面坐了。

  梁思申倒是見怪不怪,知道宋運輝做事規矩,只是頭痛,面對一隻沒縫的蛋,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好在宋運輝如今揮灑自如,上了車就開始找話說:「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較怪,你有沒有覺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麼陰謀。有句話說的,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可是他能對你有什麼陰謀?我一時想不到。」

  宋運輝聽了笑,這祖孫倆非常不對板。「他什麼都沒透露。看起來他今天還特意把最貴重的碗碟給我用了,可惜我不識貨。」

  「他已經擠對我說了,真奸猾。他能什麼企圖呢?他美國的公司基本已經歇業,資金都交給專人打理,他應該沒什麼圖謀。他難道真想收個關門弟子?呃,他良心有這麼好?」

  「假設吧,假設他人老言善,我們以不變應萬變。我們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車票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時間。到了之後是半夜,不知道怎麼去賓館,去哪家賓館。呵呵,難得今天什麼都沒準備就出門,只好路在嘴裡。」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車買張地圖,走都走到西湖邊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為西湖是大海?還日出。杭州可能有黃魚車,再不行小黑車總有吧,再不行我打電話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們還專門去露營,什麼裝備都背身上,累得要死,還特高興,晚上圍著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幹壞事,樂著樂著有的人就累睡著了,帳篷都不用。寂靜下來,四周都是怪裡怪氣的不知道什麼禽獸的叫聲。以後貓貓大了,我帶著她去玩,她一定喜歡。」話說開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

  宋運輝微笑:「這幾天上海工作下來,感覺怎麼樣,還適應嗎?」

  「Mr.Song,約法三章,這兩天不談工作,不過這個問題我回答你。還行,就覺得節奏慢,還有規程不熟悉,不過慢慢會適應。就是電腦用得不舒服。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會不會適應這兒之後,卻回不去了,知識落後。來了這兒之後,一下子感覺接觸的資訊少了很多,周圍好像真空一樣。好在現在還是空中飛人,回去得惡補。」

  「是,我出國的時候也感覺資訊目不暇接。不過也有人出去了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樓很高車很多。」宋運輝細品梁思申的話,尋找她可能留在國內的蛛絲馬跡,「你別有焦慮,你只是離開你過去熟悉的環境,換到一個新的環境,失去過去的資訊,獲得這邊的資訊。好,不說,明天中午請你吃樓外樓,有東坡肉、叫花雞、龍井蝦仁、宋嫂魚,聽說過沒有?」

  「怎麼沒聽說過,Mr.Song你忘啦,我小時候在班裡朗誦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麼玉龍、金鳳、明珠,我有一本西湖傳說書的。啊,本來還以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為你記得給我打的滿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麼會忘。」宋運輝扭轉頭,微笑地看著梁思申,「你得了兩支鉛筆一塊橡皮的獎勵。你後來對我說,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國了。」

  梁思申本來只是想耍耍賴皮,緩解氣氛,沒想到宋運輝還真是記得她的願望,她一時怔住,看著依稀路燈光下宋運輝的微笑。斑駁的燈光在宋運輝的臉上變幻,不很看得清宋運輝眼底有些什麼,而且宋運輝很快就轉回臉去,端直坐正了。梁思申看著前面車椅上露出的半個頭,鼓著嘴好久沒說話。她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捉弄一下嚴肅的宋運輝,沒想到宋運輝卻真的記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間已經過去那麼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運輝竟然還記得她的兩支鉛筆一塊橡皮,這么小的小破事。梁思申忽然失聲了,周圍是如此安靜,小空間裡是她和宋運輝氣息相聞,空氣凝滯得讓人心慌。漸漸地,一種異樣的親密襲上樑思申心頭,這感覺是如此陌生,梁思申驚詫莫名。

  宋運輝坐在前面也是滿心慌亂。這是他第一次與梁思申單獨出遊,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險,可又滿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過去,而且還親眼目睹過梁思申對李力的眉來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會愛他,因此他此行更應該收斂再收斂,不能胡亂流露一點意思、斷絕以後見梁思申的機會。這不,吃飯時候沒小心,就給梁家外公看出,可見他應該更加小心。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各懷鬼胎。沒想到去火車站卻是買到了火車票,只是這時間異常促狹,竟是離開車還不到十五分鐘。兩人一看就開始奪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車站就跟迷宮似的,尋找相應候車室就花了好多時間,穿過候車室,工作人員一邊檢票一邊催「快點快點」,兩人上天橋下地道的,梁思申實在是吃不消,宋運輝一看,也不顧什麼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緊趕慢趕,終於在火車門關之前衝進一個車廂。

  兩人氣喘吁吁站在門廊,梁思申更是靠著車壁雙手撐著大腿,喘得說不出話來,看著列車員「咣咣」地收步梯關門,然後沖他們友善地說一句「你們運氣好」,兩人都只會點頭,沒氣兒說話,列車員看得笑嘻嘻地走了。這時火車驚天動地一搖,溫吞地開出站去。梁思申見外面燈光變幻,忍不住想說「開了」,可是才說一個「開」字,後面的氣就接不上來,好大一個喘氣,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來,笑自己的狼狽。宋運輝本來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結巴,硬是忍著,見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著大笑起來。他心情愉快,笑得借題發揮地開心,兩人面對面笑了許久,笑得一個出來門廊吸菸的人看著他倆詫異,兩人這才收住了笑。但笑過之後,宋運輝的一張臉就跟裂了一道縫,此後的笑意關也關不住,即使進去裡面找來找去找不到空位都無所謂,兩人心情輕鬆但步履艱難地擠過人群找去餐車買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費將好多人擋在門外,可因為是夜晚,餐車的所謂茶座也幾乎座無虛席,兩人從頭走到尾,比較之下,終於找到一處兩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運輝讓梁思申坐裡面,自己一半露在過道上,有人過往的時候不得不避讓,有些辛苦。餐車有人打牌,有人吹牛,兩個人沒事做,臨時決定的出門,都沒誰記得要帶一本書。梁思申去買了一副撲克,教宋運輝打梭哈,宋運輝很快就學得旗鼓相當,兩人打得昏天黑地。宋運輝本來想著梁思申一個小姑娘,他讓著一點,可後來忽然想到,這小姑娘學的是數學,熱愛的也是數學,自己要是不悠著點,還不輸得家都不認識,只得用心應對。

  一時,梁思申打牌經驗充足,又會算牌,宋運輝則是江湖經驗充足,細摩梁思申出牌心理,兩人都是有輸有贏,因此打得興起。尤其是宋運輝,以往從來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麻將上多花工夫,此時本來就閒來無事,再加心情極好,又是棋逢對手,平生第一次覺得打牌並非無聊。拉鋸下來,最終還是宋運輝手裡的火柴棍告罄,他輸給了梁思申,可輸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隻手,道:「彩頭拿來。」

  宋運輝將包里的點心取出,笑道:「全給你,戰利品。」

  「賴皮,這不算。」

  換作別的成年人沖他這樣,宋運輝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麼做都可愛,他笑看左右,輕聲道:「這兒人多。」

  梁思申這才將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紙巾,兩人將手都擦了,一起吃點心,看得旁邊的人口水不斷。宋運輝道:「你外公很會享受,這種點心我想都沒想到過。」

  「他的名言:『人活一輩子……』我來第三天就跟著他買下一處舊宅,深宅大院的,圍牆足有兩層樓高,磚縫長著碧綠的葫蘆蘚,圍牆頂上一溜兒開著金黃花兒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門已經破爛了,外公已經訂做了大銅門。裡面院子是青磚這麼豎著插、細細拼出來的拼花地,廣闊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海派風格的小樓,已經很破舊,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來的房子還漂亮。外公說那以前是誰誰的房子,我記不住,我對舊上海沒印象。這老頭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離我未來的辦公室很近,我在想怎麼向他要一間又不受他要挾。」

  「你外公這人,你只要不是火燒眉毛的需要,最好別求他靠他,他等著有人上鉤讓他玩弄。」

  梁思申聽了不由一笑:「算了,外公別混了,道行越來越淺,讓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樣,你想要嗎?請你付出靈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癢著去住,他現在膽小,不敢一個人去住,何況那是沒門衛沒小區管著的房子。」

  「別托大,你外公精著呢,有些時候他是不得已讓著你,你說得對,他畢竟是老了,沒辦法,需要依靠。有些時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膽小,後果想得太多。你別提要求,以不變應萬變吧,他不甘寂寞,自己會來惹你。」

  梁思申聽了哈哈大笑:「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麼追著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好,我以後不主動惹他,我淑女,哼。」

  宋運輝看梁思申脊樑一挺,做著鬼臉裝淑女,不由跟著也笑,怎麼看怎麼喜歡。

  火車很快進站,兩人走出狹小卻古舊的杭州站,來到雜亂無章的廣場,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爛。幸好計程車倒是有,兩人被拉到望湖賓館,新裝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著宋運輝到他房間,進門就見宋運輝遠遠避開,走到窗簾那頭辛苦地就著落地燈看電視機上放的內部錄像提示單。梁思申也是連忙將從外公房間搜羅來的衣褲洗滌用品飛速拿出來放桌上,救火似的離開,

  宋運輝這才活轉過來,感覺全身肌肉都緊張得生疼,尤其是臉頰。他看看梁思申給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還有幾個瓶瓶罐罐,他辨認一下,勉強弄清大概是什麼,一時失笑,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髮現不見了這些,估計又得痛罵「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還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總覺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難以接受,今天卻覺得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聞。他對著鏡子洗臉的時候,毛巾按在面頰,抬頭看見眉開眼笑的臉,忽然想到,面頰的酸痛難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試試,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難道他平時痛快大笑的時候這麼少?

  他就跟顧影自憐似的,站在鏡子前發呆。是,他今天真高興,全身心地放鬆,玩的時候竟沒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動足腦筋,可依然是放鬆。什麼都能令他發笑,他剛才……一定傻得跟一個大男孩似的,直著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時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歡喜湮沒,他不由哼起小曲兒,五音挺全。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間笑,今天一夜下來,她心中莊嚴的宋運輝形象發生動搖,看剛才宋老師手足無措地找事兒做的樣子,滑稽得可愛,似乎就差抓著頭皮「嘿嘿」訕笑似的,全然沒有平日裡指揮若定的鎮定。但是說到外公的時候,依然是敏銳得一針見血。這樣的宋運輝非常可親。

  梁思申的一顆小心思又活動起來,手指搭在電話機上,想跟Mr.Song說個「晚安」,想再聽那麼會害羞的Mr.Song接到她的晚安電話是什麼態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調戲Mr.Song,就想看到他的尷尬無措,討回她被Mr.Song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點患得患失,Mr.Song似乎經不起她這半洋婆子騷擾的樣子,尤其是在如此曖昧的黑夜。她猶豫好久,忍痛放棄。可心裡卻打定主意明天絕不放過,這也叫當仁不讓,乃Mr.Song的真傳。她堅信,Mr.Song肯定不會生氣於她的玩笑。

  因此,八個半小時後宋運輝給她電話叫起床,她在洗手間接起,卻笑嘻嘻地道:「No,堅決地No。」

  宋運輝愣了一下才想到電話那端的聲音沒一點睡意矇矓的感覺,不由大笑。他喜歡這麼自律的梁思申,卻又是這麼頑皮。早飯的時候他們研究了地圖,決定步行丈量西湖,從望湖賓館走去青少年宮,上白堤,游孤山,然後去樓外樓吃中飯,再走蘇堤,到花港觀魚,從柳浪聞鶯那條路轉回。

  清晨的西湖猶如薄紗籠罩,很美,可惜水臭。兩人且行且語,宋運輝告訴梁思申,有話說,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這話一點沒錯。梁思申卻是在心裡抓耳撓腮地想著如何在大庭廣眾之下捉弄宋運輝,弄得連宋運輝都感覺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懷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遊客是那麼多,兩人的精力只夠走路和穿越人陣,連說話交流都沒多少機會,更別提做什么小動作。桃花早已謝了,柳樹早已濃綠,遠近沒什麼花兒,兩人都沒想到著名的斷橋上車來車往,沒一點古意,上面的太陽又幾乎沒遮沒擋地曬著。兩人走得頗為失望,對孤山也失去興趣,看時間已到,溜溜兒地就拐進了樓外樓。

  樓外樓的風格讓梁思申左看右看,看個沒完,覺得舊得很有意思。而服務員竟還提醒他們菜點太多會吃不完,力勸他們別多點,更是讓梁思申驚訝。可他們還是點了半隻叫花雞,一條宋嫂魚,兩份東坡肉和一碗西湖蓴菜湯。菜盤子端上來,梁思申更是驚訝,盤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經脫釉,而且豁邊,看上去髒樣。但是,菜很美味。

  不僅梁思申,宋運輝也走得餓了,吃菜都沒客氣。但等梁思申幾筷下肚,兩眼又鬼鬼祟祟地看過來,宋運輝終於忍不住問:「你打什麼鬼主意?笑得這麼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Iloveyou。」

  宋運輝手中湯勺一震,一條蓴菜溜滑地翻出湯勺,掉進他的盤子,給他的震動製造證據。「別胡說。」

  梁思申彎著狐狸一樣的眼睛,看著那條蓴菜,卻不予反駁,立刻轉了話題:「Mr.Song,你吃雞翅還是吃雞腿,我真使不慣筷子,我得抓著啃。」

  宋運輝驚魂未定,忙道:「你愛吃都拿去。」

  「謝謝。」梁思申毫不猶豫撕下雞腿啃上了。宋運輝看看她吃得香,就體貼地把轉彎抹角難打發的處理了,就跟照顧他女兒似的。最後見梁思申吃完還吮手指,才從半昏迷中想到,對了,這人本質已是個美國大妞,別把她的戲言當真。可心裡隱隱地失落。

  蘇堤的美麗,而且人也不多,終於讓他們找到西湖的感覺。走過一座拱橋,在繁密的綠蔭中,清涼撲面而來。梁思申才想說話,宋運輝忽然遞過一件東西:「小梁,昨晚打牌的彩頭。」

  梁思申接來,見是不規則形狀的一塊石頭,樣子很是自然。她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麼,只看到似乎有條縫裡透出隱隱淡色。她不由看向宋運輝,兩隻眼睛滿是詢問。

  宋運輝笑道:「據說這裡面有很不錯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歡。見過這種未經琢磨的石頭嗎?」

  「沒見過這種的,呀,我真喜歡,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沒那味道了。Mr.Song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這種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這麼重你一直背著?Mr.Song,除了爸爸媽媽,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又膽怯了。她泄氣,狠狠暗捏一把石頭,硬是刺痛了一下自己,才訕訕地對著滿臉疑問的宋運輝道,「我很幸運。」

  宋運輝直覺梁思申後面的話不是這四個字,他竟是隱隱怕聽到,又隱隱想聽到,他故作鎮定地笑道:「BecauseIloveyou。呵呵。」

  梁思申卻一點沒感覺這是玩笑,她竟覺得這幾個英文字特好聽,她索性揚起臉閉上眼,孤注一擲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說出此話,就不敢看向宋運輝了,她怕看宋運輝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閉上眼睛等拒絕。宋運輝了解她,她又何嘗不了解宋運輝。她不能睜著眼睛看自己被處決,那樣,她才可以睜開眼一笑而過,將此演變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得手心冒汗,兩腿發飄,身子搖搖如欲隨風。她終於耐不下性子,睜開眼來,看到的卻是宋運輝傻了一樣的凝視。那眼神,梁思申尤其不敢探究,看著讓人心酸:這還是那個對她一向寬厚,一向鎮定冷靜的宋運輝嗎?宋運輝的樣子,猶如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卻是有不識相的怪叫從旁邊柏油路上傳來,有人一聲口哨後,大叫一聲:「沖!」立刻有其他人跟著起鬨:「快衝,快衝。」梁思申看到宋運輝全身一震,扭頭看去之際,臉色鐵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運輝為什麼這麼生氣,她幾乎沒有猶豫,撲上去抱住宋運輝的頸子,但只是蜻蜓點水式的一吻,隨即裝出一臉得意揚揚,沖路過幾個起鬨者比出一個「V」字。她不想讓宋運輝尷尬。但是,她對付了那些人後,回頭,卻看到宋運輝若有所思的凝視。

  梁思申幾乎是燙手似的抽回依然擱在宋運輝肩上的一隻手,勉強笑一笑,道:「我……我們……走吧。」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臉,忽然伸出兩隻手,緊緊捧住梁思申的一隻手,這個時候,思維才似乎一點一點地擠回他的腦袋,他在大腦里抓來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連成一句話:「思申,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梁思申真是沒想到情勢急轉直下,會變成這樣,這真不是她這個經驗豐富的人所能預測到的,可是聽著宋運輝有些咬牙切齒似的話,她也很高興,一張臉紅了,難得嬌羞地低下頭去。下一刻,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連梁思申都不由驚呼:「此乃大庭廣眾。」

  「知道,知道你現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歡這個有力的擁抱,她超乎想像地喜歡,並沒因為宋運輝沒比她高多少而不適。宋運輝則是覺得,此生圓滿了。眼前美麗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樣,令他沉醉。周圍什麼圍觀,什麼噓聲四起,他都聽不見,他只聽到懷裡人的笑,那麼真切,那麼親近。

  後面的路,宋運輝如步雲端,他一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一直沒從衝擊中回魂,他很想問梁思申,這是不是真的,為什麼,什麼時候。他還想像傻瓜一樣地問,他們的未來會怎樣。可是他終究沒問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著身邊的人,不斷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讓實實在在的反饋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做夢,反而話稀少得像西湖上的野鴨。

  梁思申話多,宋運輝的傻樣讓她心裡分外踏實,她好笑地發現,原來她也愛著宋運輝。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這愛為什麼與以前的有所不同,並不天雷地火,卻是溫柔綿長,如此刻蘇堤的風。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來,而宋運輝竟然反應了,而且是那麼單刀直入,讓她一眼看到宋運輝心底的全部愛意,原來是座富礦。她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時不時看向宋運輝,卻總是見宋運輝也在看著她,她忍不住就踮腳在宋運輝臉上親一下,看著宋運輝臉上笑開了花。可就是不見宋運輝回吻,梁思申心說,真是保守,這還是結過婚的呢。

  可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要問清楚一件事:「Mr.Song,過去我還那么小的時候……你不會就那個……love我了吧。」

  「不是。」宋運輝連忙搖頭,那樣他不成了色狼嗎,「那時候純粹拿你當妹妹。後來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現在東海廠,你還記得嗎?」

  梁思申回頭一想,有,難怪程開顏對她深惡痛絕,她當時心裡還覺得挺冤呢。可那時根本就沒看出宋運輝有什麼表現,她還在與李力及時行樂呢。她看著宋運輝驚異,宋運輝卻被她看得害臊起來,他一時無法調整心裡一直強加給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當自家親妹妹對待。他實際上還是梁思申曾經的輔導員老師。對著做了他這麼多年小妹妹的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跡,一切來得太快,讓他反應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卻讓她追根究底,她看著宋運輝道:「我今天才知道,可我應該早已有心,可是沒有證據表明確切時間。Mr.Song也是,你說的時間一定是個轉折點,可是有確切證據表明,早在你說的這一天之前,你已經被懷疑上了。但是我們都沒有確切的數據……」

  宋運輝簡直想哭出來,梁思申說她早已有心,他很愛聽,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說去美國之前已經喜歡他,對於梁思申之後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對於梁思申對他的探挖,那些,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現這樣的情況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這一點,然後恍然大悟地鄙視他。他忙岔開話題,道:「累不累?那兒剛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別想那麼多,重要的是我們的以後。思申,我們以後聚少離多,你我都很忙,我會儘量找時間看你去……」

  宋運輝還沒說完,梁思申已經「嘿嘿」地將話打斷了:「這話我會背,你聽著。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後面一句不背,不搭調,再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聽見沒,古人老話,多吃飯,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後要加多一餐。」

  宋運輝語文並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詩簡單,他基本聽出了什麼意思,聽到梁思申最後的歪解,不由放聲大笑,他說的可不就是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麼愛眼前這個被太陽曬得臉又紅又油的女孩,他們依偎著坐在西湖旁邊的時候,他真想拿一枚釘子將頭頂的太陽釘住別動,讓「各在天一涯」的時間晚點到來。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適,她原本把宋運輝當作半個長輩,長大後一向不敢在宋運輝面前胡說八道。但見宋運輝現在總是以大笑回應她的胡說,她立刻受了縱容,一張嘴簡直是有恃無恐地亂來,因為她心裡知道,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會責怪她。而且,要是換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儀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來臉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無恐。一直是到了火車上才想起要對鏡理妝容,拿出鏡子一看,簡直一聲慘叫,嚇得宋運輝都以為發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覺,卻在看到兩人下計程車後,一直不見兩人進門。他指使小王偷偷開門,他在裡面大聲道:「進來,都進來,裡面沒鬼。」然後,他便看到兩個臉蛋紅撲撲的人進來,但唯有宋運輝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當即指著梁思申道:「你臉怎麼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樓上盥洗。這邊老頭子才笑嘻嘻地沖宋運輝道:「怎麼樣,聽我的沒錯吧?想好做我徒弟沒有?」

  宋運輝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見,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後請別經常刺激他。如果你答應,我可以答應做你的弟子。」

  外公鬱悶地道:「媽媽的,好像我還得求著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談化工廠的事說給我聽,我替你分析。」

  只要梁思申不在面前,宋運輝就腦袋清楚:「答應我。」

  外公氣憤地一拍菸灰缸,道:「我還沒要挾你呢,我可以幫你把思申往你懷裡推,也可以大搞破壞。我還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運輝笑而不答,接過外公飛過來的香菸,但是想了想,無限眷戀地放下。剛才火車上,他已經答應梁思申要愛惜身體,努力加餐飯。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你又不是十八歲小伙子,你裝什麼純情,惡俗,難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臉猥瑣。」

  宋運輝依然但笑不語,可心裡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處。因為梁思申,他一顆心無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卻真的看不出宋運輝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隱藏著些什麼,他最欣賞的就是這人嚴實的一張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孫女會在這麼深城府的人手中吃虧,他只想到,有外孫女在,再加他推波助瀾,不愁這人不上他的鉤。但鑑於他對宋運輝有所設計,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讓,他依然堅持地道:「我這麼看,我女兒女婿兩個,你說他們會怎麼看你?他們肯把一個如花似玉、留過學放過洋的女兒交給一個有婚史的男人?你以為他們是什麼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門閥。可你要知道,他們是我女兒女婿,我的話他們不聽也得聽。我們交換,我的徒弟我會罩著。」

  外公這話,猶如老拳,一把將宋運輝高興一天的心打碎。雖然外公說的這些話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為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興什麼都丟了。可他要未來,他今天食髓知味,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經離不開梁思申。用他剛學會的上海話說,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張臉再也繃不住,晴天轉陰。外公冷眼看著,卻也不急,等著宋運輝崩潰。宋運輝心頭掙扎,看著老頭子,心裡想到,這人真是梁思申嘴裡的浮士德。他需要用靈魂交換嗎?不。他深吸一口氣,道:「謝謝,不需要。」

  外公將手中的蜜蠟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沖洗下來,正好看到外公板著臉上樓。她才高興一下外公就是拿宋運輝沒辦法,卻看到宋運輝對著她的笑容後面已經很有不同。她急切地問:「老頭又拿你怎麼了?」

  宋運輝強笑:「他對我似乎有企圖。他是不是有在國內投資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幾次跟我談起國內經濟環境。他是不是勸誘不成,來硬的?」

  宋運輝遲疑了一下,才點一下頭,但他對著梁思申不便告狀,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不。」梁思申把手擱到宋運輝臂上,「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資,你可以答應他,但必須談好條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運輝一想,也對,不由笑道:「你看,我太緊張了。其實你外公好好跟我說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何必非要談條件。這麼大年紀,還只想著掌控,不知道和平共處。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媽說一下。」

  梁思申點頭:「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還沒誇我漂亮,我換了衣服。」

  宋運輝立刻笑逐顏開:「看到了,當然看到了,你即使披麻袋還是漂亮的。」看著又化過淡妝,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梁思申,宋運輝只感覺自己的頭腦在發熱,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強制自己道,「已經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們一定都等著我。」

  「我開車送你。」

  「不要,你早點休息,明天還上班。而且等會兒你一個人回來我也不放心。」

  「我送你,紐約開夜車都沒出事呢。」

  「你真是一個獨立的女孩子。」宋運輝沒再拒絕,與梁思申拖手出去,這才看仔細了,梁思申穿的一身小禮服,風姿綽約。至此,宋運輝依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在他眼裡幾乎是十全十美的女孩會愛他。

  外公沒睡,板著臉在樓上嚴肅地看著兩人出去,又看著梁思申開著向梁大要的車子離開,癟著嘴思考對策。

  宋運輝即使再展笑顏,可心裡患得患失,一直想著梁思申的「現在還不是時候」是什麼意思。可他沒法在梁思申面前啟口問這個,他放不開。但是他想到一個嚴重問題,無論梁父梁母什麼反應,他總之不能虧待梁思申。有些固有問題已經造成,無法更改,但他可以讓梁思申的日子過得更舒服些。

  梁思申也看得出宋運輝的沉默:「想什麼?我爸媽那兒你不用考慮。一來還早,二來這是我的事。」

  「不是,我在想你……」

  「嘿,我還在你身邊呢。」

  「你別急著打斷我,什麼人嘛,開車反應還這麼快。」

  「好,好,我不說。但在我身邊想我又怎麼了,我可高興了。」

  「是你嘿的,又不是我嘿的。」宋運輝忽然感覺到自己居然是很無恥地效法十七八歲少年拌嘴,連忙打住,「我在想,你外公的建議不是不可以接受,你說得對。回頭我好好想想。」

  「原來是在想他,不可以。嘿,Mr.Song,你失蹤一天一夜,又換了一身衣服回去,你同事們會怎麼想?我記得,他們應該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你的一舉一動的。」

  「想吧,愛怎麼想怎麼想,我還一臉喜氣呢。」

  「那你顧忌著回去早回去晚同事們的等待幹什麼?」

  宋運輝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一直地笑,好久才說了實話:「太晚,不方便。」

  梁思申笑著喃喃一句,是英語,但估計是俚語,宋運輝聽不懂,但宋運輝猜得出梁思申一定是在取笑。他訕訕地笑,拿梁思申沒辦法。對梁思申,他重不得輕不得,只有難以招架。還真如虞山卿所料。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梁思申一早就打電話來要求一起早餐。宋運輝的作息比梁思申早幾乎一個半小時,梁思申來電的時候宋運輝早已吃完做事,也沒多想就直說了,梁思申便也作罷。但隨後宋運輝想到,如果不是作息差別,他敢讓梁思申過來嗎?過去他一直堅持不讓家屬插手總廠事務,不帶家屬出席非私人場合,而且約束家屬不跟同事交往。當然那是與當時的那個人有關,現在換作梁思申呢?宋運輝立刻想到,首先,吃個早餐與公事無關,其次,梁思申是個知道進退的人。

  晚上本來有餐敘安排,但宋運輝沒有參加,早早去了梁思申的別墅。他的同事們並沒有因為廠長離開而感覺群龍無首,反而是齊齊鬆了一口大氣,頭頂少了一座大山,大伙兒該參加餐敘的餐敘,沒份參加的趕緊趁機遊逛夜上海。還有才第一次來上海的同志則是去領略尚未全線貫通的地鐵,買上一張票,從頭乘到尾,又從尾乘到頭,乘個舒服。

  宋運輝當然知道梁思申還沒回家,他無非是想越接近她越好,另一方面,他要給外公機會。因此他出現在別墅的時候,寒暄過後第一句話就是:「思申還沒下班?」

  外公不疑有他,只笑著道:「你不去接她下班?早一分鐘見到也好啊。」

  宋運輝也笑道:「不大好吧,他們企業要求嚴格。」

  「對,我在國內辦事,還見他們帶著孩子上班,真滑稽透頂。你吃過飯沒?」

  「沒。呵呵,吃過外公精心準備的點心飯菜後,別的飯菜還真看不上眼。今天太陽這麼毒,外公沒出去?」

  「出去啦,到我自家別墅去看看,跟竺小姐去聽個評彈,再去喝一杯茶,我也在等飯吃。」其實外公經常帶竺小姐回來吃飯過夜,或者外面吃了才回,才不會老老實實小孩子似的單飛。他是算定宋運輝會來,只是不知道宋運輝遲來早來。「你忙些什麼?呵呵,今天精神還行吧?思申可能會挺晚回來,與對岸美國同事接上頭才能回。」

  其實宋運輝早與梁思申通過話,梁思申說過儘量早回家。「思申很敬業。今天見了一撥人,一天從頭到尾都是談,唯一遺憾就是有些人還在抱著計劃經濟不放,冀望用行政命令拓展市場,這樣的企業怎麼培育內在提升動力。即使是跟我們談了技術幫助又能怎樣,我看是治標不治本。」

  外公果然被宋運輝語焉不詳的幾句話搞得心癢難搔,但還是不肯主動提出要求,只得笑嘻嘻地道:「你們國企……連英國那個老牌帝國都在搞柴契爾革命,大規模實行國營企業私有化,我看你們還能挺得了多久。」

  「哦,柴契爾革命是怎麼回事?他們的私有化是怎麼做的?」

  「我看,你們遲早也會走這條路。」

  兩人不約而同後退一步,心照不宣地談上了話,一個不再提收徒,一個不再提要求,倒是各自在某個角度坦誠布公,搭上了線。外公終究是個見多識廣的,他橫跨中西,又歷經風雨,在商場沉浮一個甲子,對於市場經濟不僅僅是見多識廣,而更多的是縱深的對比見解。這方面,則正是宋運輝所欠缺的。外公坐上餐桌,左手一杯說得上名號的白蘭地,右手一支小鋼炮似的雪茄,一徑滔滔不絕。幸好宋運輝是國內少有的具有豐富實戰經驗的人,外公才越說越興奮,要是遇到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外公會將手中杯子砸過去。可饒是這樣,宋運輝還是挨了不少罵,被罵見陋識淺,墨守成規。外公還什麼都說,連切雪茄都要說個明白。宋運輝雖然挨罵不少,恐怕比工作以來挨罵總和還多,可依然受益匪淺,只是他手中的一杯酒則是一動沒動。

  梁思申終於做完手頭工作,急著往家趕。回到家裡,一屋子的香菸臭,正是外公還坐在飯桌邊放毒。梁思申白了外公一眼,走到自她進門就一直看著她的宋運輝身邊,俯身貼臉過去。弄得宋運輝在外公面前很是尷尬,但還是親了她臉頰一下,拍拍她讓她上去換衣服去。

  外公看著笑道:「這世道,女的比男的還不要臉。」

  梁思申聞言也沒回頭,就道:「香菸很臭,我開了樓上主臥的窗戶放蚊子通風吧。」

  「幹嗎開我的窗戶,你要熏死開你的。」

  「你那房間才能最充分交換空氣呢。」

  「媽媽的。」外公不得不掐滅雪茄,因為知道這個外孫女幹得出來,「滅了,你不許開窗。」完了才對一張臉變得笑眯眯的宋運輝道,「你是過來人啦,你有辦法,趁著她現在意亂情迷,趕緊做下規矩,否則你一輩子讓她騎頭上。」

  宋運輝最煩「過來人」這三個字,就當耳邊風,只淡淡地道:「祖孫何必一直作對,我找時間會勸勸思申。我們繼續吧,剛才說的那家廠,原本上交審批的進口設備外匯批覆被一家省電纜冒領了,他們只好繼續用國內設備,這是鄉鎮企業在與國企競爭中常遇到的政策難關。正如你剛才說的,大家也都說國企是正房嫡出,鄉鎮集體企業是二娘養的,個體戶更是外面生的野種……」

  外公聽到這兒才笑起來,道:「你別看野種,野種只要堅持到底,跟那詩里說的一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路子得很。你看上回搞思申的那個個體戶,能屈能伸,是個精乖,為了挽回局勢,大冷天在門口跪上一夜都做得出來。」

  宋運輝這才明白梁思申說起楊巡的時候冠以「無賴」二字,滿口不屑,原來楊巡還做出過這種事。可楊巡估計也是沒想到,跪了之後梁家依然沒放過他。想到梁父對侵犯女兒之人的嚴懲,宋運輝不由脊背發涼,不知道如果梁父不認可他的話,會做出什麼舉動。梁父對他,估計能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外公不知道宋運輝在想什麼,看他驚訝,就笑道:「是啊,你做不出來吧?你們都是被慣壞的,所以你們常高不成低不就,不肯放低姿態。你再說,那家二娘養的電纜廠只好怎麼樣,有沒有調整策略。」

  宋運輝只得收起心神,道:「有。考慮到省電纜的專和精,他們受條件限制,只能從廣度入手。他們現在的考慮,一是撇下低門檻設備,著力擴大高門檻設備的產能,這個考慮已經在實施,他們動作很快。第二個考慮是整合周邊小電線廠,為他們補充低門檻設備生產的產品系列。但這方面的實施有一定難度,需要當地政府和輿論的配合,也需要他們的市場人員積極開拓市場。可我看他們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制定一個行之有效的整合政策,充分保證整合後那些小廠生產的穩定,保證小廠聽他們指揮,還得給小廠留下一定利潤空間。」

  宋運輝說話的本事自然不同於雷東寶,雷東寶說了半天的事被他改頭換面一說,就清楚了好多,容易被多少有些不大熟悉國內市場的外公聽懂。梁思申換了衣服下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吃飯,倒是沒再做親熱舉動打斷宋運輝。

  外公聽了笑道:「這個容易啦,我六十年代在東南亞一帶做過,你要他們八抬大轎來抬我,我教他們去,有意思,這個從廣度拓展的主意有些意思。做這種事一定不能全指望政府,你得什麼無賴手段都使出來,黑的白的一起上。就不知你說的那家公司負責人敢不敢做。」

  宋運輝道:「這人人稱雷老虎,當過兵,坐過牢,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只怕他。為人粗中有細,有魯智深的性格。不過沒良心的事他不會做,他心地很好。」

  「你姐夫?」梁思申問一句,見宋運輝點頭,她繼續吃飯,並不插嘴。不過她所謂吃飯,也只是有限地吃些素菜。在宋運輝面前她不用掩飾什麼,小時候豁著門牙最傻的樣子都讓他見過。

  外公道:「魯智深好,我喜歡的是魯智深,不喜歡武松。《水滸傳》你全看了沒有?你信不信這裡面一百單八將,我可以一個不漏全背下來,現在還能背。」

  宋運輝聽了笑,今天這麼久地談話下來,他看出老頭子愛好天馬行空:「我也行。最喜歡是魯智深醉打山門。這種事我姐夫也幹了不少,有些事說出來聽著都好笑,但他村子裡的人都很聽他的,只要他一句話,說一沒有二。要不是他們現在一個電解銅廠太髒,外公去那兒住幾天也是不錯,夏天避暑。」

  外公瞭然地笑:「哪兒剛發展起來都是一樣,犧牲環境,倒也不是有意要犧牲,人沒錢的時候不拿性命當回事。等年紀大了七病八痛冒出來,才會想到愛惜性命,拿辛苦賺來的錢延長小命,都不知道好好享受。」

  外公說了半天,就是不說到底要怎麼整合。宋運輝心裡清楚,外公又想跟他做交易了。他便不再盯住外公,開始與擱下筷子的梁思申說話:「只吃這麼一點?」

  「小姑娘,漂亮衣服比性命還要緊。嘖嘖。」外公對梁思申向來沒好話。

  梁思申道:「晚上運動少,攝入太多糖和脂肪,燃燒不完會沉積下來,肥胖和脂肪肝就是這麼來的。你說的整合,我手頭正好有一個案例,是香港同事整理的,今年初發生在浙江溫州的正泰集團以加盟形式整合同行業三十八家小企業。這個案例被我們當作值得研究的典型案例來對待,明天我找出來給你。對於你姐夫的企業,應該有很高參考價值。」

  宋運輝眼睛一亮:「哦?你把資料給我,我也正考慮怎麼發展關係企業,本來周六過來是找你商量這事的……」

  兩人都是會心而笑,他們昨天還哪有時間。梁思申道:「正泰的模式估計你用不上,你的比較正規,你那兒我的本事就用得上了。等我給你做個方案,你看過之後我們再討論。」

  外公的如意算盤被梁思申半路攔截,心頭鬱悶,搶著道:「企業的事情不能照搬照抄,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環境,別傻不啦唧地人家做什麼你也做什麼。你叫你姐夫親自來接我,我要是看著他順眼,替他出幾個主意。」

  宋運輝將與雷東寶的關係簡單介紹一下,才道:「你上回見過,不過那次他現在的妻子生病,他心情不好,沒跟外公說上什麼話。我這就給他電話讓他過來。只是外公辛苦,具體行程我會讓我大哥好好安排。他們農村比較好玩,外公過去散散心也好。」

  梁思申非要與老頭子對著幹,就拉起宋運輝道:「我們去那邊,跟你先談談正泰,我已經看過那個案例。或者你的事,我先把設想告訴你?」

  外公眼看著宋運輝被拉走,臉上打翻醋瓶子一樣地酸,但他是個驕傲的人,才不願公然去搶宋運輝,因為知道肯定落敗,他知道這個時期的男人對朋友最沒良心。他們坐到沙發上,他就遠遠坐到他的羅漢床上,放上巴赫的大提琴曲,看他剛收集來的解放前的《申報》。

  兩人說的是宋運輝的事,梁思申把自己所知道的案例一個一個地翻出來,問宋運輝有沒有可行的。宋運輝就跟小時候接觸到萬花筒,沒想到只那么小小一隻孔,看進去有千變萬化。只是梁思申不老實,說一個案例,就要討一個彩頭,他只好耍賴用吻來付帳。最先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地回頭看看外公,後來便當外公為無物。梁思申說的這些案例,宋運輝沒聽到的時候,他一時還難以想到,但是梁思申只要提一個頭,他基本上就觸類旁通,自己能領會應該怎麼做。國內國外的那些豐富經驗,點亮他急欲繼續向上的活躍思維。

  20

  雷東寶來上海前,先與宋運輝見一下面,商議過後才轉到上海。他挑的是周日到,因為宋運輝說周日梁思申休息,可以幫著他一起說話。雷東寶再次見梁思申,用的就是不一樣的眼光了,那是在幫宋運輝相媳婦。在機場接上頭,他便把一隻信封遞給梁思申,然後看著這個比程開顏更細皮嫩肉,看上去更難伺候的梁思申,心想宋運輝苦頭吃不怕。但心裡又想,越細皮嫩肉才越配得上宋運輝,宋運輝在他心裡,那是多出挑的一個人啊。

  梁思申還以為信封里是宋運輝讓轉交的信,一摸有這麼厚,頓時笑逐顏開,帶著雷東寶去停車場的一路就撕開信封來看,打開卻看到裡面是一疊子的百元大鈔,她奇道:「大哥,他拿錢給我幹什麼,我不缺錢。」

  雷東寶忙道:「這是我和春紅給你的見面禮,你收著,我們都高興小輝總算肯找對象。」

  梁思申覺得很有意思,道聲謝就收下了。心裡不免琢磨,回贈什麼東西才好,不能占人便宜。而且她發現一個嚴重問題,該如何在別人面前稱呼宋運輝,還叫「宋老師」,那似乎有些滑稽;叫名字或者跟著雷東寶叫「小輝」,又不習慣;可是Mr.Song是她和宋運輝之間的私人稱呼,不能和別人共用。一時左思右想了幾分鐘,好在雷東寶不是個話多的人,上車後沒問東問西,只兩眼炯炯朝路邊打量,好半天才說一句:「上海現在跟個大建築工地一樣,不過日日變。」

  梁思申點頭:「所以很灰,每天回家鞋子上面可以寫字,今天如果談話後還有時間,我帶大哥上海轉轉。」

  「好。」雷東寶很乾脆,沒多餘的話,對梁思申也沒表現太多好奇。他只是不時看看梁思申,並不相信這麼嫩生生的人能做好什麼事。

  反而是梁思申笑道:「大哥,你別替你的小輝考察我,他心裡有數得很呢。」

  雷東寶一聽就笑了:「你倒是個直性子,好,我喜歡。更要命的是,你是明白人,好。」

  梁思申一聽「要命」,忍不住也大笑,這個雷東寶真有趣,難怪宋運輝說他像魯智深。雖然《水滸傳》看到一半她就扔了,可魯智深的形象還記得,是個膽大心細的人。

  雷東寶下車,正好看到院子木籬笆上面爬著的金銀花和凌霄花開得熱鬧,他笑道:「小輝爸最喜歡種花。啊,你還種橘子樹了,好,房子看著挺老,還是旁邊的新。」

  梁思申也不急著進去,陪雷東寶站在院子裡。「房子是仿造我外公解放前在上海的寓所,故意做舊的。」她想了想,才又道,「我造了這房子後才被告知一句中國老話,樹小房新畫不古,一看就是暴發戶。嘻嘻。」

  正好李力與一個女子從院子外款款經過,兩人打個招呼,說上幾句有關那邊商場的話,梁思申感覺李力與那女子有情侶的感覺。她這會兒什麼想法都沒了,她有宋運輝。雷東寶一邊看著,都替宋運輝感到危險,這兩人隔那麼遠的距離,不能天天見面,而梁思申又是個美麗年輕的,認識的油頭粉面的人看上去又多,宋運輝怎麼能放心。

  外公一直坐在裡面觀察院子裡的雷東寶舉止,見到的是一個毫不做作的粗人。但見梁思申與鄰居說個沒完,他不耐煩了,讓小王去把兩個人叫進來。雷東寶卻很驚訝,這家連傭人都是外國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派頭,他還是第一次見。

  雷東寶看著梁思申與小王說英語如倒豆子一般,心裡萬分佩服,開始擔心宋運輝能不能降伏這個女孩子。進到屋裡,見到外公,他認識,元旦那會兒見過。但上回是在賓館見,即使老頭子的翡翠再綠,鑽石再耀眼,他都沒啥感覺,今兒個走進這寬大豪華的冷氣房,看著一屋子說不出的榮華富貴,他有些被震住了。再看老頭子的感覺就不一樣了,說那真是有老太爺的樣子。外公今天也是有意穿一身中式綢衣,上面萬字團花,像電影上的老財主一般。

  外公見雷東寶一雙張飛似的環眼瞪著他打量,一點不避諱,本來想擺的譜都有些擺不出來,笑著道:「雷先生,一路辛苦,請坐,喝點什麼?」

  「喝啥都行,就別咖啡。」雷東寶照著外公的手勢坐到太師椅上,但一碰到下面的軟墊子,就又起身,抓起軟墊子放到旁邊一張太師椅里,他喜歡硬板凳,何況這是夏天。外公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指揮小王索性拿酒來。雷東寶看到小王在他身邊茶几上放下一隻玻璃杯,一瓶酒,也在外公那兒放下同樣的,奇道:「你跟我喝酒?你酒量好?那就拿大碗嘛,我陪你喝個痛快。」

  外公笑道:「我要是年輕二十年,一定陪你喝。今天算了,用玻璃杯將就吧。少喝點,我們先說話。」

  梁思申坐一邊監視,見老頭子對雷東寶挺和善,心下稱奇。

  慢慢地,外公與雷東寶的談話開始展開。外公沒說別的,只是好奇雷東寶當兵時候做些什麼,出來時候又做了些什麼。如果是宋運輝講述這十幾年來的事,外公和梁思申都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但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立足的是兩人都不熟悉的農村,那些分田到組,又分田到戶,還有與宋運輝商量著跟政策打擦邊球的故事,都是外公與梁思申聞所未聞的,兩人聽得目不轉睛。其實雷東寶不是個講故事的好料,他淨偷工減料,可故事本身精彩,再加外公問個沒完,情節基本沒有遺漏。

  雷東寶本意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可兩個聽眾著實稱職,他又幾杯酒下肚,談興大熾。說到最後,道:「別看我現在活絡,上海也能來,但定期還得去局子裡報到,登個記,說明我沒逃走,聽話著。」

  外公點頭,但等了會兒,見雷東寶沒了下文,奇道:「沒了?」

  雷東寶也奇道:「你還想聽啥?」

  「你不說你那家集體企業的事?你光說怎麼造的,怎麼擴的,又不告訴我規模,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要怎麼做。」

  「那倒是,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我說半天,要是說大了我不好意思,說小我又不甘心。再說我這麼好一個企業,幾句話說得清楚嗎,你繞著那麼多車間走一遍起碼就得一個小時,還不能幹別的,靠我一張嘴巴怎麼說得完。」

  外公沒覺得雷東寶這是在勾引他去,這話要是從宋運輝嘴裡說出來,他得轉個彎來理解,咂咂話背後有什麼陰謀。他向雷東寶舉舉杯子,示意將杯中酒都喝了,就站起來,圍著雷東寶看了一圈,又伸手拍拍雷東寶寬厚的背,一直嘿嘿地笑。梁思申看得莫名巧妙,心說外公此時嘴角應該掛上一串口水更合適。雷東寶也奇怪,道:「老王先生,你外孫女婿是小輝,你看我幹啥。」

  外公終於轉到雷東寶面前,道:「我喜歡你啦,你這人一看就是好漢子,你說的整合雜毛小廠設想,我看也只有你這種人能做,換宋江一樣的小宋就不行。思申,問問今天還有沒有去雷先生家的航班,你這就給我買票去。」

  「誰是宋江?」梁思申看《水滸傳》最討厭宋江。

  「好好好,你才是宋江。快打電話。」外公說的時候,兩隻眼睛卻是一直眉開眼笑地看著雷東寶,嘴裡喃喃道,「有意思,一定很有意思。」

  看著外公老狐狸一樣的眼光,饒是雷東寶膽大如牛,這會兒也不安起來,拿眼睛瞪回去:「你想吃了我?」

  外公笑道:「我一輩子都想做幾件大刀闊斧的事情,可惜一輩子狡猾成性,事到臨頭又圓滑,現在年紀大了更做不起來。你好,你很好,你一定做得到。呵呵,李逵打架不好看,只有魯智深打架才好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魯智深醉打山門,就是魯智深拔樹也好看,好看!」

  梁思申打電話問民航航班,一隻耳朵聽外公這麼說,真是大驚失色,納悶老頭子今天何以如此激動。但她真沒想到,外公這麼狡猾的人竟然會與直爽的雷東寶合拍。這世界真是奇怪。正好有一班飛機晚上飛雷東寶家,梁思申拿起護照身份證就出去給兩人買票,這下不擔心老頭子欺負雷東寶了。

  連宋運輝接到梁思申送走外公後的電話,也是吃驚,但是想到過去同樣也是圓滑周全之至的老徐對雷東寶的青睞,倒是為此意外找到解釋。他起先還以為雷東寶見了外公後,還得他與外公割地賠款做一番交易,外公才肯折節下交。而今事情之順利發展,讓宋運輝看到雷東寶前路的順暢。

  因為外公帶著須臾不肯離的小王,雷東寶這一路就輕鬆不少,上了飛機,外公就開始睡覺。雷東寶還是第一次坐商務艙,幸好這錢是外公掏的,要不然他肯定換坐後面位置狹小的那種。外公年紀大了難以入眠,眼睛時不時微微睜開一條縫看一眼雷東寶做什麼,會不會跟很多難得坐上飛機的國人一樣,興奮地等待空姐配發食料。外公沒想到雷東寶東張西望一陣後就酣然睡下,很快就傳遞給周圍人他睡得很香這個信息,外公好生羨慕。

  外公更沒想到的是來接他的是一輛計程車,幸好這計程車是桑塔納,不是沒尾巴的夏利。外公當下就不客氣問雷東寶:「你不是說幾個車間轉一圈就要一個小時嗎?為什麼連一輛車都買不起?」

  換作別人,對這種赤裸裸的責問肯定心生反感,雷東寶卻不當回事:「就算買輛桑塔納,所有手續辦下來也得三十來萬,這三十萬我能添多少設備啊。我現在錢緊,車子暫時不考慮。這輛車我包了,一天給二百五十,隨叫隨到。」

  外公道:「我呸,最煩有些人只盯住小錢,還桑塔納,沒出息。中國人辦事最講什麼?最講面子。你里子可以不要,面子一定要光鮮,走出去誰都敬你三分,沒里子也變有里子了。別跟我說錢緊,只要是發展良好的企業,全都錢緊。錢緊就去借啊,靠你這泥腿子才拔出來的樣子,誰借給你?你做這麼多年企業,難道會不明白,銀行專門喜歡借錢給手頭錢用不完的企業,你就是裝也要裝出錢多得玩水漂的樣子來。媽媽的,直爽過頭,就是傻。」

  外公一路牢騷,說這地方一到晚上怎麼一路連燈光都見不到,又埋怨機場出來的道路都如此顛簸,城市沒一點形象,再埋怨經過市區時竟只能看到屈指可數的幾幢高樓。雷東寶心胸寬,聽著不理,反而前面的計程車司機受不了自己的城市受貶低,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硬要與外公辯,外公正愁找不到對手,這下開心死了,一路殺得司機落花流水。雷東寶不搭理外公的牢騷,外公卻偏要在雷東寶面前使用各種激將法,讓雷東寶坐不住,可惜一路沒有得逞。

  因為雷東寶在被罵得暈頭轉向之餘,不免想到過去的輝煌,與外公的話一印證,發現外公罵的全在理。對啊,過去那些報紙啊政府啊都看中小雷家什麼?誰能看得到小雷家的里子,他們都看中的是小雷家最先的簇新拖拉機隊,看中的是小雷家給村民造的一水兒新房和寬闊馬路,看中的是村里成排的廠房和特種養殖,還看中的是他雷東寶過去無數金光閃閃的榮譽。當年他們撥錢給他的時候,誰看得到他舉債經營?人大多數是憑印象做事啊。雷東寶這一路被外公罵得開竅了。

  可雷東寶心裡也為明天犯愁,這老頭子嘴巴這麼刁,要是到了小雷家也大放厥詞,他可不一定再當耳邊風了。雷霆公司是他的兒子,他怎能容忍兒子被別人刁難。可是宋運輝告訴他,這個老頭子心裡有貨,挖掘出來都是寶。雷東寶雖然相信宋運輝的話,可是不大相信這個老頭子,一天接觸下來,只覺得老頭子有點不正常。但考慮到這老頭子是宋運輝女朋友的外公,雷東寶無論如何都要好好將老頭子接待好,免得宋運輝的女朋友飛了。他送老頭住進賓館,老頭自己付錢開的套房,給菲傭住標準房。雷東寶回家後,趕緊打電話回村讓四寶好好準備明天的迎接。

  第二天一大早,雷東寶穿上一件嶄新的短袖白襯衫去陪外公吃早飯。外公一看雷東寶襯衫上面摺疊的痕跡還在,就忍不住看著這張粗臉想笑。又看雷東寶吃起三十塊一份的自助早餐來,幾乎能把三十塊實吃回來的排山倒海架勢,外公也胃口大開,跟著多吃了一小碗白粥,半隻鹹鴨蛋。雷東寶看著都替這三十塊不值。

  好不容易上路,出了城區,很快就是間斷的田野。外公看著點頭道:「難怪晚上沒燈火,原來出了城就荒涼。」

  雷東寶道:「我們南方還算好的,農村一半房子現在是小洋樓,城裡人住的還不如農村。你去西北華北,出了城,那對比大了。」計程車司機昨晚被外公削得啞口無言,今天不敢再輕易開口。

  外公點點頭,可還是一臉似乎不懷好意的笑,雷東寶都不知道外公心裡又想著什麼壞水。過一會兒,外公指著外面一塊已經被土石方填平的空地問:「那兒要建什麼廠?」

  雷東寶道:「不知道,去年這個時候已經這樣了,聽說是外資。這兒整塊地方屬於開發區管轄。」

  「到處是開發區,不是開發區就是工業區,哪兒的外資?」

  「台灣。聽說項目很大,省市領導都參加了開工儀式,那時候我還坐牢。」

  「搞了一年多,就運來這些綠帆布蓋的東西?」兩人說話的時候,車子才剛開出這塊空地,縱深望去,更是有一望無際之感。

  計程車司機實在忍不住,道:「就這些,去年運來的時候我正好跑過這地方,還以為過幾天就得變樣了,沒想到蓋上綠帆布就沒動靜了。不過東西都運來了,肯定很快能建起來。」

  「一幫流氓。」外公瞭然地笑,「台灣人比大陸早發展幾年,他們吃過的苦頭正好搬到大陸用。我這半年多看來看去,就台灣人和東南亞人在大陸最流氓。這麼一大塊地,靠這些帆布蓋的破銅爛鐵哪兒夠,他們明擺著是欺負大陸人沒經驗,拿些破銅爛鐵放到路邊顯眼地方占一塊好地,等著開發區興旺起來,他們的地值錢了就賣掉。這種事我們以前在台灣和東南亞也幹過,台灣人學得倒是快,呵呵。」

  雷東寶聽著點頭:「原來老流氓在這裡。」

  外公聽了失笑:「媽的,說話能不能婉轉點。」

  雷東寶聽了也笑,剛才說出去時候沒覺得,現在一想,這可不是罵人的話。趁著外公難得地安靜,他將外公剛才的話回味了一遍,問道:「他們憑啥肯定地皮一定會漲價?」

  外公道:「現在都有報導說大陸從一九八八年經濟加速,物價飛漲,雖然中間耽擱一下,可前年又開始加速,你有沒有感覺到物價在漲。」

  「有,有,錢越來越不值錢。」計程車司機快嘴先接了一句。

  「國外報紙都指大陸的經濟增速有水分,造假,不過即使沒官方統計數字那麼高,只要來大陸親自走一遭,誰都看得出明顯增長,沒辦法,基數小。我告訴你啦,東寶,你要記住。經濟快速增長的時候,如果物價也控制不住地漲,這個時候要留意通貨膨脹。如果大陸政府控制不好通貨膨脹,那種搶購風又得回來,什麼都漲價,瘋漲。但笨蛋才去店裡買電視機買錄像機,聰明人買地,買礦,買黃金,買美金。我這麼大歲數,已經看了幾起幾落,世事萬變不離其宗。台灣人經濟起步時候走的也是這條路,現在台灣好多富翁大字不識,他們憑什麼富,因為他們有祖宗留的地。台灣人剛經歷完這些,成了亞洲四小龍之一,手裡有錢正好來大陸圈地等通貨膨脹,等發財。大陸剛開放,政府不懂這些,還以為大買賣上門。都不曉得這些地是多少價錢批出去的,我看不會高。那些台灣人當然肯定地皮會漲。」

  雷東寶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外公說的這些,連老徐和宋運輝都從沒跟他說起過。但他深有感觸:「我承包出去一個養豬場,都要看他們承包數量給個優惠價格,領導看台灣人一來就開發這麼大一片地,還不給個最低價?不用說再等一年兩年,去年到現在他們已經大賺了。老王先生,你怎麼不來買幾塊地?」

  外公笑道:「我不買這種地,沒多少賺頭。再說我也懶得再操心,我想找人替我操心。」

  雷東寶道:「我替你操心。」

  外公一點不客氣地道:「你不夠格。」

  「那你看中誰?」

  外公笑而不言。這一路外公都挺好說話,尤其是一進村,看到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村路,兩旁長得成規模的綠樹,和附近整齊的村舍,對比來時路上所見,外公雖然沒說,但癟著嘴點頭讚許。等看到村辦,即雷霆公司辦公室門口大紅橫幅打出「熱烈歡迎愛國華僑王老先生蒞臨指導」,外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但隨即,外公開始一路冷嘲熱諷。幸好跟隨記錄的小三性格溫和而謙遜,從頭到尾忍讓。雷東寶一聲不還嘴地跟著,他不知道梁思申與外公的惡劣關係,還想著就算是為了宋運輝的結婚大事也得忍。可是聽到後來,發現外公說的大多數是至理名言。而且從外公進門後的問話可以看出,這個老頭子對於經營管理非常精通。

  外公在財務室坐了一個小時,問得眾人敢怒而不敢言後,就抓了雷東寶和小三走開,單獨教育財務該怎麼做。他要雷東寶不能以成本定價錢,而必須以市場價格定成本,這個方向絕對不能搞錯。要財務不能只知道被動地記帳繳稅,而是必須成為企業管理的左膀右臂,主動分析解剖數據,介入企業的日常經營,比如一二三四條……雷東寶聽個大概,知道以後該怎麼扭住下面的人做這些,而小三則是聽得如痴如醉,才知道自己以前自覺自發地偷偷做表格分析預報現金存量是個高明行為。他不斷發問,即使外公總是笑話他問出傻問題,他都厚著臉皮認了,只要學到就行。

  中午,外公非常滿意地吃了一頓他指定的家養豬肉,他一個人吃了兩隻紅燒豬蹄和幾塊紅燒小排,又吩咐晚飯也在這兒吃,把剩下兩隻豬蹄都給他留著,別人不許吃。要不是雷東寶見過外公的排場,誰見到外公吃豬蹄的樣子都會認為外公是個騙子,哪有大富翁看到豬蹄愛不釋手的。但雷東寶不明白外公這樣的人怎麼會想到吃豬蹄。

  下午,本來雷東寶叫來幾個骨幹人員如紅偉正明等,讓外公問經營方面的問題,幾句話聽下來,雷東寶當機立斷,要小三將全村所有大學生全部叫來,技術員工程師也叫來,滿滿一屋子的人聽講。外公從最上游的進貨開始,問為什麼不買銅礦,為什麼要做精煉。紅偉的回答是,銅礦選冶都不掙錢,這個行業的錢現在都是精煉的在掙。外公不是個聽到這種回答就罷休的,他一定要問清楚,這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那個階段的價格是多少,為什麼這樣等一系列問題。大家在被外公犀利的問題問得面如土色的同時,卻也學到思考問題的方法。中午陪著外公一起吃過豬肉的人這才相信外公是有才的。

  外公晚上到底是沒吃完兩隻豬蹄,他累了,回去車上沒與雷東寶說話,閉著眼睛打盹。

  雷東寶送外公到賓館之後,即給宋運輝打電話,想匯報行程,沒想到宋運輝正與陶醫生通話。雷東寶奇怪,都已經有了梁思申,宋運輝為什麼還與陶醫生夾纏不清。

  原來是宋運輝周日送女兒和母親一起去少年宮,他準備送到就走,他周日有事。他若非周日有事,早乘火車去上海會梁思申了。沒想到正好遇到陶醫生,陶醫生難得主動叫住他,要請他吃頓飯。宋運輝當時正趕著有事,請陶醫生有事直說,陶醫生卻支支吾吾難以開口。他大概知道陶醫生肯定是就分房的事找他。全市企業都在趕據說的分房末班車,市面上房源緊張,醫院手頭未必有多少房子,而搶著要的人則是眾多。按照傳統分房政策,都是照顧有婚姻家庭的、行政級別高的,然後才考慮高職稱人員,陶醫生難免處於劣勢。可是陶醫生一說到個人的事,表達就不利落,說半天都沒說到點上,可宋運輝好歹還是聽出就是有關房子的事。宋運輝算是了解陶醫生的清高脾氣,又了解陶醫生而今的艱難居住條件。若非走投無路,無計可施,陶醫生豈肯開口相求人。他即使一心一意愛著梁思申,可對陶醫生還是敬重,他願意幫這個忙。他沒再逼問,就說明天有空再找陶醫生細問。

  他回去一查,正好一院院長一個親戚在東海總廠,這回也趕上分房,他跟院長商量一下,雙方達成一個桌底下交易,他便意外輕易完成對陶醫生的許諾。他第二天就給陶醫生打電話報喜,把陶醫生感動得什麼似的。陶醫生一輩子硬脾氣,不肯求人,難得打定主意求人,別人卻不等她說出口就把事情做好,令她現在開始懺悔,過去對待宋運輝是不是太堅壁清野了點。她終究還是矜持,想請宋運輝吃飯以示感謝,可愣是無法拿出工作中權威而肯定的態度讓宋運輝答應,她因此更是感激,人家幫她做了好事還不要謝呢。可是也因為請不到宋運輝而滿心無以言表的遺憾,為此她總是牽腸掛肚著。

  宋運輝自以為磊落,沒想到雷東寶因自己給陶醫生幫忙甚多,心裡傾向陶醫生,而責他不該有了梁思申還招惹陶醫生。宋運輝覺得挺委屈,沒做解釋,打斷雷東寶的責備讓說主題。他已經換了一個手機,比原先磚頭般的那種稍小一些,因此舉著聽好半天也不大累。雷東寶便將一天情形說明,幾乎是從頭說到尾。老頭子的那些話即便是冷嘲熱諷,宋運輝聽著還是覺得很可取,只恨雷東寶嘴笨,不能全部說出。雷東寶說到應該根據外部價格定成本,而不是根據自家成本定銷售價格的時候,宋運輝失笑,他想起當年在金州時候的事了。當時流通渠道單一,國家收購,土豆、雞蛋一個價,可是他愛惜新車間新設備,硬是不肯為降低成本而太修改生產參數,為此絞盡腦汁,出盡百寶,那時可真是單純啊,難為水書記一直容忍他。

  等放下電話,他想來想去,覺得老頭子這回的行程與他原先心裡設定的不一樣。原來他以為老頭子對雷東寶的企業有了興趣,現在看來,更多的是對雷東寶個人有興趣,今天一天的動作,應該更像是單純幫助雷東寶提高經營水平,而非其他。如果真想投資插手的話,有些話老頭子今天不應該說。這老頭子的確年齡大了,但表現出來的只是更頑固,思維卻是依然清晰成精的。難道老頭子說的「找人替我操心」,那找的人,真的是他宋運輝?那麼說,他原先的猜測無誤,老頭子想方設法要收他做徒弟的目的就在於此?

  可是,他已經這麼忙,還能不能分出時間給其他工作?他肯定地想,他應該能。

  他卻未必想牽扯上外公。梁思申跟他說的那些案例讓他很受觸動,他回來後已經就自身企業情況想到很多。老家那家廠他算是淺嘗輒止,給東海總廠的技術人員解決一部分收入問題。從效果來看,這個嘗試不錯,雙方得利,對方很歡迎。那麼,如果試用梁思申說起的那些辦法呢?有些東海總廠礙於體制無法做到的靈活措施,能不能用到那些需要東海總廠伸手相援的下游廠家上去?

  雷東寶照舊早上來到賓館迎候外公。可是直到他呼嚕呼嚕把飯吃完,還是只見到小王,不見老王,可惜小王跟他手舞足蹈半天他都聽不懂一個字。雷東寶只好跟著小王去老王套間,在外面客廳里等。等到九點,才見老頭子穿著睡衣出來,雷東寶當即起身道:「老王先生,你看上去挺累,我看今天別去小雷家,我帶你在市區里走走看看。」

  外公坐下先喝一杯烏龍茶,才道:「好,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你昨晚回家想了沒有?」

  「想什麼?」雷東寶說出來便想到老頭子要他想什麼了,忙道,「想了,我還布置他們幾個都好好想,回頭都給我上一份體會報告,考慮我們下一步要怎麼做。我想,首先我們的財務制度要改,然後是我們村以後得控制外來工廠用地,我們村的土地加起來可比那些台灣人占的要多多了。這是我們小雷家的錢,也等於雷霆公司的錢。可昨天老王先生沒說我們要怎麼整治周圍那幫雜毛。」

  外公笑道:「我昨天之前還不知道你們周圍是怎麼回事,昨天一問才清楚。我倒是問你,你整治那些雜毛幹嗎,吃了飯一把子力氣沒地兒使嗎?有些人好大喜功,只希望攤子越大越好,不管利潤多少……咳咳,今天不罵人,罵人是個力氣活。」

  老頭子咳了幾聲,又拿濃茶潤喉。雷東寶在一邊看著,道:「你明明可以省點力氣好好說話……」

  外公立刻搶白:「那做人還有什麼味道,做人切忌做個什麼都好,就是沒味道的人。就跟我徒弟一樣,要不是看上思申,他都沒一點人氣。不說這個。東寶啊,我腦筋好,主意高明,這輩子我想出來的事,基本上沒錯,所以我不用跟誰講理,我只要罵下去,讓人照著做就行。我還是省力,省了做人思想工作的力,這力最磨人。」

  雷東寶道:「我不行,我大老粗,會做錯事。再說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要放手讓所有臭皮匠都動腦筋,他們多學多做,一個個都給培養出來獨當一面。你昨天見的小三和其他幾個年輕的,都是我這邊村辦企業搞起來才送去讀大學的,現在用著多好,個個是把好手。」

  外公深深看著雷東寶,冷冷地道:「聽說你坐牢那幾天,村里幾個好用的妄想撇開你自立山頭。」

  雷東寶當仁不讓地道:「只要我在,沒人立得起來。我不怕他們強,他們再強,也得給我辦事。我不會幹別的,我只管人,我管住他們這些人,他們管住公司的事。」

  「你怎麼管?你管得住那個史紅偉的小心思?你管得住雷正明的拉幫結派?你管得住你花錢培養出的大學生抱團?」

  「這些都是小事細節。我抓住大方向,照顧他們小私心,做人要大度點嘛。他們下面怎麼拉幫結派怎麼抱團,我都不管,他們誰敢做得出格,我打一拳,壓下幾天,自然太平,沒什麼了不起。你放心,這種事,我現在越做越順手。我現在閒得慌,正想收拾那幫雜毛。」

  外公沒想到雷東寶這麼說,本來藏在嘴裡準備打擊雷東寶的話反而關死,他原來想說的話是:「你才做幾年,憑你那些見識,你配說有你在沒人立得起山頭這話嗎。」外公直直看了雷東寶好一會兒,很多人會因此被他看得頭暈目眩,避開眼去,雷東寶卻沒有。外公不由得嘆了一聲氣:「你氣度天生。唉,東寶,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要逃到你這兒來嗎?」

  雷東寶奇道:「你逃?你幹嗎逃?誰對不起你,你說一聲,我幫你收拾。」

  外公搖頭:「非也,非也。你知道嗎,我在老法租界買了套老花園洋房,洋房需要整修,現在已經完成結構加固。今天有一批裝飾材料設備從美國運來,雖然有口碑很好的專門公司負責託運,可還是需要我去點收,需要我去指揮存放。你知道,我老了,沒力氣了,我只想享受現成。我只好逃你這邊來,把這些事扔給思申去做。我只有逃來你這兒,她才認栽,肯請假接手我的事,她沒辦法,呵呵。」

  雷東寶這才知道老頭子踴躍來這兒的原因。他還以為自己是幫著宋運輝追梁思申,其實是梁思申因幫著宋運輝的家人而承擔苦差。「早知這樣,你不如留我在上海,我幫你看著現場。」

  外公又搖頭:「你不行,那些東西你起碼有一半不認識。不說這些,你那兒我基本已經看清楚,不用再去。我今天跟你討論下一步你可以怎麼做。我有幾個方案,供你選擇……」

  雷東寶一下來了精神,幾乎是趴在沙發扶手上,湊近外公聽老人家講話,咻咻呼吸逼得外公退避到他沙發扶手的另一側。外公的方案果然不止一個,雷東寶已經從宋運輝那兒看到的正泰公司案例是一個,其他,則是外公這麼多年國內國外看過的商界風雲。雷東寶只聽得目瞪口呆,覺得哪個案例拿來都比他原先設想的高明,哪個案例都可以拿來翻版了即刻給小雷家用上,面對如此多的案例,他反而挑花了眼。

  外公斜眼而睨雷東寶一臉驚呆,點頭道:「東寶,不得不說,你真是個能用人的,連我都肯拼著一條老命來給你出謀劃策,你這人身上看來有個氣場,招人。唐僧取經,來匹白馬馱他;劉智遠打天下,來個瓜精送盔甲;你啊,現在有個老的有個少的人尖子輔助你。」

  雷東寶知道唐僧,不知道劉智遠,但大致知道外公說話的意思。對於外公的感慨,他奇道:「少的是……噢,是小輝。不瞞你說,還有別的好多人,現在已經去了北京的徐書記,其實以前的縣委書記陳平原對我也挺好,給我出很多主意。我心裡都記得他們,只是嘴巴不大會說。可老王先生,你說我選哪條路最合適?」

  「路子得你自己選,我只給你提供方案,不幫你承擔責任。」

  雷東寶點頭,覺得自己果然沒腦袋得很,他幫老頭子杯子裡續上茶,終於離開沙發扶手,躺回自己沙發背上抱著肚皮閉目深思。外公這會兒才能坐直了,若有所思地對雷東寶左一眼右一眼地看,越看越覺得這傢伙有意思。一樣是農村人出身,一樣是從底層將生意做大,元旦遇到的那個楊巡,他可不喜歡得很。

  雷東寶在心裡掂量幾種方案,他從企業能否得利,鎮政府能否同意,被合併的雜毛肯不肯答應,怎樣讓這些問題都不成為問題等幾方入手考慮。細細將方案與他的雷霆比較之後,他睜眼道:「看來近期內想合併那些小廠,不現實。如果我想做手腳讓政府支持我的合併,可是我要做多少手腳才能讓那些小廠的質量問題被政府重視,讓政府頭痛不過來整頓那些小廠,我才能趁機下手?變數太大,再加我因為陳平原的事跟政府關係不好,怕得不到支持,別弄不好把我也整頓掉。我總不能綁住他們手腳非逼著他們進我的門。股份制或者簽約制,看起來都不適合。」

  外公聽了,點點頭:「繼續說,你有銅廠,這是你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雷東寶又抱著肚皮沉思了好一會兒,道:「看起來,最好的辦法,我一方面擴大銅廠,一方面乾脆變為支持他們小電線廠發展。他們電線廠能發展,就多用銅,用銅總得從我手裡買,我卡著他們。」

  外公笑道:「這倒是新鮮。」

  「不對?」

  「挺好,很好,很有胸懷的想法,只是你要白做的事情很多。這件事你可以跟政府商量一下,共同規劃推進一種產業在區域的推廣,最好給點什麼優惠政策,這樣你既可以少做點事,又可以趁機修復跟政府的關係。」

  雷東寶思考了外公的話,道:「這就是你老到的地方了,想事情總是往最圓滑的地方去。」

  外公鼻子裡哼了一聲:「你見過哪朝哪代的商人脫離官府能把生意做好的?國外都不行。別仗著你皮糙肉厚,拼死力氣。」

  「我沒,小輝給我介紹了幾個他認識的朋友,我已經跟他們認識上,以前也只有吃飯喝酒,他們是文化人,看上去不高興跟我說話,我們沒話題,有這話題我們倒是可以說了。」

  外公看著雷東寶笑,但外公還是問了個嚴肅問題:「銅廠的錢,從哪兒來?」

  雷東寶笑道:「你又不肯借。」

  外公笑道:「你生意太小,賺頭也少,滾動太慢,我不高興借給你。」

  「我生意還小?你不能拿小輝那廠子跟我比啊,那不是一回事。你還說你圓滑,你說話太不客氣了。」

  外公暢快地笑道:「讓我說話客氣?等太陽從西邊出吧。好啦,我們吃中飯去,去你太太飯店吃。吃完我睡覺,你給我買機票,我今明兩天回去。」

  雷東寶奇道:「就這麼兩天?再多住幾天嘛,你說話我都愛聽,你那麼多經驗不倒點給我,憋肚子裡有什麼意思?」

  外公道:「你粗人裝什麼斯文,直接罵我憋肚子裡爛棺材裡去,我更愛聽啦。你還有什麼問題,我想得到的都回答你。」

  雷東寶不客氣,果真將問題連珠炮似的問出來。有些看似不是問題,只是他過去處理過的一些事,也被他搬出來跟外公探討。外公聽到雷東寶的有些處理方法就笑,聽到這種可笑的處理辦法竟然還把人治得服服帖帖,更哭笑不得,外公覺得很有樂趣,千方百計要雷東寶多說事例,他當故事聽。外公見多識廣,早見怪不怪,已經難得找到能讓他感興趣的事,遇到一個雷東寶,而雷東寶又不是刻意奉承著他,似乎是單純,又似乎是狡猾,倒有一派天真,而且還不在乎他的挖苦諷刺,他高興不已,如獲至寶。

  這一高興,外公晚上鬆口,又答應留下兩天,再去小雷家及其周邊走走看看,為雷東寶的鼓勵支持小電線廠那個發展計劃提供切實可行的思路,但外公最終還是沒鬆口答應給一分錢支持。

  雷東寶得到很多寶貴經驗,但也奇怪外公這個人,為什麼口口聲聲說喜歡他,而且還送他幾件很值錢的東西,卻對他的雷霆公司一毛不拔。這究竟是什麼想頭?

  外公走後,雷東寶帶著小三,與手下人員接連利用晚上時間開了好幾次會,討論下一步的工作。紅偉沒有參與,不能做得太明,但都由小三第二天匯報給紅偉。

  外公提出的「產業集群優勢」,當時只說了個大概,雷東寶讓小三組織人手這幾天查資料研究到底是怎麼回事。雷東寶敏銳地咂出味道,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得冠以一個漂亮的名堂,這「產業集群優勢」是頂漂亮的帽子,拿出去可以唬住一幫坐機關的人。雷東寶更想到當年通過報紙宣揚小雷家事跡的過往,報紙宣傳的甜頭他嘗過一次之後,一直余甘不絕,這回要煽動輿論,他又想到報紙,他要小三寫出能登到報紙上的相關文章。但是被小三否決了,小三明確說他不是這塊料。

  雷東寶既然想到了報紙,就不肯再放手,說什麼都咬緊不放。他又想出招術,讓小三帶上他們的想法,找曾經來小雷家考察過的專家取經,順便看看誰能幫小雷家寫一份贊產業集群的文章。雷東寶本來以為這事可能有些難辦,小三更是頭痛要找哪些老教授買文章,大家都覺得文化人清高得很,不會做這等俗不可耐的文章。沒想到,小三硬著頭皮找到的第一個教授就答應了他,當然教授說得很客氣,說正好暑假了,可以專心研究這一實用課題,為農村工業化建設做貢獻。小三把這回復告訴雷東寶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雷東寶心裡有些不舒服,他曾是那麼崇敬那些知識分子,總覺得那些人應該是氣節的代表,可惜……他們應該再三拒絕才是。

  當然,教授的文章拖了近半個月才交稿。雷東寶這才拿著教授的論文和他自己的考慮,當然找股東之一的鎮領導們,獲得一致好評後,又被引薦到縣裡。但是雷東寶拒絕了直接去縣裡,他選擇與宋運輝引薦的朋友說話,通過宋運輝的朋友,轉道再與縣領導聯繫。他再直爽,也知道他和縣領導們之間有隔閡,那些人都是曾經主使把他抓進去坐牢的人,而他現在還在服刑期,他不能沒做任何鋪墊就大搖大擺地與那些領導坐回同一桌子開會。他太有名,而這名,並不光彩,起碼可以讓那些曾經處理過他的領導們否決他的話題。而話題從市里轉一下再下來,那就不一樣了,那裡面有宋運輝的一臂之力在起效。

  因此,雷東寶還將外公的指導用於實踐,勒緊腰帶拿全部積蓄咬牙買了一輛日本進口的豐田佳美。貴是真貴,可貴得有價值,雪亮的車子開出去,到哪兒都暢行無阻,看到車子的人都因此敬上他三分。

  雷東寶去東海廠與之合作的工地參觀了一遭,果然很有規模的樣子,工地門口掛著的橫幅顯示,這是市重點工程。雷東寶想到,宋運輝以前懶得接觸老家瑣事,因為從小在老家很是吃苦,對老家感情不深,再說姐姐已亡,父母已跟著他去東海落腳,他應該對老家沒有牽掛,如此看來,宋運輝參與老家建設,倒有一大半用心是為了他雷東寶。雷東寶以前也想到過,等這回將宋運輝的關係派上用場,他才更進一步體會到宋運輝的良苦用心。

  宋運輝的這些關係,以後就是他恢復地位的橋樑。

  雷東寶用著宋運輝的這些關係,自不免要將用途經常報上,讓宋運輝心中有數,往人情債備忘錄上做一番加減乘除。宋運輝對於他那些關係的被用都沒什麼異議,只是在知道雷東寶想通過報紙宣傳他的理念之後,立刻提出反對意見。他的想法與雷東寶不同,一則雷東寶現在的身份依舊敏感,不便大張旗鼓,即使只宣揚小雷家一家也不行;二則在動用政府機關資源,而且有資源可用的時候,不要再另闢另一條路並行,這有給相關人員施加輿論壓力的意思。雷東寶聽著覺得有道理,說什麼宋運輝也是個在官場打滾多年的,應該最知道官場裡的做派,他聽著採納就是。但是宋運輝後面說出來的話讓雷東寶好生思量。

  宋運輝讓雷東寶此後收起張揚,低調行事,不僅做了不說,或者做了少說,即便是身份問題解決之後,也不能再如過去一般今天這邊演講明天那邊上台,到處風光。雷東寶心說這不是與老王先生的理論背道而馳嗎?而且買了新車,又再次出入官場,他已經因此離目標越來越近,他豈能放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的飯店,一個人躺在床上細細梳理他過去和現在那麼多年來通過各種辦法認識的那些關係,與那些關係對他和小雷家的幫助促進。想來想去,等韋春紅結束飯店營業,上來洗漱的時候,雷東寶大著嗓門道:「春紅,我現在看來看去,那些聽說我名頭,找著上門來結識我的人,在我出事時候躲得一個不見。」

  韋春紅在洗手間裡奇道:「你今天怎麼想到這麼嚴重的問題,又是跟小輝打電話了?」

  雷東寶聽了發笑:「可不,小輝每天板著個臉,跟他打完電話,我一整天也得臉皮發僵。」

  「哎,你想得出小輝怎麼談戀愛?特別是對著那個嬌滴滴的梁小姐,他還能板著個臉嗎?我一直在好奇。」

  雷東寶又笑:「我也在奇怪,他對以前那個總是像領導一樣,什麼都他說了算,現在這個肯買帳嗎?哪天我得湊去看看小輝這張臉怎麼笑,連我都想不出來他什麼時候放鬆地笑過。我們別說他,你說我剛才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他們本來就是衝著你名氣來的,要不想借些你的光,要不想攀個你的親,他們還想靠著你求著你呢,認識你的動機本身就不純,他們當然會錦上添花,不會雪中送炭。」

  雷東寶想了會兒,可以前大張聲勢,熱鬧起來的真只是一個空架子嗎?不,他從那些幫襯的人手裡得到的是名氣,他又用名氣從縣裡得到無數好處。宋運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他現在能做到不再迷失在那些吹捧里,他現在心裡雪亮著呢,他只利用那些吹捧為自己辦事,比如問教授買的文章。

  因為宋運輝朋友的鼎力相助,雷東寶果真又恢復與縣裡的關係。雷東寶本來以為大家見面會有三分尷尬,可沒想到一點問題都沒有,縣領導雖然沒最初的老徐或者後來的陳平原對他客氣,可也關心有加,起碼嘴上說得好聽。而毫無疑問的是,那個產業集群的建議被縣領導採納了,縣裡開始安排專門人手調查整個縣範圍內的電線廠總體規模,摸清這麼多電線廠在縣財政中所占比重,分析如果扶持這一產業將產生多少深遠影響。雷東寶交上去的那篇教授的文章,自然是上得台面的高屋建瓴的理論指導,因此縣裡也把那教授請來,指導產業布局。

  本來,全市範圍的電線廠,最集中的就是分布在小雷家所在縣區域,並且是以小雷家為中心發散的。縣裡一調查下來,發現很有潛力可挖,一時來了興趣。雷東寶見機會成熟,便做足準備走上會場,對著縣領導,對著眾電線廠小老闆,他提出雷霆公司願意為家鄉產業發展做貢獻,願意提供市場,提供技術,提供原料支援。

  但是,雷霆公司在會議上拋出的善意,並不被眾多同業與會者信任,大家都想這天下哪有這等好事,有人免費提供大好幫助?當即有人提出,雷霆公司會不會提出一定要在簽下什麼協議的前提下才肯提供幫助,或者哪天會不會變卦。眾說紛紜,即使主持會議的副縣長說話都不能讓大家相信雷霆,大家非要雷東寶當著大伙兒的面簽字畫押才肯信。雷東寶多少心裡挺得意,因此當場拍胸保證,沒什麼可懷疑的,他以前領頭帶著小雷家人發家致富,自己沒想著做老闆,現在帶著同行致富,雷霆公司也不想做老大,雷霆就是這麼高尚,怎的。

  副縣長和一眾與會的人都被雷東寶上不得場面的話逗笑了,副縣長笑道:「老雷,我代表與會這麼多人,向你提一個問題,你的表態,有效期是多少年?」

  雷東寶道:「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縣長,這有效期很簡單,只要我雷霆還是縣裡的行業老大,我這表態就一直有效。如果不是老大了,我想表態也沒人再肯聽我,這是實話吧。我雷東寶說話,從來沒出爾反爾。」

  副縣長追根究底:「老雷說話實在,聽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讓人放心。既然今天大家都在,我們索性把心底的問題都向大家亮亮。你老雷已經跟我說了產業集群的優勢,你今天索性當著這麼多人再說說你為什麼要提出產業集群。」

  雷東寶此時已經知道聲東擊西,他並沒有真正說出自己的想法,以免他的好主意被別人搶去,搶在前面。因為他現在沒錢,銀行又不敢貸,他擴大銅廠的計劃還遙遙無期。他只裝傻,道:「我的想法,前幾天被縣長批評太簡單,太沒戰略眼光,我的想法很簡單,完全是跟那麼多客戶喝酒打屁喝出來的。那些客戶老是跟我說,我們這兒的電線廠大的太大,不生產低檔產品,比如我們雷霆;小的太小,只一兩種品種,比如你們這些廠。害得他們經常放一車下來,載不足貨色回去,還得去別地採購,挺浪費時間精力,他們說要是放車子這兒轉轉那兒轉轉能把所有貨色收齊,以後他們就別的什麼地方都不去了,只來我們這兒,省心啊。我當時想,好啊,我聯繫幾家廠,把我們的產品都完善了,客戶一來,一車可以裝滿,多好,可是你們大家不答應,怕我吃了你們。我今天告訴你們,我有私心嗎?有。如果客戶知道來我們縣買電線省心,貨多貨齊,還能貨比三家,以後傳出去大家都來我們這兒買,我們這兒來的客戶就多了。客戶想買的產品一大半隻有我做得出,客戶來得多,我最高興,賺錢最多,你們說我還要什麼別的私心。但你們也好,只要客戶來得多,你們以後都不用專門派人滿天地跑外勤,只要等在家裡,把產品碼在門口,客戶自動上門,這多好。這個產業集群想法,現在看起來是我雷霆吃肉,你們大家分骨頭分湯,我當然肯出力願意出力,就這樣。這是我的實在想法,我大老粗,只能想到這些。我們歡迎縣長給我們更全面更高深的建議。」

  雷東寶的這些話是老王先生的意思,經過雷東寶自己領會,演繹成屬於他風格的發言。在別人眼裡或許是高瞻遠矚,這確實是個對大家都好的主意,而且看來切實可行。只有雷東寶自己從外公連罵帶嘲笑的談話中知道,這種事兒有前人不少成功經驗,是一個經事實證明行之有效的辦法,被教授稱之為「產業集群效應」。連雷東寶自己也沒想到,最初一個歪打正著的想法會有向如此發展的可能,果然是老王先生經驗豐富。但他沒說這是外商的主意,免得在座這些人又擔心他有什麼陰謀陽謀。

  副縣長站在全縣發展和政策角度做了發言,雷東寶聽著覺得都是廢話。等縣長說完,他帶頭問道:「縣長,能不能給點政策,既然扶持,我們雷霆出技術了,縣裡能不能出點錢給我們大家,支持我們的發展。」

  副縣長道:「我們今天先確定一個議題,並聽取大伙兒的意見,供討論研究。今天的會議開下來,大家基本上確定這個思路是可行的,對不對,有沒有反對?今天的會議鼓勵暢所欲言,不要憋在肚子裡不說。」

  沒人提出反對意見,但有人小心地道:「縣裡要是給政策就好了,最好給稅收政策,給貸款政策,我們一定能做得更好。」

  副縣長笑道:「縣裡既然重點扶持,一定是會有所表示,你們回去耐心等待。如果有時間,你們也可以向老雷學習,踴躍向上級部門建言獻策,說出你們的想法。」

  雷東寶帶頭鼓掌歡迎,會議成功結束。出來後,他請大伙兒一起去飯店吃了一頓,算是認識,也算是繼續敲定,即使以後縣裡沒出台正式扶持政策,他雷霆還是會把今天在會議上的表態落到實處。但他也明確提出,誰家要是掛著登鋒澄峰的牌子,他是只會打擊不肯幫扶的,他不做冤大頭;而誰家要是做見不得人的劣質電線,他也只有打擊不會幫扶,他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了整個縣電線電纜行業的名聲。

  雷東寶把自己的意見先入為主地提出後,便仗著好酒量,一個一個地敬酒過去,討問每個人的說法。眾人果然都又有問題提出,比如要是有人真的做見不得人劣質產品做壞本地電線行業名聲,該怎麼處理,又該怎麼讓那種人吃苦頭。這事政府要是真管,大家現在可以想出辦法,向縣裡建言獻策;要是政府最後討論研究決定不管,大家又該怎麼做。大家七嘴八舌,想出很多問題,果然是人多力量大,但基本上,看來已經沒人反對產業集群這麼一件對大家來說很新鮮很有用的事情了,甚至大家還覺得即使政府不管,自己也得聯合著上。

  雷東寶讓小三把大家的意見記錄下來,形成文字,讓大家推選的幾個人過目後,再次遞交給縣裡,督促縣裡做出這個對大家都有利的決定。一頓飯下來,無可置疑地,雷東寶成為全縣同行大小老闆的核心。

  這件事,在雷東寶此後的竭力推動下,縣裡以出人意料的堅決態度貫徹落實起來,並真正形成決議,形成根據眾人意見得出的切實可行的辦法,並落到實處,這倒是讓雷東寶驚訝縣裡的態度,沒想到還真辦實事。在貫徹的過程中,雷東寶與縣裡的關係,漸漸得到修復。

  優惠政策是給了,貸款卻無法解決,銀行都在觀望,看一群烏合之眾能搞出點什麼名堂。包括縣裡也在看,給政策,卻不幫協調銀行貸款。不過眾大小老闆已經覺得夠有實惠了,一時都挺聽雷東寶的話。

  雷東寶對上對下都坦然表示,他願意替大家白干一年,幫大家混得起色,因為現在這事還真只有他幹得了,他有這個行業的經驗,也有現成的技術和市場,但以後肯定得由縣裡派專人協調管理。

  正好雷霆的電纜設備安裝結束,有技術人員騰出空閒,雷東寶便主持開展對現有電線廠的技術認證,一家一家地排查過去,幫助修整那些小電線廠的設備漏洞,幫助培訓小電線廠工人的技術操作,只有等那些小電線廠具備生產合格產品的條件,他才代表縣裡發放認證證書,讓這些廠掛在牆頭。做這些事,他都只收象徵性的工本費。而且做這種事,說是簡單,其實都是細緻到家的水磨功夫,大家都是內行人,全都看在眼裡,因此雷東寶才能服眾,讓大家都乖乖承認他的認證,服從他的認證,併合力宣揚他的認證。有人甚至還戲稱雷東寶是共產主義戰士。雷東寶當仁不讓。

  縣裡領導把他做的工作看在眼裡,把電線產業整體水平提高看在眼裡,把經濟效益的實際提升看在眼裡,把這一塊經濟效益對全縣統計數據的影響看在眼裡,更把可能帶來的進一步提高看在眼裡。很多以前沒直接接觸過雷東寶,只因為陳平原事件而對雷東寶嗤之以鼻的人,悄然因為雷東寶的實際行動而改變了態度。當然雷東寶現有的排場對應的實力,也令縣領導更相信雷東寶的能力。

  因此韋春紅代雷東寶偷偷要求鎮裡幫忙解決他現在身份問題的時候,沒人有異議,都理所當然地覺得應該讓雷東寶將功抵過。鎮裡上報縣裡,最後由縣裡出力,將雷東寶頭頂的帽子摘了。

  雷東寶自己倒沒覺得什麼,韋春紅卻是非常歡喜,覺得丈夫每天忙得不見人影,見到的總是一頭醉豬也值了,起碼做人可以名正言順,不用再提心弔膽被人黑一遭。身份問題解決後,有些榮譽接踵加身,雷東寶基本恢復過往的榮光。隨著優惠政策帶來的利潤上升,雷東寶更是豪情滿懷。他這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榮歸了。

  這個冬天又沒下雪,可冷。

  在如今主管財務和辦公室的小三的預測下,預計已經有適度偏緊的資金預算用來支持擴大銅廠。雷東寶當即派出人手,去已經談下的設備製造廠簽下訂單,派專人盯在設備製造廠,要求加班加點將設備生產出來。而他這邊,則是迅速組織工程隊,開展土建工作。

  在雷東寶心目中,這是小雷家工業發展的一個轉折點,是小雷家歷經挫折之後,新的起步,就像他雷東寶重新揚帆起航一樣。

  21

  楊巡加班加點地趕新市場的建設,而那個他曾經全權支持、而今落入他人手中的商場也在加班加點地建設,沒有他,那商場照樣能轉。楊巡想念那個商場,可每每總是在猶豫中與那據說他還占著股份的商場擦肩而過,形同陌路。但是有關商場的消息還是不受他主觀意志為轉移地進入他的視線,本地日報今天報導商場如何如何,明天報導商場預計將於哪天開業。每每看到這些應該與他相關、又實際與他無關的消息,楊巡都如百爪撓心。

  終於,那商場在一系列活動的烘托下,熱熱鬧鬧開業了。而楊巡的新市場,卻並不張揚地開業,沒搞任何慶祝活動,只是將兩邊隔著的牆一推,將門口停自行車的地方連成一片,讓誰一見都知道這是一個地方,跑哪個門都一樣,就算大功告成。

  另一項與商場那邊李力和梁凡不一樣的是,楊巡對新市場的開業胸有成竹,不愁收不回成本。因為不到開業,他的所有攤位都已經租出,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收回租金,他的後期收尾工程,靠的正是那些攤位租金。因為現在社會上好像大家都手裡捏著錢沒處去似的,也因為大家都看到原有市場攤位的效益,知道租攤位有賺頭,因此楊巡經過私下調查摸底,搞清租戶的心理底線,一舉黑心提高租金,而且條件苛刻,要求兩年租金一次付清。他本來存著觀望的意思,看如果不行,他就適當找藉口打折。沒想到在大家斥罵他的黑心黑肺中,攤位全租光了,效益喜人。

  這真是一個遍地是黃金的年代,這真是個瘋狂掘金的年代。楊邐聽了哥哥的描述後,眼睛亮晶晶地興奮總結。

  但楊巡並不高興,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料想之中的成功,並無懸念,也無挑戰,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而已,成功對他並無刺激。相比人人傳頌的新開商場,他這新市場算得了什麼,他想著今年的事情,只會生氣。

  有人陸續給他介紹女友,這回楊巡再次放低要求,最後找了個在銀行工作、父母做到老才混到個科級幹部的女孩樊淨。樊淨大學本科國際金融專業畢業,容貌中上,在眾人眼裡,是個舉止優雅、能力不錯的女孩,但是在見過更能幹姑娘的楊巡眼裡,不過馬馬虎虎。

  楊巡就擺出行動,中規中矩地照著程序追,只是心裡並不太當回事,沒什麼火燒火辣的情感促著他天天朝樊淨那兒跑,他只是在爭取一個妻子而已。

  22

  梁思申又中美兩地飛了幾趟,外公的老房子才終於整修完成,而讓她和宋運輝都欣喜的是,國家竟然推行大小禮拜,大禮拜休息兩天,小禮拜休息一天,這意味著兩人可以有更多時間相聚。

  外公興奮地要求梁思申陪著去驗收一回。幸好這房子屋子小院子大,外公將角角落落都摸遍,都不會太耗精神。仲秋的太陽透過一樹一樹的花果樹葉撒到庭院,更添庭院裡青磚地的斑駁。宋運輝乘夜行火車依約到達外公新家的時候,在大銅門外已經聽到裡面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伴著香甜的桂花氣息,不待進門,已經陶醉。宋運輝都不忍用敲門聲打斷裡面的聲韻,就背手在外面站著側耳傾聽。直等一曲終了,才舉手敲門。

  外公看著梁思申將他拍馬屁送的上好小提琴隨便一扔,飛過去撲進宋運輝懷抱,不屑地撇撇嘴,看他自己的竺小姐,卻見竺小姐正兩眼略帶羨慕地看著那青春的一對。外公心頭不快,立刻便出言打斷那邊還在竊竊私語的一對:「來,小宋,喝我的桂花烏龍。」又低聲命竺小姐道,「你給倒一杯。」

  那邊的兩人卻兀自噥噥細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境界,宋運輝現在才有體會,原來這才叫戀愛。兩人將悄悄話說完,才一起走向外公,宋運輝這時才有空環視外公新居,而外公早已不滿有時,因此外公挑最要命的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公開,我已經快瞞不住。我女兒女婿很快過來看我新居。」

  宋運輝心裡一刺:「順其自然吧。房子整修得很不錯,看上去還是舊的,但舊而不破,看著舒服。」

  梁思申輕聲對宋運輝道:「我準備爸媽來的時候跟他們說,很簡單。」

  外公吹毛求疵:「什麼舊而不破,應該是舊而不敗,破跟敗全不是一個概念,破可以不敗,破的是形,敗的是氣。」

  宋運輝哪裡還有心思管什麼破還是敗,對梁思申輕聲道:「可能不會很簡單,到時我在場吧,有什麼,我擔著。」

  梁思申驚異地看著宋運輝道:「你想多了,外公他是不懷好意,你別中他圈套。我爸媽自己都是違抗著家庭走過來的,他們即使心裡反對,只要我願意,他們不能管。」

  外公嘿嘿一笑:「你投資亂來是一回事,你終身大事亂來又是一回事,看你爸媽不急。誰願意花朵一樣的女兒做人後媽做人填房?何況是你爸媽那樣的人。」

  宋運輝沒想到外公揭開來說,旁邊梁思申早道:「後媽怎麼了,填房怎麼了,古代對女人真是刻薄。不就是他過去有段歷史,還有什麼?還有都是你們這些外人多事的偏見。」

  外公不以為然地笑道:「吹吧吹吧,反正我答應過你,到時給你當一回救火兵,再多沒了。」

  宋運輝為梁思申的態度心中感動,看著眼前這張光潔的臉,有點艱難地道:「思申……」

  梁思申連忙道:「我沒化妝,不能近看。」

  宋運輝一笑,不再繼續。他了解梁思申,知道她即使有心事,也不願在外公面前說出,免得被外公譏笑。他立刻拐到外公喜歡的話題,道:「外公,有那麼一家企業,以前是當地龍頭,我最近過去考察,可以發展成東海總廠下游企業之一。企業優勢是地理位置好,當地政策優惠,最關鍵的是人才多,不僅可供那家企業重啟使用,甚至可以分一部分人到正擴張的東海總廠。缺陷是債務包袱重,內部管理混亂,效益低下。我目前準備分兩步走,先跟他們當地政府商談債務處理問題,如果談得下來,第二步談企業重組問題。今年經濟體制改革實施要點其中一條,是轉換國有企業經營機制,探索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有效途徑。我準備就從這個方向切入,對這家企業進行思申上次跟我提起過的股份制改造,估計能獲得當地政府大力支持,爭取成為他們的政府工作重點吧,如果機會合適,再爭取上市。」一老一少當下都大有興趣,老的急道:「說詳細點,數據,數據。」

  宋運輝卻是有意不理外公,對梁思申道:「這樣的企業通過股份制改造重組之後,你看容易不容易上市?」

  外公搶著道:「關鍵是注資優化資產啦。」

  宋運輝不以為然:「注資是一塊,實際工作是一塊,這種老企業的更新改造非常困難,尤其是裡面內耗非常嚴重。如果不把關係理順,不做出點效益,估計上市有困難。」他說著說著又把頭扭向梁思申,「明晚我以前工作過的金州新任一把手約我一起吃飯,你去不去,見識見識那些老企業出來的領導。」

  梁思申努嘴,搖頭:「不去,我爺爺他們都是。」

  宋運輝笑道:「我等下跟他聯繫,推後吧。很有趣一件事,本來他們都以為閔廠長去北京後,繼任的是原副廠長,沒想到空降了一個。空降的我認識,以前關係比較好,推遲一次沒關係。」

  對於宋運輝以她為重,梁思申心裡舒服:「你去吧,我就擔心我跟著你去,別人怎麼看你呢,你們都那麼保守。」

  「有什麼,我們又不是偷雞摸狗。」

  「那我穿你都皺眉頭的奇裝異服去,好不好?我這回帶來幾件呢,正準備嚇你。」

  宋運輝只能笑:「只要你想去,你愛穿什麼穿什麼。」

  「可你心裡不願意,你眉毛都耷拉了。嘻嘻,我明天一定要去,穿最古怪的衣服去。」

  宋運輝只能無奈地笑,沒法應答,知道梁思申真敢這麼穿了跟他出去,而他無法拒絕她跟隨。他對梁思申有很多內疚,雖然梁思申嘴上說不在意,可是他想儘量補償,什麼都依她。梁思申看著宋運輝被她挺低級地捉弄得沒辦法,心滿意足地去屋子裡洗水果。過一會兒,竺小姐跟進來,若有所思地對她道:「真羨慕你們。」

  梁思申只微笑道:「各有陰晴圓缺,都是自己選擇。」

  竺小姐搖頭:「我們很少選擇。」

  梁思申想想,坦然承認:「是,我命很好。不過還有比我更好命的,不能比較,沒底。」

  竺小姐還是搖頭:「可有人連基本值都達不到。」

  梁思申想了想,點頭:「是,我很遺憾。」

  竺小姐猶豫了一下,才又道:「謝謝你。」

  梁思申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假惺惺,連忙訕訕地一笑,逃也似的出來,坐到宋運輝身邊削梨。一時,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只要稍微忽略一些東西,她就是花好月圓。她削好梨,切成小塊,插上骨簽,隨手便交給宋運輝。宋運輝不由笑道:「喂,尊老愛幼些。」

  梁思申一笑,轉手給外公,外公撇嘴道:「不吃嗟來之食。」

  宋運輝笑笑,道:「那麼外公準備搬來這兒住了?」

  「明天就搬,那兒騰給你們,以後你去沒人再監視你,你們愛咋咋。」

  梁思申一聲「好啊」,反而是宋運輝尷尬地笑道:「我剛才看了下,圍牆外面有些亂,不像別墅有專人負責安全,而且左鄰右舍都是思申的親朋好友。我建議外公再好好考慮,如果你真準備搬來,我替你去找兩條好一點的狗來。」

  「還是你有良心啦,小宋。有人是巴不得我快點搬出來,她好跟你過小日子。我偏不搬,這兒就讓它放著。」

  「趕明兒成賊窩。」梁思申依然一點不客氣。在宋運輝面前,她沒想過掩飾自己,因為她對這份感情信心十足。

  外公瞪梁思申一眼,但在搬家這件事上底氣不足,只好不理。他對宋運輝道:「小宋,你什麼時候決定操作那家企業,我要求參股,五千萬美元之內,你幫我決定;五千萬美元之外,我再定。」

  梁思申不知道她在裡面洗水果的時候,兩人在外面說了什麼,一時瞪著一毛不拔的外公無語。宋運輝也吃驚,他剛才其實沒跟外公說太多,只是簡單介紹一下他作為東海總廠的打算,和所收購那家廠第一階段可以達到的預期。因此他小心地道:「外公先別忙做決定,還只是意向,回頭我整理出資料來,你看了再定。這事我在操控,不會落下你。」

  外公拿手拍拍宋運輝放在扶手上面的手臂,道:「我聽你的想法,知道你不會做虧本事,你什麼資料我不看啦,懶得看,眼睛不好啦。你只要保證給我上市,再給我把手續辦清楚,我沒二話。你要是敢亂來,我找你丈母娘。」

  梁思申嘁了一聲:「知道人家不會蒙你,你就使勁把話說好聽吧,人家正好心甘情願給你賣命。」

  外公道:「不要耍小聰明啦,人稍微糊塗點才會智慧。你這種人,就是成不得大事,你好好向小宋學學人家的城府。小宋這樣的人一擺出來,別人就信任,你不行,你還差得遠,你要沒你身後的公司撐著,沒人相信你。」

  梁思申給個鬼臉:「你別罵我,你別罵我,你罵我有人比我還生氣,不幫你。」

  外公怒對著宋運輝道:「媽媽的,小宋不會像你一樣沒良心。」連竺小姐都低頭忍笑。

  宋運輝笑道:「都是越擰越來勁的性子。思申,剛才在外面聽了你半曲小提琴,怎麼不拉了?」

  「最近忙,都快八百年沒碰一下琴,這把琴真好,忍不住拉了一下。我們吃中飯去好嗎,別墅那邊,梁大請客。」

  宋運輝忍不住問一句:「李力也在?」

  梁思申不由臉一紅,附耳輕道:「你不會在意吧?」

  宋運輝在意也得不在意,乖乖跟著梁思申走。外公在後面看著搖頭:「唉,好好一個人,好好一個人……」

  但梁思申上車就柔情似水地投懷送抱,宋運輝什麼招都沒有。開車途中,宋運輝隱隱想到,似乎他這個曾經結過婚的還不如梁思申老練。想到這兒,他心裡無比地泛酸,找到僻靜處就將車停下,將人兒緊緊抱在懷裡才能釋懷。無論如何,人現在是他的。不是,以後也都是他的!

  梁思申看到宋運輝對李力反應激烈,心裡又很高興,笑眯眯地靠在宋運輝肩頭,輕輕地道:「我們不去梁大家,我做給你吃好嗎?然後……」

  宋運輝不得不深吸一口氣:「你現在別打攪我,我專心開車,到家隨便你。」

  梁思申輕笑,卻輕輕咬住宋運輝的耳垂。宋運輝不得不再次道:「拜託,周末路上全是自行車和人,你再這樣我會闖禍。」梁思申這才坐直了,眼波流轉看著宋運輝一張大紅臉,看得宋運輝一路跟夢遊似的,僥倖才把車子開到家。

  梁大家黃粱已熟,看他借給梁思申的車子停在門口,就來敲門叫人入席,可沒人應他,他只得憤憤轉回,暗罵小娘皮又失信。

  外公等兩人走後,先想了會兒宋運輝跟他提起的企業,他在大陸近一年看下來,基本已經清楚,那些看似破敗的國企,有些實在是寶,只是沒有能人發掘而已。而且即使他想發掘也不得其門,那似乎是一個另外的世界。大約只有宋運輝這樣的人出面,頂著個什麼副廳級頭銜,直接跟主管領導見面,由對方地方領導出面掃清障礙,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樣子的投資,他只要摻一腳,便是成倍利益,問題是如何讓宋運輝給他做。

  利潤所得分一部分給宋運輝,是一種辦法。如果敢要,他倒是可以在國外給宋運輝開個戶頭。然而,看宋運輝現在對梁思申那順從樣子,宋運輝是說什麼都不敢要他這個老外公的錢的,怕給梁思申及梁思申的娘家看輕了去,到手的鴨子飛走。如此,看來只有想辦法將外孫女與宋運輝緊緊捆綁在一起,他才可以支使宋運輝替他辦事。即使是梁思申,都對他只有嘴皮子反抗,要她做事還是做的,宋運輝只有更如此,到底,他是宋運輝未來丈母娘的親爹。

  外公想來想去,覺得只有給予宋運輝甜頭,才有他投資的甜頭。

  外公其實完全可以坐山觀虎鬥,情勢肯定不出他所料,梁家不是小門小戶,他可在宋運輝內外交困的時候拉上一把,宋運輝自然對他感恩戴德。可外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宋運輝一看就是個少年得志的人,作為一方諸侯,為人雖然沉著內涵,可估計脾氣不小,而梁家的火力卻是毫無疑問地猛,外公深怕兩邊抗衡之下,宋運輝心高氣傲拂袖而去,那就不可收拾了。外公唯有使用最保險的辦法,雖然這辦法極其不對他一向唯恐天下不亂性格的胃口。

  外公盤算半天,又去喜歡的飯店吃了飯,才起程回梁思申的別墅,準備找電話打給女兒女婿。回來看到室內的樣子,他便心裡清楚,皮笑肉不笑了一下,讓竺小姐先回家去,他拿眼睛白白樓上,自己坐客廳里打電話。

  上面梁思申從浴室出來,見宋運輝抱著雙臂凝視她,不由自主緊了緊浴袍腰帶,可還是走過去,又躺回懷抱,一頭黑頭髮倒有一半甩在宋運輝臉上。宋運輝清理好一會兒才把頭髮清理完,他竟還覺得這項工作很有意思。

  「你外公好像回來了,剛有兩個電話進來……」宋運輝才說著,又一個電話進來,梁思申床頭的話機響一聲就似是被下面人接起,「什麼熱線,頻率這麼高?」

  兩人都驚異,梁思申奇道:「外公與誰聯絡?呃,我們等下怎麼下去?」

  宋運輝聽了就笑,居然驚世駭俗地說了聲:「不下去。」

  梁思申聽了悶笑,這真不像是宋運輝的一貫風格:「可我現在真正領悟到愛情不能當飯吃。」

  宋運輝自己也餓了,笑道:「我下去吧,想吃什麼?」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起下去。」可梁思申這話說出來,自己又忍不住地笑,她發覺自己很有做十三點的天賦,又發覺宋運輝其實也不亞於她。兩人悶著又笑了會兒,才先後下樓。

  宋運輝先下去,外公看見他就扔出一句:「出息,白日宣淫。」

  宋運輝訕訕地笑,道:「外公吃了沒有,我做些菜。」

  「你會做菜?我看看你做得好不好,要不晚上你露一手,我女兒女婿一起過來吃。」

  「什麼?什麼時候說的?」梁思申跟下來,一聽驚住,看向宋運輝,也是臉上失色,「你……外公,你說什麼了?」

  外公篤定地道:「我跟女兒女婿說了實話,他們一定要立即飛來,正好又有航班。」

  連宋運輝都失去沉靜,幾乎是嚴厲地道:「外公,可是這個問題你應該先與我們商量。」

  外公道:「長痛不如短痛,你們倆都已經這樣,一看就不是逢場作戲的,為什麼還瞞著?你們放心,我說是我的主意,他們不敢說什麼,也沒敢生氣,只是心急了些,急著想看女婿。呵呵。他們來,有我在,你們急什麼。」

  梁思申盯了外公半天,才道:「我們先吃飯,我自己去機場接人。」

  宋運輝冷冷地看著外公,剛才的歡愉幾乎跑飛。外公感覺得到宋運輝隱含的怒意,忙笑道:「你多少大風大浪經歷下來,這些小事還會緊張?放輕鬆點,你這樣的女婿他們還有什麼可不滿意的,他們只是一下接受不來而已。」

  「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宋運輝不再搭理外公,心裡隱隱猜到外公笑臉對他怒意背後的用意。他走到鼓著腮幫子似是苦思對策的梁思申身邊,道:「別急,我們一起去機場,我們不分開。」

  梁思申道:「我沒急,我不怕我爸媽,我只怕你敏感他們的態度,我怕你生氣。爸媽那兒沒什麼,我最多掉兩滴眼淚,他們准投降,只是過程中肯定有幾句話不好聽,我建議你還是別在場。」說到這兒,梁思申忍不住蹬足,「嘿,你們都看得這麼嚴重幹什麼,外公盡給我惹禍。這下小事化大,你高興了吧?多此一舉。」

  宋運輝沒管外公的辯解,將梁思申拉得遠遠的,輕道:「思申,兩點:首先,我們絕不能分開,我不能沒有你;其次,我希望能被你爸媽真心接受,而不是勉強。我跟你一起去,我要當面向你爸媽說明態度,你不用擔心我,只要最後你爸媽能答應,我什麼都可以。他們即使說我什麼,我也不會記仇。」

  梁思申將臉埋進宋運輝懷裡,輕道:「瞧你,開會分派工作的口吻都急出來了。你真的可以放心,我只要告訴爸媽我很幸福,他們就會接受你。我只要再告訴他們我們已經在一起,他們就巴不得我們今天就結婚。是你和外公想得太複雜,爸爸媽媽最終還不是想要我幸福?我沒給他們找個異族回來,他們早該心滿意足了;再說他們知道我脾氣,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他們管得了我嗎?他們兩個都是非常會做人的人,他們才不會放縱自己的脾氣,跟我們生出芥蒂。他們太在乎我,只要今天這一關過去,來日方長,你的第二點不會是問題。」

  宋運輝聽了這些,這才點頭放心,卻發現後背都冷汗浸透。對的,他做管理多年,最知道,越是經歷過大事小事的人,其思維越有章法可尋,反而是悶在家裡的家庭婦女想出來的事情、做出來的舉動最匪夷所思。「我太緊張,好吧……好吧……但我們中午……你千萬別說,你媽會扒了我的皮。」

  「偏說,竭力宣揚,說明關係已不可逆。好啦好啦,我不說,終於看到你緊張。外公的話你別信,他跟他兒女都沒什麼親情,他太自私,不會為兒女幸福考慮,才會亂說一氣。我做兩個煎蛋,我們隨便吃點,這就去機場。」

  「我來,你休息會兒,等會兒還要開車去機場。」

  「國內聽說都是女主內,你看我煎雞蛋給你吃,我可賢惠呢。」

  「恐怕你只會煎個雞蛋。」宋運輝這才心情好轉,但是對於這回以另一種身份見梁家父母,他還是滿心緊張。他太在乎,唯恐有絲毫紕漏。他這才想起,以前去程家的時候,他幾乎就是捏著主動權進去的,他那時壓根兒都不用去考慮程家任何人的感受。哪像現在,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一直到外公將手拍到他肩上,他才回過神來,原來外公已經跟他說了好幾句話,他忙笑笑,道:「謝謝外公出手,這事越早解決越好。」

  「當然,你巴不得今天結婚,乾柴烈火。算你有良心。」見此,外公便也不多說,背手離開。

  宋運輝被外公說得沒意思,還是走去幫梁思申的忙。果然,見梁思申煎出來的蛋頗有手勢,但梁思申自己早就從實招來,她只會這麼三板斧。外公看兩人吃飯都擠一起,恨不得你餵我我餵你,不由得對著窗外枯葉飄過的草坪感慨萬千,心裡憤憤地想,他們也會有老的那天。

  梁思申雖然在宋運輝面前說得勝券在握,其實心裡也並不是很有底。尤其是看到眼皮帶著明顯哭痕的媽媽,她更沒法將那些帶著豁出去意味的話說出來。一家人且慢開車,坐在車裡將話說個清楚。梁父是見面就問:「囡囡,這是真事?到底怎麼回事?」

  梁思申一直到進了車子,才道:「真事。我跟宋的關係應是水到渠成,我既然回國工作,就第一個想到他,我這回沒有逢場作戲的意思。我設法把他拐到杭州,設法把我們彼此的感情都試探出來了,然而我一直不能堅信他對我是不是專心,還有我們能不能適應各自發展事業的現狀,如果最終曇花一現,我也沒必要跟你們說了。本來我們今天已經決定,等爸媽來參觀外公新居時候跟你們說明,沒想到外公搶先說了。我現在很幸福,很快樂。」

  梁父梁母面面相覷,都沒想到原來是他們的女兒主動,他們在路上一直討論,認定是宋運輝心思周密,一步一步把他們小白兔一般的女兒騙上手,相比宋運輝,他們的女兒單純得不像話。兩人交換一下眼色,這個問題由梁母提出:「這麼說,你們小時候已經……已經……」梁母都沒好意思說出口,這正是她過去自己否定過的。

  「吔,媽媽,那也太不可思議了點,宋被你說成什麼猥瑣中年大叔了,我也沒那麼早熟。宋一直有很多顧慮,比如他有婚史,比如他有女兒,還有比如我們不在一個城市,比我大七歲,所以他一直不承認感情,就算最後被我逼出來,他還想先請示你們。我對他這一點最腹誹,他不應該把簡單問題複雜化,爸媽都是欣賞喜歡他的人,對吧?」

  梁父看看妻子,小心地道:「我們確實欣賞小宋,但自私地說,這主要還是建立在他以前對你的照顧上。對於你現在和小宋的交往,我們不反對,但也不支持。我們考慮最多的是你們兩人的文化差異和身份差異。爸爸媽媽也是經歷過年輕的人,可是以後呢,以後的生活需要很多共同語言來支撐。先說你們的文化差異,你受的教育,你的愛好,與小宋有重疊嗎?一點都沒有。你承認嗎?」

  梁思申不得不點頭:「是,但是他欣賞,而且支持我的愛好。相比李力梁大他們的花拳繡腿,宋有涵養得多。」

  梁父不予反駁,知道這時候反駁了沒用,情人眼裡出西施。「再說雙方的家庭。你的起點高高在上,你的心思相對直接。小宋則不同,小宋完全是靠自身實力從底層一步一步上來的,這樣的人爸爸見識過不少,他們很優秀,也很可敬,爸爸一向重用欣賞他們這些人。可是因為成長路上的艱辛,他們性格中往往帶著一股狠勁,這種狠勁可以讓他們做出一些你不可能想到、更不可能做出來的事。爸爸很擔心,等哪天你見識到小宋真正的為人,你還會不會認可他,這種認可,是共同生活的基礎。你的性格中有很多理想主義的成分,小宋卻是徹底的現實。你承認嗎?」

  梁思申不得不承認:「是的,可是我認為宋不會對我表現狠勁……好吧,我會看不慣,我承認,但說他徹底現實,那不對,徹底現實是指楊巡那樣的人,宋不一樣。」

  梁父依然不予反駁,依然是循循善誘地道:「最後再說你們的感情。我們不清楚小宋以前怎麼跟前妻結婚的,又怎麼跟前妻離婚的,但你不能否認,他前妻相對他當時,是高幹子弟。囡囡,你想過這點沒有?」

  梁思申薄怒道:「這一點,我不贊同,你們把你們女兒的魅力看太低,也把宋的人品看太低。我不評價他以前的婚姻,他想說明我也不要聽,沒必要。我只相信,如果以後有什麼不對,那也只會是我不要他,不會是他不要我,我們的感情非常不對等,我只感覺他在這個世上除了工作沒什麼愛好,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到家庭幾個成員和我身上了。」

  梁父梁母只好歪眉歪眼,無言以對,本來想實施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以免反而把女兒推到宋運輝懷裡去,因此對宋運輝一句壞話都沒有。沒想到女兒什麼現實都承認,似乎比他們還清醒,就跟一個情場老油條似的。兩夫妻不自覺地都想到,不知道這倆人都到什麼程度了。梁母終於不得不嘆出一聲氣,道:「囡囡,我們非常擔心,我們寧可那個人是李力,而不是小宋,你以前不是也挺喜歡李力嗎?」

  「那不是一回事,喜歡是喜歡,愛又是愛,兩種境界,我清楚得很。」

  梁父梁母都沒說話,都是耷拉著頭,不肯答應。這種樣子,梁思申反而難以反抗,她也只好耷拉著頭陪著,好久才一再補充:「我真的很幸福。」「可是我一定需要得到爸爸媽媽的認可。」「你們三個是我最愛的人,我一個都不想放棄。」

  梁母悶悶不樂地道:「我們能阻止你嗎?」

  「不能。」

  「那不就是?」

  「可是媽媽你不能把女婿設想成太陽神阿波羅,我又不是雅典娜。」

  「可你們倆的條件交給任何不相干的人評議,都會說你們非常不適合。」

  「你和爸爸當年更不適合。爸媽,這麼說吧,我足夠堅強,我足夠理智,我承擔得起,而我現在需要這段感情。」

  這句話,比外公電話里說出宋梁關係更讓梁父梁母震撼,他們齊齊地看著女兒,都在心裡想,這難道是因為西方人的教育嗎,他們怎麼聽不到有關天長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裡想,究竟誰在感情上更現實?梁母提出女兒下車等一會兒,老兩口愁眉苦臉地討論半天,不得已接受宋運輝。只是心裡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還是因為女兒。

  宋運輝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機場說了些什麼,三個人從機場到家的時間沒比他預期的長,雖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進門。然後,他收到梁父送給他的一尊白玉觀音掛件,梁父親自給他掛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對他不像過去自然,但是,這已足夠,如梁思申所言,來日方長。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獨立把這件他最擔心的事處理下來,她越來越超乎他的想像。

  反而是外公驚訝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預料。他很懷疑大家演戲給他看,因此後來一起去外面飯店吃飯時候,他一直細心觀察,卻沒看出什麼端倪。他女兒女婿對宋運輝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認為是應該,誰家女婿初次上門沒接受過這樣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為什麼梁家如此降低標準,簡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這回換了一種眼光看宋運輝,自然是處處挑剔,與當年處處好看不同。他們最受不了的是女兒對宋運輝的親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運輝對女兒的包容。回頭宋運輝住到外公新宅里去,這邊梁母拉著女兒的手卻是一個勁兒地嘆息,心裡還是不願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們來個痛快,反對就反對,答應就答應。可是梁父梁母敢嗎,還要不要女兒?梁父說,好歹目前看來宋運輝是處處以囡囡為重的,那樣就好,那樣就好。

  至於好在哪兒,兩個老江湖唉聲嘆氣,一肚子天涼好個秋。

  宋運輝一個人住在外公的新宅里,他白天來的時候沒進屋,原本以為新裝修的房子,進門必定一股油漆膠水味,沒想到月色下打開上書「攏香」二字的正廳大門,進門聞到的卻是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辛香,竟是將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運輝一腔子濁氣消失無形。宋運輝即便是再無雅興,此時也能領會「攏香」二字的逸韻,要的便是這種月色下若有若無的味道,猶如攏在袖管深處的香,衣袂飛處,才有暗香盈袖。宋運輝感覺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來的古怪,也或許,是外公那兒的一脈相承?宋運輝無比感慨,他即使培養了宋引可以在鋼琴上十指翻飛,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運輝反正也睡不著,便將「攏香」的燈全部打開,一屋一屋地欣賞裡面的家具擺設。他看到一百來平方米客廳有幾張老黃木頭做的床,各自與幾張寬大古老的椅子錯落擺放著,上面鋪有厚軟錦墊。那種老黃木頭都是樹紋流暢美麗,有處床板浮雕精美。宋運輝湊近看去,卻聞到清晰芳香,原來進門聞到的香味來自這些家具。其中一張正是在梁思申別墅看到過的羅漢床,沒想到已經搬來這兒。宋運輝心說,老頭子這哪是布置家啊,幾乎是布置舊家具展覽館了。

  再看中間一扇碩大屏風,屏風用的也是同樣的材料,上面鑲嵌著一塊一塊瓷板,瓷板上面花鳥草蟲,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運輝又欣賞了牆上雕花掛屏,以及各式各樣的小小擺件,又上樓看到一張文采輝煌雕花大床,大床木頭黑亮,整張床當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軟簾,裡面竟然別有洞天,有一隻雕龍畫鳳的梳妝檯,上面則是柔和頂燈。宋運輝看得目瞪口呆,心說難怪外公說這屋子裡放下的是畢生心血。至於這間臥室配套家具,一色的這種黑亮木頭,其雕花鑲嵌之繁複,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樓下客廳那些則是古樸得多。宋運輝這個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計兩種木頭材質不同,有硬有軟,有脆有松,有些適合雕刻,有些並不適合。

  宋運輝盤旋之下,最終從上上下下的那麼多張床里挑了唯一一張西式席夢思床,也是挑了與床配套的西式臥室。這間臥室與梁思申別墅的臥室又有不同,家具竭盡巧思,描金鑲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難怪上回梁思申打電話給他說請假清點美國運來的家具用了一整天,他當時還想不通呢,現在才知,一天清理出這些家具,梁思申已經神速。一屋子說不出名堂的東西,要他宋運輝一一認清都是難題。難怪梁思申懂那麼多,原來是在外公家裡薰陶出來的。

  宋運輝躺在柔軟大床上,想著梁思申,懷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遲遲未能入睡,但那邊梁家父母還在,他不敢睡懶覺,也沒睡懶覺習慣,早早起來便趕去別墅。

  別墅里只見外公在院子裡打太極拳,裡面做早餐的小王說,梁思申一早與她父母去火車站了。宋運輝心下黯然,他寧願今天繼續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願見到他們避走。過了一會兒,外公沉腰收勢,結束鍛鍊,見宋運輝呆呆地坐著對著一盆墨蘭發呆,便走過去招呼宋運輝吃飯,難得沒刁鑽地刺一下宋運輝,而是問道:「昨晚睡哪張床?」

  宋運輝勉強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布置的那間臥室,那張烏黑髮亮的床非常壯觀,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這就對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壽。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從北京經天津衛,水路運到上海的,有見過的人說可能是從哪家王府里流出來的,皇宮都難說。後來被我運到香港,又運到美國,我偶爾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覺。」

  宋運輝奇道:「都有寬裕時間把床運出去,怎麼會把思申媽媽丟在國內?」

  「我女兒當時出水痘,我家有規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鄉下娘家親戚家養著。等兵敗如山倒時候,來不及了,我們一家當時還是搭上軍艦逃走的,花了我這麼一匣子大黃魚。」外公放下筷子比劃了一下,「那邊一屋子東西,回頭讓思申教你,她學得比我那幾個孫女孫子還精,以後那屋子帶家具都是你們的。」

  宋運輝只是笑了笑,沒有應聲,估計這又是外公向他拋出的誘餌。

  外公卻道:「你笑什麼,以為我給你畫餅充飢?你去問問,那邊房子產權寫的是思申,要不她肯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為人精得很哪。」

  宋運輝只得為梁思申申辯:「她跟我說過,當初為你辦那房產證費了點周折,要不是她有來上海工作的證明,即使憑關係也未必給你辦到。而且,外公你其實清楚思申的為人,否則你敢把房產寫上她的名?」

  外公卻搖頭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兒。我女兒能把我老房子的拆遷費存著還我,思申會打官司問我要錢,我怎麼敢相信思申。你別替你女朋友辯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點,別哪天被她剝得傾家蕩產,想哭都沒處去。」

  宋運輝沒搭理,繼續吃他的早餐。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個上海保姆打理出來,宋運輝挑的是雞粥和春卷,一口氣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卻是面前囉里囉唆擺了一堆,大多連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雞粥一味。

  一會兒梁思申幾乎是大步撞進門來,都沒看別處,直奔樓上。宋運輝一見就喊了聲:「思申,剛回來?」

  梁思申這才抬頭看向餐區,連忙過來,笑道:「你們別把早餐吃完,我還沒吃飽,等我一下。」

  宋運輝見她笑得有些勉強,兩人都是一樣心思,等梁思申換了家常衣服下來,他才道:「我來晚一步,沒來得及送你爸媽。」

  梁思申沒盛粥,只盯住一盤玫瑰軟糕吃:「對不起,爸爸周一有重要會議,今天上海又沒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車走了,沒來得及知會你。」

  宋運輝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這樣,特別緊張自己孩子。我們宋引跟我說起班裡跟誰最好,跟誰不好,有些小秘密還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跟小朋友說的時候,我也特別鬧心。你爸媽已經很大度,你別要求太多。」

  外公搶白:「這傻大條,人家還嫌著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說事,真是哪壺不開拎哪壺。」

  梁思申怒道:「誰嫌啦,你別挑撥。」

  外公一臉瞭然地道:「原來傻大條是你,那就是了,什麼都說給你聽,讓你以為挺滿足,等以後做起後媽來,你吃苦都沒處說,一句話把你打發回來:你早知道的,又沒瞞你,你現在叫什麼苦。什麼叫伏筆啊,高明。」

  不僅梁思申,宋運輝也勃然大怒,眉毛倒豎。宋運輝道:「外公,真替你遺憾,做人做到連親人都要算計,這做人一輩子,恐怕是坐立不安的。」

  外公卻笑眯眯地挑眉道:「你沒算計過?還是思申沒算計過?你們兩個,少給我裝純情。」

  宋運輝立刻無語,梁思申則是一言不發轉身以兩枚手指險險地拎來一隻不起眼插花罐子,冷著臉嗒嗒敲打桌面,外公見此臉色一變,立即無語,推椅起身,離開飯桌。梁思申拿眼睛斜睨外公,將罐子小心放桌上,輕道:「老吝嗇鬼看到我要敲他的寶貝才肯閉嘴。」

  宋運輝看看桌上那隻不起眼的插花罐子,微微嘆了聲氣,拉著梁思申上樓。梁思申找出她這次來剛給宋運輝帶來的休閒衣服,讓宋運輝換上,說別一天到晚都穿著西裝,她則是又換了一套,宋運輝今天看她已經第三套。宋運輝有些不習慣這種厚厚的棉恤,穿上對著鏡子一看,渾身不配套的感覺,忙又換上牛仔褲和一雙磨砂皮休閒皮鞋,再一看,衣服非常配套,就是他一張臉太不合稱。衣服雖然非常舒適,可是宋運輝渾身不自在。

  而梁思申則是一身牛仔,牛仔褲只有半截,頭上一頂壓得很低的帽子,腳蹬一雙平底軟皮靴子,非常俏皮。宋運輝心想,幸虧這是上海,上海女孩出了名地會打扮,梁思申這一身若是穿到東海,那是百分之百的回頭率了。

  兩人下樓,宋運輝則是又被外公叫住說話,梁思申理都不理外公,先走出門去,宋運輝卻聽到外面一聲口哨。他都沒顧得上聽外公說話,立刻轉過身去警覺地看向窗外,卻見李力正好經過,正與梁思申說話。外公一看宋運輝的臉色,就哈哈大笑,本來想說的話都不說了,改為連聲說「出去,出去」,坐下捧起茶杯想看好戲。

  李力卻是個精乖的,一見宋運輝出來的樣子和兩人相襯的打扮,立刻笑著道:「吔?是不是該恭喜你們?」

  宋運輝上前與李力握手寒暄一下,才與梁思申兩個拿著地圖步行出去。結果,宋運輝被梁思申拖進一家據說很不錯的美髮店,被整整修理了一個多小時,若不是梁思申陪在身邊說話,他早付帳走人,他一輩子的理髮時間加起來恐怕都沒這一次多。可是起來戴上眼鏡一看,卻是整齊乾淨了許多。梁思申在一邊得意洋洋地道:「以後你的形象由我全面負責,你不能自個兒輕舉妄動。下一步,我們去配眼鏡,我把鏡架子和鏡片都買來了,是非常輕的樹脂鏡片,只要眼鏡店照著你的瞳距配就行。」

  宋運輝不得不道:「小姑娘,不要為我亂花錢。有些衣服,比如這件,我一年沒法穿幾回,不能太過時髦。」兩人確立關係以來,梁思申幾乎每次出國都為他背來一堆衣飾用品,他拒絕無效,弄得他非常頭大,全是梁思申付款,叫他一張比梁思申年長的臉怎麼掛得住。

  梁思申道:「我又不是沒腦子的,你看,這鏡架還行吧?你不能說不好,這是我挑了好幾家店的心血。」

  宋運輝一看,是細細的黑邊,穩重而不失儒雅,果然適合他。但宋運輝只能無奈地道:「又是值我三四個月的工資吧?思申,我不喜歡這樣……」

  梁思申不等宋運輝說下去,就帶著點小哭腔,細聲細氣地道:「可是人家想你的時候你總不在身邊,你不知道人家多不好受,只好借著給你買東西排遣掉小小一片思念,你還說人家。」

  宋運輝哪裡還有話說,本來還想說的比如穿戴超過工資收入的衣服影響不好,沒必要被人誤會等話,這下都悶進肚子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敢伸出手臂攬在梁思申腰間,好聲好氣說以後隨便她。最後,都沒回去別墅換掉衣服,就這麼輕裝上陣地去見金州新任空降老總——謝總。

  那個以前就熟悉宋運輝的謝總驚呆了,而謝總帶來的都認識宋運輝的金州人也驚呆了。其中以前在新車間宋運輝手下做過的人更驚,過去宋運輝年輕時候都沒年輕過,今天怎麼如此花俏。看著那些人的眼光,尤其是看到那些人都是一身西裝,宋運輝渾身如毛毛蟲爬過,坐立不安。大家都將目光看向與宋運輝一起來的梁思申,都毫不猶豫地想到宋運輝蛻變了。

  宋運輝想到梁思申這身打扮很容易被誤解,在握著謝總手的時候,就以未婚妻介紹梁思申,引起眾人再次驚動。

  謝總拉著宋運輝入席,一路笑道:「宋廠,你知道我一到金州學到一個新詞兒,『墮落』。一問才知原來這個詞的祖宗是你,你問問他們,都知道吧?」

  宋運輝一聽就笑了,對梁思申道:「我記得以前還為這事給你寫過一封信,說到進口新設備做出來的高端產品雞蛋當土豆賣,記得嗎?我氣憤不過,會議上說新車間不能墮落成那樣,那時候年輕氣盛,都被他們當笑話記住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看著宋運輝回想。宋運輝卻早被謝總一句「宋廠不可目中無人」拉了過去。梁思申掰著手指想了半天,在與宋運輝一起入座時候,感慨地輕聲道:「都快十年了。」

  「你也還記得?」宋運輝心裡非常高興,若不是一桌這麼多人,他有很多話要說。他那時候正彷徨,卻無人可說,有人聽不懂,有人不能與說,他將心事全部倒在信紙上,倒給才讀中學的梁思申,並不指望她能看懂。沒想到後來梁思申看得半懂不懂,而更難得的是,她能把看得半懂不懂的事情記到現在。宋運輝一直有些擔憂他和梁思申的感情,總感覺他有時候有些追不上樑思申,而每每這些小小細節都能讓他由衷欣慰。

  眾人自然都起鬨上了,拿宋梁兩人當作今天的話題。謝總更是追著詢問兩人的關係。宋運輝不肯說,一句「我們從小就認識」打發了過去,他的一張嘴,只要他不肯說,別人休想撬開。而宋運輝更不擔心梁思申,他注意到梁思申表現得非常低調,沒事少開口,偶爾還幫他整理一下前面的杯碟,並不像平時的咄咄逼人,更不是只有與他在一起的時候占盡便宜。他還以為梁思申悶得慌,可問了卻不是,他又被金州一干人拖著討論業內的事,沒法多照料梁思申,只能任憑梁思申後來菜也不吃了,淨托著下顎好奇地聽他們說話。

  飯後,謝總硬是拉住他,一定要把兩人請到謝總的套房單獨說話。宋運輝知道謝總肯定有重要的事與他說,只得拉著梁思申一起去。

  原來,閔廠長走得不情不願,而本來水書記寄予厚望的副總則是沒有就位,謝總空降之後,發現周圍一片荊棘,有些人組團抵制,有些人則是作壁上觀,謝總找不到突破口。他估計那些人都是被什麼勢力封口,他不得不調轉方向,向曾經的金州人求援,而宋運輝正是他原本就熟悉的人。

  宋運輝聽了謝總解釋,不由得先看看梁思申:「你會不會悶?」他有些不想讓梁思申看到他處理人情糾紛。

  梁思申笑道:「不悶,看你工作很有意思。」兩個人的時候她總「欺負」宋運輝,其實她心裡還是挺敬服宋運輝的,宋運輝言談舉止舉重若輕,她喜歡看。

  宋運輝只得對謝總道:「謝總上任後有沒有去拜訪一下水書記?」

  謝總搖頭:「他已經退休四五年了吧,過去認識,這回也去打了個招呼,不過沒逗留太長時間。」

  宋運輝謹慎地道:「我對金州現狀不是最清楚,不過……水書記的影響力還是不容忽視。」他知道這個謝總的後台硬,沒重大過錯的話,在金州待住無疑,他當然只有審時度勢,見機行事,不過他倒更願意看到謝總和水書記雙方和平共處。

  謝總道:「你這是實心話,幾個熟悉金州的同志都這麼跟我說,可老閔跟我交接的時候,卻跟我說了幾句私心話。他跟我說,他上任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沒正確處理好與前一屆領導班子的關係,太過放任老水的影響力,因此讓他任期內的領導班子內耗不斷。可是他也說,他虧在接任之始,因此以後一直無法強硬起來,你當然聽說過此事吧?」

  宋運輝道:「有,不過水書記兩個寶貝兒子一直靠著金州過活,老謝不用太擔心水書記的那股勢力。倒是金州內部用十隻手指都數不過來的派系最讓人頭痛。那地方長久以來幾乎自給自足,形成一個幾乎封閉型的王國,每一個人身後都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往往每一張嘴的背後,都可能有幾十雙手捂著,也可能有幾十雙手鼓掌支持著,這才是你面對的真實情況。估計現在都對你觀望吧,所以大家都把嘴捂著。」

  謝總道:「新官上任,不正是有些人的機會嗎?這時候所有人都捂著嘴,不是出於觀望的原因吧,我看是有什麼勢力捂住那些人的嘴。宋廠,都說你是新車間的精神領袖,你一句『墮落』能沿用至今,可見你的影響力不容忽視。今天我把這幾年從新車間出來的主要幹部都帶來了,你能否幫我一個忙,跟他們說上幾句話?」

  宋運輝這才明白今天一起吃飯的人為什麼幾乎是原新車間的人。這些人都是新貴,新車間本來就因為引進設備,集中了全金州的人才精華,閔上任後,這幫人便得到較多提拔機會。然因這幫人年輕資歷淺,暫時無法占據重要地位,自然便也無法形成金州眾多勢力中的一股。然而,正因其群龍無首,卻也正是謝總培養新勢力的得力新軍。宋運輝無奈地道:「老謝你還說沒法開展工作,你這一抓就是最準的切入口啊。這幫人技術領先,作風務實,視野開闊,是幫拉得出、打得響、過得硬的好手。但是你把希望寄託到我的號召力上,我估計作用有限,我已經離開金州那麼多年,我的話對他們還有多少約束力?」

  老謝道:「你想,這些人有一個共性,那就是新車間。只要給他們一個理由,通過這一共性把他們擰成一個屬於新車間的團體,讓他們一齊發聲,他們就敢開口了,人都那樣。不管怎麼說,他們還年輕,還需要前途,他們可能需要的就是一個安全開口的理由。而這個理由,其實只需要你輕輕推拉一把就行。我不行,我不能自己出面跟他們談條件,總還得堅持一個分寸。老閔也不行,新車間這幫人雖然蒙老閔提拔,可他們骨子裡看不起老閔這個工農兵大學生,再說老閔現在基本賦閒,說話沒分量。只有你行,聽說唯有你出席的宴席,他們那些人才會全數到齊。小宋,宋廠,我們多少年交情了?這個忙,你無論如何都要幫,今天老哥哥求你。」

  宋運輝非常為難,看今天謝總拉住他不讓走的架勢,那是非要他當場表態不可的,可是他已經從謝總的話里看出,謝總想撇開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宋運輝感情複雜。水書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的導師,讓他親手送水書記退出金州舞台,而水書記因為過去任上壓制的人太多,以及兒子沒出息,未來待遇將一退三千里,他如何做得出手?他這時反而看出閔的好處來,雖然厭惡水書記,可最終還是與水書記和平共處,不像謝總,一上來便咄咄逼人,估計金州上下都已經接受到謝總的意思,才會上下一齊做出閉嘴舉動。宋運輝猶豫了好久,才道:「要不,我先跟水書記談談,基本上他認我是他關門弟子,我的話他願意接受。」

  謝總道:「不瞞你說,宋廠,我一到金州,先拜會老同志,當然是先拜訪老水。承蒙老水看得起我,跟我提出合作希望,被我拒絕了。往大里說,金州再也不能因循舊的一套體系,舊體系已經貽誤太多,全系統出名,即使老閔不提醒,我也知情。你過去被要求回金州的時候,你也曾跟我說金州內耗太大,不願回去。對不?」

  宋運輝點點頭,道:「有這事。」

  「往中里說,老水退而不休,不符合政策規定。往小里說,就是從我私心來說,老水這算什麼。老閔是沒辦法,一上來就被來個下馬威,可我有必要嗎?小宋,我早知道你和老水關係好,但我還是把態度跟你說明白,不隱瞞你。」

  謝總說這話的時候,不時拿眼睛看看梁思申。梁思申看著心說,這人當著她的面,估計有些話不便說。她從小出生於官宦家庭,對這樣的對話太熟悉了,那些叔叔伯伯們上她家或者她爺爺家,需要說私話的時候,都是這麼目光游移地看著她這個局外人的。她不想宋運輝為難,就輕聲道個歉,藉口走了。

  謝總會意,等她走後笑道:「你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這麼好的一個人,虧你捨得緊緊捂住,換我早亮出來炫耀。對了,這回我也拜訪了老程,聽說小程現在正談戀愛,找的是老程過去在機修分廠的一位下屬,現在是車間技術員,工程師,以前沒結過婚,看來不是個有出息的。小宋,你看我得怎麼對待他們一家?」

  「唉,不希望看到孩子她媽太落魄。」宋運輝只提了一下,便不再提起,不想在這件事上被謝總談條件,現在明擺著是謝總有求於他,「老謝,我跟你直說,我提兩個要求:第一,水書記那兒你可以給他什麼條件,他是我師傅;第二,我做你和新車間系之間的協調人,你可以答應他們什麼條件。」

  「小宋,對於我一上任便被下馬威,我很生氣,不管是誰做的好事,後面准逃不掉老水的影子,我已經聯合上面的封殺他。就算是我不答應與他合作,他也不能對我這麼不客氣,對不對?再說我是背著任務下來的,上面給我死限,必須在多少時間內把金州扭虧為盈,我只有快刀斬亂麻。看你面上,我不為難老水,他只要安分守己,我也不會打壓他兩個公子。他應該理性地把自己看作是一頁翻過去的歷史。再說新車間系,我未來需要倚仗的就是現在群龍無首的新車間系,你不會回金州,老閔已經養老,正好我接手,他們有的是機會,但他們得與我一起做。」

  宋運輝聽了笑道:「非常彪悍的答案啊,老謝,你的風格與金州原風格大大不同。」

  謝總笑道:「有人嘴上不說,下手彪悍,空降一年的書記至今令不出辦公室,這誰幹的好事啊。小宋,你是老水弟子,有其徒必有其師,我不用重手行嗎?但我說什麼都要先跟你通風,我們是好兄弟,老水的事,得你同意了才行。」

  宋運輝清楚,那是謝總給他面子。他與謝總的關係可以緊,也可以松,但人在業內混,他還能做何選擇?他拿著房號走出謝總的套房,這其實只是要一個表態的問題,只要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人牽頭,眾人只要知道自己是在一個群體裡面說話,無形中說話做事的腰杆子就會粗壯,很容易就能擺脫身後捂住嘴巴的手。畢竟,眼前是誰都看得見的命運之神在招手,而這招手的擔保人是宋運輝,這麼一個有身份人的擔保,意味著謝總不可能言而無信。

  但是,屬於水書記的那頁歷史就得翻過去了。宋運輝其實心裡清楚,這一頁的翻走,絕不輕易,推己及人,如果他的東海有人想接替,他會有什麼想法?但是,總是要翻過去的,宋運輝心想。成為歷史的水書記除了失落,估計平常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那些劉總工等曾被他打壓過的人們,包括閔,誰能待見了失勢的水書記?失勢的水書記會面臨什麼?宋運輝想都不用想。但是,他只能選擇謝總,只能選擇請謝總對水書記高抬貴手,他只能做到這一步。人與人之間,除了有限的幾個人,比如父母、女兒、梁思申、雷東寶、尋建祥,其他人都是此一時彼一時。

  與新車間那些人的談話很順利,大家都是聰明人,有這麼一個機會,誰都踴躍,宋運輝親手將水書記送出金州歷史舞台。

  回頭再找謝總,謝總非常感激,竟伸手擁抱了宋運輝,連連大笑說好。宋運輝這才可以告辭離開,到下面找到梁思申。梁思申卻也有話要說:「我只生氣兩件事:一、你又沒戒指又沒玫瑰,憑什麼稱我未婚妻?」

  宋運輝笑道:「國內的飯桌習俗你可能不知道,女朋友這個身份,會被人聯想到竺小姐那樣的人,我不願看到你被歧視。我也很好奇,你今天吃飯為什麼這麼老實。哦,對了,你還有第二件生氣的事,什麼?」

  「我不是生氣,我是憋悶,我一想到我坐在那兒肯定被他們跟誰做著對比,就鬱悶,太沒可比性了,所以我裝傻給他們看,讓他們看你找的人麻布袋草布袋一袋不如一袋,偷笑你。」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沒想到梁思申小腦瓜里轉的是這個小心思,也了解到梁思申心中的疙瘩。這個哪兒都要求頂尖的人,自然是不願被人看低,而且,她到底是這麼年輕,自然她內心是驕狂的,也好在她年輕,才會把內心的不快對他說出來。宋運輝也不得不想到梁父梁母昨晚到今天對女兒的談話,多少對梁思申的心理造成一定影響。但好在,她對他直說了,直說就沒事。他連忙緊握住梁思申的手,連連說「對不起」,梁思申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她要到今天真正接觸了,才知道爸媽的操心不無道理,面對一個有歷史的人,她在許多方面不能任性,得知道適當的時候閉目塞聽。她原以為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沒想到她的情緒會有劇烈起伏。她欣慰的是,宋運輝包容她的脾氣。而不是如外公說的,扔過來一句話:你早知道我有過去……

  好不容易等到計程車,上車了,宋運輝問:「你爺爺以前退休後,有沒有退而不休?是不是有段時間很失落?」

  「有,媽媽說爺爺一退休,整一個老小孩,什麼不理智的事都做得出來,老想著權,想得生病。好在爺爺的兒子都是爭氣的,爺爺給其中兩個兒子找的兒女親家更爭氣,爺爺因此不用太失落,回去原單位好多的人依然捧著他。作為家人,看爺爺很可憐,可是如果作為旁觀者,會覺得很可笑,你是不是想到水書記?」

  「水書記沒養出好兒子,他沒辦法。」

  「這不是理由,他如果好好退出,幫助後人好好繼位,後人會感念他。比如你不是還接濟他兒子嗎?」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估計是性格關係,有些人喜歡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裡才放心。看你外公,我有時都想不透他幹什麼非要跟我談交易條件。」宋運輝本來想把他今天放棄水書記的決定說出來,但最終不敢說,怕梁思申說他冷血。

  梁思申卻想到了:「水書記跟外公一樣傻,這麼大年紀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反而越來越戀權。他會很悲慘,即使謝總不去打壓他,一個不正常引退的人日子通常不會好過,我看多了。你看外公也很可憐,呆在美國,每天被兒孫逼錢,還不如逃到中國看我冷臉,起碼我不會問他要錢。我有時候想心平氣和對待他,可他非要刺激我。不曉得他們怎麼想的,沒邏輯可言。估計如果謝總得勢,水書記會因此而受累。」

  宋運輝不得不肯定地道:「這是趨勢,不是我能扭轉的。哎,思申,我想到一件事,聖誕節你可以休息嗎?」他有些不敢讓梁思申再往深里探究水書記的事,怕梁思申想到什麼。

  「休,當然休,前後好多天。我去看你,我還得趁此機會幫申寶田申總把合資的事完成。」梁思申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先偷偷笑了,「東海這么小,宋大廠長會不會不敢讓我留宿,或者不敢去賓館見我?」

  宋運輝異常尷尬,他確實想到這些了,東海不比上海,他這樣的人進入上海,簡直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可是在東海就有不同。何況他有身份要求。他只得道:「你還問,你故意。」

  「我……我不是故意,可是……」

  宋運輝道:「我早說了多少次,我們彼此已經非常了解,不需要再加深了解,而且你爸媽總算勉強同意,我們還等什麼?你的聖誕休假,必須每一刻都跟我在一起,這回不要再推。」

  梁思申大力搖頭:「你欠我無數個三個字。你不說,我就是不應,你不用中文說,我就是不應。」

  宋運輝不由得笑出聲來,梁思申念念不忘要他的甜言蜜語,什麼承諾許諾都不行,非要甜言蜜語,不知道這是什麼古怪想法。可他真說不出來。沒想到她竟然這個時候逼他說,而且是無數個,她還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偏他對她束手無策。他只能看看前面的司機,有人在場,他更沒法說,他看到梁思申斜睨著他竊笑。

  總算不尷不尬地回到別墅,宋運輝想總是逃不過,就在別墅里說,沒想到外公這麼晚還沒睡。外公看著兩人回來,很是會意地笑:「夜晚真美好,真不捨得睡啊……」外公還中氣十足地拖了一個長長尾聲。

  宋梁兩個人都清楚,外公故意盯著,讓他們不好意思當著他面上樓。梁思申看得發笑,對宋運輝暗語:「你看,你看,總是氣得我們想打他了,他才舒服。」

  宋運輝回道:「早點答應我,早點不被他取笑。」

  「哼。」梁思申甩開宋運輝的手,給他一個鬼臉,偏偏自己先上樓去。

  宋運輝還真沒好意思跟上去,而外公卻瞭然地笑道:「哎呀,早婚早超生啊,可惜遇到一個狐狸精。」

  宋運輝一笑,只得坐下來,索性簡單將水書記的事跟外公說一遍,「你說,我該怎麼選擇?水書記未來會怎麼樣?」

  外公道:「有趣,這人可惜啊,生錯地方,只有一腦門子的權。小宋,我告訴你啦,男人在世,一個是權,一個是錢,一定要牢牢抓住,只抓一個不行。還有啦,傻女人也要抓住一個別放。」外公說著,手指朝樓上指指,「這個太精啦,不過倒是跟她外婆有點像,對誰都精,就對我傻,呵呵。」

  「外婆才不傻。你別聽外公的,他以前都被外婆管著,到底誰精誰傻呢。外婆以前跟我說過,女人是男人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外公有今天的方圓都是外婆規矩出來的。不過外婆是柔能克剛,外公你就自我感覺良好以為是老大吧,哼。」

  宋運輝聽了,看著尷尬的外公直笑,原來外公還有這麼一段,難怪現在沒人管著,沒規沒矩。外公被他笑得難受,怒道:「你笑什麼,你笑什麼,你這傻小子,還不趁機趕緊表表你是她的方圓以後隨便她規矩,女人就愛這一套,還以為她們管著我們,呸,讓她們自我感覺良好去,她們一良好就特別傻。」

  宋運輝卻從外公的罵罵咧咧中聽出了什麼,也看明白了,外公與外婆老夫老妻,知己知彼,只是彼此耍著花槍玩了一輩子而已。他看著樓梯頂端,不由會心而笑。

  外公早已在一邊趕緊轉開話題,免得被小輩取笑:「喂,你,我問你還抱著那個水書記的大腿幹什麼?」

  「沒有。」

  「那還差不多。我最煩不審時度勢的人,撈又撈不上,管又管不了,濕答答哪頭都不討好。管住自己啦,起碼你還能在金州說話有份,水書記要真落魄得不堪,你還能給他一口氣,你到底怎麼做的?」

  梁思申又在樓梯口冒出一句:「不管就不管,濕答答找什麼理由,人家還用得著你教?」

  宋運輝沒說真實答案其實與外公說的一致,只道:「我不插手兄弟企業的事。外公,你早點睡,我明天需要早早與同事會合,不陪你了。」

  外公不懷好意地笑,可終究還是沒好意思在小輩面前多說,再說他不想太為難宋運輝。但忽然想到:「要不要戒指?你這點子錢買戒指肯定買不到好的,你想她戴得出去嗎?別跟我說重要的是心意,那是藉口。」

  宋運輝囁嚅。

  外公哈哈地笑:「來,跟我來,我送你一對,一輩子的事不能將就。」

  「哎,這不好,謝謝外公。」

  「你是我徒弟,我送你是應該的。來。」外公一把拉住宋運輝,扯進他的臥室,硬是送給一對款式簡單大方、只鑲小小鑽石的顏色有些發暗的金色戒指,「別看石頭不大,老點子名牌貨色,帶出去比那些賊亮的貴氣。去吧,早婚早超生,我早見不得我徒弟被小狐狸折騰。」

  宋運輝拿著兩枚戒指去梁思申屋裡,想讓梁思申處理這兩枚戒指。但門關著,裡面傳出無賴的一聲:「說不說?」

  宋運輝笑道:「芝麻開門。」

  「超了。」

  宋運輝無奈,知道不得不大聲地說,不得不清楚地說,否則傳不進這扇隔音良好的門。他只得氣沉丹田,深呼吸再深呼吸:「我愛你。」說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外公的門,深怕外公打開門笑得打跌。

  「可是你欠債好多。」梁思申早在裡面笑得打跌,但依然不鬆口。

  宋運輝只得跟開了閘門一樣,有一有再,一鼓作氣,終於芝麻開門。宋運輝心想,其實甜言蜜語也不難,難的是第一次啟口。

  其實梁思申自己買來了戒指,可惜是外公口中賊亮的白金鑲鑽,看到外公的玫瑰金鑲黃鑽,立刻扔了自己的戒指。外公第二天早餐看到兩人手指戴的都是他的戒指,得意得鼻子裡一連串的唧唧哼哼。

  宋運輝白天和同事一起與人會談,晚上回來與外公一起吃晚飯,介紹會談情況,外公不斷發表自己見解,兩人說得很是投緣。當然,投緣是建立在宋運輝經常一笑置之的基礎上,換作梁思申,估計時間都不夠她和外公辯論。外公果然是個有經驗的人,說出來的提議非常高瞻遠矚,令宋運輝受益不淺。梁思申工作忙,反而聽得不多。

  只是宋運輝的同事感到非常奇怪,廠長為什麼要把一個與上海全不相關的會談安排到上海,廠長晚上都留宿到哪兒,廠長為什麼幾次三番一夜過後改變主意?

  但沒多久,從金州傳來的消息撥開眾人面前的迷霧,秘書更拿到宋運輝交給的一疊資料,讓辦理登記結婚,東海總廠上下頓時譁然。秘書也就此明白宋運輝的未婚妻是誰,看來以前的議論無風不起浪。但自打知道宋運輝的未婚妻是誰之後,大家心裡立即推翻以前認定的宋運輝離婚原因,而一致認定宋運輝喜新厭舊,地位高了,糠糟妻下堂了,很多人還在議論之後非常權威地給出一句「不出所料」。宋運輝對此無能為力,他只手難堵悠悠眾人之口。

  唯有宋季山夫婦看著兒子開始砸大錢裝修房子,尤其是把衛生間裝得跟鏡子一樣光滑亮堂,他們開始非常擔憂。以前程開顏算是金州總廠的高幹子弟,他們已經吃不消,再來一個從小喝洋墨水長大的更高幹子弟,他們不知道如何應付。雖然他們在宋運輝的病床邊見過梁思申,可是那時候心神不寧,沒好好打量,只知道這個女孩子人是開朗的,倒是沒什麼架子,不說英文字母,對他們也尊敬。可此一時彼一時,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又不一樣。再說,梁思申梁思申,這個名字後面兩個字跟「死神」同音,聽著真是彆扭。

  老兩口找兒子談話,說要麼他們回去鄉下住,或者去縣裡那幢老房子住,這兒讓給兒子做新房,叫個保姆帶孩子。宋運輝不同意,老兩口只好不搬。但是宋引困惑了,奶奶說梁思申會做她後媽,爸爸說不必非叫媽媽不可,叫阿姨就行,但是梁思申以前卻明明是她大姐姐。梁思申到底是什麼?她不要後媽,後媽不是很壞的嗎?她自己跟梁思申打電話,問梁思申怎麼辦。好在大姐姐的答案很簡單,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叫名字也行。宋引這才放心。宋季山夫婦旁聽著心裡又彆扭上了,這不是輩分顛倒了嗎?梁思申人沒到,宋家已經一團大亂。

  消息幾乎是第一時間傳到楊巡耳朵里,是尋建祥告訴他的,尋建祥的消息則是來自宋運輝親口播報的。

  對於這個消息,楊巡並沒太覺意外,他以前見過宋運輝對梁思申的情愫,男人嘛,既然喜歡上一個女人,豈有不千方百計搞到手的。再說宋梁兩人從小打下的基礎,以宋運輝的城府,還能不手到擒來?可是認為理所當然是一回事,真正親耳聽說又是一回事,楊巡滿心不快。尋建祥當沒看見。這事他不願跟楊巡說,又不能不說。知道說了楊巡肯定滿心不舒服,楊巡與梁思申兩人之間的恩怨尋建祥最清楚。可不說又不行,楊巡至今依然打著與宋運輝交好的牌子,宋運輝結婚的消息楊巡若是不知,豈不是被人戳穿牛皮。宋梁兩個,哪個都不會順著楊巡的意志為轉移而不結婚的。

  楊巡離開辦公室,回到家裡睡覺。「梁思申」這三個字,目前是他最不願提到的三個字,為此他即便是看到姓梁的人都恨不得白上兩眼,可是驟然聽到梁思申結婚的消息,尤其是與那麼接近的宋運輝結婚,前一刻他還想這兩個人不結婚才毫無道理,下一刻忽然一種感覺席捲全身,他大張著嘴無法呼吸,腦袋瞬間空白。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待在辦公室,回家裹緊被子睡覺,什麼都不管。可是他沒法睡著,眼前飛來飛去的竟都是梁思申的音容笑貌,依然是那麼清晰,清晰得都讓他想不到戴嬌鳳,甚至是梁思申最後冰冷對他的神態他也沒忘,在心頭就跟放錄像一樣地一刻不停地回放,他不想看都不行,喊停都不行,錄像自動而殘酷地播放著,提示著他的內心深處,其實與他以為的並不一樣。

  他掙扎再三,無法擺脫,只得狠狠地心說放吧放吧,索性關閉手機,眼睜睜看著過去的自己傻瓜一樣地想入非非,又被切肉切骨,那一幕幕他在梁父與他談判那一刻已經打包封存,不願再回想的過往。

  看著錄像般播放初見那一刻的驚艷,想到梁思申自始至終對他沒有任何歧視和偏見,甚至還經常為他們個體戶抱不平;看著梁思申真正用心地幫助他規劃建材市場、規劃賓館,以及對他機靈思維的由衷讚美,衝擊到他內心的那絲甜美至今令人回味;看著梁思申傾其所有與他建立合資公司……楊巡忽然想到,他這輩子至今,曾經如此真心待他、欣賞他、信任他、幫助他的人,除了已經死去的老媽,恐怕只有梁思申一個。連弟弟妹妹們都不如她。

  楊巡頓時一下坐起來,汗如雨下。

  楊巡再也躺不住,在屋子裡坐立不安,悔恨得想以頭搶地。他前一刻還恨梁思申呢,可是他有什麼資格恨她?梁思申才該對他失望透頂。楊巡直著眼睛舉起手,手指在半空輕彈幾下,終於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臉上。他失去了最寶貴的。

  而他當然也對不起宋運輝,是宋運輝將梁思申引薦給他,宋運輝也曾大力提攜他,可他最後卻連宋運輝也怪罪上,他真不是人,難怪宋運輝此後疏遠他,連一面都不肯見。

  現在他很對不起的兩個人要結婚了。他怎麼說呢?他除了祝福,還能說什麼?可是人家已經未必需要他的祝福。梁思申初見他的時候,雖然與他差不多的歲數,可人家才剛走出校門,心思單純。梁思申曾經是最真心地為他打抱不平,最真心地欣賞他,最真心地幫助他,可他卻給了梁思申那樣的回報,難怪她後來態度如此決絕,以徹底離開結束與他的交往。他此時已經能相信宋運輝的話,後來的那些都是梁父氣憤女兒受欺負做出的報復,而非梁思申本意。他閱人多矣,知道剛走進社會的新鮮人的心態與他妹妹楊邐差不多。因此他現在已經能想到,他打擊的是梁思申的真心。這樣的他送出的祝福,梁思申還肯接受嗎?不可能。梁思申可能巴不得離他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

  楊巡這才知道自己錯了,錯了。以前宋運輝讓他反思,他還想著宋運輝袒護梁思申,現在他後悔莫及,而那樣的兩個人要結婚了。

  楊巡知道自己應該送出祝福,但他心裡隱隱想到,他其實不願祝福,他很沒良心地更想梁思申。他對梁思申的心死灰復燃。可是他還有何臉面見她?

  楊巡在小小屋子裡待不下去,只拎了一隻大哥大包,帶著手機,漫無邊際地亂走。不知不覺地走到城裡的涉外區,看到不遠的海員俱樂部,看到遠近的大小賓館,看到曾經是他和梁思申聯手買下的兩家二輕局老廠子,打開廠門,看到的是他和梁思申一起參觀過的老廠。這些老廠,按照計劃將在三天後拆毀,蓋起新的市場。

  楊巡走出空曠的廠子,看著廠門外人跡罕至的馬路,清晰想起他第一次陪梁思申過來勘察時候的情形。那天是晚上,從蕭然的宴席上下來,那天他對梁思申戲言,他是她的人了,其實他當時心裡也正是如此渴望。梁思申這個半洋人不疑有他,竟然笑嘻嘻地接受,還當著別人的面把這句話若無其事地翻出來說,都不怕旁人側目,她是多麼可愛。

  可是楊巡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梁思申這樣的人肯結婚,那一定是因為有愛。而宋運輝一向是知道他的用心的,以後當然會更隔絕與他的來往,再加上宋運輝心思縝密,他未必有隙可趁。他的小聰明害了自己。

  楊巡站在馬路上悵然若失,冬日的街頭非常灰敗,連落光了樹葉的梧桐樹都是灰敗的顏色。楊巡不由得又走回老廠,坐在人去樓空的收發室發呆。他錯了,錯了。他心痛至流淚。

  楊巡坐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只穿了西裝和一件毛衣的人早已四肢冰涼,腹中也早已餓得轟鳴。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錯過吃飯時間很多。他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慢慢走回家去。他想到一件要緊的事。這兩片老廠區拆毀後,他和梁思申本來準備蓋一條歐式購物街,梁思申拿來的設計草圖和一些她旅遊到過的歐洲美麗街道照片都非常漂亮。但這個計劃已經被楊巡打入冷宮封存,他前段時間是如此厭惡聽到「梁思申」這三個字,當然不會再執行由她經手制訂的計劃。他現在打算造的也還是購物街,不過主題是服裝街,打算投入資金較少,當然也不可能漂亮到哪兒去,只是實用而已。

  楊巡這時候灰頭土臉地想到,與梁思申一起規劃的商場沒了,不屬於他了。要不,不惜一切工本地重啟歐洲購物街的計劃?這個想法讓灰頭土臉的楊巡稍微興奮起來,要不,就這麼定吧。他和梁思申之間已經被他毀得沒剩下什麼實質性東西,只有這條街的規劃,若是實施出來,算是完成兩人曾經意氣飛揚討論確定的夢想。楊巡不得不考慮到成本,考慮到市場對如此前衛設計的接受度。但是又不斷地催眠自己,算了,不想這些,難得縱容自己一次。等走到家的時候,楊巡已經心下確定,啟用塵封多日的舊設計,廢棄現有的實用性計劃。

  他這才發現他的手機從早上離開尋建祥辦公室的時候一直關到現在。他連忙打開,迅捷快速地發出幾條指令,讓包括楊速在內的手下開始執行新的計劃,不容置疑。

  而他也想到,他答應今天去接樊淨下班,因為昨天聽樊淨說他們銀行今天來領導視察,辦公室人員被要求穿上銀行統一的毛料套裙,以示陣容整齊。樊淨怕冷,楊巡自然今天早上負責接,晚上就得負責送。只是楊巡現在心裡失去對樊淨的所有興致,勉為其難地磨蹭著出門,到了樊淨的銀行,樊淨已經躲在大門裡等了一刻多鐘。可楊巡還在想著怎麼找個藉口,他今晚根本不想與樊淨說話,更別提可能的一起吃飯或者去她家吃飯。

  樊淨不疑有他,一見楊巡的車子來,拉開就急急衝進來,呼著氣道:「你來晚了,快,快送我去家裡換件衣服,今天我們高中同學聚會。今天打了你一天電話都打不通,你去哪兒了?」

  「在家睡覺。」楊巡簡單地回答。但心中不免想到,樊淨一直認為自己是大學生,認為自己見識禮儀比他楊巡強,可是看她坐進車子的樣子,一點風度都沒有。那天他和梁思申一起夜看工廠,梁思申挨凍都不變身姿,對了,那天是他的風衣給梁思申擋風,她可一點沒嫌。相比梁思申,樊淨那些檔次算什麼。

  「大白天睡覺?你可真能。」樊淨依然沒留意早早暗下來的天色中楊巡不快的臉,她正忙著將手放到出風口取暖。

  楊巡沒搭理,專心開車,心裡開始厭煩樊淨。

  送樊淨到家,樊淨讓楊巡等一會兒,她換了衣服立刻下來,楊巡雖然沒應,但一直等著。他知道樊淨重視她的中學同學,當然重視中學同學的聚會。樊淨從市重點中學畢業,同學大多讀重點大學,不過樊淨讀的是普通大學。

  好在樊淨很快下來,楊巡又一言不發載上她便走。樊淨這才感覺到楊巡的情緒,忙問:「你怎麼了?今天不高興?」

  楊巡點頭,依然沒吱聲。楊巡嚴肅的時候神情挺可怕,樊淨平時常嫌這嫌那,可楊巡真正拉下臉的時候她是怕楊巡的。她只得小心地道:「什麼事啊?你可難得不高興呢。」

  楊巡幾乎是有些譏諷地道:「要不等下你讓我參加聚會,讓我高興高興?」

  樊淨立刻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裝出來騙我這句話的,偏不,才不上你的當。」

  楊巡沒理樊淨的小聰明,樊淨以為這麼說可以婉轉拒絕他參與聚會,他才不會看不出,只是他今天沒興趣計較而已。樊淨見此也不說了,她有點怕楊巡還真膩著非要參加她的同學聚會不可。

  但是車到飯店,正巧兩個男同學也到。那兩個男同學一看見楊巡送樊淨來,一個攔車,一個扯楊巡,叫囂著把楊巡也扯進飯局。楊巡掙扎不開,只得硬著頭皮參加。其他同學也帶著男友或者女友,對樊淨這一對並不大驚小怪,這回一下聚會了兩大圓桌呢。楊巡沒怎麼說話,眾人見楊巡西裝革履,舉手投足派頭十足,都以為楊巡與他們一路。同學聚會更多的是同學聊天,搶著說話都來不及,不會太照顧到家屬。酒到酣時,才開始關注隨行家屬。有靈活的開始與看得上眼的家屬交換名片,有人一看楊巡的名片,就驚呼出來。見過楊巡的不多,但是都知道楊巡的兩家市場和只有楊巡知道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一家商場。立即有人要來認識楊巡,不免地,有人問楊巡:「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楊巡沒回答,只微笑斜睨著樊淨,道:「你說呢。」

  樊淨最頭痛這個問題,她對楊巡蠍蠍蜇蜇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聞言只得道:「有什麼可問的,大家還不是差不多。」

  楊巡卻冷靜地道:「我半文盲,小學畢業。」

  同學們都泛出一臉「原來如此」的模樣,樊淨真是懊惱死,不明白楊巡為什麼非要說出來,更把初中說成小學。聽著大家的竊竊私語,她幾乎是強忍著才拖延到聚會結束,坐上楊巡的車子就想發飆。楊巡卻不等她發飆,就搶著道:「我初中畢業是恥辱嗎?你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你既然這麼看不起為什麼還跟我在一起?你享受我車子接送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我是初中生?你倒是精明啊,又想我錢又看不起我學歷,你不三不四算什麼玩意兒?你倒是拿出點骨氣來不要我臭錢買的禮物不要我接送,我還敬重你,你嫌棄我沒文化我也沒話說,誰讓我文化低只讀初中。可你讀那麼多書,你骨氣讀哪兒去了?你讀那麼多書你還買不起車還要我接送,你讀那麼多書你也不過找個我這樣的初中生,你讀那麼多書你到底讀懂多少道理……」

  楊巡罵起人來是實戰派,一張嘴潑風一樣,不給樊淨一點反擊機會,全是他在說,沒說幾句樊淨就被罵哭了,可車在路上她不敢開門,只得被一直罵到家,兩人的關係就此終結。

  楊巡開著車回到家,他只覺得自己這一年荒唐至極,他都在忙些什麼,自己送上門去讓人嫌棄。那些個女人,真正是懂得個屁,他們能看到他楊巡的好處?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還由衷讚嘆他思維靈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時懂個屁,他當時沒領情,他大錯特錯。

  楊巡到家後沒急著下車,將頭埋在方向盤上發呆。好久,才回去家裡,但沒搭理楊速問他為什麼改變計劃,而是懨懨地鑽進自己房間就睡覺,他悔死了。

  楊巡最終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老價錢買了一串鮮紅的珊瑚項鍊作為送給宋梁聯姻的禮物,因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歡這種東西。

  禮物還是通過尋建祥送去。楊巡知道宋運輝本來就忙,而且現在也不大待見他。

  宋運輝看到楊巡送的禮物,不懂這玩意兒的價錢,見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珍珠玉石,以為不怎麼值錢,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讓尋建祥帶句話,說聲「感謝」,楊巡這才安然。

  宋運輝登記結婚的消息傳出去,有不少人主動上來送禮,很多是屬於推都推不掉的。宋運輝清楚,這等禮尚往來需要用一場婚宴來打發。但是梁思申不肯辦婚宴,她一來是剛見識過梁三的婚宴,那簡直是被人當猴耍,一點莊重的感覺都沒有;二來她出席過宋運輝與金州舊人的宴席後便斷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願被人背後與程開顏比較,她認為那太對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無可避免要被這種比較的目光騷擾。尤其是後者,她寧可放棄每一個女孩都嚮往的新娘子待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選擇低調。

  宋運輝理解她,她只要一個「不高興」說出,宋運輝便知道了她心裡的疙瘩,因此沒再勉強,但兩人都答應讓外公作法,被外公押著量體裁衣,製作傳統禮服,準備春天的時候在外公的大院裡拍結婚照,因為他總得好好給梁思申一個新娘子的感覺,他欠她。對外,他則宣稱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歡國內習俗,太有性格,因此不辦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女兒結婚,他們雖然不是很滿意,可是婚宴不能不辦,婚宴與其說是新人宣告結婚的場所,不如說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場所,他們得給親朋好友一個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絕在宋家辦婚宴,當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辦,索性一個都不辦。一家人溝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運輝。一來二去,宋運輝與梁父梁母恢復良好邦交,但是婚禮的事情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頂住,三個有頭有臉的人都拿這個小人兒沒招。梁父梁母也想到過找外公幫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餿,外公建議乾脆到他美國的大宅去辦。

  婚禮的事終於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了下來,最終哪邊都沒辦成。她聖誕前夕在美國出差的時候與朋友說起來,滿口遺憾。但與宋運輝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得面對。她把遺憾的話留在美國,回到國內,便不再提起,不想給她愛的宋運輝太多壓力。

  聖誕休假,她獨自開著特意從美國訂來的、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諾基,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區。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她原來20世紀七十年代型號的,曾經自認非常性格,而且練出她一身業餘修車水平的老切諾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