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01

  梁母先女兒一步,早早趕來別墅。本想幫女兒忙,先把衛生打掃了,讓女兒清閒,不想被梁大接來別墅一看,什麼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氣,其他什麼都有。原來是李力早讓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時也有李力的保姆過來抹一遍灰。便是梁大也熟悉,進門就把空調開了,房子頓時慢慢暖和起來。很是奇異的,房子一暖和,房間裡面家具的線條似乎都柔和起來。

  一樓大開間,除了用人房和衛生間,其他都是敞開的。廚房的家具是整套從美國帶來的,原木配不知什麼做的台面,非常厚實華美。梁大介紹說,大家看了都說這廚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著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學個樣子。台面則只能用花崗石代替了。屋裡還有四大隻據說是窗簾寢具等大包裹,上面中英文寫明不許打開,為此梁大很有腹誹。

  梁母東摸西摸地看,正嘖嘖稱好著,見外面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口車道。梁母停下看去,卻是女兒從車裡鑽出來,也沒看房子,低頭大步走到車尾,大力拖出兩隻大皮箱,又從後車位拖出一大一小兩隻箱子。等梁母驚詫之下趕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過去跟司機算帳。

  梁大在裡面看著大是驚詫,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無窮。他忙走出去幫忙,拎起一隻箱子就覺得重,毫不猶豫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我練拳擊,咱現在整個是藍領的坯子。」梁思申將最後一個箱子拎進,這才甩了大衣,歡呼著與媽媽再次擁抱。

  梁大見此告辭,但被梁思申拉住要求看他和李力的房子。梁思申常在與梁大、李力電話討論裝潢細節時候聽他們吹噓如何投下血本,心中很是好奇中國新貴的家庭布置。李力房子的保姆見慣梁大,放手任他們參觀。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臥室是鐵灰色真絲寢具,樓上樓下全套紅木家具,不說做工,但是那紅木的用料之多……不由咋舌。再回頭看梁大的房間裡也差不多,但梁大的顯然是進口歐式家具,異常奢華。兩家房子比較,就跟她新背的宋詞所說,「競豪奢」。回來跟媽說起,兩人都感慨,說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錢。

  隨即,母女倆開始布置窗簾寢具,兩人有說不完的話。梁母看著女兒矯健地跳上跳下,嫻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都不怎麼會做家務,可見女兒這幾年一個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這話也不能再問,女兒不會回答。她最想知道的是女兒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費從哪兒來、周末上哪兒去等問題,女兒都一概回答是同學爸媽幫助解決。想起這個,梁母便覺得自家女兒過得再奢侈也是應該的,因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類的則是差之遠矣。

  但有一個問題是要搞清楚的,梁母問:「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麼回事?梁大好像認定你和李力的關係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說李力這人女朋友多嗎?」

  「媽,這事你別太封建,李力不過是看我相比國內的人稀奇難得,我不過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國內人有趣一點,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複雜。李力的祖宗說過,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兒小小年紀怎麼能看得如此清楚,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臉皮,忐忑地問:「囡囡,你在美國有沒有李力那樣的朋友?」

  梁思申笑了,連聲道:「媽咪,媽咪,媽咪,我不是亂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沒時間亂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別多問了,這問題多不好意思。」她一邊說著,一邊拎起熨斗將床單在運輸中揉皺的部分熨平。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話安撫自己,女兒現在是美國女孩,當初送她出去的時候就已經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學習,現在就應接受這樣的女兒。

  女兒拿出來的東西都很新奇,梁母不敢亂動,大多時候只好旁觀,旁觀的時候更是驕傲地看著寶貝女兒。從小跳舞的女兒身材非常曼妙,有修長的腿,窄翹的臀,纖細的腰和曲線美妙的頸。這樣的女兒,放哪兒都是發光體,梁母想像得出女兒身周群男環伺,她可真想替女兒篩濾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長莫及。

  看到一半,梁母已經明白,女兒還說不如梁大他們的奢華,其實床上用品和窗簾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錢不少。

  一套房子這麼布置下來,才終於有了人氣。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懶得想嘆一聲氣。梁思申這時候和媽媽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著從寢具包裝里掏出來的瓷器玉器。梁母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麼嚴禁別人動她的這幾個軟包裝,原來是內里另有乾坤。

  梁母只見女兒花樣百出、興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卻不知女兒滿心挫折,她主抓的東海廠融資項目破產了,團隊解散回國前她最終還是受了一頓批評,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因為錯不在她。她更生氣的是來前已知蕭然的項目卻進展順利。那意味著蕭然的巧取豪奪即將成功,而她卻無法阻止。剛才看到梁大李力豪華房子的時候,她很偏激地想到,若說社會資源是一個蛋糕,可當梁大蕭然李力等人可以輕而易舉侵吞掠奪優良資源的時候,其他人怎麼辦?宋老師付出過人的努力,楊巡付出血淚,宋老師的姐夫付出自由。可誰來清算侵占資源者的罪惡?她最生氣的是她有勁無法使。如果說那是一場球賽,那也是滿場黑哨的球賽。

  可偏生悲哀的是,鑑於她這回在做大老闆會見大領導準備工作時候的出色表現,公司打算以後讓她側重分管中國區的業務。原因何在?梁思申當然知道,因為她是高幹子弟,很多別人找不到的門,她找得到,別人找不到的人,她扯著虎皮大旗一個電話就行。她也在違反公平競爭原則,可她現在知道有些事不能跟媽媽說,不能再讓媽媽為她的異端思想擔心,因她梁家一家也是既得利益者,她在家談這種話總是得不到呼應。

  梁母兀自愛不釋手地擦拭一隻雨過天青色的瓷瓶,整件擦完,才滿意地道:「真是美麗。囡囡,這隻瓶子是做什麼的?」

  「這只應該是仿品,仿宋汝窯膽瓶,不過這隻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實實寫著大明成化,從線條和釉色來看,做工相當好,釉里也添了瑪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還有細細的裂紋,只差一個胎體顏色稍微不對。」

  梁母細細地看下來,笑道:「果然好,跟那《紅樓夢》里寫的似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隻膽瓶啊,有靈氣。」

  「是的,背了唐詩宋詞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話來描繪的東西,一句詩卻可以把千言萬語都概括了。」梁思申深吸一口氣,依然決定不跟媽媽提起不快。好吧,那就風花雪月,她已是成年人,她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媽媽,這是碧玉荷葉碗,玉質不算一流,可那麼大一塊玉能這般均質已經算是上乘,雕工卻是一流,我是買下一塊碧玉請土耳其人雕的,餘下的雕了這幾隻小杯子,還有幾粒珠子。媽媽你看,這隻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爐放在這兩隻碗中間,每隻碗裡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該是多美。」

  「假洋鬼子露餡兒了不是,放夏天開的梔子花才是最好呢,這幾天漂幾朵臘梅,閒花照水,行了。」

  梁思申做個鬼臉,與媽媽一起繼續擺放這些小玩意兒。她告訴媽媽,自己這幾年掙的錢,一半都花在這些小玩意兒上面了。梁母多多少少地知道女兒這幾年掙了不少,想到上百萬美元都換來這些小玩意兒,不由強烈心疼。可這些小玩意兒卻是真的好看,尤其是當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來,梁母更是愛不釋手,做女孩子時候的夢想,卻在女兒一輩身上實現了。

  但梁母卻也煩悶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兒,眼中可還看得上誰,這才是最大麻煩。

  母女倆出門買菜回來,天色已暗,看得出別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經亮燈,可見已經有人入住。安步當車,說說行行,倒也難得閒適。到得家門,卻見門口放著大大一束玫瑰。梁母笑了:「哦喲,李力來過,肯定是他,我們正商量著明天買花去呢,他就送上門來。有女兒真好,有人送花上門,嘿嘿。」

  梁思申兩手拎滿東西,騰出手開了門,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卻大笑了:「不,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樂,哈哈,爸爸真可愛。」

  母女倆樂不可支,卻被院子木籬笆門外人聲打斷:「梁小姐,可找到你了,我們能進門嗎?」

  梁思申朝外看去,黑地里有兩個人,但看不清楚是誰,另一個人也說話:「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樂。」

  梁思申走去開門,卻看到先說話的竟是蕭然。咦,他來幹什麼?但見兩人都對她媽很尊敬,她估計蕭然應該是跟她攀交情來了,通過李力的關係進一步軟化她的立場。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廚的意思,立刻就打電話給家裡的保姆,讓過來幫忙。梁母微笑地看著,卻並不拒絕。蕭然當然從旁邊看出那麼點意思來。

  李力微笑看著梁思申:「很累?那還出去買菜乾什麼,開個單子給我保姆不就行了?」

  梁思申本來愛屋及烏地煩上李力這個高幹子弟,可見了真人卻心軟了,李力笑容那麼有味,聲音也是那麼有味,跟夏天見的時候差不多。見問,她癟了癟嘴,道:「很倦。」

  「工作很煩心?」李力看梁思申脫了黑色及膝長棉大衣後,裡面穿的是寬鬆的米色毛衣、米色褲子,都是很柔軟的樣子,柔軟得令人想緊緊抱一把。「還是一來就布置房間,累著了?可別也累著伯母才好。不過窗簾之類的裝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還是有些空曠。」

  「還沒謝謝你呢,房子裝得相當好,好得超過我的原意。空曠就空曠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將粗粗的麻花辮子甩到身後,看向蕭然道:「蕭總不是準備節後與日本公司簽約嗎,怎麼有空出來玩?」

  蕭然笑道:「看你這麼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們剛談下合同,可中文翻譯文本照著我們的意思,英文的……據說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許多……」

  李力補充道:「我們第一次跟『列強』打交道,不敢大意。蕭讓我找找上海有沒有合適的人幫忙?確保無虞。這樣的人還真難找,我介紹了你,沒想到你和蕭已經認識。」他又對蕭然道:「你看,明天行嗎?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梁思申狠狠剜李力一眼,見他臉上滿是為朋友的焦急,不免軟化了立場,不由自主地道:「我記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現場商談合同最後事宜,時間很緊。就今天吧,事不宜遲,蕭先生請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場純粹是私人的,李先生不會介紹錯人。」梁思申說完就後悔,她這是助紂為虐。

  李、蕭兩個都笑了,李力當然清楚,這是他面子夠大。而蕭然則是放下一百個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彎,以示感謝。梁母在一邊看著,心說女兒說話夠大方,於是放下擔心,上樓替女兒收拾行李去。

  李力道:「你這兒書房還沒檯燈,不如去我那兒,或者蕭那兒。」

  「不去,你那兒不是中央空調,冷。不如你們先回家吃飯,我這兒慢慢把檯燈裝起來。」梁思申看一眼手錶,「七點鐘我們開始工作。」

  「我們幫你裝。」兩人不約而同地說。

  「不,不是行貨,我得自己來。」可眼睛卻別樣地看著李力。

  蕭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點準時來。」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這兒,只能留下蹭飯。梁大師總是需要個把打下手的,我勝任。」

  梁思申心說,若不是早知蕭然是什麼人,還真會被今天蕭然的表現迷惑,可見人人都會兩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後一刀是什麼樣的。

  原來檯燈是梁思申收來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窯,也有名家手筆,可因為破了相,價錢猛跌。梁思申因勢利導,將這些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薄胎瓷細細打磨,做成燈罩。李力旁觀著,這才明白梁思申為什麼不讓別人動手。他嘆為觀止,原來梁思申是這樣在玩。

  再抬起頭,李力不得不調換一種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沒見過的擺設。原來這一件那一件,小小東西裡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來龍去脈,那不是他竭力模仿個大輪廓可以比擬的。比如那維多利亞式的圓鏡子,隨隨便便放在桌球桌般大的書桌上,工作累了抬頭望一眼,正是女孩兒心思。而一塊拳頭大的壽山白芙蓉隨形章順便就做了鎮紙,不懂的人可能只會覺得好看,可懂的人卻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都不認識的。他開始自慚形穢。他原先一向自傲於他的見多識廣。他真不懂,梁思申這個半洋人怎麼知道那麼多中國傳統的東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著類似好東西好幾年。

  李力都不知道還有哪件東西又有什麼來歷,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飯碗拿起筷子的時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詳一番,怕做錯說錯什麼,怕就像他經常嘲笑暴發戶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給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說那筷子是烏木鑲銀,東南亞貨色,《紅樓夢》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候出現過。李力都覺得自己也差點成了二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麼看他這個人。李力第一次極端地不自信起來。

  七點,蕭然帶著助理準時敲門。四個人坐書房說話。老大的書桌四個人用都綽綽有餘,盡可以將文件滿桌攤放。

  梁思申先將英語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數,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順手得多。看完,便將英語的翻譯出來,與蕭然手中的中文本逐條對照。可她中文詞彙畢竟沒那麼專業,翻起來不得不東拉西扯地解釋一通才罷。可好歹,還真找到兩處對不上號的地方,不過大家都覺得不應該是陷阱,而是翻譯差異。李力不得不陪著,一直陪到晚上十一點。

  本以為對照結束,事情完成。沒想到梁思申將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對蕭然道:「我有幾個臨時想到的問題,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

  蕭然忙道:「請講,求之不得。」

  梁思申道:「你看,這兒一欄,應該是你簽名,但問題是至今你還不是市一機的一員。我只說個萬一,萬一合同另一方什麼時候想毀約,他們只要提出當年你的簽名是虛假簽名,因此而宣布合同無效,你有沒有想過未來怎麼應對?這種情況很容易發生,合資後,外方可以查看公司舊檔案,你的身份變遷就瞞不住了。」

  蕭然看住梁思申好一會兒無語。確實,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場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發,因此才讓他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明白,我這就回去抓緊。還有呢?都不知怎麼謝你,指出這麼重大的紕漏。」

  「不用謝。我第二個問題是,你這合同中所謂先進技術的引進,似乎沒有具體條規,究竟是先進設備的引入,還是中方員工出國培訓學習,還是合資雙方聯合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術,這方面似乎應該明確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蕭然忙道:「我們討論的是引進先進設備,員工培訓以及部分中國沒法加工的部件引進。」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給你補充在這兒,你回頭自己把中文部分補上。引進設備具體事項前面已經談了,我給你補充一些細節,是需要你再跟對方談的。比如設備安裝時候外方來幾個人,費用誰負擔,來幾天,超過幾天費用又怎麼算。中方員工培訓接待工作如何。這些小細節可能也比較費錢,需要談判時候考慮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畢竟日本的費用比美國還高。另外,建議你提出組建聯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術才是合資最終目的。」

  蕭然又是連連點頭,讓助理記錄。「熟人好辦事,而熟悉業務的人能辦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梁小姐。」

  梁思申卻對著「熟人好辦事」慪氣上了,心裡反感頓起,將原先想說的幾句話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這些,原則上的你們都考慮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小問題。不好意思,李先生都悶得打瞌睡。」

  李力忙笑道:「哪裡會,我就跟白聽一堂課似的。其實很多原則性大問題我們倒是不大會忽略,反而一些細節性的問題,我們因為沒做過,都沒有認識。」

  「是這樣。蕭先生,我的老師,你也認識的宋運輝,他多次引進國外設備和技術,又多年從事外貿,他對中方該做什麼一清二楚,只有比我更務實,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請教,他英語也相當好。」梁思申想讓蕭然對宋運輝屈服,以後別淨想著陷害楊巡,有意放出誘餌。

  「一起吃過飯的宋廠長?」李力想起那個與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廠長,沒想到那是個有真本事的。

  蕭然道:「宋廠長比較忙,可若是有事,我還真要找上門去。」話是這麼說,蕭然心裡卻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他自知,不是宋運輝的對手。

  梁思申這才起身送客。感覺李力雖然依然溫柔,可總是有哪兒不對勁,她懷疑是自己對李力不對勁導致的。

  媽媽已經在新的床上睡覺,可梁思申一時睡不著。今天按說是幫人做事,可她厭惡這件事的當事人,幫忙後心裡一點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幫忙的當時,她都有做小手腳的衝動,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將小衝動都抑制了。

  再獨個兒靜靜回想那份合同,卻覺得漏洞頗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謂的技術引進,其實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進。說到底,等於沒有引進技術,而是日方把市一機當作組裝和低級加工基地。但似乎蕭然對於她的引進核心技術才是目的的提醒並不關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蕭然的目的便在賺錢,而技術研發卻是那麼耗錢的勾當,蕭然即便是技術消化都不願做,只想著儘快將權兌換成錢。這是多麼短視的行為,也只有蕭然那樣的人才做得出來。

  而且,梁思申無法不想到外方51%的控股。雖然合同表明,總經理由中方委任,可是,沒有掌握核心技術的中方,即使拿著一支簽字的筆,又有何用?梁思申實在看不到蕭然所謂的主導權究竟在哪裡,這主導權太不堪一擊。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條她在資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數,她都忘了那份冗長的合同中有沒有提起相關事項。她抓起窗簾往外看看,周圍房子的燈光都已熄滅,這大冷天的,人們大概都已經睡覺。梁思申只得作罷。

  說到底,心裡總是存著那麼點不甘心,帶著點不願為虎作倀的心理。李力那張帥氣的臉不在身邊,她把持得住。

  等第二天早上醒來,忘了也便忘了。

  02

  程開顏終究是沉不住氣,她見宋運輝回家後正眼都不瞧她,她搭話就給頂回來,以致她不知道爸爸的計策實現了沒有,宋運輝會不會恨她入骨。她忐忑地等著爸爸那邊的消息,卻越來越怕見丈夫,一聽見宋運輝的汽車聲接近就躲進她的臥室不出來。她跟爸爸說她想躲去市區宿舍,可是爸爸卻要她堅持,說宋家現在不是她來去自由的地方,程開顏只好挨著,幸好宋運輝白天上班,她還可以出來見個天日。可是一想到元旦宋運輝得在家休息兩整天,她真害怕。

  她不知道的是,宋運輝其實拿她沒辦法。離婚是兩個人的事,她不點頭宋運輝別想離。而且宋運輝不是個肯降格大打出手將程開顏暴力趕出家門的人,所以宋運輝也為兩天元旦怎麼過而苦惱。在程開顏決定落荒而逃、回金州當面與父母商議對策的時候,宋運輝也痛下決心,放棄元旦家庭團聚,趕赴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一對夫妻元旦前夜心照不宣地南轅北轍了,幸好有宋季山夫婦照看宋引。

  終於在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天,宋運輝看到雷東寶。

  雷東寶看到宋運輝就嚷嚷道:「你死哪兒去了,這麼多天也不來看我。」

  宋運輝笑道:「少囉唆,知道你裡面日子快活得很,我不擔心。有什麼話快說,別辜負我趕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覺,明天大清早還得趕回去。」

  雷東寶道:「你看看,我瘦了這麼多,也不說關心一下。」

  「我一直胖不起來,我都沒怨。瘦點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像話。但體形改了,為什麼脾氣不改?聽說他們幾個來看你的時候常挨罵。」

  雷東寶道:「我汲取教訓了,但我現在沒法好脾氣,你知道嗎?我現在不能求著他們來找我,我得壓著他們來找我,我只好霸道。這裡面待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沒法良多久。小輝,小雷家的預製品廠和豬場準備讓紅偉、忠富兩個承包,這是我發話他們才能承包。現在他們還沒坐穩,你說,等他們坐穩了,我在這裡面還有屁用場?」

  「他們兩個是熟手,上去就坐穩,不過聽說忠富不願回來承包。」

  「對啦。你說等他們坐穩,我還怎麼回去?小輝,趕緊想辦法讓我出去。」

  「我一直讓楊巡在跑這件事,紅偉他們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碼還得坐到明年這個時候。」

  「明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當場槍決。你給我辦保外就醫,我這麼胖,他們說弄個肝硬化什麼的出去,方便。」

  宋運輝沉吟,兩眼留意到雷東寶蒲扇大的兩隻手掌使勁地一張一握,一張一握,使勁地做著無用功,卻又是那麼使勁地堅持。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道:「楊巡跟我提起過你目前的舉動,我也料到你可能在為回去做準備。但你以為你回得去嗎?你以什麼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麼位置?你想過沒有?你如果保外就醫回去,你最多只能通過士根操縱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復書記身份。可如此,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順,再加通過士根過濾,發號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預期,不會比在這兒的威力大,反而容易讓人認清你已經是強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舉動大點,你以為沒人敢把你假生病舉報了?你以為上面有些想看著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麼舒服;再次,你到底想清楚沒有,你想要什麼?還是那個管著三家實體的虛位,還是別的。我的問題可能殘酷,可對你,你還是當作良藥苦口吧。」

  雷東寶好一會兒沉默,低頭看著桌面沉思。宋運輝的問題太殘酷了,殘酷得猶如一根悶棍,把他熱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溫度一樣涼。可問題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認同宋運輝所提問題的殘酷,認同宋運輝的分析有理。

  宋運輝看著雷東寶的大掌終於慢慢舒展,完全攤平在桌面上,才繼續開口:「大哥,你想明白點,你回不去。因此你在裡面的時候不如與人為善,積點功德,讓他們一輩子感謝你。你靜靜在裡面修養,收收心,等待出去後東山再起。」

  雷東寶沮喪得都不願說話,什麼,近半年來的打算都泡湯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現在暈了。可是心裡卻又有另外一堆問題抗拒著宋運輝的話: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養他的小雷家了嗎?他真的要放棄用心血打就的江山嗎?雷東寶心中異常抗拒,可還是因為這些話是宋運輝所說,他只能逼迫著自己去想。

  宋運輝看著雷東寶風雲變幻的臭臉,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楊巡說,我再確定下一步你怎麼出去。」

  雷東寶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話,你就不讓我保外就醫?」

  宋運輝不否認:「回去小雷家的話,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

  雷東寶無言以對,當然,他是有話說的,他又不是不會強詞奪理,他只是不願跟宋運輝強詞奪理而已。「那你想關死我啊。」

  「哪有的事,一年後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醫這樣有風險的勾當,如果沒有你的性格收斂來配合,我難道想看著你再回裡面蹲到刑滿?你啊,什麼時候能學會前進三步,站住想一會兒,或者甚至不惜退後一步。」

  雷東寶不語,既不答應,也不否認,只是覺得沒意思。宋運輝怎麼管到他頭上來了?可結合著前面的話,又清楚宋運輝是為他著想,他才說不上話來。他感覺宋運輝現在說話和以前不一樣了,現在說話當仁不讓,就跟大多數一把手一樣。

  但雷東寶還是問了句:「你說,你姐要是在,我會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

  宋運輝被雷東寶問得愣了一下,卻實話實說:「我姐姐的去世,都沒能讓你收斂多少,我不以為她在世會影響你多少。而且,你現在已經另娶,你還是多想想另一個人吧。」

  雷東寶卻道:「我在裡面想得更多的是你姐。你姐要是在,她會改變我的。她耐心好,會磨,我又愛聽她的,唉,回想起來,我跟你姐結婚後變了很多,細心很多。下次你來,或者楊巡來,帶張你姐照片來。」

  宋運輝再愣住,沒想到雷東寶會提出這要求。好久,才略帶違心地道:「另一個挺好,你別不懂珍惜,別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的好處。」

  雷東寶卻是堅持:「我都關在裡面了,沒別的指望,這點小要求你都不肯滿足?」

  宋運輝硬下心腸拒絕:「照片都是我爸媽存著,我爸媽不會答應。」

  雷東寶很是失望,重又捏起拳頭沖宋運輝揚揚,無奈地道:「那你多來看我,兩天三夜嘛,不要說抽不出時間來。」

  「大哥,我這回連元旦出來,都是冒一定風險的。工廠現在大規模上馬新設備,一年內都沒太多時間。不過我春節一定會再來看你。你想吃點什麼?我給你帶來。這回給你帶來的是北京的醬肘子和烤鴨,已經不是很新鮮了,你吃個意思。」

  雷東寶想了會兒,道:「要你媽做你姐以前常給我做的茭白炒香乾,還有魚乾,我這兒有的吃,現在只饞這些。」

  宋運輝沒想到老虎會提出吃素,不由搖搖頭,可接著忙又點頭答應,不忍心拒絕。兩人又說了一些話,還是三句不離小雷家。分手時候,兩人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這令雷東寶放心,見面時候因為監獄管理人員在場,沒有如此握手,雷東寶總是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現在這麼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運輝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銳至殘酷的問題。可泵房的陽光無論如何都沒有過去小雷家磚窯邊的陽光溫暖。

  03

  楊巡原本借的那輛拉達除了喇叭不響,其他什麼都響,兩年下來,他修車本領自學成才。這回租賃到期,他反覆心疼地考慮著,終於還是決定買輛新車。出去風光那是別說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種想法,似乎他換新車說明他又哪兒賺大發了,越發相信他。最要緊的是,拉達修車費都拖死他。可楊巡極其不捨得買進口車,一樣是四個輪子,何必花那大錢,只是楊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老闆,買輛剛從口彩極好的大發改名到夏利的沒尾巴車也太小氣了點,他沒有其他選擇,唯有買上海大眾的桑塔納。他想買黑的,就跟大多數機關領導開的車子一樣,可是沒有,他只好買了輛深藍的。楊巡覺得深藍挺美,好多高檔西裝就是深藍色,可見男人適合深藍。

  元旦時節,楊巡開著深藍的新桑塔納,載著送梁思申的禮物,直達大上海。他手頭帶著一份四星級賓館的可行性報告,這份報告,他越做心裡越沒底。與其說來上海是為請梁思申過目可行性報告,不如說他這是找個藉口見見梁思申,還有梁思申上回脫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給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萬苦,從早開到晚,才到了上海。

  梁思申接到楊巡從門衛打進來的內線電話,就裹上一件大衣,禮節性地出來迎接。若是對李力他們,她最多站在門口,已是仁至義盡。但是對楊巡這個出身低微的人,她不願自己稍微的疏忽就傷了人,她有限的社會經驗告訴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這些細小禮儀。

  梁母常聽女兒說起個體戶小楊,還以為是那種貿易市場裡面練攤兒的攤主形象。及至楊巡進門,放下東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楊巡個頭不高,一米七左右,與她女兒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長得濃眉深目,剃著個乾淨的小平頭,笑容可掬,整個人透著股活躍的靈氣,觀之可親,倒是並不低俗。梁母驚訝了,這似乎不像傳統個體戶的形象啊。再看楊巡的衣裝,筆挺西裝,雖然下擺有些坐皺,可衣服合身合適,並不像時下三教九流個個將緊巴巴的西裝穿得像浙東小木匠。沒比李力他們差,只是臉上缺些書卷氣,多些江湖氣。

  楊巡走進別墅,原以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貴,卻沒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熱,一屋子的香,看過去整個房子空空蕩蕩,並無想像中紙醉金迷的感覺。楊巡有些吃驚,但嘴裡早已說裡面真溫暖真舒服了。與梁母見面,梁母是個一望即知的官太太,養尊處優的樣子。楊巡以伯母稱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及至梁思申給他倒來一盞茶,他發現這茶杯淡綠顏色,還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級賓館見的碗碟晶瑩,這才收起少許緊張。

  楊巡原來與梁思申約定的是拿來可行性報告讓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談。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據說是清晚時期的紅木嵌螺鈿一尺來高插屏恭賀梁思申喬遷,準備乖乖告辭回賓館休息。不料梁思申卻對楊巡道:「那位蕭然……」她看到楊巡會意地點頭,心中滿意楊巡領會迅速,接著道:「他的合資談判估計很快能成,他對各方麵條件沒太多堅持。因此,估計他會在元旦後沒幾天內正式入主市一機。他有一陣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這麼快?」楊巡有些吃驚,想了會兒,問,「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機,有沒有帶資金進去?」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錢買下市一機的資產,才能把資產換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廣大,他有沒有可能不出錢就把市一機歸到他名下,錢以後慢慢付?」

  梁思申想了想,道:「有可能,不過我建議你別管這閒事,你沒法管,也管不了,多管還得惹禍。」

  楊巡感謝梁思申的體貼,但還是道:「我當然沒法管,他別來管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但我得搞清楚一件事,他如果真金白銀地入主市一機的話,他就沒錢開發市中心一塊已經拆出來的地。蕭的資金實力,我懷疑有限,因此拆了那麼多日子,到今天還沒正式開工。這塊地我已經看過紅線圖,足夠我開發賓館,這地段太好了,下面還可以開商場,這麼熱鬧的地方開商場,以後租金沒的說。不曉得你有沒有經過那條街,鬧市里拆出來很明顯一塊,瘌痢頭似的。」

  梁思申一想,不由得笑了:「你反應可真快,倒是個很好的機會呢。」

  梁母忍不住問一句:「既然是好地,旁人當然也看得見,憑什么小蕭一定要賣給你?再說,有前嫌在,他更不會賣給你。」

  楊巡道:「伯母說得有理。但我肯充冤大頭,願意讓他敲一筆竹槓,讓他心裡滿意。那樣的好地,憑我公司的性質,憑我沒什麼背景,我一輩子都拿不到這樣的好地,只有向別人買二手,我想得明白。」

  梁母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有如此氣量,真是把韓信學個十足。這才明白女兒為什麼推崇他。

  梁思申笑道:「如果這樣,我有辦法讓蕭然把錢全部注入市一機去。其他努力,你自己回去做吧。」

  楊巡欣喜得眼睛燦若流星:「你只要能替我製造蕭然資金緊張問題,其他我全部能做到,我有的是人幫我傳遞消息給他。哈哈,太好了。」

  楊巡走後,梁思申回頭靜心看楊巡的可行性研究報告。一看便清楚,楊巡是下真力氣做這報告的,研究調查工作做得充足,數據翔實可信。比之李力那份華而不實、花拳繡腿的報告,楊巡的這份才真正有了點「可行性」的意思。而楊巡這份報告,卻是脫胎於李力那份之上,更有對比。

  梁母跟著女兒坐在書房,捧著一本從李力碩大書櫥里挑來的書看,見女兒最先是認真看那份報告,大約九點之後,那些地球那端的人起床上班了,她看到女兒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出去,據說是找同學找朋友諮詢相關問題。然後一個一個電話回來,一張一張傳真紙吐出來。梁母很喜歡看女兒工作的樣子,這麼嬌嫩的臉,卻又是這麼認真,真是矛盾的完美統一。

  但梁母終究是熬不住夜,拋下女兒回去睡覺。梁思申自己對賓館行業不懂,本著負責任的態度,她必須找人把方方面面弄清楚,因為這個賓館項目,還是她最初提醒的楊巡,而且,她清楚以楊巡的實力,他輸不起。

  她細心製作一張表格,將楊巡報告中的遺漏內容以及大致估價列出,越看越覺得楊巡的宏圖大願太超前於他的實力。但梁思申不便當面指出,她還是讓數字說出最直觀的話。第二天,她不等楊巡過來,自己叫車去楊巡住宿的賓館,她不習慣於在家中招呼朋友。

  果然,楊巡一看見這些新添項目,目光凝滯。原先這份由三星級賓館財務參與的報告出來,他已經在為籌資犯愁。賓館,畢竟不是貿易市場,那些高級奢華的部分無法省略。這一顆一顆的星分出的級別,在星級賓館評定標準里,那是有絕對的硬槓子,他從旅遊局的人那裡看過標準。眼前新添的巨額費用,提示他參觀上海賓館時候的細節事項,確實不能遺漏。若是這些再加上,如果蕭然的那塊地真的被他吃下的話,支出又將超出預算許多。

  梁思申見此,善意提醒:「千萬不要冒進,這個項目是需要巨額投入的,而且萬一中途資金跟不上,已有部分是一無用處的項目。」

  楊巡沒看梁思申,擺擺手阻止梁思申說下去,也終於忍不住摸出香菸來點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計算器推到楊巡面前。楊巡見此,沖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計算器。這個笑,全然沒有楊巡平時笑的樣子,倒是很有職業精神的虛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笑,第一次見到楊巡的時候,只覺得他像老鼠,現在此人的變化一日千里。她不去打擾楊巡,讓楊巡靜心思考。

  楊巡幾乎是燃盡一支煙,這才從椅背上直起身,將報告又平攤到桌面上,對梁思申道:「你聽聽,我有兩個打算。第一個打算,如果能吃下蕭然的地,我現在的資金預算只夠造起一家商場和賓館主樓的殼子。我可以讓出一年租金,讓租我場地開商場的租戶自己裝潢商場。以後,反正已經豎起來的大樓不會有建築安全問題,可以籌集資金慢慢裝修。考慮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來物價的飛漲,還有我那兩家市場的評估價越來越高,我估計我造好的大樓也會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盤活,派上用場,說明我的項目是活的,就能拿這大樓貸款去;第二個打算,如果沒有吃下蕭的地,其實反而麻煩。我在別處任何地方都沒法把底層的房子盤成店面。這個項目,可能真得因為資金原因推遲了。不過我有個想法,我可以找錢多的國有單位合資,旅遊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們沒錢,但我還是要他們加一股,這樣以後評定星級的時候就是自己人評自己人。我還可以找誰呢?除籌到這些錢,還有,他們最好有很多外國客人……」

  楊巡說到後來,其實已經忘了對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話說出來未必合適。他自顧自地皺著眉頭,將腦袋裡所有設想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梁思申繼上回銀河賓館初見之後,再次見識楊巡迅速發散的高效思維。而當年至今電器建材市場成功的事實證明,楊巡當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聽著,漸漸認真起來,將談話記錄到紙上,等楊巡說完,她都已經記了滿滿兩張紙。

  楊巡說著說著,忽然抬頭發現梁思申沒有任何反應,卻是拿著寫滿英文字母的兩張紙靠到椅背上思考。楊巡一時也不知道梁思申這是什麼意思,估計她是聽煩了他沒有頭緒的說話,可人家素質高,有禮貌,不肯出言打斷他胡言亂語,乾脆不理他。楊巡挺沮喪的,有意大聲嘀咕了一句:「看來,只夠造家三星級的。」

  梁思申被楊巡忽然的大聲驚了一下,抬眼看楊巡一臉鬱悶,道:「那還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蕭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場上面造辦公樓,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楊巡實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個擴胸動作,咬牙切齒地道,「事在人為,不信造不起來。前一陣在上海參觀四星級賓館,有一家賓館進去就有四條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問,用的全是義大利進口的花崗石,一條柱子得一百萬。燒錢嗎?燒!可燒得值嗎?值!一看就是有派頭。回頭再看三星級的,看不上眼了,什麼印度紅花崗石也拿來做地板,鋪的地毯沒彈性,全不是回事。你想,這樣一家四星的豎起來,起碼十年裡面,市里沒一家能趕得上的。現在開發區發展得那麼好,外商投資來的那麼多,以後只有更多,你看,換你兩年後來,看見我的賓館,你還肯住原來那家三星的嗎?」

  梁思申聽著楊巡近乎慷慨激昂的發言,不由笑了,這話說得好像兩年後賓館肯定造起來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經地說。

  楊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鴨還沒打來,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記錄的資料,拿起楊巡給她的報告,問一下,也收進自己包里。「還想掛名中外合資嗎?」

  楊巡笑道:「當然想,掛個中外合資的牌頭,別說政府看見我親熱,就是招工都比國有企業有優勢,我還問過銀行,銀行不肯貸給我這個體戶,卻肯貸款給合資公司。你說我現在掛名是村集體性質,其實是個體戶,想找個好一點的會計,人家都還吊著賣,外地人更不肯來,說是沒法辦戶口。這要是合資的話,那些人得打破頭走後門讓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應給我掛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掛靠管理費一樣,付你管理費。」

  梁思申笑道:「看來我得吊著賣,管理費比例提高。」

  楊巡也跟著笑,他聽出梁思申好心,有答應給掛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費肯定高,我還得請你經常出來晃晃呢。還有,以後你來,住宿吃飯一條龍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給我幾天思考。你也回去想辦法諮詢一下我這個洋個體,與你這個土個體的合資,政策上有些什麼要求,有沒有我接受不了、無法做到的內容。我也回頭經過香港時候查詢一下,從香港投資有沒有什麼特殊要求。」

  楊巡聽著這話,忽然覺得一隻耳朵在跳。心裡想到,只是掛名,梁思申何須做得如此周密?

  然後,楊巡便聽了好幾杯咖啡時間的天方夜譚。梁思申告訴他,她天南海北旅遊接觸到的各色風情的高級飯店,那種奢華精緻,真不是什麼一百萬一根的花崗石柱子能撐得起來的。但有些精緻,梁思申明顯留意到,楊巡無法體會其中妙處,楊巡更中意揮金如土的奢侈,比如義大利的金馬桶之類的噱頭。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測,楊巡肯干加苦幹,是個做事情的人,可是,會不會最終搞出來的是個奢華元素堆積得如鬧哄哄亂糟糟的集貿市場的怪胎?以楊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選擇專業人才?她覺得,這才是楊巡四星級計劃中最高的門檻。

  因此,對於後面楊巡不斷放出的合資善意,她始終守口如瓶,她絕不打無把握的仗。不過,她願意幫忙,借名字給楊巡,做一個假合資。大部分還是看宋運輝的面子,因為她感覺宋運輝很重視楊巡,很讚賞楊巡。而她正需幫宋老師做點兒事以挽回注資項目不成對宋老師的打擊。她真是太想報答宋老師。

  楊巡卻是始終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覺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難搞。可問題是,自從他富起來後,見多的是女孩子沒羞沒臊往前湊的,尤其是現在西裝筆挺,大哥大包小巧,還有汽車一輛,連挺稀罕的女大學生也向他低頭,他總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樣地狡猾,看似簡單直爽,可總是難以掌握。他想,這肯定與梁思申在國外長大有關,見多識廣。

  但無論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給他用,他已經無限感激了。他一個個體戶辦的公司,如果能憑此躋身中外合資的行列,那無疑是鯉魚跳過龍門式的身份飛躍。不說別的,他即使是買車,都可以少交一大筆稅,車頭掛上一塊噱頭的黑牌照。

  梁思申沒吃中飯就走了,還不要楊巡開新車送,她回國度假不易,得分秒必爭與媽媽在一起,因宋運輝而幫楊巡的忙也得適可而止。楊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國那邊的習慣,見自己出盡百寶都沒法留住梁思申共進午餐,心中極其沮喪,進而對自己能否獨立開展四星級項目充滿疑問。可又被梁思申的離去激發他胸中的鬥志,他非要想盡辦法拿四星級項目撐起他的脊樑不可,即使看似資金情況更加嚴峻。

  楊巡被梁思申激發起蓬勃的鬥志,李力卻被梁思申再度打擊。梁凡開玩笑告訴他,梁思申衣櫥有歐美電影裡才得一見的璀璨晚裝,可惜因迎新派對舉辦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調,溫度不夠,不敢穿著,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襯衫西裝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對上,李力總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視線,心裡非常沒底。論洋氣,他毫無疑問不如梁思申,可是論傳統,他這個在國內的居然被梁思申的烏木鑲銀筷子和古瓷檯燈擊潰,他心裡有了障礙,在梁思申面前再瀟灑不起來。唯恐自己什麼舉動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見梁思申的嘴角噙著一絲壞笑。

  梁思申倒並沒壞笑,國內時尚水平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經算是非常時尚,穿的衣服均非國產,超乎她的想像。只是派對中人邯鄲學步的舉止,反而讓她忍俊不禁。說起來,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運輝多了,宋老師的西裝雖然硬如鎧甲,可在談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語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說難得,可見胸中有無乾坤才是為人最大的一團底氣。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對中人言語中的特權意識,一場派對,讓她看盡赤裸裸的特權狂歡。相比楊巡的奮力鑽營,相比宋老師的艱難求索,她感覺那些揮霍著父母特權的人是如此醜陋。李力和梁凡他們仿佛屬於另一個世界,梁思申不承認自己也來自那個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學識立足於她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

  派對過後,梁思申雖然依然喜歡李力的英俊帥挺,卻是開始後悔不該為了一場派對而留在上海過元旦。

  但是與來上海一起過元旦的爸爸說起,她有投資給楊巡的打算,卻被爸爸否定了。爸爸與媽媽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發生的具體事例,來說明個體私營戶的信用低下。大如眾所周知的三角債的成因,小如處處可見的短斤缺兩,以及爸爸所在銀行貸款時候對個體戶的考慮。爸爸說,國有集體企業出問題,可以層層向上級主管部門反映,而上級主管部門也是層層監督國有集體企業的發展,因此可靠。可是個體戶出問題則一逃了之,你往哪兒找,找誰,讓你找到了,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難道一輩子盯著他?

  爸爸的話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聽著總覺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國,如果較真起來,不也基本上是個體戶的天下嗎?美國的個體戶都好好的,沒惹事,依法發展企業,依法獲取社會資源,為什麼到了中國卻不行了呢?

  於是爸爸又拋出無數例子說明,便是連梁大的保姆都說個體戶不好,個體戶會騙秤。經過一個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中國的個體戶與美國個體戶的生存環境不同,中國的個體戶猶如熱帶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層的植物,雖然在爭陽光爭雨露之中培養出頑強,可也在慘烈的爭奪戰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見過的那寄生在大樹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絞殺大樹的榕,想到豬籠草之類充滿誘惑的陷阱,還有充滿毒液長滿惡刺的種種,人類和植物,哪個都逃不脫生存環境的物競天擇。

  真失望,祖國竟然不是想像中的美好。

  梁思申來時還是豪情萬丈,只覺得自己既通曉美國先進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國古老文化脈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換新天。可回國短短几天,先是無力於東海廠的項目,再無力於蕭然輩的為非作歹,最後無力於為楊巡等個體戶申辯,她才知以前宋運輝斥責得對,她確實並不通曉中國的情況。這個認知,讓她回去美國的時候灰頭土臉。

  楊巡帶著梁思申的許諾回到家裡,雖然興奮終於啃下一塊硬骨頭,爭取來金光閃閃的外商頭銜。可是,這一趟上海之行下來,四星級賓館建造更大的問題又擺到他的面前:資金,又翻倍了的資金預算。

  如果說原先他的資金實力,在與他人合作中還可以占據大頭的話,那麼現在看來,他自有資金實力,只有再加銀行貸款,才能與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資那麼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實力雄厚而說話響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項目中屈居老二嗎?

  看上去不可能。可楊巡既然認準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麼多不可能的事?他這身份,辦那麼大兩個市場,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變通變通都做到了嗎?可見事在人為。

  於是楊巡開始到處找人吃飯商談合作。可大伙兒都被他吹得對項目發生興趣,卻對他這樣的個體戶合伙人沒有興趣。一圈兒遊說下來,無果。但等楊巡因著春節請客送禮的關頭展開第二輪遊說,富裕的紡織局領導卻對楊巡說,造四星級賓館的設想很好,紡織局準備把原先的三星級計劃上升為四星,但紡織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動權。人家紡織局領導推心置腹的話讓楊巡生不起氣來。若明明紡織局有錢,卻還要與一個實力不夠的個體戶合作,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裡面有貓膩嗎,這不是明擺著與自己的大好前途開玩笑嗎?

  楊巡一時灰溜溜的,是啊,有實力的比如紡織局,不屑跟他合作;沒實力的旅遊局,他不屑合作;這事兒還真是有些犯難。

  計劃不順,楊巡心裡挺惱火。而偏偏此時,從外辦的朋友那兒得知,蕭然的合作計劃卻是順利推進,外商已與之進入實質性會談。楊巡實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國托老總密晤。不過也是不出所料,國托老總連說不敢,說風險太大,他怕坐牢。國托老總還以老友身份勸說楊巡,不要好高騖遠,做幾倍於自己實力的事。楊巡聽得悻悻的,可看樣子,似乎真的得把這項目放棄了。儘管他而今如何有錢,儘管他已經遊說梁思申獲得假外資身份,可他依然與過去一樣,受困於他的個體戶身份。人,無法勝天,落草在了農民家,這輩子再爭也無法出頭。

  但楊巡即使情緒再低落,也得出力為宋運輝春節探望雷東寶的事打前站。這當兒,楊連楊邐兩個都已經放寒假回來,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圍。楊巡已經讓楊速出力買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他是沒空裝修的,都是楊速自己買材料找人工,尋建祥也是常來幫忙。好在他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找齊材料人工倒是不會出岔。只是楊巡聽楊速說,現在物價漲得快,市場上好東西人們還搶購,搶去回家存著。楊巡倒是不以為然,他們現在用的都還是媽幾年前搶購來的臉盆熱水瓶,毛巾也是至今還沒用完,花色造型全已過時。可是那樣動腦筋搶購,才得來一些些蠅頭小利,還不如多動動腦筋在賺錢上。物價上漲,賺錢只有更容易。

  但是楊巡覺得奇怪,有錢買臉盆熱水瓶,還有電視機錄像機倒也罷了,怎麼也有人買建材回去藏著?真是錢多了沒處使了嗎?看他轄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場也是一樣,雖說是年關,可出貨量也是高得驚人。馬大嫂們一個個驚呼著錢不夠用,錢不值錢,可又一個個不要錢似的往家裡搬吃的用的。楊巡也是在下面的壓力下,漲了一次工資。但是買木料瓷磚回家,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楊巡讓楊速在建材市場逮人提問。楊連和楊邐都拿這當社會實踐作業來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熱衷。楊巡倒是反而奇怪了,這有什麼可熱衷的?

  04

  春節來臨,宋運輝托尋建祥捎上程開顏回金州,他自己留在東海,與父母女兒三代人其樂融融地過年。既然已經與程家挑明,就沒必要去金州在人前做什麼表面文章。

  到得初三,他也不怕女兒辛苦,開車帶上女兒去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他在年前曾告訴父母他的計劃,令他意外的是,臨行時候,媽媽拿出大包吃用物品,讓給雷東寶捎去。可宋運輝問他們需要捎什麼話,他們卻又拒絕。

  因為有楊巡的事先打點,他初三到達所在地,初四就見到雷東寶。

  春節時候旅館全關門,這地方還沒好的春節不關門的涉外賓館,宋運輝是臨時通過儲運科長住到一位東海廠客戶家裡。他若只是一個人,隨便哪兒過一夜便也罷了,可既然臨時起意帶著女兒,他不願女兒吃苦。那客戶也是個戴紅帽子的個體戶,對廠長上門自然是客氣得不行,當祖宗小心供著。一聽說宋運輝是去勞改農場探訪一個誰,他是本地人,地頭蛇,第二天就跟著宋運輝的車子一起去農場,一去就主動幫忙打點。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運輝心中很有些擔心。上回他來探望雷東寶,將雷東寶的未來描述得很殘酷,他怕雷東寶會因此深受打擊,今天給他看一張霜打茄子臉。可他也無奈,他不能由著雷東寶胡來。他無法不擔心,在這樣的環境裡,雷東寶還能強硬到底嗎?他望著接待室門口,很怕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蒼白、浮腫、遲鈍的雷東寶。連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緊張,不由自主地鑽進爸爸懷裡,一起瞪大眼睛擔心。

  宋運輝一直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外面很靜,無法提供宋運輝想要知道的信息。終於有人聲傳來,卻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宋運輝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調門,笑了,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低聲教導女兒,來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東寶披一路招呼,出現在接待室門口。這一次,雷東寶早已知道是宋運輝來探他,進去喊的人已經告訴他,這是他現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沒想到,屋裡不僅有宋運輝,長條木椅子上竟然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清清亮亮地喊了聲「姑父」。只這個再尋常不過的稱呼,卻將雷東寶硬生生釘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宋家還認他。

  宋運輝自然了解雷東寶的心思,上去握住雷東寶的手,拉進裡面,關上門。「大哥,這回沒瘦,氣色很好。」

  雷東寶卻不急著理他,只是一門心思打量宋引,道:「像,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你姐。叫貓貓?貓貓,姑父現在沒壓歲錢,但姑父答應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麼姑父給什麼。」

  面對這麼陌生而又兇悍的人,宋引卻感覺這人好像對她很好,這雙努力想笑出一點彎度的怒目很是親切,但宋引還是很有原則地道:「爸爸說,不能拿別人給的壓歲錢,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雷東寶湊到宋引面前,硬是擠出小聲音,怕嚇到小女孩:「別人是別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嗎?」

  宋引怪怪地看看這個怪姑父,扭頭向父親求助。宋運輝忙道:「姑父是我們親戚,自己人,跟奶奶一樣。」宋引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這個姑父長滿短草一樣鬍子的臉,道:「姑父,你該剃鬍子了,再不剃,變成小刺蝟。」

  雷東寶放聲大笑,只覺得被宋引摸過的一邊臉都酥了,伸出拳頭擺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隻拳頭都比小刺蝟大,姑父不剃鬍子只會變大刺蝟,這麼大,姑父刺蝟,哈哈。」一邊說,一邊裝出刺蝟走路的樣子,逗得宋引也跟著哈哈大笑。

  宋運輝也是笑呵呵地在一邊兒看著,從雷東寶一口一個姑父,他聽得到雷東寶心中的喜悅。他看一大一小玩了會兒,才道:「貓貓,下來坐爸爸旁邊,爸爸跟姑父說些事。」

  宋引雖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坐下來,卻非要衝雷東寶做個鬼臉才肯罷休。雷東寶也是坐下,但還沒坐穩,就道:「你立刻想辦法讓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東寶抬手,阻止宋運輝往下說:「我不要聽你的。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我決不離開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麼做,你只管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禍都自己擔,如果又被抓回來,那是我自己沒本事,我既然沒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會再嘰嘰歪歪。可你一定要一個月內讓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沒機會了。」

  宋運輝不以為然:「萬一回來坐足日子,不是你想得那麼容易。是不是春節前他們來看你說什麼了?」

  「只要我一個月內能出去,他們說什麼都沒用。」雷東寶盯著宋運輝,滿眼都是堅決。不錯,宋運輝元旦跟他說的顧慮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陣子後,便想到那只是宋運輝的顧慮,不是他雷東寶的顧慮。這其中的區別就跟東海廠不是宋運輝的,而小雷家是他雷東寶的,天差地別。他絕不能做老書記,自己順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東寶,小雷家是他一手撐起來的,他要回去,要去搶回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後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果自負。」

  宋運輝聽了皺起眉頭:「廢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後果自負,我袖手旁觀?你說,我元旦跟你說的那些問題,可能性大不大?你這幾天認真考慮了沒有?」宋運輝見雷東寶關了那麼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說出不經腦子的話,還振振有詞,火氣來了,不知不覺拿出平時跟下級說話的居高臨下態度。

  「我考慮了,總之我不能坐著等死,我要出去。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工作作風完全不一樣。你的道理,放到我身上不靈。總之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沒我位置了,我要冒險。要是我丟了小雷家,我寧可在這兒坐到死。」雷東寶敏感地捕捉到宋運輝口氣的變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與宋運輝兩個人,他早據理力爭,可是當著一個圓睜著雙眼看著他的宋引,他大聲不起來,怕嚇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慮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貫的思考作風,只想到前沖,沒想到善後。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大哥,你看看你這回進來,外面多少人在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後。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貫地橫衝直撞,有個萬一,那不是浪費大家的苦心嗎?不是要大家又重新開始奔走嗎……」

  「小輝,你當我什麼人!」雷東寶一聲斷喝,止住宋運輝說話。但他立刻知道不應發火,連忙沖宋引小聲道:「貓貓,姑父跟你爸爸玩,別怕,別怕。」等到宋引安穩下來,雷東寶才壓低聲音說話,可還是壓不住激動:「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辦法讓我出去,以後我怎麼樣,後果自負。」

  宋運輝心說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動,反而心平氣和地道:「交往這麼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說明我以前沒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這就開始找人。你在裡面也別閒著,好好想想怎麼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這我知道,只要你那邊有消息,我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宋運輝愣了下,心說好大口氣。但他沒再多駁斥,只神色如常地與雷東寶說了一些社會上發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義。直到中飯時間,宋運輝才帶著女兒離去。

  宋運輝走後,雷東寶心裡微微失望。他很不認同宋運輝想要強加給他的觀念,而且宋運輝不理解他對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運輝不理解他急須復出的焦急。他現在是必須搶著回去,搶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著小雷家離他越來越遠,他能不急?宋運輝要他以後離開小雷家東山再起,那怎麼可能,那還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運輝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說明小雷家是他的。讓他最失望的是,宋運輝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認為他沒思考過,不經大腦就說出想法。

  雷東寶如果沒考慮,倒是真認同了宋運輝元旦時候的說法。可是他偏偏認真考慮了。他通過不斷被探訪,獲取小雷家的相關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終還是沒回來承包豬場,誰勸說都沒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產權關係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幾個小年輕躍躍欲試,可是被紅偉他們打壓,小年輕們到他這兒求援。紅偉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們。雷東寶相信,總有一天紅偉正明翅膀會硬,這一天不會太遠。還有很關鍵的一點是,陳平原的案子也終於判了,也到這個農場服刑。兩人見面,說起前塵往事無限感慨。牽出陳平原的由頭畢竟不是雷東寶,再說陳平原太清楚雷東寶此人還想不到做帳之類的細心事,又在裡面得雷東寶這個手頭有糧人的不少資助,兩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應。雷東寶認為這麼一來,縣裡反對他的聲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東寶認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認為現在時機成熟。

  問題關鍵在於,宋運輝對他有成見,因成見而否認他。而他面對的難題是,他現在是困獸,無法做出什麼來證明自己。

  宋運輝的成見倒是一直都有,只是這回說出來特別讓身陷囹圄的雷東寶受不了。怎麼說得跟他是個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闖禍,還要宋運輝後面收拾。可偏偏宋運輝說出這種話來,雷東寶最不敢反駁,就只有宋運輝可以說他,宋運輝姐姐的一條命,宋家還沒找他算帳呢,他這輩子見了宋運輝永遠矮一截。因此雷東寶無限憋悶。他心裡冤啊,這回,他認定自己是深思熟慮的,可是宋運輝固守成見不相信他。要他怎麼解釋才好?

  他興沖沖地去,怏怏地回,不過他心中有一點倒是肯定,宋運輝這人一向言出必踐。

  可是,宋引的出現,帶給雷東寶冬日裡的一絲和煦。這孩子的小臉,真像她姑姑。

  宋運輝帶著女兒走到外面,心裡很不舒服,想吸一支煙解解氣,可是嘆氣不敢,吸菸也不敢,因女兒在身邊。而且女兒的小嘴還嘀嘀叭叭好奇地問個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嗎?為什麼這麼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樣,別看大象那麼大,可不吃人。」

  宋引聽了,偏著頭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樣,也一點都不凶。」

  「唔,對。」宋運輝終於笑了,讚嘆女兒的觀察仔細,「對啊,以後老師會教貓貓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裡想什麼,眼睛就會露出來。姑父心裡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兇了。」

  宋引舉一反三:「爸爸心裡愛貓貓,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樣。可是,姑父是好人,為什麼坐牢呢?」

  這個問題,宋運輝早就等著宋引問出來,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這是不用懷疑的。就像貓貓也是好人,可上禮拜走路不小心把熱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這事嗎?」

  「有,可後來奶奶就心疼了。」

  「對了。貓貓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並不是因為貓貓是壞孩子,貓貓被奶奶打了手心,可還是好孩子。姑父也是,姑父是大人,不小心做錯事了,就該國家來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裡有沒有想做壞事。明白了嗎?」

  宋引點頭:「懂了,貓貓踢熱水瓶時候,心裡沒想踢,所以貓貓做了壞事,還是好人。」

  「對,貓貓真聰明。」宋運輝親了女兒一下,這才心情轉好。這時東海廠客戶從裡面出來,他拉開車門,請客戶進來。客戶向他說了一些活動的事,宋運輝聽出客戶在這邊活動的水平,便把楊巡的名字告訴他,希望楊巡來的時候,客戶能配合。客戶當然一口答應。

  又到客戶家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便飯,宋運輝帶女兒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運輝停住,想了好一會兒。回家,還是去小雷家?最後一打方向盤,去了小雷家的方向。這時候宋引裹著小被子在後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裡經歷了那麼一段波瀾。

  等宋引醒來,宋運輝教育女兒,即使心裡沒想著做壞事,可壞事畢竟還是做了,還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還要好好動腦筋,做事前想想,做出來的時候會不會做錯。不能做事不經大腦,等做錯了事要別人收拾殘局,看準了別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無忌憚地犯錯,那是非常不負責任的,所以好人更應該是個負責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對著女兒不懂地提出來的一連串問題,宋運輝最終只能放棄努力。這道理,連雷東寶都聽不懂,何況小小的宋引。可雷東寶給他的感覺就是這樣,看準了他會出來收拾殘局,雷東寶就諸多要求。毫無疑問,如果外面闖了禍又坐回來,不出半年,雷東寶又會要求他想辦法辦出去,才不會搭理什麼後果自負的誓言。這種事,雷東寶已經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謂本性難移,當年姐姐的死都沒讓雷東寶收斂幾分,後來老婆也又娶了。狼來了說得太多,宋運輝有些不能相信雷東寶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實準備,尤其是在他看死雷東寶出去必將面臨嚴酷生存環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衝動的雷東寶能力挽狂瀾。

  可是,面對雷東寶那一雙困獸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絕?

  他也只好狼來了似的對自己說一句:幫此一回,絕無下回。看來,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壞事了,如果被女兒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壞事,不知道女兒怎麼看他這個爸爸。幸好,女兒的世界目前還是光明的,至今,他還只能教滿身陽光的女兒,不一定做壞事的就是壞人,等女兒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兒,什麼是「灰色地帶」。

  但是想到好人雷東寶出來即將面臨的嚴酷生存環境,他還是心軟了,決定走回頭路,去老家,將市縣兩級官員拜訪了,正好有拜年的藉口。他還去了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紅偉,找到正明,但沒找到正重新創業的忠富。他跟士根與紅偉、正明的談話,有彈有壓,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飯出來門口,對著一村子窗戶背後伸長的耳朵,揚聲扔下一句狠話:「有我在,就有雷東寶。」他相信,包括士根、紅偉、正明,都得掂量掂量這句話的分量。但他總歸是東海廠的廠長,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趕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說個不停。然後,就在後面睡了。宋運輝終於嘆出一聲氣。

  一邊是變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邊是負著保外就醫身份的雷東寶,這兩者,怎麼嚙合得起來?雷東寶不撞南牆不回頭啊。宋運輝實在看不出雷東寶有什麼辦法能越過雷士根發號施令,能指揮翅膀硬起來的紅偉和正明,更別說都已經不願回來的忠富。難道還有其他取勝竅門?宋運輝在雷士根家一頓晚飯吃下來,都沒發現其他竅門的蛛絲馬跡。

  宋運輝真是替雷東寶嘆息,小雷家這麼個地方,專屬色彩非常濃厚的地方,雷東寶經營十多年,竟然沒經營出非他不可的局面。這人,腸子的彎頭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來還指望著他吃一塹長一智,現在看來還是不行,是他指望錯誤。

  05

  這一夜趕路,不說他累,連後面睡著的貓貓也累。可他過家門而不入,將貓貓交給爺爺奶奶,他直接去了廠里。中午睡一覺才稍微恢復。現在比當年三班倒時候似乎容易累了。晚飯後卻見楊巡率領倆弟一妹上他家拜年。

  書房裡其實全是宋運輝低聲與楊巡在說保外的事,楊速楊連楊邐都不敢在宋運輝面前開口。完了宋運輝才問別的,他聽楊巡說了元旦去上海拜訪梁思申的事。

  「這事說來話長。」楊巡坐在宋運輝對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變跟宋運輝透底。

  宋運輝聽得昏昏沉沉,哈欠連天,但還是一字不落地聽下去。等聽完,睜開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資金實力還遠遠不夠。藍圖倒是非常不錯,先商場後賓館的步驟也合理,但資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應該也已經做過兩個工程,知道中途超預算的支出層出不窮,防不勝防,我看你最後預算數字還得再乘個一點五的係數,才能過關。建議你先做幾個別的項目,回頭再上你的四星級賓館。」

  「是啊,宋廠長,我也知道難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個能提升我檔次的項目,別讓人總是一看就是低層次的個體戶,把我跟擺地攤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這個全市第一的四星級,晚一年的話,就沒意思了,紡織局也正要上呢。」

  宋運輝聽了點點頭,是這個理。「我前一陣也替你想到這事。你現在已經發展得有一定規模,一定實力,你下一步該往哪兒走。是縱深地圍繞兩個市場做文章,繼續做大做強市場,還是做類似四星級賓館那樣的與市場不相干的項目。我今天精力不濟,腦子不夠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議不要開發了一項,扔下,再開發不相干的另一項,毫無關聯的項目非建設性支出會比較高。」

  楊巡道:「市場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開。我最近撥一筆小款,資助四個跟我出來已經在市場做了一年的,在兩個市場裡擺攤。這幾個人機靈,一年市場混下來,基本看出點門道。我讓他們先做著,留意我還需要做些什麼補充,幫我聽顧客意見。他們是我的人,應該比其他攤主更能跟我說實話。」

  宋運輝點頭:「不錯,你更是他們的恩人,他們會報答你,也要留意讓他們在市場裡培養起一股勢力,不要讓那些攤主聯合起來跟你拗手勁。」

  楊巡笑道:「宋廠長真是明眼人,這麼累的時候,還是一眼看出我的『險惡』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讓他們攤主抱團。我得一批一批地培養自己人,下點本錢,就是以後辦事也會方便些。我有我的門路,他們也會慢慢發展出他們的門路。我們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時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團的。」

  宋運輝聽著笑,楊巡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這麼年輕就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東寶這麼多年,卻是公私分明得六親不認。即使換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卻是隨時可以因為幾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東寶能汲取教訓。可是,他宋運輝可真累,雷東寶豈是一個腦袋容易轉彎的主兒。

  楊巡見宋運輝如此勞累,不便逗留,談完即告辭。回頭想宋運輝與他的談話,字裡行間都不贊成他上四星級項目。宋運輝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樑思申的反對,還有那麼多他想拉攏的企業的反對,現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個人在堅持四星級項目。至此,楊巡不得不反思宋運輝疲倦之下,不經意說出來的話,他楊巡現在做大了,接下來的項目,該何去何從。

  可前提是,放棄四星級項目嗎?想到放棄,楊巡心裡就跟割肉一樣地痛。仿佛是懷胎幾月,卻要被迫引產,那前幾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廢了一樣。而他這四星級項目之思,卻是差不多都有懷胎十月了。放棄嗎?

  楊邐在宋家一直沉默,回家就問:「大哥,宋廠長到底幾歲?我怎麼看他怎麼不像你說的才三十出頭的人。」

  「人家一夜沒睡……不過他還真顯老。」

  楊連道:「宋廠長說話做事,比我們那些三十多歲的老師老成多了。是不是因為社會鍛鍊人?」

  「社會鍛鍊人是一方面,個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們看你們大哥我,你們學校里找得到我這麼成熟的同齡人嗎?」

  大家都笑,楊邐卻不給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樣的。宋廠長他一上來就給人肅然起敬的感覺……」

  「對,一上來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楊巡打趣妹妹,覺得楊邐這大學生怎麼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學生單純得多。

  楊邐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楊巡讓她敲幾粉拳,才笑道:「來,我們學習宋叔叔,領會宋叔叔談話精神,四個人來投票。剛才宋叔叔反對我上四星級賓館,你們呢?一人一票,不許多投。」楊巡實在是不忍放棄,乾脆眼睛一閉,將決定權交給家裡人,總比拋硬幣好吧。

  沒料到,三個弟弟妹妹居然異口同聲地反對。楊巡看著第一個說出「反對」的楊速,奇道:「你的意思是,反對宋叔叔的話,還是反對我上四星級?」

  楊速道:「我反對你上四星級,以前已經說過多次,大哥一直沒當回事。」

  楊巡愣了一下,卻聽楊邐道:「我反對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級項目是向梁思申孔雀開屏。剛才你吃飯後說是為了提升自身檔次,擺脫約定俗成的個體戶形象,可你的最終目的是梁思申。」楊邐被大哥一口一聲「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處猛打。

  楊巡還真被楊邐抓到痛處,可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楊連:「老三,你怎麼看?」

  楊連道:「我贊同大哥樹立個體戶新形象,但從宋廠長說的話來看,大哥現階段有好高騖遠的傾向。我反對現階段上四星級賓館,贊成往後延。」

  楊邐又笑道:「眾叛親離啊,眾叛親離。」

  楊巡都沒法對付楊邐,立刻轉移話題,怕楊邐這個嚇不死的總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們說,我下一步幹什麼?」

  一時,兄妹三個八仙過海,各出奇招。可惜楊巡聽著都覺得乏善可陳。楊速按說是有工作經驗的,可腦子比尋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點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鬧。而楊連楊邐的則是天花亂墜,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議後,又捉對兒廝殺駁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鬧騰到很晚。

  楊巡看著心裡很滿足,大年夜之前,他開著車子載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媽媽墳前的時候,他心裡挺自豪的,他把這個家撐下來了,而且弟妹們都不錯。可見做老大的未必要學劉慧芳拉著個苦瓜臉。但等兄妹們各自回房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楊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開了。看來雷東寶那邊的事得抓緊辦,不辦不行。而四星級……他想起楊邐說的話,楊邐諷刺他是向梁思申獻媚,還真有這意思,小丫頭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楊巡嘆了聲氣,只能如此了。這幾個月奔波下來,他的努力也已經是強弩之末。可他心有不甘。只是蕭然的那塊寶地,他還是不會放棄,拿一塊地難,拿一塊好地更難,拿到一塊好地,意味著無窮可能。

  但楊巡正想著,門卻被楊邐敲響。楊巡下去放楊邐進來,奇怪老四為什麼這麼晚找他。但見楊邐一本正經地說要跟他好好談談,他也只能擺出好好談談的架勢,聽楊邐說話。

  楊邐卻還真是認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會兒,才幹咳一聲道:「大哥,我跟你談談你和梁思申的問題。」

  楊巡嚇了一跳,眼睜睜看著楊邐,這瘋姑娘怎麼了,讀大學才半年,怎麼變得這般潑辣。但見楊邐也是滿臉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點,勉強做出大哥虛懷若谷的樣子,道:「你說,你說。」

  楊邐深吸一口氣,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兩個跟我們寢室里的同學討論了,大家都說,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賺更多的錢,都走不到一起。大哥,我覺得室友說得對。不知道你想過沒有,你和梁思申怎麼溝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對香水都還覺得稀罕的時候,她卻已經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沒說為什麼,但我們猜她的鑑賞水平超過我們不知凡幾。她那樣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嗎?大哥雖然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可見識的都是低層次的東西,我相信你也認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你想上四星級賓館,以擺脫低層次。可我今天認識到你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你不可能以開四星級賓館來提高層次,你應該通過學習高層次的知識來提高自身修養。我建議你把梁思申當作天邊的月亮,月亮美麗,你看看就行,可別非要去摘那個月亮、鬧猴子撈月的笑話。不,大哥,我不是說你不自量力,而是說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個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裡是最好的,你別生氣……」

  楊巡擺擺手,阻止老妹越說越錯,越錯越說的趨勢,他已經明白楊邐要說什麼,他也知道楊邐的出發點是好的,因此他雖然臉上尷尬,卻能接受楊邐的說法,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楊邐一起討論這種事,梁思申連中飯都不跟他吃呢,這怎麼能告訴小妹。他只得避實就虛:「你也長大了,你的意見很好,很好……」可楊巡又不能說好在哪裡,難道要他表決心以後只拿梁思申當月亮?「要不,你以後和老三一起,制訂一個計劃,讓我看哪些書,怎麼提高修養。」

  「好。」可楊邐終究還是忍不住,一臉尷尬地道,「大哥,那你答應我們,什麼時候找個大嫂。」

  對於這個問題,楊巡卻一點都不再尷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沒見我那麼忙嗎,哪有時間?沒別的事了吧?回去睡覺,我也得睡了。」

  楊邐做個鬼臉,但走幾步,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邊,輕道:「有個老鄉跟二哥說,你以前那個戴,這次春節回家過年了,聽說她丈夫部隊轉業留在上海。二哥不讓我們跟你說,怕你心煩,我覺得你有知情權。」

  楊巡沒想到冷不丁冒出個戴嬌鳳來,一時愣住,楊邐見此溜了。楊巡看著楊邐溜走後半掩的門,一時感慨,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沒去想一下戴嬌鳳。這一想,他連忙跳起來掩上房間的門,腦袋裡則是左一邊戴嬌鳳、右一邊梁思申地廝纏上了。

  楊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發掘過去與戴嬌鳳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認自己做錯了。楊巡勉強自己去想剛才楊邐對他和梁思申的評價,這一想,更憋悶。原來他在楊邐心目中形象那麼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還兩個世界呢。其實他也沒太多奢望,只是看著梁思申喜歡,喜歡就湊上去追求,沒什麼大不了。梁思申最多不跟他吃飯,楊邐著什麼急。至於結婚,他信奉的是宋運輝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你是個有經歷的人,更不能學毛頭小子見一個稍有模樣的女孩子對你好就貿然結婚。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一定要認準一個好的,寧缺毋濫。」楊巡心想,不錯,女人的味道他嘗過,結婚的味道他也嘗過,而且現在找個女人也不是太難。但是妻子,他賭氣地想,他就是要找個月亮。

  而四星級賓館的計劃,雖然心疼,可他說到做到,硬幣拋上去的一刻,已決定落子無悔。

  第二天,他打電話問紡織局要好的領導,紡織局的賓館項目進行得怎麼樣了。紡織局領導正好有事情要問他,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拎起他這幾個月的心血趕赴紡織局領導那兒。他向紡織局要好領導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報告,包括上海那些主要賓館特色照片,他也用了一個小時與那領導確定選址ABC。他關上門強烈向那領導建議親手指揮四星級賓館項目,原因一二三。

  領導留楊巡一起吃晚飯到半夜,引為知己。第二天給楊巡一個電話,告知二輕局正試點機關職能轉變改革,有些職能要取消,有些二輕局下屬企業要脫鉤,他問楊巡有沒有興趣跟他的一個朋友去旁聽有關會議。那位領導提議楊巡留意二輕局這回剝離企業的操作。楊巡一聽,只覺得眼前大放光明,好心必有好報啊。

  在紡織局那位要好領導的幫忙之下,楊巡與二輕局職能轉變試點辦的同志熱乎上了。豈止是參加有些可以有外人參加的擴大會議,他都能看到第一手的文件資料。他手頭很快有了一份剝離企業名單,也有一份市二輕局所有從屬企業名單,他拿到名單當天,與楊速一起,花一晚上時間在地圖上標註出來,然後一家家地看過去。

  但楊巡畢竟忙,第一天與楊速轉了一圈,統一思路之後,他得立刻趕去幫助宋運輝辦理雷東寶出獄的事情。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朋友間彼此幫助。他去勞改農場所在地找到宋運輝推薦的客戶,果然,依仗那客戶活泛的社會關係,他這回事半功倍。等他回來向宋運輝匯報,基本其他什麼都已確定,只剩程序完整走上一遍。具體日子還不知道是哪天,但不會出一個月。

  宋運輝知道後,就通知雷士根去農場探望雷東寶,估計雷東寶有些具體事宜需要雷士根落實。只是宋運輝心想,雷士根這種人,敢嗎?但不管了,雷東寶說過,只要放他出去,其餘都是他自己的事。

  06

  宋運輝自己都忙不過來,他最近與省市兩級商談東海廠擴容計劃。東海廠一期雖然並沒太大規模,但對地方而言,已經是利稅大戶,省市兩級都對繼續擴容計劃很有興趣,尤其是對宋運輝向他們描繪的出口創匯預期非常熱衷。但是事情需要按部就班地辦,並不是楊巡那兒做事,說做就做,桌子一拍就行,宋運輝得三天兩頭跑去省市兩地開這會那會,不斷研討不斷商談,還得上上下下做通無數人的思想工作。而今,他的大半精力得花在這種工作上,生產建造等方面的工作,不得不慢慢交了出去。

  等來楊巡好消息的時候,他休息日找個宋引還沒起床的時間與父母談話。他告訴父母雷東寶在勞改農場的實際境遇,他最近為雷東寶所做的事情,雷東寶又將於某段時間出獄。宋季山夫婦都是沉默地聽著,沒問,但也沒走開。一直等到宋運輝說完,宋母嘆聲氣,道:「也好,也好。」但是宋季山卻冷不丁問一句:「小輝,你這是在犯罪啊。」

  宋運輝沉默一會兒,才回答:「我知道,但這回事非得已,下不為例。東寶也說了,只要這回放他出去,以後有什麼事,他後果自負。」

  「他說是他說,但你不能說事非得已啊。今天是他,明天還會有別的誰,你要下不為例到什麼時候?這口子你不能開啊,小輝,你別以為你現在官大了,可以胡作非為了。人是不能犯錯的,你別忘了,人要翻船那是太容易了。小輝,這口子你千萬不能開啊,你答應我們。」宋季山想到自己幾十年的遭遇,對稍一不慎貽誤終生的教訓刻骨銘心。

  宋運輝點頭:「我也不想做的。可是這回……好,我肯定以後不會再做。」

  宋季山夫婦不敢放心,可嘴裡還是一致道:「那好,那好,我們都相信你肯定不會做壞官。我們一家子吃壞官的苦頭吃太多了,你肯定不會學那壞樣。」

  宋運輝聽了發笑,父母當他還是小孩子呢,還「學壞樣」。但轉念一想就笑不出來,他現在,可也不是什麼好官了。其實,他身邊哪有什麼好官,都是官僚而已。走上那一條道,就只能照著那條道上的規矩,但這話是不能與父母解釋的。就像他以前看著水書記是如此灰色,他現今又能好到哪兒去,他現在幾乎是水書記的關門嫡傳弟子,可想而知,真實的他,若被父母知道,他們該如何震撼和傷心。他決定以後不再與父母議論類似事情,隱瞞到底。

  但是心裡無法不為父母的殷殷囑託而嘆息。

  正好這個星期天是要帶宋引去市里學鋼琴的時間。程開顏雖然已經從金州回來,宋運輝不知她討來什麼錦囊秘訣,依然以不變應萬變,當她透明。當然也不會與程開顏一起送宋引去學鋼琴。

  星期天的青少年宮,總是有很多家長等在各才藝班的教室門外。宋運輝拿一本書坐在走廊的長凳上看,裡面宋引跟著老師學鋼琴。這本書是梁思申寄來的,原版的《IACOCCA》。他需要藉助閱讀維持英語水平。而這樣的書,正好一舉兩得,過去那些書太專業,而今他沒精力一手字典一手書地苦啃。

  大多數家長圍在窗外看孩子上課,正好也有一位孩子家長與宋運輝差不多,坐在長凳另一頭啃書。那本書,比宋運輝的更厚。長凳兩頭的兩個人都對周圍的嘈雜聽而不聞。

  等到連宋運輝都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終於開始有班級下課。宋運輝合上書,等女兒出來。不由看看長凳那頭的另一個啃書的,那人也正好看他。宋運輝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形容乾淨的女子,三十來歲,唯有鼻子凍得通紅。兩人都做了一下家長式的微笑,三十女子便轉臉看向一個教室門,神態微傲。

  一會兒見那三十女子從一間教室費勁地抱出一個小男孩來,左臂掛一架電子琴,看似不堪重負。果然,走幾步就聽那三十女子道:「寶寶下來,媽媽背你好不好?」

  正好這時宋引從教室里衝出來,撲騰著抱上爸爸的腿。宋運輝忙抱起宋引,與裡面對他很客氣的老師招呼一下,準備離開。卻見那母子還在原地,女子臉色通紅,背著衣服穿得圓球似的兒子,一手扶著牆壁可還站不起來。宋運輝一看對宋引道:「貓貓,爸爸幫幫那阿姨好嗎?你自己走。」

  宋引道:「好的,爸爸,小弟弟的腳受傷了。」

  宋運輝看去,果然。他走過去,微笑地接過孩子抱起來,對那三十女子道:「我幫你抱到樓下,背著孩子上樓容易下樓難。」

  那女子漲紅著臉終於得以脫身,連忙說謝謝,起身整整肩上的大包和電子琴,一手牽住落單的宋引,跟宋運輝下去。三十女子問宋引:「小妹妹你學什麼琴?」

  「我叫宋引,我學鋼琴。小弟弟叫什麼?學電子琴嗎?都學幾年了?」

  宋運輝聽著笑道:「老三老四的,問題這麼多。」

  那三十女子笑道:「宋引真乖,小弟弟叫陶令田,才開始學電子琴呢。」

  「小弟弟的腳怎麼了?痛嗎?」

  那陶令田在宋運輝懷裡瓮聲瓮氣地道:「熱水瓶燙的,不痛,媽媽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宋運輝一聽,笑出聲來,拍拍男孩子道:「好樣的,小男子漢。」又回頭對那媽媽道:「這孩子,教得好。」

  三十女子微笑道:「過獎,他就是淘。宋引爸爸,我自行車在這邊。」

  宋運輝跟過去,見是一輛二六女式自行車,車後綁著一張小椅子。宋運輝這人向來細心,不由自主伸手測試了一下小椅子的牢度。宋引卻拍著他的腿道:「爸爸,我們送小弟弟回家吧,小弟弟腳痛呢。」

  那三十女子忙笑道:「謝謝宋引,不用,不用,不能麻煩你們。宋先生,我來。」那女子已經熟練把電子琴橫放到車頭,騰出手抱了孩子,準備放後面小座位上。而那自行車正好靠著牆,借著牆的支撐,可以讓她做出大動作。

  宋運輝不勉強,只伸手幫扶一下車頭,等女子放好孩子,握住車把,他才放手。那女子感謝宋運輝的恰到好處,但表現不卑不亢,與宋運輝父女說了再見,推車出去。宋運輝覺得這個女的很堅強,氣質難得地沉靜,他對這樣的人有好感。等車子開出去,卻見女的在他們前面人行道上,推車急急地走。宋運輝一想便知,前面掛個沉重的電子琴,後面坐一個已經受傷的小男孩,沒幾個女子還敢騎著車走。既然看著順路,有心幫這個難得的媽媽,停車下去道:「陶令田媽媽,住哪兒?我帶你去。」

  三十女子愕然看向宋運輝開的車子,連忙搖頭,急欲擺脫干係的樣子,陶令田卻道:「我們住西門,挺遠的。」

  宋運輝一聽,車子都得開好久呢,走都不知道走到什麼時候。不由分說,抱起陶令田扔進他的車子,又把自行車扔進後備廂,打開後面車門對著愕然的女子道:「請上車,都是家長,幫一把是理所應當的。」

  那女子見此也沒再推辭,連聲謝著鑽進車子。宋運輝從她上車那姿勢,判斷她基本上沒怎麼坐小車。他自己上車,後面立刻傳來女子帶著歉意的聲音:「真對不起,這麼麻煩你,昨晚我做了夜班……」

  「舉手之勞。陶令田媽媽是醫生嗎?」宋運輝才說完,宋引就在前面拍手道:「爸爸猜對,阿姨身上有醫院味兒。」

  大家都笑,女子在後面道:「小姑娘真是小精靈呢。我是醫生,在一院心血管科,都叫我陶醫生。」

  宋引自然不知,宋運輝卻從兒子跟媽媽姓里嗅出點不同,但他不是多嘴的。也不用他多嘴,宋引已經在旁邊驕傲地道:「爸爸是東海廠的宋廠長,大家都叫爸爸宋廠長。」

  陶醫生大驚,剛才還以為這個戴著眼鏡的開車男子是哪個領導的秘書呢,沒想到這麼有來頭。再看那人,果然覺得氣宇軒昂。沒想到這麼大廠的廠長如此好心,陶醫生很是感動。但她只說了「謝謝宋廠長」後,便不再多說。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一個嘀嘀咕咕,一個瓮聲瓮氣,說他們學音樂的那些小破事兒。

  宋運輝也不多話,他不是個喜歡跟女人搭訕的人,照著指點將母子倆送到家門口,再幫卸下自行車,便告辭走了。感覺那陶醫生可能沒丈夫,他開著車子送人到門口別太炫目,給陶醫生惹麻煩,也弄不好給自己惹來風言風語。

  中午回家吃飯,宋引當然是嘰嘰呱呱將陶醫生出賣了。宋運輝看到程開顏一臉緊張,估計她又風聲鶴唳上了。奇怪,難道他風流到了見一個愛一個的地步?諸如陶醫生以及他廠里那麼多好女子,偏偏他女兒的媽媽是程開顏。因為在家吃飯都得面對程開顏,他這麼愛家的人都不願意回家吃。晚上楊巡有事找,他就欣然離家。

  07

  兩人在新開的粵菜館「南海漁村」吃飯。楊巡與宋運輝說了給雷東寶奔走的細節,又說了他領士根與雷東寶見面時候,雷東寶對士根的吩咐。楊巡很是疑惑地問宋運輝:「宋廠長,可能是我年輕不懂事,我怎麼看著雷書記這些計劃不合時宜呢?以前我看到他扇人一個耳光,別人反抗都沒有,現在他什麼都沒有,他那……還行嗎?」

  宋運輝搖搖頭,半晌才道:「不讓他試一下,不行。紅偉答應我,有大事小事都會向我傳達。」

  楊巡忍不住補充一句:「宋廠長,別說我臭嘴,雷書記這樣會闖禍。不怕別的,我最怕連累幫我的那些領導。」

  宋運輝很無奈地搖頭:「我們到那幾天好生盯著,別讓事態擴大化。市縣相關的我都已經跑了一遍,唉……不說了,你弟妹他們上學去了?」

  「是啊,寒假沒幾天,總算今年春節又熱鬧了一下。一家兩個大學生,鬧得我都招架不住,非要我看一個馬歇爾寫的《經濟學原理》,不過看下來對思考問題有幫助。它講的道理並不一定對,可我學到可以從那麼一個角度看問題。」

  宋運輝笑道:「相當不錯,你領悟很快。我有個很不上檯面的建議……」宋運輝說著自己先笑,這事他自己也做過:「你要有時間,把那些什麼邊際成本之類的名詞強記下來,偶爾可以活學活用嘛,那些名詞可是很上檯面的。」

  楊巡一愣,隨即也跟著笑起來,可不是,偶爾搬出去唬唬人,唬倒一個算一個,顯得自己素質挺高的。宋運輝卻見到蕭然和幾個人從門口進來用餐。蕭然也看到了他,微笑大步走過來。楊巡見此,只得起身迎接。蕭然這回對楊巡客氣了些。

  寒暄過後,蕭然道:「梁小姐幫了我很大的忙,她給我的幾條提示非常切合實際。合資合同昨天終於簽下。本來正準備請外辦鄭主任引見,明天上東海廠拜訪宋廠長討教呢。梁小姐說,宋廠長是涉外領域的好手。」

  宋運輝驚訝梁思申替他牽蕭然的線:「呵呵,原來明天鄭主任過來是這件事,是不是市一機有引進工作需要諮詢?」

  蕭然笑道:「宋廠長果然是行家裡手。正是。說到引進設備的一系列工作,外辦一致推薦東海廠。宋廠長,我能不能派幾個辦事員去你們那兒取經?」

  宋運輝大方地道:「說什麼取經,大家互幫互助。這樣吧,我明天安排一個已經在兩家大廠做過兩次成套設備進口的負責同志去你那兒建立班子,幫助工作。你只要叫幾個英語好的人配合就行。等設備進入後,我再讓一個負責外事接待的同志去市一機指導你們國外專家的生活安排和相關安保要求,不過這方面可能鄭主任會做得更好。」

  蕭然忙笑道:「那不一樣,外事辦經驗雖多,可有些企業相關方面的問題可能考慮不周全。宋廠長,太謝謝你了。明天讓我做東,我們還是這兒吃飯?給個面子。」

  宋運輝也笑道:「還從沒和蕭總吃過飯,明天我請。對了,後天我去省里,還要拜見令尊,請蕭總幫我美言幾句。」

  「一句話。對了,哪天梁小姐來,也請通知我一聲,我還欠她一份大人情。要不是她提醒我事先做好有些工作,這回還真沒這麼順利。」

  蕭然滿意而走。楊巡著實憋氣,可也沒辦法,人家含金匙子出生,命就是那麼好,想做什麼就能做到,而他計劃了那麼多月的四星級項目還是得拱手讓出,能有什麼辦法。

  楊巡也只能忍氣吞聲,但他將自己應合二輕局改革的想法跟宋運輝說了。宋運輝一聽,很是鼓勵楊巡將此事做好。宋運輝回家路上再想到楊巡的想法,更覺這方案值得深挖痛掘,潛力無窮。他回到家裡,就一個電話給梁思申,建議總是把投資中國掛在嘴邊的梁思申也考慮楊巡說出的方案,尋找其他比如她父親所在地區有沒有同樣改革正在進行。相比於楊巡,他相信梁思申的外資更受歡迎。

  楊巡大清早起來,驚訝地接到梁思申的來電。電話里,梁思申字正腔圓地問他「您吃了嗎」,他驚訝了一下,連聲回答:「還沒吃,還沒吃。你呢?」

  梁思申卻在那邊笑嘻嘻地道:「那您忙什麼呢?」

  楊巡終於聽出梁思申說話之後「唧唧」的笑,便也半真半假地笑道:「早起背唐詩呢,今天背李白的《將進酒》。」

  梁思申又是笑道:「對不起,我剛向華裔同事學了幾句話,知道你不會生氣,在你面前亮亮。我也正背唐詩宋詞呢,免得回國時候總讓人笑話沒文化,你喜歡李白嗎?」

  楊巡頓時背後有細細冷汗滋生:「說不上喜歡誰不喜歡誰,只是看著李白的詩對胃口,你看這句,『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寫得多好,我們喝酒喝痛快了也是那樣,最好是上哪兒唱卡拉OK去。再看杜甫的,愁眉苦臉的難受。」

  楊巡本來橫下一條心想,想取笑就笑唄,他初中生,就那水平。今天還是第一天捧起唐詩來背,誰讓他閒得慌。豈料梁思申也是個沒文化的,一聽楊巡的話,大為投緣,道:「我也是,我跟人一說我要背唐詩,他們就一致推薦李杜,可是我也看著杜甫難受,自覺把這個杜想像成杜牧,那就好多了。你比我能幹,我現在都背短的,哪天我們比誰背得多。呀,我們說正題。」楊巡比宋運輝可親,因此梁思申與楊巡說話,反而比跟相識多年的宋運輝說話熟絡隨便得多。「聽說你們那兒二輕局改革什麼職能,是不是有一些企業要賣掉?你準備憑此啟動你的四星級項目嗎?」

  楊巡一想,立刻把來龍去脈想清楚,肯定是宋運輝跟梁思申說的,傳得真快。「四星級項目打算壓後,沒資金。二輕局準備剝離一部分企業,但是如果還算可以的,一般早被內部下手,甩出來的都是些沒人要的。我大致去看了幾家,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真要下手的話,以後工作量肯定很大。我正一家家地比較,你也有心?」

  梁思申道:「是的,我有心。我昨晚問了我爸爸,他們那邊還沒正式啟動。我有幾個問題,買來企業,一定要照原樣經營下去嗎,可不可以轉換經營?原先那些工人,甚至退休人員,都得拿來背上嗎?原先的欠債,需要一起繼承來嗎?原先的應收款我們可以追來嗎?還有沒有其他歷史遺留問題需要留意?外資允許不允許加盟?」

  楊巡一聽,心中立刻咕嚕咕嚕冒出點子:「這種事情都是靈活的,就跟農貿市場買東西一樣,批發是一回事,零售又是一回事,批發的話在政策上的彈性肯定很大,加入外資,那就更優惠。只要有實力雄厚的企業參與,直接越過內部收購,可以要他們本來不打算剝離的企業。但這事得抓緊,改制不等人。我們聯手吧。我可以拿出兩千萬資金。你放心我,錢合起來用,我肯定想辦法不讓它虧,我做生意以來,除非是飛來橫禍,從沒虧過。我不會也不敢昧你的錢,我知道你大有來頭。」

  梁思申聽了好笑,但覺得這是實話。「我年初已經在香港註冊投資公司,本來是準備給你賓館合資用的。你介意我占股份的大頭嗎?我要60%股份。如果你覺得不合理,你不用為難,請直接拒絕。」

  楊巡心中頓時冰火兩重天,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高興的是,梁思申願意跟他合作,而且手筆不小。梁思申這一出手,意味很多,對他個人,對他未來合資公司的實力,還有他終於可以有個不用戴紅帽子的公司,等等,都有好處,可是,梁思申占60%,卻意味著梁思申掌控著最終決定權,他雖然拿出兩千萬,可是他的決定可以被梁思申一口否定。如果公司不是他能說上話的,那還有什麼意思?

  但楊巡旋即想到,梁思申遠在美國,就算是她占100%的股份,錢到了他手裡,還不是由他天高皇帝遠地支配著?而他,拿出去就是響噹噹的合資公司總經理。再說,誰都知道,錢落到誰手裡,誰是大爺。再加上別說梁思申拿出三千萬的實力,衝著梁思申那不知多深的背景,更是意味深遠。他無論如何都得先拿下樑思申,將資金引入。

  但是楊巡知道,答應得太乾脆,那邊會起疑心。雖然他沒壞心眼,他非常想促成合作,可是他必須用點心機。而且,他用心機是條件反射,這麼大的事,想要他不用心機都難。他考慮之下,道:「估計你基本上就是提供資金,不參與操作。我作為實際操作者,對於只有40%的股份占有心有不甘。但是我只準備拿出這部分資金,你看……」

  「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當然更有意增加投入,把你的股份壓到更小,可是那對你太不公平。但我如果注資少,公司註冊資金實力不夠,則缺乏規模效應,你談批發的時候底氣不足,那也不行。你說呢?我相信我的提議應該是比較折中的比例。但我們可以就你應得的合理報酬做出協議,目前還只是一個初步意向。」

  楊巡一聽,卻覺得有勁無處使,忍不住笑出來,梁思申在電話那端聽楊巡笑得莫名其妙,奇道:「怎麼了?是不是我的話犯了政策方面的低級錯誤?」

  楊巡忙笑道:「不是,不是,我本來……你別生氣,可是你談判時候實在太實誠了點,自己呼呼呼往外倒條件,也不說好好殺價。沒什麼,不過這說明你誠心。我也不是別人,我以前多得你無償幫忙,我也很誠心。報酬方面我不跟你談,只要做出成績,我自有分紅;做不出,我也沒臉要工資。就這麼簡單合作,你看怎麼樣?」

  梁思申一聽頓時滿臉通紅,確實,她的工作以後台居多,正式的交鋒,她有做,但沒太實質性的。而且似乎因為規模問題,不需要太多敵進我退的招數。但是,楊巡說得對,她應該可以為自己爭取更多條件,幸好楊巡沒跟她計較,自覺提出不談報酬。她一時尷尬地道:「那個,我認為我們已經是朋友,是吧?」

  這回輪到楊巡輕飄飄地找不到北,迷失了談判桌上應有的方向感。他爽快地道:「這樣吧,這事我跟宋廠長談談,請他做個中間人。你的錢到這兒,有宋廠長監管著,你可以放心。事不宜遲,我們得立刻動作起來,我今天就去工商局諮詢,前期費用我先墊著。二輕局那邊我開始尋找更大目標。以後我們經常通電話,有資料,我傳真給你。」

  梁思申這才偷偷做個鬼臉。這件事她做得甚是冒險,考慮到爸爸對個體戶的歧視,她雖然向爸爸諮詢了政策,卻並沒告訴爸爸她的打算,免得爸爸阻撓。然而她相信自己的考慮,因為消息由宋老師提供,那邊又是宋老師轄下,她相信宋運輝無所不能。

  放下電話,楊巡只覺得兒戲。這麼大的合作,就憑這一個電話?楊巡有些沒法接受這麼巨大的轉折,思考再三,也不管楊速正叫他吃飯,他打電話給宋運輝。畢竟他在這邊已經是有頭有臉,若是身份叫嚷出去,若是以後忽然不成了,還不讓人笑話死。他需要宋運輝幫助確認。

  但沒想到電話打來打去打不通。好半天才終於打通,宋運輝聽見是他,就笑道:「你們兩個人自己搞合作,都來找我幹什麼,自己好好談去。」

  楊巡立刻明白,原來剛才梁思申占住了宋運輝的電話。他忙笑道:「怎麼可以,我可得第一時間向宋廠長匯報,要不我去一趟當面跟你說?」

  「多大的事情,電話里說吧。難道還對合作不滿意?我唯一不解的是,這好處怎麼會輪到你頭上,你有什麼問題?」

  楊巡聽了這話,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為謹慎起見,他還是笑著道:「可是……會不會太草率了一些,才三言兩語就確定了?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梁小姐不會是跟我開玩笑吧?」

  宋運輝笑道:「你這奸商,平時彎彎腸子太多,人家跟你爽直你反而渾身不對勁,是不是?」

  楊巡訕笑:「宋廠長號脈一流。」

  宋運輝這才肅然道:「對於你們兩個的合作,我放心梁思申,她一向工作認真,說到做到,而且她有資金實力,也有辦事能力。我只對你不放心,希望你不要辜負小梁對你的信任。我要知道的還有一件事,你固定資產固然不少,可你手頭現金卻不多,你合資資金從哪兒來?如果貸款,你準備利息放在哪兒算?」

  楊巡忙道:「請宋廠長放心,偷雞摸狗的事我不會做,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壞了名聲。我有絕對把握貸款兩千萬,利息我自己支付,不會打到合資公司帳上。」

  宋運輝道:「小楊,你是聰明人,你應該知道合作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回合作,對你而言,可能也是為你打開一扇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門,希望你珍惜機會。」

  楊巡唯唯諾諾。放下電話,這才相信,這事是真的,真得都不需要咬自己一口證明不是在做夢。他回頭飛快扒飯,轉身飛一樣飄出去,投入合資公司相關的前期工作中。

  中午時候,宋運輝在招待所宴請蕭然一行,不想接到程開顏電話,說她爸媽來了,要他派車去火車站接人。宋運輝一愣,當即想到他那老實巴交的父母該怎麼辦。他連忙叫秘書去他家將父母接走,搬去楊巡家,將正在上學的女兒宋引也接到楊巡家,留給程家三口一處空房。此後,他雖然派車接來程家父母,卻並不安排見面。

  一方面,他開始加緊在金州閔廠長那邊下手。看起來,程家步步緊逼,他無法拖延。自從程家向他的上級主管部門告狀,他已經決心絕不回頭。

  但他暫時忙得沒時間應付程家行動,不管程開顏哭哭啼啼地找工會也好,找婦聯也好,不管全廠上下怎麼議論,不管有上司打電話過來「關心」,他都不予應付。他忙,忙著跑省城籌措資金。在省城的時候,從楊巡那兒獲得消息,雷東寶保外成功。

  楊巡先獲得雷東寶出來的消息。他立刻打電話轉告宋運輝,可宋運輝出差,只好留下話給住在他家的宋季山夫婦,因為宋運輝一天打一個電話回家。楊巡實在不放心雷東寶被韋春紅接出來,總怕好事多磨,功虧一簣,雖然自己正在忙的關鍵時刻,還是決定將手頭事情放一放,趕去勞改農場親自辦手續。

  楊巡見到也來迎接的韋春紅。相比去年雷東寶剛入獄時候,韋春紅臉上滋潤了一些,人也豐滿了些。等在外面的兩個人心情自然是不一樣的,楊巡想著早完早了,他可以趕回去繼續談判二輕局兩家相鄰廠的收購。而韋春紅則想著儘快見到丈夫,終於可以團聚。

  雷東寶終於出來,穿的是韋春紅剛送進去的家常衣服,整個人因為瘦了近一半,看上去反而精神。雷東寶出來看到楊巡,顯然有點意外,計劃中楊巡不用來,而是韋春紅接了他先回市區的家,休整後再去小雷家。這一年來,雖然雷東寶也知道楊巡為他奔走都是為宋運輝的緣故,可到底是楊巡為他做了不少事,他對楊巡開始另眼相待,不再只拿他當後生小子。

  再看韋春紅,描眉畫鬢的,一臉喜氣。雷東寶毫不猶豫坐到后座,與韋春紅扭坐一起。不過嘴裡一點不落空地吩咐:「小楊,辛苦你,當天回去。」

  楊巡笑道:「不找個旅館先住一宿嗎?」

  韋春紅早已笑罵:「扯你娘的臊。」

  楊巡哈哈大笑,可也只能對後面兩個不聞不問,專心致志地開車。一路拖拖拉拉,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到了市區。但這時睡了一覺醒來的雷東寶卻吩咐楊巡立即轉頭,去小雷家所在鎮。不說楊巡吃驚,連韋春紅都奇道:「剛才不還說先回家看你老娘,先洗個澡嗎?不急呢,後天才安排小雷家的歡迎儀式,你媽清早燉好黑棗蹄膀等著你呢。」

  「這不是才想到我提早出來了嗎,今天星期六,一定要今天去了鎮裡,後天才能回小雷家。明天再去鎮裡,還找個鳥毛,人都沒有。」

  楊巡不曉得雷東寶為什麼忽然要去鎮裡,之前都沒跟他說起。但他今天反正是車夫,盡到車夫責任就行,多聽多做少說。但韋春紅立即警覺地道:「去找鎮裡?那小楊趕緊回我家飯店,我們拿幾條香菸。」

  「拿煙幹嗎,我給他們送大禮去?只有他們謝我,沒我求他。」雷東寶不願。

  「大禮?什麼大禮?公事還是私事?」

  雷東寶不耐煩地道:「別多問,公事。」

  可韋春紅還是盡職地道:「公是公,私是私,你再天大的大禮,進門還要跟人賠個笑臉呢。去吧,小楊,辛苦你去我店裡。」

  楊巡一直沒插嘴,但心裡嘀咕,究竟是什麼大禮讓眼下幾乎與鎮裡反目的雷東寶可以成為座上賓,而且,看雷東寶的意思,後天還得憑今天鎮裡的一趟,才能榮歸小雷家。什麼大禮這麼靈?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他當然也不會問。反正他把雷東寶順利接出,送到家裡,任務算是完成,不便節外生枝。

  雷東寶到家看韋春紅忙碌,卻問楊巡:「你在這兒有幾個有好車的朋友?」

  楊巡不知什麼意思,搖頭道:「我在老家幾乎沒幾個朋友。書記要車辦事?那我再留兩天。」

  「你的車……還不夠好。小輝怎麼聯繫?你讓他立刻給我打個電話。」

  楊巡不曉得雷東寶找宋運輝有什麼事。等韋春紅拿了香菸出來,夫妻倆一商量,跳上韋春紅的摩托,留楊巡在飯店吃飯休息。楊巡見此便告辭了,去老家轉一圈,飛車回去。

  但楊巡走到半路,忽然想到打官司的時候那位負責清理小雷家資產的副鎮長手段強硬,及其在鎮上對雷東寶在小雷家村影響力的徹底剷除,知道了那些的雷東寶在農場束手束腳地憋了一年之後,以他的火爆性格,會不會……

  想到這些的楊巡想回去,可想到那次他對宋運輝說出疑問時候,宋運輝的無可奈何,他思量之下,沒有回頭,繼續走回家的路。不管如何,雷東寶的事終於暫時告一段落,他楊巡很有路邊找家廟,進去燒炷高香的想法,保佑雷東寶萬事順心,他終於可以全心全意投身於自己的事了。

  因為與梁思申的合作非常刺激。他當然是因為某些方面的原因,上緊了發條似的將自己的工作節奏快上加快。他有意跟梁思申競爭,你的思路快,還是我的思路快,你的行動快,還是我的行動快。因此,他不得不全身全心地投入,快馬加鞭地運作,而且樂此不疲。

  但他即使年輕,即使精力旺盛,車子開到半路,他也實在困了,這兩天都幾乎跑在路上。他裹上大衣在后座打了個盹兒,凍醒了才又上路。好歹堅持著到了家裡樓下,卻看到宋運輝的車子也停在樓下,很是顯眼。

  楊巡也沒在意,關上車門就要往樓道走,卻聽身後有人喊他名字,回頭看去,是宋運輝從車裡探出腦袋。楊巡一想就笑道:「對了,宋廠長你沒鑰匙,我帶著,我們上去吧。」

  宋運輝有點嘶啞地道:「上來坐坐,才不到五點,我們不上去打擾。」

  楊巡一想也對,就算是他有鑰匙,可晚上時間,門肯定反鎖,上去就得吵醒全部人。他轉到副駕駛位置,進去坐下,對宋運輝笑道:「回來有會兒了吧。」

  宋運輝說話有些瓮聲瓮氣:「也才剛到。沒想到有段路面趕什麼檢查搶工修好了,一路太順,早到了也不好。你那邊怎麼樣?你做事周全,到底還是去了一趟。」

  楊巡笑道:「都最後一關了,想來想去還是去一下,不能馬虎。還幸好去了,本來說好正明去接,結果有事沒去,只有韋嫂子一個人坐長途車去。雷書記倒是沒說什麼,可我想雷書記不會沒看出問題來,正明不去,小雷家兩輛桑塔納又賣了,派輛小平頭跟韋嫂子一起去總行吧。」

  宋運輝閉門一想,對,這是個問題。雷東寶出去,最頭痛的是誰?是目前已經掌權,又如魚得水的。「大哥回去,有的苦頭可吃了,但願他別做得過激才好。」

  楊巡這才說出自己的疑問:「雷書記昨天下午一定要去鎮裡,還說不去鎮裡,星期一就別去小雷家了,又不要我送他去鎮裡。對了,他說要給鎮裡送份大禮。」見宋運輝聞言驚起,楊巡忙補充道:「肯定不是行賄,雷書記還說,他送那麼大禮去,都不用帶上香菸送人。」

  宋運輝眨眨疲倦的眼睛,想半天想不出來,嘆道:「他意識到有問題就好,意識到就能解決。」

  七點左右,宋運輝打電話到韋春紅那邊詢問雷東寶要他做些什麼,接下來究竟準備怎麼做。說實在話,他對雷東寶,遠遠不如對楊巡放心。雷東寶那邊倒是早起來了的樣子,說話聲音依然震響,說了會兒回家感受後,又要宋運輝謝謝楊巡,說楊巡很周到。

  「小輝,你忘了元旦跟我說的話了嗎?」

  「對,可是你沒當回事。」

  「誰說我不當回事,我只是一定要出來。等會兒鎮裡的幾個領導會上來,我們中午一起吃飯,繼續商量。我跟他們說,他們也看到了,派誰下去小雷家都不靈,沒人管得住。小雷家只有我行。我答應他們,小雷家村集體經濟改鎮集體,以後歸鎮裡所有……」

  「換他們支持你回小雷家主持工作?」宋運輝立刻明白過來,倒吸一口冷氣,怎麼都不會想到,去年還考慮著想把村集體所有轉化為村民所有的雷東寶,會想出倒行逆施的主意,而這,只是為了他重新掌權。

  「對,不然我名不正言不順,靠士根做傳話筒,傳到什麼時候,弄不好還給抓進去。」

  「可是你把村集體交給鎮裡……」宋運輝才說出半句,客廳里的楊巡聽到,嘀咕了一聲:「那不是把小雷家出賣了嗎?」宋運輝一聽,對,就這意思,他對雷東寶道:「怎麼跟村里人交代?」

  雷東寶道:「村里人對我交代了沒有?除了這個辦法,你難道還有其他高招?」

  宋運輝愣了會兒,道:「難怪忠富不肯回來,他是個最明白的。大哥,你會毀了你的名聲。」

  雷東寶不容置疑地道:「小輝,你錯了。老話說,有奶便是娘。只要我回去,坐穩了,我還是他們的父母官。你幫我一個忙,替我借輛好車,讓我回去用三個月,讓他們看看我身後有人。」

  宋運輝一再地無話可說,沒想到雷東寶現在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可再想,又無可厚非。雖然世人為了權可以不擇手段,可是,雷東寶終於也走到這一步,宋運輝竟然很是不能接受。但他只是跟楊巡說了別泄露風聲給小雷家人,就不想多說,那種鉤心斗角爾虞我詐,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他也沒幫雷東寶解決一輛好車,他不願捲入那樣的倒行逆施。小雷家,以後不再是他心中的小雷家了。

  08

  回頭宋運輝堅持自己送女兒去學鋼琴。沒敢讓父母送,知道程家父母正虎視眈眈,他怎麼可能放心。但是他累,將女兒送進教室,他自己坐長椅上打盹。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而且睡得很沉。走廊上人來人往,他都沒醒。

  不知什麼時候,他被身邊熟悉的叫鬧聲吵醒,不滿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程開顏一手緊張地扯著宋引,一手指著陶醫生斥罵,聲聲痛罵陶醫生搶別人丈夫。而陶醫生則是站著沒說別的,最多一聲「告訴你,你誤會了」。再看,竟然程母也在程開顏後面罵,而程父在後面掠陣。宋運輝一看吃驚,忙起身道:「幹什麼?」

  程母這時掉轉槍口,厲聲問道:「小宋,這是怎麼回事?原來你不回家,找的是這麼個相好。這女人是誰?我們向他們組織反映去……」

  程母的指責聲中,陶醫生把手中拿著的包交給宋運輝,冷冷道:「剛才看到你睡得包掉了,幫你拿著,孩子下課,先幫你帶著。多大的事兒,我走了。」

  宋運輝迷迷糊糊中這才弄清是怎麼回事:程家找不到他,才今天來少年宮碰運氣。見程母拖住陶醫生不放,忙道:「搞什麼,你們別誣陷好人,吵吵鬧鬧讓孩子看著不好。媽,你放手,不要牽扯別人。」

  程母激動上了,哪裡肯放,眼瞅著女婿睡著大覺,旁邊一個女人貼心地管著女婿的包拉扯著她的外孫女,這場面還說沒問題,騙誰呢。「小宋你幹嗎護著她,啊,你說,你們到底怎麼回事?你告訴我她哪個單位,我找他們領導去。」

  宋運輝怒道:「你們想幹什麼?放手!程開顏,放開貓貓。」

  程母硬是不放手,但程開顏看到宋運輝眼睛盯過來,趕緊將女兒放了。宋引嚇得立刻跑進爸爸懷裡,只有程父一直沉著臉在後面看著,一聲不吭。而此時陶醫生見宋運輝的解救沒法讓她脫身,只得取出日常放在包里防身的手術刀,比畫著冷冷地對程母道:「你這隻手再不放,我這刀切下去了。你放心,我不會傷你主要血管和神經,但你會覺得有點痛。」說著,不由分說地,手勢嫻熟地切了下去。程母嘴裡一聲「你敢」都還沒滾出,就眼看刀子無情落下,她不由自主就縮手進去,一張臉都嚇白了。陶醫生冷笑一聲,脫身而去,不作他顧。

  宋運輝在後面心說慚愧,一宿沒好好睡覺的腦袋吱吱地痛,看著嚴陣以待的程家,他只能無力地問:「你們要怎麼樣?我把貓貓放車上去,我們另外找地方談,行不行?」

  程父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你們都平靜。小宋,看在往日情分上,你給開顏機會,也給我們機會,這段時間我們看著開顏,盯著她做個好妻子。你看開顏表現再決定去留,就算……你看看我們老面子。」

  若不是明知程家進京告了他,壞了他的大計,程父今天的理性還真讓宋運輝動容。但面對老程如此的軟話,他也不能繼續強硬,只得用緩兵之計:「我一夜沒睡,沒法考慮。你們給我一天時間考慮,我明天答覆你。」

  「明天還找得到你們嗎?又要我們下星期來這兒守著?你廠里都不放我們進去。」程母情緒依然激動,「這不是什麼難題,很容易,答應還是不答應,簡單,你難道還要我們跪著求你?」

  宋運輝看看女兒,見女兒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滿臉都是緊張,他焦躁起來,只得屈服:「你們回去吧,我立刻搬過去。」但程母道,「貓貓跟我們走,否則我們不相信你。」

  宋運輝驚住,但瞬間一張臉冷下來,腦袋突破疲累,恢復冷靜。他對程父冷冷地道:「爸,別逼我撕破臉皮,拿你們兒子挾持你們。他在海南做的事,我可以壓閔廠長一年不處理,也可以鼓勵閔廠長從重從快。那是最高坐牢七年的事。你們讓路,我不會考慮重修舊好。現在只有一句話:好合好散。算是看在過去的分上。一個月內,手續我會派人上門辦理,一個月內你們不答應辦理,我處理你們兒子。但不管怎樣,一個月內,我把你們女兒調回金州。」

  「宋運輝,不要欺人太甚。」老程也終於按捺不住,怒形於色,「別仗著你還在台上,你走著瞧……」

  「我已經走著瞧了,怎樣?我好好的。你可以繼續找人,繼續破壞東海的大事,但請你認清現實,我起碼還有三十年在台上。我還是那句話,你為兒女留些餘地。好合好散的話,我還可以照顧他們這輩子不受欺負。」宋運輝毫不猶豫打斷老程的話,壓倒一切地說出他的想法,但他不得不將一隻手按住女兒,不讓女兒看見場中的一切。

  「不,小輝,我是貓貓的媽啊。」程父程母都憋一肚子火卻不得不留有餘地,終於程開顏大聲哭喊出來。這一哭,引得宋引哭得更大聲。

  但宋運輝依然冷冷地道:「貓貓不需要你。」說完,大力推開擋在中間的程開顏,擦過程父離開。既然女兒都已經看到,他也豁出去了,似乎聽見後面有驚呼聲,但他沒有回頭,大步離開這是非地。

  宋運輝的身後,程父沒顧得上女兒差點被宋運輝推得摔倒,而是半眯著眼看著宋運輝的背影沉思。一路之上,不管程母如何憤恨地痛罵,程父都沒開腔,他被宋運輝今天截然不同的表現驚住了,他需要重新思考。

  回到家裡,立即接到兒子氣急敗壞的電話,程父沒聽,讓老妻接聽後轉達。他緊抿著嘴只擠出一句話:「下手真快。」,連寶貝女兒程開顏一路的哭哭啼啼他都沒管。

  一直坐到中飯桌上,程父才開腔,對女兒道:「你現在看看,這輩子,對你最好的人是誰?」

  程開顏聽這問題問得意外,看了眼媽,才道:「當然是爸媽。」

  程父嘆了聲氣,道:「是啊。爸爸這輩子最寶貝的也是你和你哥哥。每回想到你一個人在這邊不知道好不好,爸爸經常擔心得非打一個電話聽聽你聲音才能放下心。開顏,回金州吧,回爸媽身邊來。」

  「老頭子……」不等程開顏回答,程母先驚呼起來。

  「沒辦法啦,看明白點,宋運輝這個人有老水的手段,更有老水沒有的底氣啊,沒辦法啦,時代也不一樣啦。你們看,現在外向型幹部,他是;技術型幹部,他又是;年輕化專業化,他都占。上訪結果呢,我又知道,東海現在大上項目,死活就是離了他不行。而且現在廠長負責制,廠長越來越一個人說了算,他在這邊呼風喚雨,連金州的閔都跟他交好,我們除了答應他離婚,還能怎麼辦?看今天這架勢,我們要是不從,我們走後,開顏會被他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還是自己走,彼此留些餘地吧。」

  「不要,爸,他以前對我一直很好的。一定是他外面有了人,只要把那個人除掉,他還是會回到我身邊的,我們還有貓貓,貓貓要我。」

  程父悲哀地看著女兒,看來女兒不會明白,那個子虛烏有的美國女孩和今天剛遇到的一個孩子媽,都不可能是。兩個人是不是有關係,演戲本事再好也看得出來,宋運輝與那孩子媽沒目光交流。以宋運輝那算計,外面有人的話,那是絕對不可能讓家裡知道半點風聲的。別說是外面有沒有人,這幾天他們商議怎麼揪住宋運輝的時候,他都發現女兒其實對宋運輝在外活動一無所知,只知道宋運輝清廉得常給家裡人上課,不許收受他人禮物,這樣的一個人,簡直嚴苛得不是人。這樣的一個人,哪會像他兒子一樣渾身把柄多得跟小姑娘的辮子一樣。而這樣一個人,只要離了心,別說是他女兒,他都不願與這樣一個人做對手。

  程父強壓激動,道:「開顏,乖,聽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對你最好的。」

  程母激動地道:「老頭子,這麼放過他?沒見他拿我們當什麼人了嗎?」

  程父深深嘆息:「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我們自己。你看他拉下臉的樣子,你跟他斗得起嗎?他現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經日薄西山,不是對手了。放過自己吧,別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飯吃得沒滋沒味的,程母一直摔東摔西,程開顏一直啜泣,而程父時時嘆息。等吃完飯,程父嘆了好幾聲氣,主動給宋運輝打電話。那邊,宋運輝也是剛起床吃了一些,一聽到程父的聲音,全身細胞進入一級戰備狀態。

  程父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平靜地問道:「小宋,你和開顏,以前可是自願結婚?」

  宋運輝道:「以前以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將經驗傾囊相授?」

  宋運輝不知道老頭子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不願否認事實,就答:「是。」

  「我以前有沒有竭盡全力提攜你?」

  「是。」宋運輝想了想,沒把「但是」說出來,等待程父的下文再說。

  「開顏媽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記著給你也留一份?」

  「是,謝謝媽。」

  「你和開顏,總有一段美好時光,有沒有?」

  「有。」

  「我們曾經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開顏有沒有大錯?」

  宋運輝一愣,張口結舌。那邊程父也不說話,耐心等待宋運輝回答。這一刻,宋運輝意識到,他再找多少理由,都無法掩蓋一條事實,結婚至今,他變心了。他猶豫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句:「沒有。」

  程父深深嘆一聲氣,道:「好吧,就這些,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幾句話,你叫人來辦手續吧。」

  宋運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嗚嗚」作響的電話好一陣子都沒回過神來,心裡開始隱隱生出負疚。他在電話邊愣了許久,回頭抱住哭過後眼睛依然青腫的女兒,但心中猶豫許久,還是下定決心:離。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虛,他無法再為自己找任何理由。

  可他終於可以搬離楊家,索性遷到市區宿舍的別墅。向父母解釋緣由的時候,他見到父母一起難堪地沉默,他也難堪,可他瞞誰都不能瞞父母。宋母后來翻來覆去的一句念叨徹底擊潰了尚在慶幸終於獲得程父首肯的宋運輝:「我們家怎麼會出個陳世美啊。」宋運輝慚愧至極,在家,在心裡,都不敢再提程開顏如何如何之愚鈍。在廠里,也不敢強力干涉離婚進程,一切低調處理。

  09

  而雷東寶用一個禮拜天的時間與鎮領導達成交易,星期一騎著韋春紅的摩托車,到鎮上與領導會合,一起趕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發現通報進去,頓時裡面敲鑼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湧出來迎接。看年齡分布,無組織無紀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鄉親,都是些斷了財源、如今非常樸素地惦記著雷東寶好處的人。

  而敲鑼打鼓列隊歡迎的,則是在村集體工作的工人。這一切,原本就是雷東寶安排給士根的任務。他在鑼鼓喧天中,輕輕對原本有些將信將疑的鎮領導道:「看見沒?」

  領導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東寶的臂彎,以示確認。而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諸人眼裡,這無異於以事實向眾人說明:政府依然支持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得意揚揚地想,幸虧宋運輝元旦提醒了他,進一步擊破他心中僅剩的一點點幻想,讓他終於能夠將自己擺在最壞的絕路上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戲一般,好玩。其實宋運輝說什麼人際關係複雜而複雜,複雜個頭,清楚得很,那些嘰嘰歪歪婆婆媽媽的都別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題就是。說到底,誰還不是盯著自家眼裡的那一塊好處?最要緊是弄清楚好處是什麼,誰跟那好處有關係。

  雷東寶看到,士根在,紅偉在,正明在,四寶在,四眼會計在,該在的都在,沒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熱烈握手,說的話八九不離十,都有那麼一句:「書記,你可回來了。」而此時,雷東寶既非黨員,自然更非書記,旁邊的鎮領導聽著多少有些尷尬。雷東寶對這些小細節卻是從不講究,覺得大家這麼喊也是理所當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時候,問道:「忠富,我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書記,我正要跟你說說,早等著你回來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雷東寶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動山搖,痛苦不堪。

  終於簇擁著來到曬場,四眼會計遞上話筒。士根還客氣著說先交給鎮領導,雷東寶卻早一把搶過去,也沒坐下,就扯開嗓門說了。「同志們,我回來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時間犯了錯誤,可領導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領導說我本心好在哪裡呢?我好在,有錢大家賺,有機會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個團,發財一起發。好了,現在請領導講話,安排工作。」

  當然,領導才不會說雷東寶那樣沒水平的話,領導先說了一大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類的話,然後才開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復工作,轄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體實體。公司由鎮政府委託雷東寶全權負責,鎮裡派遣原工辦會計替代雷士根,雷士根專職任村黨支書。雷霆公司恢復工作後的第一項任務,是恢復小雷家村集體經濟的活力;第二項任務,是在公司平穩發展的基礎上,在鎮政府的宏觀指導下,試點實行規範化的股份制改造,爭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鄉鎮企業產權歸屬的前列。

  台下眾人都被鎮領導的話震得暈暈乎乎的,雷東寶也說不全那一大串的什麼產權什麼股份之類的名詞,但他清楚,這是他與鎮領導昨天一天談判得出的結果。他們昨天討論得很明確,雷東寶想,既然事實最可能如宋運輝所料,他雷東寶最終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麼,他必須有針對性地想方設法地抓住絕對控制權。他想抓住控制權,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順的外力,強壓現在的掌權者,如士根、紅偉、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鎮政府。而鎮裡如何名正言順地進入小雷家集體,又是一個問題,總不能一紙文件,把小雷家自身發展起來的企業收歸囊中,鎮裡的領導經過討論,又請示市里之後,終於得出股份制改造這一條新鮮的路子。雷東寶對於名詞不懂,但是對於鎮裡拿幾份村里拿幾份個人又拿幾份的條碼爭得清楚得很,最終確定,鎮裡拿走40%的股份,村里以地折價拿走30%,而公司全體職工拿走剩餘30%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這些設定方案,鎮領導在會議上都沒細說,不僅是條例還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還得看雷東寶能不能有效積極地恢復現在發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體經濟。經濟平穩發展的基礎上,才能談改革。

  因此,與會村民能看到的聽到的,就是那麼一個現象,雷東寶以前是作為村黨支書來管理小雷家村,而現在則是通過鎮政府委任,來管理小雷家村的集體經濟。這裡面細微的不同,那些當權者自然能聽得明白,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要雷東寶回來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權到他手裡,等於大家又有錢花了。現實已經表明,小雷家離不開雷東寶。

  因此,等鎮領導發言完畢的時候,下面掌聲熱烈。令鎮領導明顯感覺到,這一年來,他們靠行政命令都無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麼如饑似渴地等待著雷東寶的歸來。這一刻,鎮領導心中也對雷東寶充滿期盼。

  只有士根越聽越心驚,雖然他坐上村黨支書的位置,可是,為什麼把他排斥在村經濟實體之外?為什麼要從鎮工辦安排下來一個會計?誰在不滿意他前陣子的表現?他不由想起當初宋運輝在電話里斥責他的那些話,會不會宋運輝也認為是他害了雷東寶呢?本來是滿心歡喜地安排了這歡迎雷東寶歸來的場面,而現在的雷士根則是心裡有些涼。

  鎮領導安排下工作後,在鑼鼓聲中打道回府,而雷東寶則是開始行動。他第一個來到登峰電線電纜和電解銅廠,了解帳目。此去,他帶上的是鎮裡委派的會計,而不是雷士根。雖然他已經進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這麼一個一點活變都沒有的人管理財務,他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夠慘,他又不是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怎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賣一個好給鎮裡,讓鎮裡派一個人來管住小雷家的錢,其實因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個合格的財務人員有多難,而找一個能放心的更難,機關派出來的人,自然是鎮裡考察過的,以後即使有問題,那也是鎮裡承擔責任。

  雷東寶雖然以前被宋運萍教著會看報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麼能幹,也沒眼前這個久經工業企業的老會計眼睛尖,他就聽鎮裡派來的會計匯報。一邊聽,一邊與登峰辦公室里的舊人們東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沒什麼變化,基本還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著正明建立起來的。大家最先還有點不熟悉,但幾句下來,又一切照舊,反正正明是廠長,而雷東寶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來,雷東寶已經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開口指揮辦公室人員安排工辦會計的中飯,他則起身道:「正明,我沒地方吃飯,中午這頓吃你的,多給我上豬肉。」

  正明一聽就笑了:「書記,我早讓我太太準備了,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拉你去。本來還想,今兒中午輪不到,就晚上,晚上輪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裡也不會壞,總能等到書記。哈哈,結果是我拔了頭籌,書記請。」

  雷東寶笑嘻嘻出去。正明緊緊跟上,道:「書記,這回本來說好去接你,結果正好銅礦那邊來人,你也知道銅礦那邊一向尾巴翹得老高,只好臨時連夜跟嫂子賠了不是。你要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記在心上。」

  雷東寶道:「你他媽的小兔崽子,我當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著今天這個時候,以後多的是給我下套的機會。走,去你家,你什麼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這才稍喘一口氣,但也是因為拔得頭籌,到底是壯了一點聲色。他如今與村里對著幹,總是擔心雷東寶回來拿他祭刀子。

  但才走進正明家,雷東寶在簇新的黑皮沙發上坐下,就一點不客氣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帳拿出來。」

  正明一驚,看著雷東寶猶豫地道:「書記……哪來第二套帳。」

  雷東寶指著正明道:「少給我裝糊塗,你那些糊塗裝給士根看還行,給我看你還嫌嫩。你這個月排的輪班我已經清楚,別人看不出你產量,我能看不出?你別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今天來你家吃飯,我們兩個人說,是給你面子,讓你以後還有臉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場,明天就是你的。」

  雷東寶一點都不客氣,也一點都不顧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當然的態度,大拳毫不猶豫地砸向正明,打得正明措手不及。正明一時傻了,捧著剛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處,動彈不得,不知道該承認,還是否認。但心裡卻是非常清楚,雷東寶一句話就抓住了事情本質。也難怪,當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東寶支持下制定,並在其壓制下執行,雷東寶不知道其中關節,還有誰知道?但是,那第二套帳要是交出,等於透底交出登峰的管理權。如果說,雷東寶把整個小雷家看作是他雷東寶的,那麼這一年下來,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銅廠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一年含辛茹苦地撐下來,現在要他交權,他怎麼捨得。

  雷東寶不催,坐沙發上盯著正明,等正明說話。

  正明的妻子嚇得都不敢出來,窩在廚房輕手輕腳。而正明一直等著雷東寶開口,雷東寶卻是硬不開口,舒舒服服坐沙發上盯著他。正明終於承受不住,道:「書記,你這話是哪兒說的……」

  「拿出來,少廢話。」

  「可是書記,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給救活,還是東海廠拿一筆預付款給救活的。書記,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來的,你忍心看著它又倒下嗎?銅廠才開始走上正軌,我正等著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錢拿去全分給那些年紀大的,我還拿什麼運轉廠子?……」

  「小子,我跟你說什麼了,你跟我廢話一籮筐的?老實點,拿出來,我要看正確的。」

  正明一聽,咂摸出另一種味道,無奈磨磨蹭蹭地上樓去,搬出一袋子的帳,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掖了第二本帳,暫時沒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時已經明白,來者不善,他開始惴惴不安,擔心自己地位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難以剝奪,下面人難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鎮政府支持的雷東寶可以輕而易舉地拿走。就跟過去雷東寶沒出事前一模一樣。雷東寶能給他,也能剝奪他。

  「書記,你……你準備……」正明想到書記出事時候,他沒跟紅偉忠富一起反水,這回書記出獄他又臨時變卦沒去迎接,這些往事,放誰身上都記仇,雷東寶剛才雖然說沒關係,可真沒關係嗎?

  雷東寶道:「你原來怎麼幹,現在還怎麼幹,一切行動聽指揮。」

  正明心中萬般不願,嘗試了大權獨攬之後,誰能捨得交出。但看雷東寶的眼神,現在只說明一個意思:屈服!不屈服滾蛋!正明的心在屈服與不屈服之間徘徊,皺著眉頭一時無法表態。

  而雷東寶又緊追一句:「想好沒有?」

  正明終於壯起膽子問:「書記,你能不能把未來計劃跟我說說。比如會不會把錢抽走,比如會不會壓縮登峰,支援其他幾個……比如現在幾乎等於關閉的養豬場?如果你這麼做,我反對。」

  雷東寶環眼一瞪:「你憑什麼問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應我的話。」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東寶的逼視下終於喃喃地道:「我……我當然全聽書記的。」

  「對嘛。」雷東寶舉起酒杯,要正明幹上一杯,這才罷休。但這頓飯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離開,撇下滿臉鬱悶的正明夫妻倆,走進忠富家。

  忠富對於雷東寶的突然出現,有些意外:「書記,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飯嗎?這麼快?」

  雷東寶笑道:「吃一半想到你了,趕緊過來……」

  忠富笑道:「書記,在我們家接著吃下半部分。不過你別勸我回小雷家,我那邊已經盤活,離不開了。那邊賺的都是自己的,賺得多,不想回來。」

  雷東寶沒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會兒才道:「我親自請你出山,你也不肯?」

  「書記,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麼錢多做什麼,而我自己掙的錢,誰也別想拿走。以前給村里掙了不少,也夠我報答村里對我的培養。書記,我不是針對你,但我真不肯回來了,請你千萬諒解。」

  雷東寶眼巴巴地看著忠富,好一會兒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機會你也支持小雷家。這裡是你的老家,外面有誰對不起你,你回來招呼一聲。唉……你還是不肯回。」

  忠富聽了這話反而愣住,平常鬥志昂揚的雷東寶會說出你敢不回老子開除你村籍開除你五服之內親戚村籍之類的話,他本來等著今天回應,沒想到雷東寶說得這麼溫情。忠富反而軟了倔強的頭頸,舉起杯子道:「書記,對不起,我開小差走了,沒能堅持跟著你干,這杯酒,我自己罰了,但只要你需要技術指導,一句話,要啥有啥。」

  雷東寶沒讓忠富獨喝,陪著一起幹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本來想要你回來重新啟動養豬場,相信你只要一點點啟動資金就能很快擴大。我們的底子還在。可你既然不來,交給別人的話,這啟動資金就不是小數目了,我暫時拿不出來,豬場還是停著吧。忠富,這一行你熟,你幫我找找,有誰家要承包養豬場養殖場的,我們把它們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來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適應雷東寶對他這麼客氣,他忙笑著道:「書記,我會盡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塊將豬場承包出去,這本來是好主意,可士根沒膽魄,做不出大事,你說多少價格,他一點不敢改動,怕人說他自己撈足好處把豬場低價包給別人。書記,只要你肯靈活價格,能高能低,我會找人來承包。」

  雷東寶道:「有數,這事以後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說,多承包,就批發價,便宜。這是沒辦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價;承包兩年一次性付清,我給他們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給他們。我們優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這年頭,我才聽說銀行利息又漲了,又來保值儲蓄,我打七五折也沒什麼太吃虧。」

  忠富嘆道:「人跟人不一樣,書記,你早這麼跟士根說,現在豬場肯定興旺。現成的有幾個朋友想包豬場,我跟他們說說,包括冷庫、沼氣池都可以包給人。但書記,我有個私人問題,你是不是等錢用?正明那兒不是有些錢嗎?」

  雷東寶點頭:「我等錢用,你儘管給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錢都在這本小帳上,我還沒看數字,但這一年他日子不好過,錢不會多到哪兒去。看今年這勢頭,物價又是那樣漲,都跟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經驗,不趕緊著搶筆錢好好大做一番,哪兒還找這麼好的時機去。這物價漲了又不會回落,所以這個時機借到錢是關鍵。承包費拿來我都投到電纜設備上去,再上一套生產線,爭取把我們自己做出來的銅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點抓錢。」

  忠富聽得瞪著眼睛看著雷東寶發傻,沒想到雷東寶一回來,果然是又有轟轟烈烈的計劃。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東寶,對雷東寶的所作所為有時多有腹誹,總覺得時勢造就了雷東寶。雖然雷東寶也確實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對他忠富有栽培提攜之恩。但後來雷東寶盤踞在大位上,就有些占山為王的意思了。他不願回來,是當初就料到雷東寶肯定回小雷家,回來又是繼續那種土匪政策,他實在不願面對,又不想與雷東寶翻臉,既然已經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現在聽雷東寶如此這般一說,才明白,原來以前雷東寶也不單純是運氣好,雷東寶是有考慮的。

  但是,忠富還是在肯定雷東寶的同時,迅速再次決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麼大發展大規模。料想雷東寶還是那脾性,他實在不喜歡,還是別回來傷了和氣。如現在,和和氣氣做個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飯,忠富就騎上摩托車出去,親自去那些想要承包豬場的朋友那兒,積極幫助雷東寶拉人。

  雷東寶則是提著小帳,找到紅偉。而紅偉早已在家不安地等待,雷東寶早先還在裡面時候跟他說過,回來會先找他談話,他不知道要談什麼,但看雷東寶歡迎儀式完畢先去了電線廠,然後又去正明家吃飯,顯得對正明異常重視,紅偉心中吃味。畢竟他才是雷東寶光屁股時候的朋友,畢竟他是在雷東寶落難的時候支持雷東寶的關鍵角色,雷東寶怎麼可以忘了他。

  紅偉有些賭氣地等著,眼看手錶上的時間指向一點鐘,他也不挪窩,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終於等到雷東寶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歡喜的。他看看雷東寶的臉色,微笑道:「你好像沒怎么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說話,老猢猻逃了沒?」

  「還能不逃。不過讓我派人在長途汽車站逮住扇了幾個耳光。聽說你回來,那些本來反士根的人都沒聲音了,估計都在看你怎麼做。今天你和鎮領導一起出現,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臉都綠了。」

  雷東寶聽著發笑:「哈哈,老子們打下的江山,他們想白撿?做夢去。就算是讓他們搶了,等老子回來,也得一個個跟死他們。」雷東寶說著,紅偉跟著一起笑,但雷東寶轉臉就問:「你家還有沒有其他人在?」

  紅偉立刻會意,上去讓他父母先去外面曬會兒太陽,盯著有沒有人走近。清場完畢,雷東寶才道:「這回我吃虧,在裡面想來想去,最傻的一件事還是沒聽你和忠富的勸,早點鬧個體。可現在我才回來,目標太大,鬧不成了。明著鬧不成,我們走暗的。你既然已經反出去,就別回來了。你照舊做小雷家這些產品的生意,但你賺的錢,你要心中有數。」

  紅偉愣了一下,沒想到雷東寶跟他提這計劃。他想了會兒,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預製品廠的承包?」

  「對,你給我把公司辦得遠遠的,別讓人進門出門都看得見。賺了錢也暗暗的,別拿出來顯,跟誰也別顯。誰也不知道哪個每天對著你拍馬屁的背後一轉身就告了你。給抓進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什麼都沒了。你答應嗎?答應的話今天就辦移交,早點搬走。」

  「我……我考慮一天,行嗎?」

  「考慮你個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氣點。」

  「可我預製品廠還有不少的收入……」

  「干不干?」

  紅偉被催不過,只得苦著臉道:「干吧,你要我乾的,我能不幹嗎?」

  「這不結了嗎?好,你等下就這眉眼去預製品廠辦移交,背後想罵我,今天讓你罵個痛快,回頭我讓正明單線聯繫你。還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訓訓他,別以為我不在一年他是個人了,告訴他,敢讓我不痛快,當天就撤了他。」

  但紅偉心裡想著彆扭,他做人靈活,心肝百竅,想來想去,還是道:「其實我不離開,你不是身邊多個左膀右臂嗎?幹嗎要弄得我跟被趕出去似的?」

  雷東寶道:「鎮裡已經很明確,村里這些廠,我們別想私有了。什麼股份制改造,也別想有我們當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賺錢,靠你。你先做一段時間地下黨。」

  紅偉想了會兒,才道:「只要登峰和銅廠順利,其他都不是問題。」

  「就是這麼說。我現在手頭資金成問題,攤子不能鋪大,只好專攻一點。看來看去,三家實體,還是登峰最能出錢。登峰的發展有兩大障礙,一個是錢,說來說去都是錢;另一個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說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說,正明小子要是沒眼色,我這幾天就擼下他,這些話他要知道了有麻煩。紅偉,你任務很重,外面全靠你,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場子,我這邊就放心大膽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這個任務,我只放心交給你。你說,你能不能讓我放心?」

  紅偉實在是覺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壞也不能比前幾個月沒錢又被鎮裡管東管西的時候更壞,再說,雷東寶已經發話,照雷東寶那脾氣……前面即使是陷阱,他還是閉著眼睛聽雷東寶的命令跳吧。這輩子從小跟著雷東寶跟慣了,再滑頭也不敢滑哪兒去。再說,還有宋運輝過年時候撂下的那些話呢。

  紅偉重重地點頭表了決心。

  紅偉在雷東寶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預製品廠迅速辦完移交,收拾東西離開。等他才走,雷東寶便下令收回預製品廠,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輕後生管理。這個年輕人,正是雷東寶坐牢時候去探訪他的年輕人派系中的一員。這派系都是他當初送去外面培訓讀大學,長了見識長了知識回來的後起之秀。只因後起,最好的機會已經被前人所占,他們苦幹巧幹,卻只能占領部門位置,他們心有不甘。眼下這幫年輕人中的一員忽然得以脫穎而出,頂替的又是當年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紅偉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閃亮的希望。於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動:既然紅偉可以被頂替,正明又算什麼?都是書記一句話。

  正明當天就敏銳地捕捉到這股來自下面的壓力,這股壓力與雷東寶中午半頓飯時間施加給他的壓力疊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東寶不僅抓走他手裡的小帳,更一舉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著夜深人靜,才偷偷潛去找紅偉說話,可紅偉只扔給他幾句不明不白的,紅偉要他看清形勢,摸清鎮領導今天陪雷東寶回來這件事背後的深刻含義,而且紅偉自己也在猜疑雷東寶究竟在鎮上使了什麼手段,正明說會不會是宋運輝找人活動才讓雷東寶跟以前一樣風光地回來,紅偉與正明一致覺得有這可能。

  而紅偉更沒想到的是,雷東寶要他離開預製品廠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鳥之計。沒想到雷東寶只提拔一個人,便輕易收穫一幫人的心,才一天之間,便扶持出一幫新生力量。紅偉想來想去,這不是雷東寶這個粗人的風格,一定是戴著眼鏡的宋運輝幫助出謀劃策。既如此,看來宋運輝是打定主意把雷東寶扶上馬,送一程了。紅偉此時也有些擔心,雷東寶對他,是不是調虎離山。但再想到雷東寶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紅偉又感覺不像。紅偉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無法從紅偉這邊摸清底細,正明幾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脈,而今又被雷東寶牢牢抓回手裡。

  而這一切,都在雷東寶元旦以來日思夜想盤算出來的算計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頓晚飯,他和剛晉升的年輕人一起吃,同桌的還有好幾個同一幫的。雷東寶說起來就是我大老粗,以後要靠你們這些我花錢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撐場面,以後小雷家的發展都靠你們,弄得這幫年輕人各個歡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著雷東寶找他談話,卻一直沒有等到。眼看著雷東寶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斷。但眼看著雷東寶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紅偉家,卻一直沒到他家,士根一顆心七上八下。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可能被邊緣化了,更遑論當年似的左膀右臂,雷東寶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門口,等著雷東寶回來。他得找雷東寶談話。

  好在雷東寶吃完飯便早早回來久違的家。雷母知道兒子回得安穩,早在中午急著趕回家住,大家對她那個客氣,與一年前出事時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幫著打掃房子。雷東寶看到家裡亮著燈,心中終於生出疲倦,這一天,雖然沒掄大錘沒挑重擔,可勞心。他把兩三個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來,這會兒腦子空空蕩蕩,需要補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僂著背攔住他,雷東寶心裡忽然有些不情願。

  士根幾乎是賠著笑道:「東寶,你村黨支書的位置我暫時代著,等你恢復身份,我立即向上面申請,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後你管住村里,我管住實體經濟,我們……啊……」雷東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時間跟你談話,基本照舊,你以前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

  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離去,走進家門,一個人在夜色中站了許久。

  雷東寶回到家裡,從窗戶中看出去,看到士根還站在那裡,心裡有些不忍,可還是沒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後他無論做什麼,士根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占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著士根,讓士根重新認識自己有幾斤分量,等士根徹底消除過去做老二的優越感後,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變。沒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這一場回來的好戲,雷東寶唱得非常滿意,但是爬上閣樓從天窗看向遠處的工業區,他黯然了。多年以前,宋運輝曾陪他觀賞金州新車間水晶宮般的燈火,從那時起,他就把水晶宮般的景象當成小雷家工業發展的奮鬥目標。入獄之前,即使當時再不景氣,身後再多逼債的,可小雷家工業區範圍燈火通明,雖然趕不上金州新車間的輝煌,但幾乎已是文人口中的不夜城。可是今天,入獄一年後重逢,路燈殘缺,再不是成串夜明珠流光溢彩。養豬場完全黑暗,暗得令雷東寶痛心。在那兒,他的心血,他的熱情,就這麼被生生掐滅了。這麼容易,這麼脆弱。包括他自己,也是說入獄就入獄了,差點還回不來小雷家。

  雷東寶於滿心黯淡之中痛定思痛,該如何發展小雷家,該如何加強自身在小雷家的地位,不再被上級有關部門輕易剝奪。

  而那邊廂紅偉等正明走後,才忽然想起他曾答應給宋運輝電話匯報雷東寶回來的情況,這一白天都被雷東寶回來出手的一系列招術震了,差點忘了還有受人所託那麼一回事。

  但還沒等紅偉打電話,宋運輝的電話先追過來。紅偉又是奇怪了,宋運輝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雷東寶,非要來問他?難道不都是宋運輝幫出的主意嗎?

  宋運輝放下電話卻是想了好久才罷。沒想到雷東寶向鎮裡交出村集體的效果這麼好,可見雷東寶是早已知道的;沒想到雷東寶會如此處置村集體的人事,可以說,完全不是過去那個雷東寶的風格,不過也不能說是斷裂,元旦前雷東寶遙控指揮工作的時候,已經顯現他開始平衡各方勢力的思考。雷東寶最終也得撿起曾經嘲笑過的平衡權術。

  宋運輝又將雷東寶對各個主要人物的安排細想一遍,心中大約有些明白,春節他去探望雷東寶那次,雷東寶為什麼只口口聲聲地向他強烈要求出來,卻不肯透露出來打算的哪怕一絲細節。包括將村集體送給鎮政府,包括幾乎不念舊情地對村集體人事的整肅。這些打算,雷東寶是不好意思跟他說出來的吧。雷東寶寧可一團魯莽地開罪他,都不願說出自己的打算,因為雷東寶自己心裡清楚,那些打算比較不地道。可雷東寶還是做了,為了回去,為了回去後站穩腳跟。宋運輝心中暗嘆,雷東寶終於務實了,可這務實,是怎樣的教訓催化得到的。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在勞改農場拿出那些主意的時候,一個人的心中經過幾番撕裂,幾番抉擇。但而今雷東寶做了。宋運輝毫無疑問地相信,在見識「做」的效果、嘗到「做」的甜頭之後,雷東寶未來的出手會越來越無內疚。

  而宋運輝也終於可以對雷東寶放心了。

  10

  梁思申終於獲得休假,按照楊巡傳真的合資手續要點,匆匆到香港辦理各種證明,將第一筆款項匯入籌建中的合資公司驗資帳戶。然後又轉道上海,帶上各色證件,給楊巡辦理手續。

  宋運輝正因為離婚而接受什麼婦聯工會等組織的調解程序,煩不勝煩,又心虛不便牴觸,因此不願因為接待梁思申而節外生枝,他讓楊巡儘量少安排梁思申與他見面,但讓楊巡出面安排梁思申與蕭然見面。楊巡雖然著實不願意,可也只能硬著頭皮打電話聯絡。不過梁思申的牌子竟比宋運輝的牌子更管用,蕭然電話里對他客客氣氣,楊巡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點明白宋運輝讓他出面的意圖,就是調和他和蕭的關係。

  天氣已經開始轉暖,梁思申穿一件白色低領毛衣,下面牛仔褲和咖啡色麂皮摩托靴,斜披一條在楊巡看來很暗淡的披肩,頭髮束在腦後,戴一副大大的太陽鏡,大步走出機場。楊巡看著覺得說不出的瀟灑,楊巡覺得梁思申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幾乎與外國人沒什麼區別。梁思申也看楊巡,規規矩矩一套藏青色西裝,裡面一件藏青V字領毛衣,配的卻是暗紅色領帶,有些不協調。

  楊巡而今在梁思申的督促下,辦事也有些規章起來,上車便把這幾天的行程安排交給梁思申過目。梁思申一看就問:「為什麼不安排與宋老師見面?蕭然的飯局可以拿掉,改喝咖啡。」

  楊巡只得解釋:「宋廠長正辦離婚手續,你不知道中國離婚有多難,他現在不方便與其他女的多接觸。」

  梁思申第一次聽說宋運輝離婚,一時盯著楊巡反應不過來。直等楊巡詛咒發誓說沒撒謊,才道:「哦,以後見宋老師不用擔心讓他為難了。你知道宋老師為什麼忽然決定離婚?我覺得他早在幾年前就應該離婚。」

  這回輪到楊巡對梁思申的直言不諱發愣:「不知道,宋廠長嘴嚴。哎,你怎麼看出宋廠長早該離婚?一年前他們還好好的。」

  梁思申奇道:「你真沒看出?宋老師話里話外對太太一直很不尊重,這還不說明問題嗎?」

  楊巡發愣,還有那樣的標準?他要是娶了梁思申,那肯定是尊而重之的,但梁思申尊不尊重他就難說了。他嘀咕道:「你真靈敏。」

  「不,你用詞錯誤,這兒應該用敏銳,我真敏銳。」梁思申笑嘻嘻地糾正楊巡的錯誤,這麼幾天電話來去,兩人熟得不能再熟,「嘿,背多少唐詩了?我們對詩?」

  楊巡只得道:「不跟你對,你有時差,我勝之不武。」他早聽說梁思申瘋狂老鼠一樣地背唐詩,為的就是過來時候壓倒他,他也只能每天背,被逼迫得苦不堪言。

  「楊巡,你這是變相認輸。」

  「誰說……」楊巡忽然想到激將法,忙將嘴邊的話吞回去,平靜地道,「好吧,我認輸。」

  梁思申鬱悶地瞅楊巡一眼,道:「你真沒勁。我們改變行程,變緊湊點。我賓館登記入住後去看蕭然,你忙你的。晚飯後看你打算收購的兩家工廠,不過你得提前把資料交給我看。」

  楊巡有些陪在梁思申身邊的意思,但被梁思申一說,也只得答應。隨即他便在紅綠燈之前開始聯絡通知改變行程。

  令楊巡沒想到的是,送梁思申到市一機門口,竟見蕭然親自在門口迎候。楊巡決定說什麼都得問出梁思申究竟有些什麼來頭,令蕭然這等狂妄的人都收斂幾分,楊巡因此也收穫蕭然賞光的一次握手。

  梁思申跟著蕭然進去市一機,對城市不算邊緣的地方有這樣規模的工廠感慨不已,光是有規模的廠房就有好幾排,裡面車間與車間之間的道路,都不比外面的市政馬路窄。光是衝著這地皮,梁思申感覺,蕭然就撿了老大一個便宜。

  但蕭然開門見山,走進辦公室就對梁思申道:「梁小姐,再幫我看看上次你看過的合同,能不能找出條款暫時阻止日方提出的增資計劃?」

  梁思申奇道:「增資是好事啊。」

  「問題是日方提出的增資規模太大,他們現在提出市一機的精密鑄造車間和熱處理車間設備落後,需要改良,而且提議新車間為長遠發展計,遷出市區。按照章程,他們作為占股份大多數的股東同意,就等於通過增資決定。我跟李力他們商議下來,都覺得可能得咬緊牙關變賣家產跟上,或許你熟悉國際條規的漏洞,請你千萬幫我想想辦法。」

  梁思申不由「咦」了一聲,點頭道:「對了,因為牽涉設備改造,你必須注入實際資本。」

  「是這樣,可我入股市一機已經幾乎傾家蕩產。沒閒錢。」蕭然接了秘書剛拿來的文件,坐到梁思申身邊交給她,「這邊又暫時還沒開始投入新產品出口創匯,暫時沒太多入息。最好能想辦法拖,拖到產品出來,有利潤之後再說。」

  梁思申心說這才是他正經所想,以市一機的產出增資市一機。她微笑道:「請給我安排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

  蕭然當即起身道:「這辦公室讓給你用,梁小姐喝咖啡嗎?」

  梁思申拒絕,揮手示意蕭某出去,舒舒服服地坐沙發上看合同細節。但是仔細看了兩遍,都沒看出可幫蕭然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來,是受宋運輝所託,宋運輝要她幫忙解決一下蕭然的問題,說他正找蕭然的爹辦事,想給蕭然一個人情。既然辦不到,她只有罷手。她出去叫來蕭然,道:「從條款上基本沒有可鑽空子之處。你無法避免董事會會議的召開,也無法避免董事會多數票通過增資決定。但是你別急,看你這臉色變的,都唐三彩了。」

  蕭然一聽有門,一張臉立刻舒緩下來,笑道:「難道還有合同外的辦法嗎?我也在想,這樣的合同怎麼可能有空子可鑽。但又想,既然是人做的,總有缺陷可找,就找了宋廠長出主意,果然你有辦法。」

  「宋老師太過分了,皮球踢給我。我沒好主意,我只會教你耍無賴。你瞧,這兒對例行董事會的時間有約定,但是對於隨機召集的董事會沒確切約定,可是這條又有規定,必須四分之三以上股東參與,才算決議有效。你有39%的股份,你拿各種藉口拖,拖到出產品。沒多久,很容易拖。」

  蕭然想了會兒,笑道:「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梁思申看他出去,心中又想到元旦看這份合同時候想到的紕漏。她當時懶得告訴蕭然,但看現在日方快速緊逼的架勢,怎麼就有點不幸被她而料中的意思呢?她想,要不要告訴蕭然,如果告訴蕭然,會不會讓蕭然埋怨她早不說晚不說現在才說令事態無可挽回呢?可是如果告訴,會不會幫到宋運輝?

  她只得重新思考該怎麼圓滑地說話。等一會兒蕭然進來,她用在辦公室常用的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蕭然道:「就你提出的疑問,我想到日方可能借題發揮的合同漏洞,你聽了可能會很不愉快,不知道你想不想現在知道。」

  蕭然一聽,再看梁思申嚴肅的臉色,大急:「你……你想到什麼?請說,請趕緊說,謝謝你。」

  梁思申道:「剛才你提出日方急切希望增資擴建這件事讓我考慮到某種惡意可能,我提出來供你參考。第一種惡意可能,如今日方以市一機設備不合要求,提出增資改良設備。如果你拖,或者拒絕,他們可在此基礎上提出,不合要求的設備製造出來的零件不合生產要求,因此這部分零件需要從日方進口。但是在合同中你們沒有對從日方進口零部件有價格約束,日方可以設定高價給你合資廠。如果這零部件又不是市場常見的成品,你只能勉為其難用他們的高價零部件。這種綁架客戶的事件,在國外常有發生。如今你既然已經投入那麼多資本,又已經花大錢進口安裝新的設備,你當然不可能不做原先談好的產品。但這樣一來,你的成本將大大增加。而你只能啞巴吃黃連,誰讓你不肯增資引進新設備呢?你既然自己做不出那零件,你只能花大錢進口。」

  蕭然一聽愣住:「會嗎?真是惡意?可我們和外方是本著友好促進進行合作,合作雙方存有惡意的話,還怎麼合作?管這兒的總經理畢竟是我。」

  「我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但在日方做出實際行動之前,我們無法做出定論。我只是從日方這麼快就要求增資的行為中看出疑問。或許是我多疑。需要我說出第二個惡意可能嗎?我想,不管有無惡意,是否真正友好合作,你有預防還是必須的。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

  「資本從來不是善良的東西。」蕭然不由跟著複述一遍,心裡在想洽談的時候日方人員熱情有禮的談話,外辦接待的時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贊,還有兩國官方的一些接觸,怎麼可能在這樣大的合作項目里出現惡意?這本來是跟國有企業合作的項目,只是半途被他橫刀奪愛而已,那個號稱一衣帶水的日方怎麼可以存有惡意?蕭然有些將信將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個惡意可能,「梁小姐,請說,越詳細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慮到的第二個惡意可能是產品定價。你合同上約定絕大部分產品返銷日本,價錢基本上是由日方決定。日方的價格可能不會定得太高,如果剛才所說的進口高價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潤的話,你可能會做多少虧多少。可你對虧本卻無法質疑,誰讓你逃避增資,不建立兩個關鍵車間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惡意,綜合以上兩種可能,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你增資,要麼你虧本。你兩者之中選擇一樣。」

  「不,我可以設法在國內找到能加工這部分進口零件的廠家,我不信。」

  「我所說的是對方有惡意的情況下,如果對方有惡意,我想你是永遠不可能找到生產得出日方認可標準的中國廠家的。」

  蕭然額角開始有冷汗沁出,一張原本白皙的臉漲得通紅。而這時門外下班的電鈴忽然響起,驚得蕭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嗎?這種事國外是不是很多見?」

  梁思申搖頭道:「我只是因宋老師和李力所託,向你提出最壞可能,總之小心行得那個什麼什麼船。」

  「小心行得萬年船。」

  「對,就這句老話,我外公常說。但你別太擔心,三個臭皮匠,抵過一個諸葛亮,你回頭和你們工廠的人商量商量,他們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來規避,也難說得很。總之小心為上。或許是我杞人憂天。」

  蕭然自言自語:「可你憂得也太真了些,這種事在國外是不是很常見?請你告訴我。」

  「不能說常見,可也屢有耳聞。好了,請送我回賓館。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別人想想,這幾天隨時恭候質疑。」

  蕭然忙站起來道:「說好我今天請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趕來揍我,請。」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飯,看你一臉食不下咽的樣子,我才不跟你有難同當,我尋楊巡開心去。」

  蕭然哭喪著臉強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這頓不請,回頭怎麼跟宋廠長交代。要不我們把小楊也叫來。我再請幾個有趣的人來,既然你在這邊與小楊合資,多認識幾個人沒錯。」

  梁思申笑道:「對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頓,哼,我的諮詢費是按小時論價的,不低。」

  蕭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場。梁思申沒想到,蕭然竟喊來一桌的企業家,有國企的,有集體的,也有楊巡這種私企的湊數,看上去各個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蕭然這頓飯想找這些有豐富經驗的人討教。

  這樣的一桌,楊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邊的分別是蕭然和一家大集體企業的總經理申寶田。申寶田目光堅毅,可眼角皺紋卻刻畫出一隻中年狐狸。果然,蕭然開場白後便向各位企業家討教。而討教的結果,卻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說法。但大家都有一個大前提,沒跟日商合資過,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員出面接見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發生。

  這時候,蕭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楊巡在這種飯桌會議上沒有發言資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說。他看到蕭然的沮喪,心裡還挺高興的,他媽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蕭然這種人自有老外欺負。

  飯局結束,楊巡載上樑思申去看想要收購的廠,那個申寶田卻特意讓司機開車追上來,再次重申很高興認識梁思申,希望以後多有聯繫,也非常善意地與楊巡交換名片,邀請兩人這幾天參觀他們工廠。寒暄過後分手,梁思申笑道:「我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說了嗎,本來兩處廠子拿著有困難,可一說是愛國華僑回來投資,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順了。蕭然的事,麻煩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兒存在什麼友誼第一。楊巡,我看你都快在飯桌上幸災樂禍了。」

  「哈哈,當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我怎麼能不幸災樂禍。有沒有辦法解決?」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說反就反的。蕭然有本事,找他爸通過其他途徑解決,誰知道呢。」

  楊巡卻笑道:「難。我這回因為跟你合資,聽人反覆教育我:外資無小事。蕭的父親再有來頭,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亂來,我等著看好戲。」

  梁思申笑道:「可看著他被日本人欺負,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咦,你說的兩家廠還挺市中心的啊。」

  「這地方是涉外區,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級賓館就在前面不遠,附近還有一家海員俱樂部,這塊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級賓館,過橋那兒準備造四星級賓館,是我提醒他們造的。這附近還有不少機關大院。我看著這樣的地方挺不錯,唯一不好的是這兩家廠中間有條馬路穿過,不曉得能不能想辦法把它們合起來。下車看看嗎?」

  「當然。」梁思申等車一停就跳了下去,楊巡都來不及遵循禮儀給梁思申開車門,每次都那樣。但楊巡伸手從後面抄了一件風衣,出來遞給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車後正感覺有些夜寒,看到這風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兩人沿著馬路走去工廠,沒想到一家工廠的一個車間還開著夜班,可兩人走進去,看到蒼白螢光燈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條筐上聊天喝茶打撲克。梁思申想到資料表明這家工廠在職工人一百二十五個,退休工人一百五十個,等於一個工人要養一點幾個退休工人。這樣一家毫無優勢的老廠,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還怎麼前進,在職職工當然得過且過混日子了。

  兩人粗粗看了下便出來,走到外面,楊巡解釋說:「這家廠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職,要不請長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這些女的老的磨這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可能這幾天又有活了,才開個夜班。」

  「你資料里說,我們不用接手這批工人,確定?」

  「這些人怎麼能要,你管嚴點,他們到你家門口滾釘板,你開除他,他帶一家老少來你家吃飯,你催他們工作,他們總有辦法偷懶,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這些都老油條了,像你一個女孩子進來,他們能把你氣哭。這些人又沒什麼技術,可讓做清潔衛生他們還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場開業時候用過這種人。我跟二輕局談,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要,全下崗,我們出錢買斷工齡。」

  楊巡見梁思申似乎聽不懂的樣子,忙又解釋道:「意思是以後你的工人和這家廠再也不相干,沒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齡花錢買斷……這個你可能不懂,這邊人的退休工資是根據工齡來計算的。」

  「買斷!」梁思申聳聳肩,「聽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進了企業,就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一樣,出來還得買斷彼此關係。真搞不懂彼此都怎麼想的。不過已經比兩年前好,兩年前我們諮詢的時候,都說人和廠打包一起賣。嚇退好多人。楊巡,如果二輕局堅持人和廠不能分離的話,我們寧可不要這項目,人的包袱是無底洞。」

  楊巡本來以為梁思申這個心地挺好的人會擔心下崗工人以後日子怎麼過,可沒想到梁思申對買斷都挺有腹誹,楊巡轉念一想,對了,梁思申來自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對此早見怪不怪。他又領梁思申看馬路對面的另一家廠,這家只有門衛在,裡面黑咕隆咚。兩人粗粗看一下就出來,到路燈下拿出地圖印證。

  梁思申道:「可惜,這兒離商業中心到底還有段距離。我總覺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過先買下再說,市區地段的地皮總是稀缺資源。」

  「為什麼是稀缺資源?」但楊巡問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對,就那麼塊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塊我割一塊,沒幾天就瓜分完,我們手裡拿著錢的得先下手為強才是。哎,你到底什麼來頭,為什麼蕭然對你那麼客氣?他對宋廠長都沒那麼客氣。看這邊,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半幢樓是他們的。」

  梁思申看看,卻見工藝品進出口公司門口兩塊牌子,另一塊白色長條木板上寫著什麼電子儀表廠。原來工廠上面才是辦公樓。這樣的辦公環境可不怎麼樣。對於楊巡的另一個問題,梁思申也沒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蕭然比誰家更厲害,比來比去,他比不過我,以後見我就服輸了。呵呵,對於他那種仗勢欺人的,唯有更大的權勢才能讓他屈服。」

  「你既然有這樣的身份,手頭又有錢,為什麼不去你爸爸那兒做呢?你到那兒還不是跟蕭一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梁思申不願解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歡你楊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個體戶呢。」

  楊巡心知這話不真不實,可聽著還是舒服:「你放心,我這個項目一定要做它個響噹噹的,讓你做個知名個體戶,年底評先進上台戴大紅花。」

  兩人嘻嘻哈哈打趣著,卻一點沒偷懶地把整個涉外區好好看了個透,梁思申即便是穿著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盡,自覺如殘花敗柳。楊巡看著倒是有點服氣,這嬌小姐做事還真是認真。反而是他勸梁思申悠著點,別一口氣把明後天的事情都幹了。而其實,楊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這樣春風沉醉的夜,哪對出來軋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楊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動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車,禁不住捂住嘴打個哈欠,揉揉眼睛道:「我臨時又有兩個想法……」

  「明天說,今天你早點休息,好好睡一覺,臉色都變了。」

  「車子上可以抓緊時間說。」

  「我要專心開車,不聽。」

  「總經理哪有這樣對董事長的?不是說按照國情,進了企業就是企業的人了嗎?你得聽我的。」

  楊巡嘻嘻一笑:「我是企業的人,也是董事長的人嗎?」

  偏偏梁思申沒那曲里拐彎的市井文化,理所當然地道:「當然,你想不干,拿出錢買斷。」

  楊巡哪好意思解釋,只好自己干鬱悶,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賓館。但是楊巡陪梁思申進去,卻被蕭然從大堂吧跑出來截住。這回,與蕭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幾位政府官員,其中一位是市外辦鄭主任。

  楊巡有些不放心梁思申深夜接觸那個肚子裡什麼壞水都有的蕭然,道:「那我也乾脆坐大堂吧里把剛才我們說的整理一下,完了你還可以過目,方便我們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說楊巡沒那文字任務啊,但楊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隨便。她和蕭然一起到了另一桌,桌上幾個市政府涉外官員與梁思申討論市一機合資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們說,經過剛才打電話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確實存在外商在合資中利用中方剛走進市場經濟不識水性,給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這些官員也緊張,市一機的外資是他們積極參與引進的,若是出現問題,他們難辭其咎,蕭然不會放過他們。

  梁思申硬著頭皮聽了半天,聽來聽去還是這些擔憂,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斷官員們的提問,她要採取主動。

  「蕭總,剛才楊巡替你想了個主意,本來想明天告訴你。日方不是想另覓地塊新建兩個車間嗎?你可以自己找塊地先買下,然後給出虛高評估價,作為你的出資。你現在只有這兩條路啊,一條增資,一條等著他高價賣你零件,不如你主動跟他們一起玩,他外方怎麼玩得過你本地人。」

  這話說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氣,蕭然更是眉頭舒展,指著角落裡的楊巡道:「他想出這主意?腦子滿靈活嘛。」

  「不是他是誰?我們學院派的,他實戰派的,有的是野戰經驗。但蕭總,我提醒你預防萬一,萬一日方有惡意,或者萬一他們沒有惡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蕭然歡欣,連聲說謝。隨即便問在座官員現在開發區的地價。梁思申見此告辭,拉了楊巡離開。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飽睡足,躺在床上卻想到另一個主意。她當即打蕭然的行動電話:「蕭總,我又想到一個幫你解套的主意。」

  蕭然現在見到梁思申如見救星,忙道:「我也還沒上班,跟你住同一個賓館。你用過早餐沒,要不介意就過來我這兒用早餐,我這兒是大套間。」

  「行,二十分鐘。你讓他們給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鐘後,梁思申出現在蕭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領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褲,進門要求開著門,蕭然自然答應。蕭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給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現,都是給我帶來幸運。你這回會在國內多久,我來安排出遊計劃,想出海嗎?或者,你的工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個招呼。」

  梁思申笑道:「別光顧著說話,我是餓醒的,得先補充能量。」吃上幾口才道:「昨天我一路勞頓,沒想太深,昨晚受楊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幫你賺一筆脫身,不過需要動用不少資金。」

  蕭然有些誇張地道:「你先慢說,讓我先想好我該怎麼感謝你。我已經無法承受你帶給我的這麼多好處。」

  梁思申聽了笑道:「嘿,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逼你哦。我本來不想走後門,可是這個後門不能不走,不願花費時間在消磨時光上。你給我辦個這邊的駕照吧,每次來都要人接送,我跟囚徒一樣無力。」

  蕭然一聽就笑道:「行,我今明兩天裡就拿給你。好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稍微安心地請你給我幫忙。」

  梁思申也笑:「我今早想到的,昨天的主意是在開發區拿低價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機的地塊全面置換出來,搬到據說稅收政策更優惠的開發區去,是不是有這一說,就是稅收政策方面?」

  「有這優惠政策,確實是吸引日方搬遷的良方。可是對我有什麼好處……哦,我清楚了。」蕭然忽然想到其中關鍵,雙掌一拍,興奮地盯著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語,「我既然能把開發區的低地價評估成高地價,自然能把高地價評估成低的。而且也不用什麼開發區政策吸引日商,我拿出市政規劃要拆遷工廠,讓市一機不得不搬到鄉下去。」

  「聰明。」

  蕭然大喜,起身去吧檯拿來一瓶人頭馬XO,給兩人各倒一杯,興奮地與梁思申碰杯,一飲而盡,道:「通過這個辦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給日本人玩,他們最多讓我所占股份越來越少,可沒辦法讓我淨身出戶。不過我需要通過哪家公司先買下市一機地塊,這筆出資不小,還非出不可。」

  「對,你可以找我,我有資金。你把新華書店地塊轉讓給我,你拿轉讓費運作市一機解套。」

  蕭然被梁思申的表述驚住,一聲「你」之後,好久無法說話:「我好不容易拿的那市中心那地塊。」

  梁思申微笑:「這幾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們商談具體細節。等我回去美國了,你可以聯絡楊巡。」

  蕭然不甘被梁思申占了上風,反將一軍:「不如我們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實際工作。」

  梁思申不客氣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沒楊巡那麼容易操控,我在你這兒也得不到太多實惠。我們只可以惺惺相惜,偶遇特殊機會可以互惠互利地雙贏一下。」

  蕭然也笑了,也對,梁思申有的是優勢,想要找個他那樣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隨便抓一個就行,何必找他這麼個陌生的,但他被新想法打得興奮,暫時沒法定心思考,他答應梁思申不管肯定還是否定,一定會在她回美國前給予答覆。

  梁思申這才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話撂給蕭然了,蕭然答應的話,是大好事,他那在商業中心的地塊實在是鑽石一枚。不答應也無所謂,她努力爭取了就行。

  但梁思申的等待沒持續多久,蕭然隔天便給梁思申一個明確答覆。蕭然通過楊巡的電話約梁思申喝茶,梁思申聽見只是喝茶,簡直想嗚咽著感謝。這幾天真是怕了吃飯,做什麼都是吃飯,每次吃飯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頓飯都少不了時興的甲魚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圖著見她這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頓飯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飯是不給面子。梁思申不知道還有這樣的邏輯,才知道自己高幹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著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可她既然已經有意擱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態度參與競爭,她的脾氣就不允許她打退堂鼓,只有怨聲載道地奔赴飯局。可是楊巡還說大家對她已經非常客氣,因為她是外商,換作其他國內女子,飯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說,真低劣。

  與蕭然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前此的一頓飯一直從下午五點半吃起,回到賓館已經是八點。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然等候在大堂吧的蕭然,扭著嘴道:「對不起,剛吃飯喝酒回來,一身菸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鐘。」

  蕭然瞭然地笑道:「真傻,自討苦吃。」

  一會兒等梁思申換洗下來,蕭然繼續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墮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這是千金小姐吃飽了閒的,有本事錢也別拿出來,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試試,看你能走幾步遠。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矯情。」

  梁思申無言以對,白眼相向。唯有跟上來詢問的侍應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氣。蕭然卻是笑道:「辦事情未必都要請客吃飯,你看我……」他將一隻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駕照。」

  「哎,好,終於有件順心的事。」梁思申打開信封一看,駕照上自己剛拍的大頭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駕照,「你車子在嗎?讓我試試國內駕車?你可以相信我,我車齡十年。別一臉心疼嘛,你可以旁邊看著。」

  蕭然一臉大牙疼似的道:「我剛換的新車……」

  「大方點啦,我下回在這兒買了新車先給你開一下。」

  蕭然鬱悶了一下,可終於還是起身,道:「走,開小心點。」又跟侍應生說了別動他的桌子,兩人一起出去。

  蕭然以前的一輛車被楊巡和韋春紅指使人砸壞,修好後,他彆扭著用了些日子,終於還是決定新買一輛。才剛買來的白色寶馬,心疼愛護得不行。上了車就一直嘮叨讓梁思申注意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穩穩將車開了出去,幾個彎道下來,蕭然已經放心,心說這十年車齡沒假,聽說老外從小拿車子當腳。

  這時候蕭然才敢說話:「我找人同日方談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確,他們有意提高在中國公司的技術水平,所以才會提前把決定核心零部件質量水平的兩個車間建立起來。他們的目標是減少運輸環節的成本,儘量實現較高本土化率,以最有效壓縮總體成本。經過一天的談話,我們都覺得對方很有誠意。你說呢?」

  梁思申本來就因為晚上吃飯應酬遇到一幫粗俗的人而鬱悶,打開車窗開了會兒車才緩過氣來,但聽蕭然一說,又鬱悶了,商業合作,憑什麼相信對方誠意?誠意再多,也不如一紙合同。但見蕭硬是要相信誠意,她也只能道:「我記得有這麼一句話: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們做方案的時候,總是把困難想得多一些,預先想好周全對策,以免臨時手忙腳亂。而如果最後一路順風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雖然我沒機會分一杯羹,不過還是誠摯地恭喜你。」

  蕭然這回倒是難得認真地道:「這回還真嚇了我一跳。我幾個朋友都說,人家是老牌資本主義,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積累的經驗,我們跟他們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戰場,全看對方良心了。幸好談話表明對方不錯,可想到這幾天聽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設備是舊貨外面噴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遲遲不開發,你說得對,先把困難想多點有好處。可是這樣一來,我得籌備資金了。我諮詢一下廠里的工程師們,都說那些設備能早點上當然最好。」

  「說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點,不過外資進入大陸也未必無敵。我們這幾年一直在考察中國市場,可一直不敢大膽進入,有很多顧慮。比如對政策摸不著頭腦,對當地市場沒基本認識,對當地工人表現出來的思維更是無法認同。因此我們都傾向合資,善用中方優勢彌補我們的缺陷。其實日方找到你,也是他們的幸運呢,多少事從此暢通無阻。」

  「你說的是從外方角度看問題,看到的是我們沒意識到的問題,對,我也有優勢,不錯,就是這個原因,這就對了。」蕭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對外方那種唯利是圖的資本家的誠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說外方的顧慮,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時候,就得向對方輸出誠意了,「宋廠長推薦我找你真是找對了,宋廠長也說要多聽聽你這種來自那邊陣營的人的意見。」

  「宋老師是很有涉外經驗的人,早十來年前就從事對外貿易了。我很佩服他。這車不錯,動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動,手動更好玩。你錢要是不夠想賣商業中心那塊地皮的話,看我們那麼多交流的分上,你得優先考慮我。」

  「哦,你考慮多少價?」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連那塊地面積多少都只是個目測概念。但我記得你和李力說的你買下那地的價。」

  蕭然也笑:「那價翻倍都太便宜你。這樣吧,明天你讓小楊去我那兒拿資料,我跟他談。我們是朋友,不傷和氣。」

  梁思申笑道:「不,小楊送到你手裡,還不給你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我了解一下,明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著底價跟我談,我又顧忌著那麼多人面子沒好意思駁你,你這不存心賴我嗎?」

  「你才是真矯情,是朋友就不能談生意?你沒誠心,拋個誘餌逗我玩兒呢。」

  「看見了吧,跟女孩子談生意多麻煩,態度不好就是罪過。」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幹什麼,朋友就是拿來糟蹋的。咦,你電話響。」

  蕭某接起電話,但「餵」一聲後,卻把電話遞給梁思申,並等梁思申在路邊停車後,自覺下車去。梁思申看著心說,有人良心不好,可行為舉止可愛;有人良心挺好,可行為舉止讓人厭惡。

  11

  楊巡幾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無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蕭然,沒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楊巡驚訝。但他沒多廢話,道:「你快去市第一醫院,我剛得知消息,宋廠長下午在工地摔下送醫院手術,失血很多,還在搶救。」

  梁思申大驚,幾乎是飛車回城,嘴裡卻安慰蕭然說她從小飛車,不怕。蕭然豈敢不怕,又沒好意思說怕,一顆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終於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則早將車子隨處一拋衝出去了。蕭然沒跟上去,但見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見梁思申與宋運輝在一起時候的場景,如此的師生關係,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沒有曖昧。

  楊巡看到梁思申披一頭沒一絲裝飾的捲髮衝來,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長裙,與環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麼電影裡跑出來的人。他趕緊迎上去道:「剛才不敢說太清楚。宋廠長掉下來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雜物,一根鋼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還不知道其他內臟有沒有受大影響,現在裡面是最好的醫生在搶救。」

  梁思申瞪著楊巡說不出話來,怎麼也不敢想這種事會發生在一向謹慎的宋運輝身上。想到鋼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慄。楊巡連忙安慰:「別怕,別怕,有我,有我。宋廠長的媽已經昏過去,你可別……」

  梁思申一眼瞅見宋運輝的秘書,撲過去抓住那個她認識的秘書的手臂,可忽然說不出話來,她一急起來滿腦子都是英語,中文字竟然一個不見,只急出兩眼的淚。好在秘書知道她要問什麼,詳細告訴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原來是宋運輝去碼頭看安裝,爬的是一處安全高度,大家都不認為會出事,沒系安全帶,沒想到宋運輝會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運走的廢鋼筋等物。當時大家也不敢拔鋼筋,就地用焊槍燒斷露在體外的鋼筋,才能趕緊送醫。

  梁思申聽得牙齒「嗒嗒」作響,好半天才終於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運輝的性格異常堅毅,那麼痛的時候,估計他肯定閉口死忍。她恍惚好一會兒,才回頭看著楊巡輕道:「我想到宋老師的姐姐。」

  楊巡知道宋運輝的姐姐是如何去世的,也是與鋼筋有關,不由臉色大變,忙道:「別胡說。」

  「是,是,我亂說。」梁思申連忙承認,不再吱聲。這時她看到一群人後面是程開顏坐著哭,程開顏身邊有兩個老人陪伴。而那兩個老人眼下正以嚴厲的目光盯著她看。楊巡見她留意那邊,看了下,輕聲告訴:「是程開顏父母。」

  梁思申不語,專注地看向手術室門。

  程父看到梁思申,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裝扮得與眾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兒嘴裡所說宋運輝的那個美國學生。從女孩驚慌失措的表現,他感覺宋運輝騙他,宋運輝與那女孩絕不簡單。程父憤怒了。是,為什麼這麼巧,宋運輝鬧著離婚時候,這個女孩恰好在此?

  不僅是楊巡,連旁邊其他東海廠的人都看得出程父眼中的火爆,只梁思申掛心宋運輝,視而不見。周圍大家也糊塗了,一會兒上訪說廠長因為美國女人離婚,一會兒又去工會鬧說廠長因為一位醫生離婚,究竟算是怎麼回事?楊巡也留意到梁思申眼中深刻的焦慮,他還就近看到梁思申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他忽然意識到,這真是師生關係?有這樣的師生關係?他心裡不由偷空泛了一下酸。可他還是體貼地想到走廊風大,梁思申又從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連披肩都沒拿,就脫下自己的西裝遞給梁思申。正好尋建祥從宋母病床邊脫身過來這邊打探,見此情景也沒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個招呼,問問楊巡裡面還沒動靜,就又下去陪著宋母。而一些市領導也開始陸續來訪。走廊上站滿黑壓壓的人,每個人各懷心事,但不便此時張口。楊巡很擔心程家人找上樑思申,一直在梁思申身邊嚴陣以待。

  終於,宋運輝被推出來,眾人都簇擁上去,前面都是領導,病床邊宋季山有份,程開顏也有份,梁思申與楊巡都沒份。兩人只好站在外面聽醫生介紹情況。醫生面對那麼多領導,說得深入淺出,誰都聽得懂。梁思申聽了終於放下一顆心,沒事,而且沒後遺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剛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膽脾之類的內臟。

  但等楊巡忽然想到該去病房攔住閒雜人等,尤其是肯定會讓傷痛中的宋運輝煩不勝煩的程家人的時候,卻發現早有護士在門口把關,將所有人都攔在門外。經過公推,才讓宋季山和宋運輝的秘書進門。過會兒,尋建祥背著剛醒來的宋母也進了門。

  楊巡和梁思申在門口守候了會兒,不久尋建祥出來讓兩人回去準備明天接班,兩人這才離開。但楊巡忍不住想去護士站溝通一下感情,他進去發現裡面有幾個醫生在開會,說的正是宋運輝的病情,他就在門口聽了會兒。梁思申則是見到一個女醫生從護士站與護士長親密地拉著手出來,轉到樓梯角說話。那女醫生細聲說的話,有幾句漏進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幫得上忙……你剛才攔得好,要不然病房裡不太平了……唉,也可憐,都可憐。可現在只能顧得上病人了……怕剛才電話里說不清楚……明天還得你幫忙……說什麼呢,廠長女兒是我兒子班上的同學,前兒我兒子不是腳燙傷嗎,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術,沒力氣背兒子,那廠長看見好心送我們倆回家,難得的沒一句廢話……是,你也知道現在的男人,我寧可不要他們幫,免得無窮麻煩。讓他們伸手幫忙,他們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許還人情債……對了,千萬別提是我要求的,這種事說出去更加多是非……」

  梁思申這才知道,看似簡單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聽得轉角那兩個人開始說再見,梁思申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過一會兒,見女醫生和護士長拉著手轉出來,梁思申仔細看了一下,見是一個長相文氣,略帶職業性冷漠的三十來歲女子,一雙眼睛似會說話,但估計說出來的話帶刺。想到女醫生悄悄幫宋老師的忙,梁思申在那女醫生經過時候就一直討好地微笑,但女醫生沒搭理她,匆匆而過。

  一會兒楊巡出來,楊巡比梁思申主動得多,已經勇闖進去與給宋運輝主刀的醫生攀談在一起,說好送疲憊的醫生回家。梁思申跟上,但回頭時候,看到程開顏和她父母還守候在門外走廊,沒有離開的意思。她心中感慨,當一個人的愛不是另一個人的那杯茶時,愛是負擔。程開顏只怕到死都不會知道宋老師的追求是什麼。

  下到下面停車場,梁思申看到只穿著毛衣的楊巡踴躍上去幫兩位主刀醫生將自行車扛到車後,梁思申忙打開車門請兩位醫生上車,她自己坐到駕駛位上。楊巡安置好自行車上來,見梁思申坐那兒,沒敢吱聲,怕後面兩個醫生嚇到,只得坐上副駕位置旁邊指揮。沒想到梁思申開車極其老練,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經通過蕭然拿到駕照,只得心中念叨千萬別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兩個醫生都送到家,楊巡才道:「你趕緊把位置讓給我,要是讓警察查到你沒駕照,麻煩大了。」

  「放心,剛剛蕭然把駕照給我做出來了。哎,楊巡,注意到沒有,剛才一路上都沒見一輛計程車,原來還以為計程車挺多的,賓館門口總停著幾輛。」

  「是啊,計程車愛做賓館生意,有錢人多嘛。蕭某人對你倒是有求必應,考個駕照多難啊。」

  「沒見我幫他很多忙嗎,我的諮詢在國外都是收費的。楊巡,等下我先回賓館,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醫院,把那三個老弱婦孺送回家?」

  「誰?噢,那三個,讓他們待著,他們精力好,老拖著離婚手續,害宋廠長每天拉著臉沒精神,香菸不離手,讓他們在走廊上耗點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嘆一聲氣:「冤孽。算了,你不幫就算了。我剛才聽到……」梁思申把剛才聽到的那個女醫生與護士長的話與楊巡說了一遍。

  楊巡心說,那女醫生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宋運輝的外遇,好嘛,今天都湊一起了。可他不敢說給梁思申聽,只輕描淡寫地道:「這個時候多的是伸手想幫宋廠長的,有人只怕排不上號幫不到忙,你別去瞎摻和。」

  「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覺得那個女醫生幫忙幫得到位,說說而已,你緊張什麼呢。楊巡,我聽今天蕭然跟我說的一句話有道理,他說我既然有點來頭,沒必要一邊矯情地說不沾那光,一邊其實又在因著來頭放肆。」

  楊巡不由笑著搶話道:「這兩天的酒席吃煩了?」

  梁思申見楊巡明白她想的是什麼,終於笑了:「是,明天你跟他們說,大小姐煩了。再有什麼事,我打幾個電話找人,我又不是跟蕭然一樣做違法亂紀的事,沒必要自找麻煩非找彎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麼的都取消。」

  楊巡道:「你大小姐終於想通了,難得,怎麼我前兩天也這麼跟你說,你不聽呢。」

  「前兩天我還沒吃過苦頭。」梁思申不由做一個鬼臉,「對了,明天我跟蕭然談商業中心那塊地的轉讓。他打算跟著日商增資,那就不得不賣掉商業中心那塊地皮。我的意思是,這麼一塊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貴也非買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麼時間?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還是別去。蕭然見了我沒辦法,我對他潑皮無賴都可以,你在場他會轉移視線,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談呢。你明天還是去接替大尋吧,正經的商業談判需要你的經驗手腕,跟蕭然那樣不正經的,我來。」

  楊巡無奈,也確實,梁思申已經說得夠給他面子。於是他把自己的心理價位說給梁思申,又告訴梁思申那塊地幾大缺陷分別是什麼,以便明天梁思申討價還價。說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樓進門,他自己開車回醫院。說真的,梁思申對待合作項目如兒戲,硬是不肯利用身份資源,弄得他也緊張不起來。這回的工作雖然按部就班地做,可他心裡前所未有地放鬆。心裡輕鬆,渾身就全是勁兒。

  這時候宋運輝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經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運輝的秘書以堅壁清野之勢坐在門口。楊巡一去,秘書就告訴他,宋廠長沒醒,可宋家父母不見兒子醒來不肯睡,要楊巡勸勸。楊巡說這哪是勸得了的,他進去替了尋建祥,因尋建祥家裡還放著宋引,怕尋妻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而後,他陪著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運輝醒來,是宋母先看到兒子甦醒。正好此時梁思申也清早趕來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運輝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這幾個人的存在,讓他甦醒的感覺很好。因為傷痛,也因為剛剛甦醒,宋運輝有些放縱自己。於是在旁邊不大被重視的楊巡注意到,宋運輝的眼光經常溫柔地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過去的時候,將眼光似是不經意地避開。楊巡心驚,隱約明白宋運輝心裡在想什麼,但也猜出宋運輝不想讓梁思申知道。聯想到梁思申昨天走廊上的焦慮,楊巡雖然心中極不願意看到這一出,可是他清楚,此時他不便在場。他抬腳離開,還順手拉走秘書下去吃早飯。

  梁思申熟練而快捷地動手把病床稍微升起,才將小籠包拿出來交給宋季山夫婦,含著笑哽咽著道:「爺爺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飯了,吃了後你們回家睡會兒吧,我等下開車送你們走。」回頭看到不見了楊巡,奇道:「楊巡呢?這傢伙餓壞了吧,吃早餐這麼積極。」她說著話,早動手將凳子椅子拼起來,方便宋季山夫婦吃飯。

  宋運輝微笑道:「爸媽,你們快吃點。吃了回去睡覺,不然我也不敢睡了,這兒有他們陪著。」

  「我們不累,看到你醒來比吃人參都強。等下叫小楊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沒睡。」

  「護士會來的,這兒是高幹病房。你們回去吧。小梁,等下你負責把我爸媽送回去,要小楊也回去睡。跟貓貓就說我出差了。小梁,你回頭也忙你的去。」

  宋季山道:「我們回去也睡不著,還是在這兒打個盹。大尋等會兒還會來。那個……貓貓媽昨晚說……」

  宋運輝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道:「我不見她。」該如何相見?存在宋運輝心頭更多的是因果之嘆,他曾是多小心安全的人,可是他卻在離婚即將辦成之際,失足跌落,他是個有心人,早在失事第一刻就想到人們心中會想到什麼,他有何顏面躺在病床上理直氣壯地見程開顏。

  梁思申不疑有他,她以為離婚總是關係鬧僵的結果,這種時候拒見也是理所當然,想起昨晚:「宋老師是不是有個女醫生朋友?昨晚我偷聽到她提示護士長攔住閒雜人等,否則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誰都進來。她說她是貓貓小同學的媽媽。」

  宋運輝閉上眼睛艱難地想了會兒:「有,陶醫生,三十來歲。謝謝她。爸媽,你們吃早餐,我看著,快坐下。」

  宋季山夫婦這才開始吃喝。梁思申看著宋運輝笑道:「宋老師,饞吧?」

  宋運輝虛弱地微笑:「別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濃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終決定不刺激你,改買小籠包,嘻嘻。當然,等宋老師健康的時候,我還是會把刺激宋老師當作宏圖大業來完成的,難度越高越刺激。」

  宋運輝只能又笑,連剛進來測脈搏量血壓的護士聽著也笑。梁思申看著血壓計上面的汞柱,又看護士的記錄,笑道:「宋老師,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現在血壓這麼低。」

  宋運輝笑道:「別調皮,說說你這幾天做了些什麼。」

  梁思申端把凳子輕輕放到床頭,開始跟宋運輝講這幾天的事。宋運輝聽著,宋季山夫婦旁觀著。老夫妻還是第一次見識兒子與這個說了很多年的女學生之間的關係,心裡都覺得這兩人看上去關係好得沒道理。兒子對貓貓媽說話從沒那麼耐心過,他們為此對梁思申有些反感。

  宋運輝聽後提醒:「先弄清那塊地的產權,要楊巡去弄清楚,這種人拿出來的東西很多拖泥帶水。」

  「噢,明白,我拿來資料讓楊巡去查。還有一位來自既非國有又非個體的企業,叫集體企業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寶田,申廠長異常熱情地希望我這個外商與他合資,或者幫他介紹外商來跟他合資,可是怪了,我看他企業報表顯示利潤挺好,一半產品出口,楊巡也說這家企業前景不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跟我合資。關鍵是他開給我的條件優惠得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我爸的什麼老相識。我懷疑他另有企圖,沒答應他。楊巡說由他去套出申廠長的企圖來再議。」

  宋運輝失血過多的腦袋一下聽得有些暈暈的,也就沒發表意見,只微笑道:「看來你跟楊巡配合得不錯。」

  「是,楊巡太寶了,好像沒什麼他辦不成的事。我看著醫生多嚴肅啊,他卻沒幾分鐘就攀上給宋老師動手術的醫生兩名……呃,陶醫生來了。」

  陶醫生其實已經來了會兒,但見裡面兩人說話,以為是公事,就沒打擾,在外面等了會兒。但看裡面那對,又敏銳地感覺似是有一條親密的線柔柔牽在中間,男的全心全意地寬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賴,陶醫生不能不聯想到宋運輝離婚的原因。

  陶醫生微笑進門,坐在梁思申讓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詢問一下宋運輝的身體感受,正要打開血壓計,梁思申就在旁邊站著道:「護士小姐已經來測量過,58-85。」

  陶醫生已經從剛才的對話中聽出這個女孩子是外商,她沖梁思申微笑一下,道:「看來恢復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只等著後面日子漸漸恢復了,別擔心。不過我看記錄,你的身體有點像過度使用的機器,需要長時間休養生息。」

  「他工作起來不要命。」宋母道,「醫生,他能吃的時候,吃什麼東西最好呢?」

  陶醫生想想道:「我去擬個菜譜,回頭交給你們,不過也不能做准,宋廠長年輕底子好,最要緊還是愛吃多吃少操心。」她起身道:「出血多點,沒太要緊的臟器損傷,不幸中萬幸。手術又成功,以後只要慢慢將養,千萬別急。這是持久戰,伯父伯母也得養好身體準備好吃的調理宋廠長。我走了,早班前還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見。」

  梁思申送陶醫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輕聲問:「陶醫生,真沒事嗎?請問有什麼需要注意的要點?」

  陶醫生看看眼前這個長相和衣著都美麗的女孩,輕聲道:「沒大事,後面保養要緊,千萬別讓宋廠長過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師說了。我四天後打算離開回美國,那時候宋老師能恢復多少?」

  「放心,宋廠長年輕,恢復會比較快。」

  梁思申這才放心,看著陶醫生離開後才回來病房,見宋運輝看著她,眼睛裡有問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問陶醫生,陶醫生還是說沒事,可見是真沒事。不過剛才我看陶醫生走的時候,剛好兩個護士也一前一後地走開,我很無聊地看著她們輕盈地飄一樣地走,很壞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詩,嘻嘻,真對不起陶醫生。」

  宋運輝朝門口斜一眼,笑道:「別賣關子,說吧,現在沒別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鷺上青天。」

  宋運輝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異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婦終於展開鎖了一夜的愁眉。楊巡和秘書進來,見剛出去的時候相對淚眼的四個人這會兒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運輝看到楊巡等兩人進來,便知道他今天的快樂時間到頭了。「爸媽,你們回去吧,八點後屬於非私人時間,唉。小楊送回去,小梁也去辦事吧。」

  宋母悶聲道:「我不回,我照看兒子還分八點不八點?現在都什麼時候,還工作個啥。」可宋母積弱慣了,到底還是沒敢大聲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意願。

  楊巡在一邊忙道:「對了,宋廠長提醒我,等下一上班還不知多少人來探望慰問。有些領導來了宋廠長能閉上眼睛躲過,可你們二老就得成慰問對象了,宋廠長擔心領導們握著你們的手你們沒法應對,還累得宋廠長掛心。不如回去睡一覺吧,八小時以外再回來。」

  楊巡說著,一手攬起稍有驚訝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給梁思申一個眼色,梁思申連忙也跟著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兩個老人身不由己。而楊巡還在一路寬慰勸說著,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憐宋家父母這兩個逆來順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沒太大動作。梁思申雖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覺得自己狠心,不由回頭想看一眼宋運輝的反應,直想著要是宋老師也不捨得父母離開,她就罷手。可她驀然回頭,卻看到宋老師的眼睛有些怪異地看的是她。她幾乎是本能地止步想確認,卻發現宋運輝的眼睛早轉開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楊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現在開始回憶宋運輝家發生矛盾究竟在哪個確切時間,會不會宋運輝的離婚真的與梁思申有關。

  一車人各懷鬼胎,是梁思申開車送他們回宋家。但半路之上楊巡接到尋建祥電話,說是程開顏哭哭啼啼找上他家要宋引,被他拒絕。楊巡想來想去,覺得這種時候當媽的要求帶女兒是無可非議的,可他更能推測宋運輝肯定不願把女兒放到鬧離婚的妻子手裡,那等於被挾持。他當即指使尋建祥辛苦幾天,無論如何都要隔絕那母女倆,不惜一切代價。宋季山夫婦手足無措地看著前座楊巡對他們宋家的事自作主張,輕輕討論後,不得不做出決定,以後兩人輪流去探視兒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裡照料孫女。

  楊巡一直感覺梁思申開著車有些心不在焉,但見她車子開得四平八穩,也就不說了。一直等送走宋家父母,他才折回來問還在車裡發呆的梁思申想什麼。梁思申心說楊巡倒會看眼色,她猶豫了下,將心中的疑問拋給楊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師……有沒有什麼不同?」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敢問,他猶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別當心理負擔。」

  梁思申默然,這話聽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覺。楊巡見此道:「別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國的。路上專心開車,去市一機有段路自行車亂竄。我自己打車。」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楊巡會兒,看得楊巡差點昏倒之前,才啟齒:「楊巡,你才大我一歲吧,你做事真成熟。」

  楊巡暈乎乎地看著梁思申開車離開,心裡一陣一陣地激動。又用疲憊的腦子很快想到,梁思申臨走那句話,當然表示對他的肯定。那就意味著她不會想太多。他也不願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開出小區,忍不住在路邊停了會兒,愣愣地想了會兒,決定聽楊巡的,不想。她以前怎樣,現在還怎樣。她是很快回美國的人,她不願自己與宋老師的良好關係節外生枝。

  12

  與蕭某的談話異常順利。兩人都是從小生活優裕、有些手頭散漫的人,而蕭某急等用錢,知道梁思申背後有財神,又不敢放手欺負了梁思申,梁思申則是找到自己心理價位,拉鋸幾下,都覺得滿意,便很快拍板。若換作楊巡,即便心中有心理價位,他也會在談判中伺機「更下一層樓」,軟磨硬泡地將價格打壓到最低。

  梁思申會談後,由蕭某助手陪同,去現場旁邊的一幢大樓俯瞰。果然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這樣的外地人都看得出這塊區域的熱鬧成熟。若不是蕭某身後被日方緊緊追逼,蕭某怎麼捨得放出這麼一塊寶地。她得此地,只能說機緣巧合。蕭某助手說,原本蕭總準備在此建造大型商場,圖紙也已做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助手還談了一下商場的規劃布局。梁思申看看遠近稀稀落落的商業樓群,心說這麼宏大的計劃,有配套的巨大消費客流支撐嗎?國人工資有那麼高?她當初與楊巡談樓下商場樓上賓館時候,都沒那麼大規模。

  當然,她知道,規劃必須超前,至於怎麼超前,她有的是在歐美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逛街積累下來的經驗和眼光。但她難以把握,如何選擇一個合適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太過流俗。怎樣才能做出符合大環境的合適規模?當然,她必須與她的合作者,當地商業奇葩楊巡商量。她此時可真想衝過去將楊巡拎出被窩開始討論。

  好在楊巡也沒讓她久等,就在她回到賓館對著規劃圖描描畫畫時,楊巡睡了半天找來。兩人就建築成本、未來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費額度等問題討論再三,楊巡更是滿城飛地找商業系統的人了解市區各百貨商店的年銷售額,他因著兩家市場,已經基本成為商業系統的事實編外,因此數據容易取得,雖然不知道數據的真實性幾何。

  兩人即使去宋運輝那兒探望的時候,也忍不住竊竊私語,討論一番,令宋運輝頓生局外人之感覺。但宋運輝只能無奈地看著,楊巡在場,他插嘴都不願意。

  楊巡對於梁思申歐洲風情街的提議非常熱衷,他還希望能搞個歐洲多國風情薈萃街,讓全市沒出過國的人開開洋葷,最好一條街就把什麼英國王宮美國白宮法國愛麗舍宮都縮微了一網打盡。倒是把梁思申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樣的雜燴建出來是什麼鬼模樣,一定是四不像。她只得把規劃圖複印件與初步思路帶回美國,請相熟的朋友幫忙大致策劃。

  而購買二輕局兩家工廠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國前獲得定論。在與有關領導頻繁會面,一次次重複回答一些諸如最愛哪種國內美食還會不會讀寫漢字以後有什麼打算等等的低級問題,而不是就梁思申幾年以來對中國經濟的調查展開討論之後,對方領導似乎都很滿意,於是簽署初步意向,但梁思申不知道對方領導滿意在哪兒。

  梁思申休假結束,不得不回美國。兩宗收購一起進行,令新辦合資公司資金吃緊,她在賣大學區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還是抵押房子之間猶豫良久,決定抵押。她將所得匯給楊巡,提議增資。楊巡不得不勒緊腰帶加大貸款,按比例跟上增資。不過楊巡心裡清楚,他的被迫增資與蕭某的被迫增資應是不一樣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資目標明確,思想統一,都是為了合資公司的實力和前程。

  因與蕭然的交易,梁思申在中國的動作還是通過梁凡傳到梁父耳朵里。梁父雖然生氣,可此時木已成舟,他只好靜觀事態,提醒梁凡也幫忙留意不能讓梁思申吃個體戶的虧。梁凡才不關心,他不信誰敢讓梁家人吃虧。

  梁楊的合資公司雖然出師大捷,順利超過預期,但是一開始就背負的巨大債務壓力,令兩人的行止大受影響。尤其是楊巡,年前他還為了心目中的四星級賓館項目豪情滿懷地考慮過借個兩千萬三千萬的,可真有一千多萬的債務上身,卻又是不一樣的感受了。雖說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可虱子多了會吸乾人血,債務多了可壓垮一個人,千萬級的債真不是百萬級的債能比的。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著一屁股的債,楊巡備感壓力。

  因此,楊巡更加精細地計算收入支出。能拖著付的就賴著,非付不可的就協商分期付款,實在逃不過的,如蕭然那兒的錢,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銀行里掙得幾天利息。但是對於二輕局旗下兩家廠的收購,他談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職工所需買斷工齡的錢,也是分期、年付。他還輕車熟路地為未來避稅打下基礎。有個與楊巡混得很熟的二輕局領導打趣,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合資公司做事如此摳門。

  不過楊巡做這些瑣碎的省錢事情都沒怎麼跟梁思申一一報上,他在梁思申面前與跟尋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樣。若是對於尋常合作人,那他非把自己的勞苦功高一分不差地傳達不可,讓合作人知道他楊巡不計得失,為大家的事奔走,這個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銘記在心的。但是對於梁思申,他卻覺得,男人嘛,總得有點男人的擔當,事無巨細地將功勞傳遞過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嗎,不說。好在上回梁思申過來見識過辦事有多辛苦,對他工作的迅捷進展都是表揚有加。這讓楊巡忙得心裡愉快。

  楊巡為此忙得腳不沾地,幾乎回家只有睡覺一事。而這個時候,宋運輝的受傷好歹加速了離婚步伐,一紙離婚書出來,宋運輝手下也順手附上程開顏的調令一份。程父早知回天乏術,帶妻子女兒乘宋運輝安排的車子回金州。一路之上,程父內心悲涼,他的時代就這麼結束了,他現在連女兒都保護不了。他恨宋運輝,可是他無計可施,只能對宋運輝跌穿肚皮說一聲「報應」。

  在楊巡依然忙得不見蹤影的時候,宋運輝終於出院。宋運輝受傷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通知遙遠的雷東寶。等宋運輝活泛起來,他也不會脆弱地一個電話打給雷東寶要才剛回小雷家重展宏圖的雷東寶抽時間過來看他。只待離婚的事情塵埃落定,才打電話給雷東寶,告知一聲他離婚了,依然沒說受傷的事。

  雷東寶倒沒說什麼,一向知道宋運輝這個人的性格,別看悶聲不響,其實特有主意。雷東寶只是問宋運輝現在心情如何,聽宋運輝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開手了。畢竟他與程開顏只是幾面之交,他一顆心毫無疑問地偏,偏向宋運輝,只是覺得挺可惜的,好好一個有孩子的家,說散就散了。

  13

  雖說論理,宋運輝出離婚那麼大的事,雷東寶應該過去一趟表一個態,可是他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原計劃用承包養豬場的錢接濟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為什麼,有意承包豬場的人不知太會算帳還是沒長遠眼光,都沒個敢長遠承包的,雖然承包者都很踴躍。因此,雷東寶籌劃再上一條電纜生產線的計劃資金告急,而定做設備的預付金卻已經交去設備生產單位那兒了。

  現在小雷家通過其他辦法籌資很難,前一段時間的動盪,包括雷東寶自身的入獄,都讓手裡揣著錢的人對借款給小雷家躑躅。縣裡的人一則避諱,怕幫了小雷家,被認作陳平原第二,沒人敢出面替小雷家周旋;二則避雷東寶,陳平原出事的時候從小雷家搜出重要證據的一幕還在眼前,雷東寶這樣的人,現在誰還情願幫他,雷東寶簡直是求告無門。

  若是換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總不能沒有條件硬上。可是現在不能拖。雷東寶現在是保外就醫出來,他還在鎮上拍了胸脯換來今天的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時間裡做出成績,給對他寄予厚望的人以信心,給被他打壓下去的人以壓力,他往後無法立身。雷東寶必須沒有條件創造條件,非上不可。

  好在紅偉一肚子委屈地辭去占據多年的預製品廠位置,交出肥美的既得利益,在新創的貿易公司對雷東寶聽其言、觀其行一月之後,徹底清楚雷東寶讓他新創這個貿易公司,那是真把他當自己人,給他權,給他物,更給他信任。不過錢卻是要他自己掙出來。氣順之後的紅偉這才活泛起來,積極率領原屬小雷家的一干銷售活躍分子奔走爭取業務。

  既然計劃承包豬場的錢落空,那就只有另外設法。而目前最能設法的只有通過登峰自己積極造血,養活發展自己。因此雷東寶和紅偉將眼光瞄上收益最好、來錢最順的電力系統大宗採購上面。問題是誰都知道那是塊肥肉,一塊肥肉旁邊無數廠家眼巴巴盯著。本市電力局的一宗大買賣,撇去那些外省來的「流寇」,省里一家國企就死咬著不肯放鬆,省電纜憑藉與電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電力系統國企的身份,大有將登峰擠出局之勢。而電力局的個人雖然早被紅偉這個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系統內工廠的產品,一時左右為難,暫時袖手旁觀。

  別人等得起,唯有雷東寶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東寶毫不猶豫想到強奪。他要紅偉候著,那家省電纜廠廠長一來,第一時間通知他,他要「勸退」那家廠。紅偉聽著有些心驚膽戰,不知道雷東寶要做什麼,問又問不出個準的,勸又勸不回雷東寶不來魯莽的,只有自己天人交戰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雷東寶那家省電纜廠廠長過來的準確時間。可紅偉又知道,他不說,自有別人巴巴兒地跑去跟雷東寶說,多的是尋找機會露個小臉的人。紅偉只能緊盯著電業局的人獲取消息,第一時間將省電纜廠廠長到來的消息匯報給雷東寶,又不得不遵照雷東寶要求,千方百計厚著臉皮三顧茅廬敬請對方那個派頭很大的副處級別的廠長一起吃飯。

  紅偉在三星級賓館訂了一間稀罕的包廂,在恭候對方廠長到來期間,不斷勸說早到的雷東寶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說自話。雷東寶最先一聲不吭似聽非聽,後來聽得不耐煩,反問一句:「我把那廠長當菩薩供著,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飯目的到底是幹嗎?恭喜他們廠拿到業務?」

  紅偉皺著眉頭道:「書記,我們都擔心你啊。要不我們分配一下,今天什麼狠話胡話都我來說。」

  雷東寶鄙夷地道:「你有狠話,前幾天為什麼不說?」

  紅偉無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會說。書記,你不能給自己惹麻煩啦。為了我們全體,你忍忍吧。」

  雷東寶斜紅偉一眼,懶得說話。紅偉見此也不敢再說,其他兩個公司的業務員更是不敢進諫。但是沒想到省電纜廠廠長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紅偉偷偷瞅著雷東寶的臉色,先雷東寶一步將那家廠長罵了個透。雷東寶倒是毫無怨言,耐心等待。

  終於,千呼萬喚地,那個廠長在登峰一個業務員的引導下,帶著兩個手下來了。那廠長進來就開宗明義:「今天我來是看電業局老鄭的面子。」

  雷東寶主動上去握手,聲若洪鐘:「那當然,我們村黨支書啥的,進機關排不上號,說不來話。廠長今天坐主位。」

  那廠長見此,矜持地微笑,當仁不讓地坐上主位。廠長沒想到對方帶頭的雷東寶卻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對面。雷東寶有意坐在廠長對面,環眼直視那廠長道:「我大老粗,不會說話。有啥過節,廠長擔待著點。來,上酒上菜。」雷東寶最後一句就跟在小飯館吆喝似的,驚得旁邊穿著紅褂子的服務員一愣,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卻把對面的廠長看樂了。

  但那廠長雖樂,卻不忘正事,看住雷東寶道:「這頓飯不好吃,你們先別忙著上酒上菜,說說你們想怎麼樣。」

  雷東寶也是咄咄逼人看著那廠長,一點都沒有紅偉指望的收斂樣子:「說話前我們別忘介紹。廠長,我知道你是誰,你樹大招風,誰都知道你姓啥名啥住哪,兒子一個。我大老粗,沒人知道。我自我介紹。我叫雷東寶,小雷家原村黨支書,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醫。誰能保外就醫?兩種人:一種是得治不好的傳染病的,一種是得治不好的壞毛病的,我沾一種。廠長放心喝酒吃菜,傳染不了你,我沒得傳染病。」

  廠長一聲哈哈:「雷同志請客怕掏錢還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但廠長不免想到,既然不是傳染病,難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壞毛病,要人命的癌?臉色不像啊。「雷同志繼續開門見山,今天擺這一桌鴻門宴,準備跟我們說什麼?」

  雷東寶一掌拍在大圓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不會轉彎抹角。我說實話,登峰電纜廠是我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現在登峰有麻煩,等著市電業局的業務開鍋,求廠長撒手放了市電業局的業務,你們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國家養著,我們一個村老小都指著登峰吃飯,不一樣。來,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會客氣,你們自便。」

  廠長沒動筷子,也示意兩個手下別動筷子:「雷同志,既然看老鄭面上我來了,我得把話跟你講明,大家各憑本事八仙過海,最終結果看市電業局決定。你要管你一村人吃飯,我要當好國企大管家,我們各有立場。但我看出我們都不是為個人,你也是個好樣的。既然如此,我們認個朋友,以後一個行業吃飯,彼此照應。」

  雷東寶道:「認我做朋友,不難,你們家底子足,先留口飯給我們吃,讓出本省的生意。第一先讓出市電業局的生意。紅偉,給廠長倒三杯酒。廠長,你要是答應,我們幹了這三杯。」

  廠長沒想到雷東寶這個粗人這麼污攀他的台面話,一時沉下了臉:「雷同志既然提出我們無法做到的條件,顯然是不想交我們這些朋友,我們不高攀,走,雷同志的鴻門宴,我們咽不下。」

  「慢著,飯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帶走。」雷東寶說完搶過服務員托盤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錯的瓶身當場插穿當中的玻璃小轉台,隨著一聲脆響,死死矗在圓桌當中。雷東寶瞪著血紅的環眼,盯著驚愕的廠長,猙獰地道:「別讓我再看到你!」

  廠長的臉色由紅轉白,一語不發,拂袖而去。後面雷東寶霹靂似的追上一聲:「都愣著幹什麼?吃菜,喝酒。」

  紅偉好一陣子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看著雷東寶久久不能說話。心裡卻是漸漸想到,說了半天,原來雷東寶淨在威脅那廠長,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醫,他可以豁出一條不長的命為登峰賣命。試想,誰敢跟一個不要命的人爭生意?若是楊巡那樣的個體戶,還真難說到底誰更強硬,可國營廠長能否強硬到最後,就難說了。

  雷東寶看著紅偉道:「你別磨蹭,快點吃完。吃完你們派幾個人給我跟去他們住的地方,穿馬燈一樣敲門在他們面前露露臉。」

  紅偉聽了半晌才道:「是,我們去,趁熱打鐵。書記你吃完還是回家,你別在場。」

  「行,紅偉,我沒看錯你。換作是……別人……唉,算了。吃。」

  紅偉立刻想到那個別人是誰,雷東寶一定想到的是最近受盡冷遇的雷士根。從雷東寶欲言又止來看,雷東寶對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較複雜。紅偉原本在揣度雷東寶這回保外回來究竟變了沒有,看到雷東寶回來一系列的作為,他心生忐忑。可剛才看到雷東寶一身匪氣威脅省電纜廠廠長,他反而放心了。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雷東寶還是原來的雷東寶。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對雷東寶道:「書記,放心,這筆生意我保證它跑不了。」

  看著紅偉與飯店經理商談損失賠償,這邊雷東寶若無其事地吃喝,還招呼其他三個一起吃喝,說是吃飽了有精神,吃飽了好辦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卻埋怨星級賓館的菜太不實惠,花那麼多錢,才吃個半飽。不如韋春紅的飯店。

  雷東寶回韋春紅的飯店,見飯店還有一半客人,生意看來挺是紅火,就不打擾,站灶台邊就著油炸花生米三口兩口吃一碗飯,這才算是吃飽,都不等韋春紅切了肉菜過來。等韋春紅過來,只能站在旁邊笑眯眯陪著說話。韋春紅看雷東寶,怎麼看怎麼好看,雷東寶瘦那麼多回來,韋春紅恨不得一天五頓地餵丈夫。

  雷東寶等吃完才有暇開口說話:「當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講理不聽,講歪理,歪理再不聽,出拳頭。」

  韋春紅笑嘻嘻道:「你能講理?你只講自己的理,說來說去還是歪理。」

  雷東寶笑道:「可人家聽我。」

  「人家聽你的拳頭。」

  雷東寶嘿嘿一笑,默認。

  韋春紅深深注視著雷東寶,道:「你這回出來後,心計多了不少。可你掩飾得真好。東寶,你越來越能幹,這本來是好事,可想到你為此吃的苦頭,我想都不能想。」

  「又來了,又來了,別大腳裝小腳,我還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車子的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電視,你下面慢慢磨蹭。」

  韋春紅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難道還趕他們啊。你慢慢歇著,冰箱裡我給你冰著菊花茶呢。」

  雷東寶答應著上去,路遇一個眉清目秀的服務員,不由看了兩眼。韋春紅後面看著當即吃味,決定這幾天找個理由開了這個服務員。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顏老去,更清楚雷東寶需索強烈,她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任何動向任何可能掐滅了。

  雷東寶並沒開電視,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韋春紅所言,他現在花更多時間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著沒讓大家知道。但這些自然逃不過韋春紅的眼睛。雷東寶也沒打算瞞著韋春紅,他覺得這一場大禍下來夠考驗兩人的關係,韋春紅是自家人。

  他躺床上想有關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經有些不忍心再晾著士根,準備冷擱這麼長時間後,可以稍微放點事情給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士根在場會怎麼做的時候,不由得又臨陣止步。士根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個簡單村民,而是一村之長,用他,就得給他發言權。可是,怎麼敢再給士根發言權。他往後要做的計劃里多少燈下黑的事情,能讓士根知道嗎,能讓士根參與嗎?前車之鑑,士根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幾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僂下去的背,雷東寶心下搖擺。一直到韋春紅飯店打烊了上來,他還瞪著天花板發呆。等韋春紅當著他面寬衣解帶,準備進去洗澡,他才追著問了一句:「春紅,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魚塘發包的事,怎麼樣?」

  韋春紅想了想,道:「士根這個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給你打個折扣,倒是一定會做得四平八穩。換作別人,可能不會那麼穩妥。怎麼,你念舊情?」

  雷東寶眨巴幾下眼睛算是答應。韋春紅又道:「難得見你婆婆媽媽。不過我勸你別用士根,這人……表面膽小,實質狠心,你別指望他跟你穿一條褲子,士根只做他認定對他無害的事,即使事情對你大大有益,只要對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討厭他,男人做到他這份上,算是沒種。」

  雷東寶本來一直想著士根雖然膽小,卻是忠心。可被韋春紅一說,倒了興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樣。他終於放下士根,不再為安排士根費心。

  當晚,紅偉報喜,省電纜廠廠長連夜逃離。雷東寶無動於衷,這個結局他猜得到。換著地方給關了一年多,什麼惡人沒見過,什麼惡事沒聽說過,他當時聽的時候還充滿正義的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覺地用上了。還真管用。雷東寶只在電話中進一步指使紅偉,密切關注市電業局的動向,防止省電纜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東寶收權,便賭氣有意消極怠工,看雷東寶如何憑一身蠻勁運作廠子。可他終究還是嫩了點,沒看到雷東寶的多年積威。雷東寶回來便一呼百應。而正明最為後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為私心而將銷售大權轉交紅偉,將幾位要緊業務員交給紅偉管理,這一下,雷東寶一來便輕易繞過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確切知道,雷東寶居然全額拿下市電業局的採購任務。全額!以往憑他多年與市電業局領導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電業局為了照顧系統內工廠,總得分點不小的份額給其他工廠,可是這回雷東寶竟然拿到全額。不知雷東寶用的是什麼辦法。

  但無論用的是什麼辦法,雷東寶為登峰拿到口糧了。正明看到他面臨絕境:如敢繼續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將繼續被削弱。

  因此,雷東寶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掛著尷尬的笑臉,主動走進他的臨時辦公室。正明投降了。雷東寶並不客氣,好一頓臭罵後才招降納叛。罵完,才布置任務,讓正明全力發展銅廠,儘快實現利潤。正明雖知權力大大地被削弱,現在等於丟掉登峰江山,可也不得不接受,否則會被雷東寶踢走。

  雷東寶最後鼓勵幾句支持幾句,然後看正明歡歡兒地出去幹活了。他知道,此役,終於把他不在小雷家這一年裡正明一人獨大培養出來的驕狂打滅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東寶,他又不是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為失去正明出現些許倒退,就是損失個百把萬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價,他都必須讓他的威信恢復到一年之前,不容許有任何人膽敢挑戰。他想盡辦法辦出獄是為什麼,難道是來息事寧人的嗎?不,他是收復江山來的。他不允許他的江山裡有其他人指手畫腳。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來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別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處。如無意外,他還是要用正明。但他一定要讓正明怕他,讓正明因擔心而服膺。

  自此,小雷家內部,算是擺平了。

  既然已經安內,雷東寶就沒理由再拖延,鎮上要求他兌現出獄時候對鎮裡的承諾。但是,此時已經站穩腳跟的雷東寶豈肯乖乖交出他領導著小雷家人一手一腳打下來的江山的一部分無償送給鎮裡。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別人給鎮裡的承諾,他可以賴,可這是他親口對著眾人承諾,他要是敢賴,他現在的身份還特殊著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滿釋放,都不夠鎮裡發怒稍微動手打擊一下,他不堪一擊。

  雷東寶的煩惱被韋春紅看在眼裡。韋春紅在縣裡開飯店多年,為人又是八面玲瓏,早就認識鎮裡的一幫頭頭腦腦。她主動請纓,問雷東寶討來一把令箭,暫時放下飯店的生意,為雷東寶四處活動。韋春紅伶牙俐齒,正好彌補雷東寶不會作低伏小的缺憾。

  在韋春紅的斡旋下,雷東寶與鎮領導密切合作,兩方各派出精幹人馬會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經試點成功的鄉鎮集體企業的股份制改造成功範例,考察了解別人如何正確合理地處理鄉鎮集體企業的產權歸屬問題:既不能明目張胆地將產權交給個人,搞個領導拿大頭村民拿小頭,又得讓鎮裡插一隻腳進來做股份制,那麼路該怎麼走?

  這種細節處理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東寶非常頭痛一次次會議討論,他不能當老大拍板,還得聽一籮筐的廢話。但是他不交權,因為他交權就意味著士根將成為主導,他不能讓謹小慎微的士根破壞了這回股份制改造試點。

  經過近兩個月的考察,經過近兩個月的開會扯皮,又通過鎮領導向市縣兩級匯報請示,終於確定改革方案的大綱:建立村民發展基金協會,以基金協會形式與鎮裡合股。既然大綱確立,一班人馬便開始緊鑼密鼓的文案工作。雷東寶當仁不讓,大權獨攬村民發展基金協會成立細則的制定。說到底,還不是去年流產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貢獻大小,在基金協會裡占一定比例的份額,未來就按照份額分配紅利。換湯不換藥。

  原本誰都反對的,被譽為挖集體牆腳的行為,因為改頭換面,弄了個新鮮的、以村民集體出面的村民發展基金協會,還被鎮裡分去一部分,股份制改革卻得以順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還將之視作改革,視作先進,視作創新。雷東寶真是不明白,但他這回學乖了,跟誰都沒說,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將改造一推到底,在年內順利完成股份制改造試點。於是,小雷家集體統一改名為雷霆股份有限公司,鎮裡倒是沒好意思白占村民太多便宜,再加上雷東寶袖手旁觀著讓村民鬧騰了幾次,因此股份公司里是村民發展基金協會占了絕對大頭。

  這事兒,讓小雷家又做了回先進。

  沒想到雷霆股份才成立,便遇到一個開門紅。因為電視上馬俊仁口口聲聲說他的馬家軍長跑成績卓越是跟喝了甲魚湯有關,於是中華鱉精橫空出世,於是飯店裡請客吃飯斷斷少不了一隻王八。市面上甲魚頓時吃緊。聰明人立刻瞅准這個難得機會,全國各地蜂擁發展甲魚養殖,全國各地的魚塘頓時成了香餑餑,魚塘承包費用日日見漲。

  小雷家那些荒廢了一年的魚塘蝦塘也頓時有了用武之地。雷東寶將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須承包三年,一次性交足三年承包費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沒。這麼苛刻的條件雖然嚇跑一群小戶,可也有人咬牙籤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包包的承包金,就怕晚簽一天,承包價格又漲。

  雷東寶當真沒有想到,原本承包豬場籌資的打算,最後卻落在魚塘得到實施。這個時候登峰已經通過紅偉率隊四處出擊搶奪生意,積累不少流動資金,再加上發包魚塘意外橫財,雷霆股份現在竟是資金充裕,日子豐足。這讓有些原本對股份制改造持觀望態度,擔心或等待雷東寶再次因此獲罪的反對派村民不再有公開發表反對意見的機會。而對紅利發放的期待,令雷東寶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復巔峰狀態。村里又恢復他一個人說了算的狀態,村辦形同虛設。

  只有忠富沒有回來,忠富幾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別處養他的豬,賺他自己的錢,只因戶口還在小雷家,而占著一個只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即使雷東寶親自出面再三邀請,他被雷東寶逼急了,就說他只想與雷東寶做個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級。雷東寶反而對忠富敬重起來。

  雷東寶沒因為士根是村領導而給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辦地,號稱公平合理地給了士根與忠富一樣的,只屬於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額。但是士根無法反對。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與當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換個名目,當年是他主動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因此差點加重雷東寶的罪名,如今他還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東寶不給,他沒臉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額,立刻明白士根後面再也沒有雷東寶撐腰,於是誰都不再拿士根的話當回事。士根當然可以想辦法訓斥,可是他也沒意思,懶得強出頭,就待在雷東寶的陰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書。他清楚,若不是雷東寶還受限於保外就醫的身份,他連這個支書都做不住。雷士根徹底心灰意懶。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變,一切又似乎沒有改變。

  雷東寶身後那個保外就醫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樣。看到雷東寶這個人,沒人會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實底細,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試點產生的第一家鄉鎮集體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這雷霆股份興旺發達,都只看到城裡人意外地出現在鄉鎮企業的辦公室里做事……

  只有雷東寶自己清楚,改變的只是名字,其餘的都沒改變。而雷東寶更思念過去有政府支持的呼風喚雨的好日子,嘗過當年要錢有錢、要政策有政策的好日子後,雷東寶雖然現在依然幹得起勁,可那畢竟不一樣,以前是事半功倍,現在是事倍功半,能不讓他惦記過去的風光?因此他一直在思索,如何讓領導慈愛的目光再降落到他頭上。這回體制改革,雷聲過後,雨點沒來。他費盡心機思索,還有什麼辦法?

  14

  東海廠眾人誰都沒有想到,宋運輝出院第二天就蒼白著臉來上班,並未在家休養。也沒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開會公開批評自己在安全問題上面的忽視,給東海廠一向優秀的安全記錄抹黑。會上,宋運輝給予自己很重處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經濟上的處分。

  所有人都驚愕,沒想到宋運輝對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裡議論很多,有說廠長是做給上頭看的;也有說廠長自己「以身作則」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獎,心裡過意不去,拿個處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在其他企業工作經驗的人都無法否認,廠長這一手硬,廠長既然能如此強硬地處理自己,當然也會同樣強硬地處理別的安全問題,誰的心裡都繃起一根安全生產的弦。

  但是令宋運輝沒有想到的是,小拉來電慰問的時候,提醒宋運輝小心,如今他的生活作風問題在上面風評不佳。

  宋運輝事後也清楚小拉為什麼對他這麼貼心,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只是因為他這兒申請部、省、市三塊政府合作投資三期的報告在省市兩塊已經有通過的跡象,再等部里通過,三期便成定案。誰會看不到這是一塊肥肉?正因為這是一塊肥肉,宋運輝一直知道身後不知道多少眼睛覬覦著他的位置,他時時感覺如履薄冰。離婚如割肉,他務必從其他方面努力補救這個漏洞。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還在恢復,有人已經迫不及待地上門給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舉他,介紹的女孩各個都是鮮嫩的未婚少女,有兩個才剛大學畢業,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長得很美,倒是廠里沒一個女孩敢大膽地沖他拋眼色,他積威如冰山。

  宋運輝一直到宋引放暑假的時候才恢復過來,又可以自己開車送女兒去少年宮學鋼琴。並不意外地,他又常遇見陶醫生。陶醫生通情達理,進退有據,兩人見面常有話說,有時候宋運輝等女兒下課中途遇到急事離開,還會放心把女兒託付給陶醫生。宋運輝有時候想,若是從理智考慮,陶醫生實在是個賢妻良母,而且他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他們都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二屆生,可是從情感上……他心裡有了一個人。那個人似乎占領他的心十年,那麼天長地久。看到有人想方設法介紹給他的女孩子,宋運輝有時也不知道該拿自己的未來怎麼辦。

  他就尊重著陶醫生,就像陶醫生也尊重他一樣,他們不遠不近地維持著君子之交。

  令宋運輝頭痛的是送別小拉父親的聚餐。他離婚導致的生活作風之議全賴小拉父親「漠視」著,才沒人當面異議。若是繼位的是個道德標兵,看他不順眼又會如何?他雖然自恃一身本事,可有時也無奈世事不由人,什麼都看眼緣。

  小拉父親年紀一到,光榮退休,眾好友紛紛設宴相送。論理,以宋運輝的級別是排不上號的,可因為有小拉,因為小拉還想繼續後父親時代,他才有機會與系統內大佬同桌聚餐。閔廠長作為一方大員,卻是理所當然位於受邀之列。閔宋兩人出發前便已通話,約定上海機場見面,一起赴京。

  閔廠長帶著幾個隨員早到,見宋運輝只單身出現,奇道:「你還真是一個人去?」

  宋運輝笑道:「知道你帶著人,我還帶什麼。」

  閔也笑道:「你這是明目張胆地、令人髮指地侵占我們金州的資源,現在都壞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電話動用我的人手。」閔一邊說著,一邊將宋運輝的機票交給他:「你說說,你這是第幾次動用我們金州駐上海辦給你辦事?」

  「哪來那么小氣,我這不是怕三天兩頭一個電話煩死你嗎?」宋運輝看看票價,將錢數出來交給閔的秘書,順便把身份證和機票也遞過去,讓一起去辦登機。不過他當然不能明目張胆、理所當然地使喚金州的人,還得與秘書寒暄幾句,完了才跟正主兒閔道:「前幾天電話里一直沒說,這事兒得見面才能道謝……」

  「謝什麼。」閔一口打斷,「雞毛蒜皮的小事,給老程女兒安排個好工作還不容易。聽說上面準備給你東海升級?」

  宋運輝一笑:「我也正問他們怎麼打發我。把我高配,還是調個高級別領導來管東海?可是給我升級的話,太飛躍了吧。」

  閔不由笑道:「趕緊去改了身份證,改老幾歲,省得總資歷不夠。我還聽說,新來的頭準備單獨見你。有這事?」

  宋運輝沖左右看看,閔連忙揮手讓手下離開三米,宋運輝才輕聲道:「有這事,主題也交給我了,說是談產品升級的事。還有一件事,我已經拒絕,你肯定不可能聽說:上面想讓我回金州。」

  閔頓時愣住,盯了宋運輝好半天,才輕道:「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說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準備。電話里不便說。確切原因不明,有風傳是上面有人非議金州這幾年沒有上大項目。也有風傳是我生活作風有問題,上面不讓我獨立主持東海工作,回金州給你打下手。」

  閔一張臉煞白,細細的汗珠頃刻鑽出額頭毛孔。他不由握住宋運輝的手,急切地問:「你看還有沒有其他原因?這事太突然。」

  宋運輝搖頭:「不知,我還想問你金州內部有什麼變故。叫我回去這事我估計是不知道誰想叫我回去當槍使。我的低級別都已經影響到東海升級,回去肯定做副手。所以我估計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人看中我在東海的位置,想等我結束二期,爭取來三期投資之後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當然,那是非得把我先遠遠調開才行。另一個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鷸蚌相爭吧,目標對準的是你。也可能一箭雙鵰,我們兩個是捆一起的螞蚱。」

  閔握住宋運輝的那雙手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大力氣,他悶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肯定與你無關,不然不會預先讓你知道,你別扯上自己讓我寬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清楚,我的軟肋在哪裡。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陣子果然托大了。」

  宋運輝很有感慨:「我們守望相助。走,進去登機。」

  閔心事重重地跟著宋運輝進去安檢,但一到飛機上坐下了,又急著跟宋運輝道:「小宋,把你準備跟新領導談話的大綱給我看看。」

  宋運輝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綱,又不是做報告。我是臨時抱佛腳,所以晚上還約了一個外商代表了解動向。老閔,我有個提議,別忘記發揮發揮水書記的餘熱。水書記又不可能再影響你,好好待他,既顯得你厚道,又讓水書記幫你理清內部,你可以脫身內耗,他也可以老有所為,雙方得益的好事。而你這回去北京,多留幾天吧。」

  閔聽了沒有反對,點點頭,但也沒明確表示肯定。宋運輝知道閔心裡矛盾,水書記離任前擺了閔一道,閔不可能不記恨,要他重用水書記,那真是為難閔。可不與水書記言和,將水書記收為自己人,水書記卻可以讓閔猶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其陷於內耗,直到被上司訓斥。這就是金州,誰都可以是障礙。因此宋運輝引以為鑑,在東海重用技術型人才,寧可忍受碼頭老趙那樣的人時時放刁,也不願放太多官僚生事。寧可忍受一個蘿蔔一個坑,人手常常捉襟見肘,連自己出差都沒陪同,也不願放任何人無所事事,因無事生妖。

  但是宋運輝又看著身邊沉思的閔,在心中懷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閔,可這回閔進京活動又能獲得多少效果。閔這個不上不下的工農兵大學生,雖然生產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礎知識的薄弱擺在那裡,閔又沒水書記的開闊胸懷,在而今這百舸爭流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沒有前瞻的思維,不說別的,金州自他宋運輝走後,已經多年沒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內耗的事兒,說內耗,那是他給閔找理由。再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閔的老靠山剛退休。

  雖說以前他和閔有過不愉快,可就事論事,誰坐到他和閔的位置上都會起衝突,是工作造就,與人品無關。事後閔也守信,把他挪到東海,無論是否被迫,總是幫他一個大忙。現在兩人又相處融洽,宋運輝說實話,不願金州換了主子。可是除了出個讓水書記發揮餘熱的主意,他也幫不了多的,比起閔,他在上面的關係還嫩著呢。誰知道,或許這回閔不是因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為不知得罪了哪個上司呢。

  宋運輝更擔心他的仕途。他現在起碼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拋棄髮妻,又是與外商勾搭,如果新領導聽到這些,難免心裡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可是他既然無法忍受那樣的婚姻,就得承擔因此而起的後果。這時候身邊的閔重重呼了一口氣,宋運輝也忍不住深呼一口。東海隨著三期上馬,規模進一步擴大,企業行政級別提高勢在必行,上級到底是青睞到破格提拔他,還是會適配一個行政級別符合的人來當他頂頭上司,更或是調離他出東海?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見新領導,等同面試。面試結果,天曉得。他現在的處境,沒比閔安逸。可與閔不同的是,他有過硬的技術,東海現在缺了他還真轉不起來,這就是他的仗恃。而閔就不一樣了。

  宋運輝想到,他是勞心勞力的命,什麼時候他都必須加倍努力,才能確保江山穩固。再看閔,曾幾何時,閔也是那個時代的一面旗幟,才可能年紀輕輕便受重用。可時過境遷,閔現在卻成了落後者。宋運輝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學生開闊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識以及咄咄逼人的氣勢,他每每心生不進則退之感。他從新進大學生那兒看到,他需要學習的有很多,比如計算機技術及應用,比如自動化控制,比如國際金融,比如最新環保知識,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淺了解,都有些力不從心。他現在都感覺他仗恃的過硬技術都有些岌岌可危。難道他需要轉向,學習水書記,做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政客?

  他無法以平常心對待即將到來的面試。

  下了飛機,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認識閔,不過只寒暄了一下,沒什麼熱度。宋運輝心裡敏感了一下,告別閔他們上車後,就問虞山卿:「你這生意人,怎麼不趁機與閔廠長拉拉關係。」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喂,宋大廠長,您老真會粉飾形象啊,玩起輕車簡從的招數來了,想給新領導好印象吧。」

  宋運輝笑道:「什麼事經你嘴巴一說,怎麼都變味了呢。我這回來沒別的事,送舊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帶那麼多人幹嗎,讓他們無所事事看我給新官上任的火燒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歡送宴會嗎?」

  虞山卿微笑:「別跟我提歡送宴會,我哪有份,我是邊緣活躍分子。你們各路諸侯這回來了不少,你知道我們怎麼說你們?上京趕考!呵呵。來個系統外的新領導,是有些人的機會,更是有些人的噩夢,不過對於你宋大廠長而言,絕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宋運輝聽著覺得與自己平時電話里打聽來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國家大事人事調度來,你說閔廠長會怎麼樣?」

  「他還能咋樣,過時了。他留用不留用,對我都沒什麼區別。唯有你,Dear宋,youaremysunshine,myonlysunshine。赤裸裸吧?」

  兩人俱是大笑,宋運輝笑罷才道:「虞山卿,你比過去在金州可愛多了。說說你們怎麼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還能怎麼分析,你自己還會不知道?你這樣子一號人,缺了你暫時不行,你又不是誰的派系誰的親信,誰來都不會對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燒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還是一個電話讓你幾個手下收拾資料趕緊來,趁熱打鐵申請三期趕緊批准。」

  宋運輝微微一笑:「不急,趕考後再說。」

  虞山卿故作驚訝,道:「你該不會想著趕考後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擴大申請規模吧。」

  宋運輝笑道:「你就大膽設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還不夠多,大了還不夠大,你到底有沒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裡有底。哎,先別去賓館,我帶你打高爾夫去。」

  「小拉還等著我。」

  「哎喲對了,差點忘了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著點。我勸他今時不比往昔,別鬧脾氣壞了老交情,可他不採納,反而說我勢利眼。等下送你到賓館我就不進去了,省得他見了我生氣。」

  宋運輝一笑,沒應茬。心想虞山卿現在對系統里的事情這麼熟,估計看出點兒什麼名堂了,那麼他也得小心。

  虞山卿果然送到賓館門口就止步。宋運輝進去大堂左右看看沒見到小拉,便自行前去總台登記,房間是小拉替他訂的,小拉自會找到他。但沒想到正登記著,一個年輕女子光腳披著浴衣跑下來,到總台交涉要回鑰匙。宋運輝聽著好像是這女子長住這家賓館一個客房,今天去賓館游泳池游泳,回頭簽單時候,卻發現已經退房,連游泳館寄存箱裡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強披了一身游泳館浴衣下來,要不就差一點真理了。

  宋運輝心想怎麼還有這種事?但他沒多管閒事,辦了手續便上去入住。不想才進房間,就接到小拉電話。小拉在電話里二話沒說,先問一句:「剛才一幕活劇有意思嗎?」

  「什麼活劇……哦,你什麼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麼人?」

  「情婦。可我厭煩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兒讓她吃點苦頭。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飯前我會讓司機來接你。」

  宋運輝目瞪口呆地看著話筒,好久無語。這才明白剛才一幕是怎麼回事。原來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婦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義租的,他去退當然容易。可斷交就斷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這才明白虞山卿這麼八面玲瓏的人為什麼不肯見小拉,原來小拉是這麼在發脾氣。宋運輝引以為戒。誰知道這是不是小拉給他的下馬威呢:就設計等著他進門看這幕活劇。

  晚上歡送宴會,新領導沒到場,據說昨天的更高級別歡送宴會上已經到過。大家都在敬酒,宋運輝眾所周知不會喝酒,可今天拼著老命也得敬,然後就「醉」在一邊,避免被小拉逼著表態。他心想小拉這是何必,這個時候就算是大家都給他當場寫下血書保證以後好好待小拉,可以後真能保證?他不如裝醉。

  果然小拉沒有再找他。曲終人散,宋運輝心想,小拉的一頁該翻過去了。

  宋運輝回到賓館,虞山卿已經在等他。兩人就現在技術發展說到半夜,都是感慨技術世界日新月異,變化太快。尤其是電腦,虞山卿說起來直搖頭,說他現在回美國去,最頭痛是遇到電腦,那些指令總記不清,只一個「dir」沒忘記,可也沒大用。兩人談到半夜,終於說到私事。虞山卿說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帶著女兒去美國受教育,這事已經有些眉目,問宋運輝要不要把女兒託付給他妻子帶去美國,虞山卿保證簽證通過。宋運輝笑笑搖頭,這麼明顯的行賄,他哪敢接受。但是與虞山卿分手後,宋運輝著實心動。看看梁思申的教養,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樣出色,他做夢都會笑出來。可是,問題是,哪來的錢?

  想到錢,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兒送去美國接受良好教育,他宋運輝如此出色,指揮著如此龐大的重點工程,卻不能夠,心裡很是不平。對了,楊巡已經通過梁思申,將考過托福的楊連送出國,楊巡都已有這等財力。這一想,宋運輝對著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子呆。他到底為啥辛苦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運輝穿上深灰西裝去輪候新任領導問話。都是熟知規矩,因此宋運輝到了等候地點,就看到也才剛到此的閔廠長。宋運輝熟門熟路地找杯子,給自己和閔到了兩杯水,一起坐下。閔心裡緊張,有意想以說閒話緩解氣氛,就道:「小宋,你怎麼還是沒一點酒量。」

  宋運輝微笑道:「我進醫院聞到酒精味都暈。他們說我動手術的時候別浪費麻藥,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邊晃幾下就行,你也是約今天談話?」

  閔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約到。你約今天?幾個小時?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運輝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閔更早被約,而閔看來還不知道約在幾時。「我已經約定今早,不知道談幾個小時,初次見面,估計時間不會長。」

  閔想了會兒,道:「你談話時候幫我提一下,我怕他們沒傳達上去。你倒是機靈,什麼時候約的?也不跟我說一聲。」

  宋運輝說了實話:「我沒約,是上面通知我今天來。」

  閔頓住,看了宋運輝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來千萬告訴我談話內容。看來我還真有麻煩。」

  宋運輝嘆道:「你打電話問問其他幾個有沒有被約見。不要急。我進去了。」

  宋運輝背負著閔焦躁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對於今天約見的主題胸有成竹。產品升級?那是他一直關注的話題,說起來都無需資料。但是他對於自身前途,卻心下忐忑。在這麼一個新舊交替的時候,須事事謹慎。

  沒想到,一談談了那麼久。

  宋運輝傍晚快下班時分走出辦公室門,便知道這事兒今晚就得在全系統傳開。現在這時候,不知多少目光盯著這扇門,從門的一開一合揣摩上意。宋運輝從這扇門走出來,沒去各辦公室坐坐,就徑直回賓館,以免節外生枝。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談話,回憶有沒有說錯什麼可以及時彌補。直到下車被人擋住,才收回思考,卻見是滿臉憂容的閔廠長。他連忙如條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間,先說話。」

  「說到我的問題了?」閔不顧這還是大庭廣眾,焦急地問。

  宋運輝按兵不動,直到進門,才道:「不,我懷疑上頭準備調整產業布局思路,向沿海轉移。今天有關產品升級換代的內容談得不多,跟我預料得差不多。更多的是談市場,原料供應和銷售兩方面都談,是從我口頭請求上三期的一條理由中扯遠的。我說從目前經濟發展和內需飛速上升來看,不遠的將來我們將向海外尋求原料供應;同時我們也可以通過改造設備提升產品質量,發展來料加工。因此急須在沿海擴大布局,以減少運輸成本。我從領導對這個思路中有關側重的了解,感覺他對沿海布局已經很有考慮。所以我想你不用擔心了,他既然一上來就考慮沿海,一定就是有所側重,叫我先來談話也是理所應當。看來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寬慰我?」閔一時有些不信。

  宋運輝道:「我寬慰你幹什麼?我說起我從金州出身,順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領導都對你沒太多印象。他新來,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慮,應該對你很有印象。」

  閔聽了大鬆一口氣,拍拍宋運輝的手,誠摯地道:「謝謝你,這樣就好。還有沒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運輝道:「沒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請我吃飯去。邊吃邊談。」

  閔起身道:「那好,虛驚一場。走,請你吃海鮮,我要好好請你。那看來我可以回家等約見了。」

  「你還是再留兩天活動活動,我想要我回金州的傳話定是空穴來風,你找找是來自哪裡。我也得尋找這種說法的源頭,不敢大意。」

  閔答應,回頭好好請了宋運輝一頓,席上多次與宋運輝說,要同聲共氣,互幫互助。宋運輝都是答應。他還真擔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著都頭痛。倒不是怕它的內耗,他現在也不是什麼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經濟包袱。

  還有,他不願直接面對的也在金州,估計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談話,想到本系統很可能下一步對沿海地區的側重,宋運輝有足夠理由懷疑,他還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話所言,得回去重寫三期計劃,將規模和產品檔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飛躍,宋運輝熱血沸騰,昨晚想的為啥辛苦為啥忙的念頭又拋到腦後。人生能有幾回搏?他有幸輪到這等大好時機,那是上輩子修來的運氣。打死他都不會想離開東海,再賺大錢又有何用,換得來這樣的機會?

  可是,大錢還是有用的。宋運輝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剛出頭的毛頭小子,住寢室吃食堂,只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飴。他現在有個寶貝女兒,他對女兒有所期待。他還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麼辦才好?有那麼多的身邊事,他卻無法掌控。這一刻,宋運輝感到前所未有地疲憊,他竟然也會累。

  15

  楊巡這幾天非常忙。自從梁思申上回來了確定下方案,她又快遞過來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築風格的照片,楊巡就開始緊追設計院加班加點地設計。但是設計師們都對楊巡嘀咕,這樣的建築風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裝飾方面不可能,現在哪兒找得到這樣的外牆飾面板。如果沒有那樣的外牆面板,那種味道根本出不來。

  楊巡看來看去,沒覺得那飾面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顏色灰黑的石板嗎。而且這石板坑坑窪窪,都還沒他老家鋪地的石板光滑。這些個設計師都是城裡人,從小隻見水泥不見石板,難怪不認識。楊巡讓設計師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鄰近採石場看誰能做,他覺得容易得很。但一問下去,才知道這事兒不是那麼回事,得用花崗石才行。楊巡派楊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才得訂做一大批。

  楊巡已經有建造兩個市場的經驗,什麼事要預先做,什麼事要延後做,什麼事可以拖一拖,他現在門兒清。他們現在最終確定的項目是大型商場,與蕭然的想法一致,因為他們實在不願放棄這等市中心風水寶地,這樣的地塊,不做商場,簡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為資金有限,他們只能造起裙樓五層,留下設計餘量,待以後再往上升。

  而這樣的計劃,也還得楊巡精密統籌才行。他幾乎是暫停在二輕局那邊收購的支出,集中力量拿下商場項目。他同時要設計院在設計完成前先拿出與梁思申寄來的照片風格差不多的效果圖,通過關係上達到市領導們眼前,讓市領導們眼前一亮,認為商場的建成將提升商業中心的形象,於是把關注商場建設進度提入每月工作會議議程。楊巡又憑此與銀行扯皮,要求銀行多多貸款支持市重點工程建設。在幾番公關之後,銀行終於貸了,貸了一千萬。

  拿到這人生第一筆從銀行貸出來的一千萬,楊巡感慨萬千。他這一路從最傻的以存錢來積累資本,到向親戚朋友集資做大,再到飛躍一步向信託投資公司借錢,一直到今天向銀行借錢,其中滋味,百樣感受。為此楊巡好好花一個小時總結了一下,他發現,靠自己一五一十地存錢積累資本,那是最傻的辦法,而向私人集資則是能逼死活人,向信託公司借錢也不好,利息太高,也能逼死活人,唯有向銀行借,雖然他身上又多添一千萬的債務,可他反而不愁,不急。他總結出一條,向銀行借錢,能養肥人。

  他看得出,自從他借到錢,他與銀行相關人員的關係,從原來的他單方面求人,變為大家是朋友,不再是他一個勁地去電話聯絡銀行人員,銀行也是常與他電話聯絡,詢問工程進度。楊巡考慮,可能是銀行怕他還不出錢。楊巡當然不會因此做魚已上鉤狀,他繼續與銀行相關人員搞好關係,並且憑著手中已經拿到一千萬,而加深交情。

  這時,他不得不一改過去求人辦事自貶身份的作風,而今作為企業總經理,指揮的又是一個顯山露水的大項目,他需要擺出樣子讓別人信任。但是這樣的角色轉變有些艱難,他不是個好演員,他以前都是本色表演,現在讓他轉型,他雖然衣著方面可以做到,因為可以以新聞聯播為模板,可是言談舉止實在難以一步到位,甚至還有邯鄲學步的傾向。沒辦法,他從走街串巷的小生意做起,瞧著別人臉色說話慣了,到而今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想取悅人,讓場面盡歡,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地位踩了下去。他很懊惱,可也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習慣,只能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再低三下四。

  也正是因為長年練就的圓滑,遇到有些不方便當面拒絕的問題,楊巡就抬出合作老闆不同意這麼一句。沒想到,別人還真吃這一套,開放那麼幾年下來,大家多少有些知道對方老闆的有些想法與我們的很不一樣,千奇百怪得很,真沒什麼道理可講。因此都能理解合作老闆的拒絕,有些還反而替楊巡惋惜,吃這口飯不容易。

  梁思申絕沒想到,自己的形象竟被楊巡塑造得如此偉岸高大,如此一言九鼎。她因工作如今時常穿梭兩國,趁出差上海,工作不緊,乘火車過來一趟看看合資公司進度的時候,根本就沒考慮穿著要與偉岸高大配套,她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條牛仔,上面是寬寬大大的鹹菜綠帶帽線衫,一切只為乘車方便。她知道最近楊巡很忙,沒讓楊巡來接,反正她現在對這個城市熟悉得很,自己去賓館就是。即便是沒計程車,走過去也不遠。

  可沒想到,火車進站的時候,她看到燈光稀疏的空曠站台上矗著楊巡。楊巡既然來接,她當然高興。

  卻不料楊巡在軟席車廂沒看到梁思申,以為她臨時改主意了。楊巡等梁思申,自然與等其他夥伴不同,那是揣著一顆鹿撞的火熱的心,因此沒看到梁思申從軟臥車廂出來,他疲累了一天的身體終於垮下,怏怏而回。卻不料才走幾步,就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回頭,可不就是梁思申。他頓時大笑起來,情不自禁一把抓住梁思申雙臂,才想到不妥,急忙放手,搶過梁思申的行李。原來梁思申只買到無座票,上車後只得在餐車點幾個菜慢吞吞地吃,才勉強坐了一程。

  楊巡笑嘻嘻道:「又不亮護照?活該吃苦。我把你送到賓館,你先歇著,我還得去工地盯著。」

  「哦,連夜施工?這麼抓緊?我也去看看。」

  「今天特殊,按照施工要求,今天混凝土澆築不能中斷,這是一個很關鍵的環節。我得現場盯著,不讓他們耍滑頭。昨晚已經盯了一晚,今天再一夜下來應該差不多。現在還好,等到了下半夜,不看緊的話,他們水泥配比都會亂來。聽得懂嗎?」

  梁思申驚道:「懂一半。那你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不,可能是兩天一夜沒睡?來來來,箱子還給我,車鑰匙也給我,我給你當車夫。」

  楊巡聽著舒服,頓覺一身勞累值得。他沒把箱子交給梁思申,但把車鑰匙交出。他可真想挽住梁思申的胳膊,可是有些不敢莽撞。他忽然有意試探地道:「這兩天有人給我做媒,還是個什麼長的女兒,看照片長得不錯。你要不要跟我去相親?」

  梁思申不以為然:「我去幹什麼,做參照物去?不怕人家女孩子自卑死?」

  楊巡沒想到等來這個答案,只得笑道:「你可真是厚臉皮。可看到你以後,我看別的女孩子再也沒法動心。你說怎麼辦吧。」

  梁思申笑道:「騙誰呢,你臉皮才真是城牆拐角,這麼大一個塊兒,還想我對你負責到底呢,臭不要臉。」

  楊巡真是啼笑皆非,訕訕笑道:「臭不要臉就臭不要臉,誰讓我喜歡你呢。可你也稍微說點客氣話,我都為了我們的公司兩天一夜沒睡了。」

  梁思申幫著楊巡把行李箱放車後,卻笑嘻嘻道:「你二弟還扣在我手裡做人質呢,你還敢那麼多要求。給,你二弟照片。他一切都好,要我傳話讓你放心。」

  楊巡坐在梁思申旁邊,但沒急著就昏暗路燈看照片,還是追著問他的主題:「你現在三天兩頭跑中國,會不會哪天就在中國設個辦事處長駐了?會在北京還是上海?」

  梁思申開車上路,一邊不忘回答:「我享受美國的生活,並不想回中國,這兒的生活很不方便。現在年輕,我樂意兩地飛行,以後就難說了。楊巡,謝謝你對我好,但從理智上說,你如果不純粹是說笑,你的想法並不現實。」

  楊巡當真沒有想到梁思申說得那麼乾脆,不由愣愣看住梁思申,看著這張皎潔的臉在昏暗中猶如白玉一般,潤,卻是冷,好半天才道:「我是認真的,不過你別有壓力,當我單相思就是。就算是你偶爾回國找個玩伴兒,我看你也看不上我,而找以前見過的李先生。我又不是傻瓜,哪會連這點都看不清楚。」

  梁思申沒想到楊巡這麼說,便閉嘴不再回答。到了賓館,她自己下車出去登記,楊巡等在車上。等她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出來,透過打開的車窗,卻見楊巡已經放下車椅熟睡。梁思申沒有打擾,去工地的路她熟,就讓楊巡睡上一會兒。想到剛才的對話,她有些無奈。她並不想與合作人有感情牽扯,可是她在美國並不是那麼吃香,沒想到回國卻是到處受寵,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搞得她挺無措。尤其是宋運輝那兒,她都有些不知道怎麼面對宋老師。反而與楊巡打鬧慣了,楊巡又是個特別有彈性的人,她在楊巡面前倒是無所謂。

  一直等確定到了工地,梁思申才搖上車窗,拿鑰匙戳戳楊巡。楊巡一骨碌彈起,立即開門下去,腳沒踩穩,梁思申見他挫了一下。梁思申跟著下來,忍不住一把抓住腳下有些踉蹌的楊巡,藉口道:「你走慢點,我不熟,怕跟不上。」

  楊巡以為還真是這樣,反而伸手來扶住梁思申,果然走得慢如蝸牛。梁思申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讓他扶著,待到見他活動會兒又靈活開來,才將手臂抽走。只見楊巡站到高處,暗夜中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四處巡看。見到不對的,就對著擴音喇叭吆喝一嗓子,要是施工方不改進,楊巡就開罵。梁思申只能看,雖然看著也不懂,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罵人也並非一無是處,楊巡在這樣的場合破口大罵很理所應當。一切順利的時候,楊巡就指點給梁思申看,這個方位以後是柱子,那個方位以後是台階,腳下這一大片是被梁思申硬性要求留出來的開闊停車場。梁思申聽著迷迷糊糊,不便干擾楊巡的工作,給他增添麻煩,就開走車子回去睡覺。

  但梁思申的出現卻令施工方好生奇怪,都沒想到,原來傳說中嚴苛的外國老闆是這麼一個年輕女孩。

  梁思申相信,楊巡的忙碌,甚至拼命,肯定不是做樣子給她看,從楊巡話里話外輕描淡寫的態度來看,楊巡將為合資公司拼命視作理所當然。就算是楊巡為他自己所占的股份努力吧,作為合資公司的另一個大股東,梁思申深感內疚,相比楊巡,她做得太少,因此從分配上來說,楊巡很吃虧。

  梁思申的職業就是投資,她深知以資為本的經濟社會主流思維,因此也非常認可報酬與酬金之間的合理掛鉤。可如今對於楊巡的超值無償付出,梁思申一籌莫展,怎麼合理確定楊巡的工作價值,怎麼與楊巡商談確定楊巡作為經理人的那一塊工資?她希望合作雙方是公平合作,她不願占另一方的便宜,自然也不願看另一方吃虧,她不願欠楊巡很大一筆人情債。

  梁思申第二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關切地詢問楊巡有沒有休息,早飯吃了沒有,其次才問工程進展。聽得出楊巡電話里的聲音很是沙啞,又是一夜沒睡,而且還是高強度的管理工作,鐵打的嗓門都給噴砂了。從電話里得知,水泥澆築剛剛結束,現場稍作清理,大家都回去睡覺。於是兩人約定辦公室見面。

  周日的辦公大樓安靜得幾乎不見人影。梁思申被門口的門衛盤問再三,才得放行。但兩個門衛還是一臉懷疑,不相信這個穿著簡單的年輕女孩子會是楊巡那家合資公司的董事長。一個人盡心盡責地跟著上了電梯,盯著梁思申神色自如地走進門洞大開的辦公室門,這才盡心盡責地離開。

  梁思申走進辦公室,拐過密密麻麻的辦公桌,打地道戰似的找到小小總經理辦公室,卻見裡面一片靜謐,看不到楊巡的人。梁思申疑惑,楊巡開著門會去哪兒?可能去廁所了吧。梁思申見到桌上顯然是一摞帳本,就走過去看。走近辦公桌,卻看到一隻手孤零零地矗在桌子後面。梁思申嚇得一聲尖叫,奪門而出,站到走廊上大喘氣。腦子裡放電影似的浮現無數兇殺恐怖鏡頭,鏡頭中都有一隻蒼白滴血的手。

  梁思申左顧右盼,不見有人出現。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楊巡的手,難道是楊巡……她不敢亂想,深吸一口氣,壯起膽子再探。這回小心留意,果然見辦公桌下面露出兩隻鞋。再進,還是那隻手高高舉著,這回看清這手臂是擱在椅子邊上,順藤摸瓜看下去,果然桌底下團著一個人。看衣服,可不正是楊巡,只是楊巡的臉鑽在椅子下面,看不清楚。

  梁思申不敢碰那條手臂,戰戰兢兢地移開椅子。隨著椅子的移開,只見椅子下面果然露出楊巡的一張臉。大概是障礙移去,這張臉上的嘴美美咂巴一下,舒展身體換了個舒服的睡姿。梁思申目瞪口呆,可扶著椅背只會兩腿哆嗦。直等驚魂甫定,看著差點嚇死她的楊巡,梁思申伸出美腿比畫了幾下踢下去的姿勢,不過終是沒踢出去。可憐的,累得滑到椅子底下都能睡著,可見有多困。

  梁思申沒打擾楊巡,從沙發拉來一條毛毯給楊巡裹上,她自己坐一邊兒仔細查看帳目上的支出單據。順手把數字分門別類記錄到兩張紙上,以一目了然。一邊記錄一邊心驚,工程才剛開始,地面建築都還沒豎起來,這花錢就跟流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流。再看銀行利息,竟是如此之高,高得簡直不可思議。難為楊巡拿著手頭的幾塊錢艱難調度。再看目前的資金狀況,楊巡沒跟她叫苦,她也看不懂國內的帳,但是她會自己加加減減得出大致數據。

  楊巡的大哥大沒關,雖然是星期天,可偶爾也有鈴聲響起。梁思申怕鈴聲吵到楊巡,又怕關了電話萬一有要緊事聯繫不上,就只好替楊巡做秘書,來一個電話記錄一個。偏偏來電的好多人普通話不好,梁思申又是個普通話不標準就聽不利索的,好生折騰。

  臨近中午,電話更多。但一個電話她接起「你好」了一聲,那邊卻是頓了一下,才疑惑地問:「梁思申?」

  梁思申的頭皮一下麻了,她這回過來沒通知宋運輝,因怕時間不夠見面,可沒想到被電話活捉。她只得硬著頭皮道:「是我,Mr.Song。來上海出差,趁星期天趕來看一下進度和資金情況,下午回去。所以……沒打算打擾你。聽楊巡說,Mr.Song恢復得很好了。你找楊巡嗎?他在睡覺,據說他忙了兩天兩夜。」

  宋運輝在電話那頭別樣滋味。可他卻正在少年宮走廊,等著女兒下課,附近有陶醫生坐著。「楊巡如果醒來,要他給我電話。我和他老家的市政府有幾個人來,中午一起吃飯聚聚。我建議你就別來了,這種吃飯喝酒沒什麼意思。」

  梁思申看看依然潛伏於桌底的楊巡,道:「Mr.Song可能不用等楊巡了,我看他等我回到上海都不一定會醒。」

  宋運輝實在忍不住,問出心底的疑問:「楊巡就在你身邊?」

  梁思申不由偷偷做個鬼臉:「是的,我在楊巡辦公室看帳。剛進門時差點嚇死我,楊巡睡得就一隻手懸空露出桌面,畫面異常恐怖。天哪,我尖叫了一聲逃走,大著膽子回來才看清這是活人。Mr.Song離楊巡辦公室近嗎?我給宋引帶了些文具,本來想請楊巡轉交……」

  「我在少年宮三樓,你出門右拐上中山路,往前走就是,不到十分鐘。」宋運輝本來想踴躍地說「我過去」,可看看女兒的教室,只能讓梁思申來。

  「好,十分鐘。」既然通了電話,避而不見就太明顯了,對別人可以,對Mr.Song,梁思申做不出來。

  而宋運輝通完話後,便將脖子轉向樓梯,若不是不知女兒什麼時候可能出來,他很想迎到樓下去。陶醫生雖然看書,與宋運輝也離著一定距離,卻都能看出宋運輝結束電話後,雖然依然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等待。他在等誰?陶醫生敏感地想到宋運輝住院時候見過的那個女孩。

  果然,不到十分鐘,陶醫生見到一個高挑修長直發飄逸的女孩從昏暗的樓梯升起,可不就是那女孩。她同時看到宋運輝幾乎是丟下平日與身份相稱的矜持,簡直可稱為活潑地跳起身迎上。陶醫生不由轉開臉去,深深吸一口長氣,再看的時候,見那女孩已經走到光亮處,額頭皎潔如月,粉唇嬌嫩如花,這樣的女孩,宋運輝那個前妻怎麼是她對手。宋運輝這麼一個少年得志的人,當然需要的是這般如花美眷,陶醫生忽然一笑。

  梁思申一路在想,該怎麼與Mr.Song見面才不尷尬,可一到見面,卻兩隻眼睛早關切地掃描過去,將Mr.Song的臉色精神掃描個遍。因此很自然就將一隻粉紅色雙肩書包交給宋運輝,微笑道:「這個禮物送晚了。Mr.Song,看上去氣色很好。」

  「謝謝你惦記著。」宋運輝含笑看著這回穿得不張揚,但當然還是有別於國內女孩穿著的梁思申,「來這兒也不說跟我打聲招呼,行程再忙,一個電話不行嗎?」

  梁思申聳聳肩:「對不起。Mr.Song太偉岸,有時候不敢打擾。」

  宋運輝請梁思申坐下,笑道:「是不是又遇上普通話好的華裔了?發音好了許多。」

  「嘻,什麼變化都逃不過Mr.Song法眼。是的,現在手下有個北京男孩,我學他的貧,真有意思。對了,看來這回來一遭都沒法跟瞌睡蟲楊巡面談,我對帳單有幾個疑問,不知道問Mr.Song可不可以。」嘴上問著,手上早把寫著問題的紙片遞給宋運輝。

  宋運輝一看滿紙描花似的中文夾漂亮的英文,一笑,心說楊巡怎麼答這些問題,但他嘴裡問一句:「你現在的工作可以常回國?」

  「是啊,洋鬼子派我回來做高幹子弟。其實我不願搞特權的,可我又喜歡我的工作,很矛盾,先做著吧。起碼收入很好看。我想回頭尋找一個單純點的職位,我不喜歡接觸太多醜陋。」

  宋運輝一時無言,這樣的話,他若干年前也憤然想過,可如今卻變得迎合。他只能勸導:「醬缸也需要有人稀釋,你行事只要堅持原則,不同流合污就行。比如說你的工作,我相信最高級的投資需要把握經濟脈搏,而經濟則是離不開政治的,你要是人為地為了避開自己高幹子弟的特權而放棄上進,我覺得有些矯情。你既然無可避免地已經站在比別人更高的高度,我建議你順勢而為,用你的努力一方面更提升自己,一方面報效社會,這是比迴避更積極的態度。你好好考慮我的話,不要意氣用事。」

  「我也這麼告訴自己,可有時心裡有疙瘩。」

  宋運輝一笑:「我也算進入地區性特權階層,深有體會,慢慢來,有個適應過程。來,解答你的問題,有些具體的還是需要楊巡解釋。先這條……」

  陶醫生斜睨看過來,見這一對郎才女貌,旁人看著都已賞心悅目,而看兩人又似是商量討論著什麼,態度認真而美麗,實事求是地說,這個女孩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人。看人家女孩子多年輕,眼睛多純淨,想來思想也很陽光,笑容更是燦爛,這樣的女孩誰不喜歡?陶醫生又是一笑,轉開臉去。

  梁思申的幾個問題,在宋運輝眼裡都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的,無非是國情不同。梁思申問完就告辭,她還有帳目待看。宋運輝好生依戀,真有些後悔快手解決問題。他送梁思申到走廊盡頭,梁思申忽然道:「忘了說,書包里有一包西洋參,我讓切好片了,還有複合維生素。」

  「好,謝謝。」宋運輝答應的時候,臉上笑容一波一波地蔓延開來,滿心喜歡。

  梁思申愣了一下,忙也一笑,揮手下樓。第一次發現Mr.Song的笑容很好看,不,應是耐嚼。她越往下走,笑容也越盛放。

  帶著笑意飛快趕回楊巡所在的辦公大樓,下車時候有個中年婦女衝過來大聲問:「喂,你是梁小姐嗎?」

  梁思申不知怎麼回事,見來者不是很客氣,她只應一聲「是」,但沒停留,大步徑直走進大樓。她似乎聽到那中年婦女與門衛大聲吵鬧什麼。她臨走時候掏了楊巡的鑰匙串,回來自然是用鑰匙開門。果然不出所料,楊巡還睡著,不過總算換了個姿勢。

  梁思申不去打擾,將剛才與宋運輝討論後理清思路的問題去掉,重新謄寫一遍問題。已經是吃飯時間,肚子雖然有些餓,可事情沒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飯。

  但做著做著,卻覺得身邊有異,轉眼看去,卻見楊巡睜開眼睛看她。見她看過來,楊巡嘶啞著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賊喊捉賊。」梁思申不由得笑,「我聽見你不磨牙了,猜你肯定醒了,果然。」

  楊巡訕訕地道:「誰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宋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們老家有幹部過來,他要你一起去吃飯。這兒有張單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覺時候有人打電話找你,我給你做的秘書記錄。」

  楊巡一看紙上夾雜的中英文,索性閉上眼睛不看,耍賴似的依然躺著:「都不理,我還沒睡醒。我陪你吃飯去吧,回頭再來這兒,我睡覺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邊,我睡著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來的時候你那樣……」梁思申就地取材搬來椅子做出楊巡的睡姿,一條手臂高高懸在半空,她腰肢柔軟,高難度的諸如臉鑽椅子底下的動作也模仿得十足,笑得已經躺在地上的楊巡差點滿地打滾。「看見了吧,還說睡相好,差點沒讓你嚇死。」

  楊巡笑著起來,道:「我睡得那麼死嗎?我心裡還想著一定要等你過來,跟你解說一下。不過你看我心裡想著一定要中午起來陪你吃頓中飯,我說什麼都做到了。心裡就跟裝了個鬧鐘似的靈光。」

  梁思申見楊巡勉強起來,兩眼眼白血紅,心下不忍,道:「你還是再睡會兒吧,我替你買些吃的來,你隨便吃點。」

  「什麼時候不能睡,你卻是好不容易來一趟。等我會兒。」

  梁思申看楊巡翻出毛巾牙刷腳底發虛地晃出去,渾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裡感動,更是覺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會兒見楊巡一頭是水地回來,她吩咐道:「梳梳頭髮,換件衣服,我到外面等你。」

  楊巡忍不住吹一聲口哨相送,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太流氓。終於打扮妥當,與梁思申會合,他又變為西裝革履。梁思申對於楊巡著裝的不足就不提了,只道:「我已經退房,行李箱放在車裡。既然你醒著,那我不客氣要問你一些帳目上的問題了。資金方面需要我再出力嗎?我看著覺得你融資太吃力。」

  楊巡腦袋還有些渾,想了想,道:「噢,正事。銀行融資渠道已經打開,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擔心。我跟他們說,他們不繼續貸給我,我造個半拉子的樓換不來錢,換不來錢就還不成銀行,他們帳上不是出死帳了嗎?現在第一筆貸給我,我們等於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他們不敢不繼續貸給我。」

  「可利息很高……」兩人走出電梯,見大廳有門衛看著,梁思申便自覺閉嘴。走到外面,才剛又想說話,忽然不知從哪兒冒出許多人來,將兩人團團圍住。

  楊巡一見這些人便知是怎麼回事,忙大聲道:「你們有什麼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攪外商。」

  那些人才不聽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說話。梁思申哪裡見過這陣勢,驚住了,站圈子裡儘量抓住衣襟以免走光,但對護著她的楊巡道:「楊巡,別動粗。」然後才對那些圍住她的人道:「我中文不好,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你們能不能找個普通話標準的跟我說?或者英語更好。你們別拉我衣服,這樣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國內人的樣子,聽她這麼客氣地說話還是給點面子的,紛紛放手。楊巡這才鬆口氣,但緊緊站在梁思申身邊,一邊輕聲解釋:「這些都是我們收購的兩家二輕局下面企業的職工,他們不滿意買斷工齡,已經吵了好幾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說跟政府機關協商解決的嗎?」

  一個女工大聲用並不很標準的普通話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個好心人,你受騙了。你把錢給楊畜生,楊畜生只給我們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還可以單位報銷,拖再久總還能報銷幾塊錢,可現在你們不要我們,又不給我們錢,我們還怎麼活啊。你行行好,你錢多,你要楊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給我們也行。」

  梁思申費勁地聽著,聽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大概意思我有些知道了,就是買斷工齡……」

  「我們不要買斷工齡,我們生是工廠的人,死是工廠的鬼。一年工齡才三百塊,誰愛賣啊。」

  梁思申不曉得一年才三百是個什麼概念:「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將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說那楊畜生肯定是瞞著外國老闆做壞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樣,買斷了以後就沒退休工資了。年紀輕的買斷還好,拿筆錢正好出去到別的地方幹活,他們年紀大的身體有病的可怎麼辦啊,這不是要人性命嗎。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讓楊畜生騙了,你得開除他,別讓他把你名聲敗壞了……」

  梁思申開口說話,但是哪兒壓得過這些女工的大嗓門,只得伸手虛壓,等大家靜下來才道:「我再問個問題,現在是楊巡先付買斷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後花幾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給?國家政策是什麼?該付多少,怎麼付?」

  女工們又七嘴八舌,但見到梁思申側耳費勁傾聽,才有人組織了一下,讓那個普通話雖不標準但還能聽清的說。梁思申聽下來這才清楚,原來楊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緊,楊巡卻往苛刻里執行。她當然不會當眾責問或者否定楊巡,只是誠懇地道:「謝謝你們這麼生氣還善待我,我聽明白了。我這就與楊巡商量,儘快給你們答覆,請相信我。」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對於外國老闆這麼客氣的表示有些接受障礙,卻真的表現出好說話的樣子,那個代表與大家嘀咕商量後,道:「我們看著你是個好人的樣子,梁小姐你可別辜負我們這些大媽大叔啊,我們都等著錢看病過日子呢,沒錢我們怎麼活啊,現在物價高,開銷大,哪兒都要花錢,梁小姐,我們都指望你啦。你把廠子再開下去吧,讓我們都有個依靠,你錢多,聽說你賓館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塊,都夠我們一年工齡啦,梁小姐,你一定別讓楊畜生騙了,他不是個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錢,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楊巡一言不發地站一邊,對於別人怎麼罵他都是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梁思申一迭聲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立刻開會。謝謝你們善待,回頭很快答覆,謝謝,謝謝。」

  眾人將信將疑地讓開一條道,讓兩人離開,看兩人上車,卻是看到那個外國老闆開車。眾人頓時心頭起疑,難道外國老闆反而讓楊畜生管?也有可能,看外國老闆一臉嫩樣,而楊畜生卻是兩隻眼睛深不可測的陰沉樣,可別什麼商量開會下來,外國老闆又被楊畜生控制。但等眾人反應過來,已經悔之晚矣,車子早已絕塵而去。

  車上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梁思申需要時間消化剛才那些工人的突然襲擊,楊巡則是需要消化剛才那些工人當著梁思申的面罵他楊畜生憋出來的情緒。

  兩人到了飯店,停在停車線上,梁思申才道:「謝謝你的沉默。」楊巡幾乎是同一時間說一句:「你應對得挺好。」

  兩人不由在車內對視,楊巡搶著道:「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楊巡沒刮鬍子亂糟糟的臉和滿是血絲的眼睛,哪裡好意思說,只是道:「剛才看到你兩隻眼睛跟狩獵的豹子似的,擔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還以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過來。」

  梁思申認真地看著楊巡道:「楊巡,在我心目中,我們首先是合伙人,對內,我們有問題可以爭吵,對外,我們站在同一陣線里,我當然先顧及你的態度。但是現在,我們下車,邊吃飯邊商量這件事,我有異議。」

  「我知道你有異議,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兩人進去飯店,才剛坐下,蕭然卻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帶有一些酒意坐到兩人這一桌。楊巡雖然視蕭然如寇讎,可在實力不允許的時候他才不會表現出來,只指著蕭然對梁思申道:「你問問蕭總,他們市一機的工人現在組織起來罷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談話都沒用,那些工人盡想著當家做主人。不得不說,買斷工齡是必須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題發揮。對於買斷工齡,我也贊成,看過那些人的工作態度,我不以為值得繼續用他們……」

  蕭然卻插話:「你們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時上哪兒找那麼多技術工人去。梁小姐,你們那兒老闆怎麼用工人?也是計件?得一天八小時猛幹才做得足計件?遲到早退得重罰?上班時間看報喝茶上廁所聊天都要罰?我們工人反了,說又不是管牲口,寧可不干內退,拿幾塊錢值得那麼辛苦嗎?都罵資本主義呢。」

  梁思申聽了奇道:「這是很正常的職業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懶慣了?你們工資跟上沒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資沒增加一倍,他們當然不干。」

  蕭然道:「問題是辛苦一倍,工資也翻倍……不,是獎金,計件獎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寧可要清閒,沒辦法講理。你們那邊怎麼處理這事?我這邊日方管理人員沒招了,只會說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沒管過工廠,只得道:「建議你請教宋廠長,我在國內看了那麼些個辦公場所,唯獨他那兒沒看到閒人。」

  「不一樣,他那兒是新企業,從頭開始,容易管。我那兒是老企業,技術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帶頭抵抗。唉……」

  楊巡心說,殺重點,開掉幾個,看誰還敢鬧。但這個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給蕭然的。

  蕭然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會找到梁思申,見梁思申這兒問不出什麼,又問另一個話題:「我們那些來協助安裝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個房間,你說這是幹嗎,浪費不?好好的標準間讓一張床空著,這錢還都是我們合資公司出。外辦還說這是日本人的習慣,有那習慣嗎?他們也不過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這是習慣,需要確保每個人的隱私。我們出差也都是這樣。有說,寧可異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會被人另眼相待。蕭總還有事嗎?我等下三點的火車就走,只有這麼一些時間與楊巡談點公事。對不起。」

  「哦,你忙。」蕭然倒也爽快,但起身的時候,忽然又好奇地問一句,「同性住一屋怕被當作同性戀?」

  「你想歪了。」梁思申說得一本正經,令蕭然本來笑著的臉有些尷尬,他明顯看到梁思申眼睛裡流露出的嘲諷,似乎是在嘲笑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蕭然心中憤懣。

  楊巡看蕭然離開,才道:「那麼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廠?他也就欺負欺負我們這些要靠著政府機關辦事的人,底層工人才不理他是什麼高幹子弟。好吧,我們統一第一個思想,我們解僱所有人,花錢買斷工齡是對的。然後呢?」

  「楊巡,別那麼嚴肅。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隨身的鏡盒,對準楊巡,「你兩隻眼睛血紅,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

  楊巡哭笑不得:「別看我眼睛全是血絲,我也會翻白眼。吃點什麼?油爆蝦?」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鏡子,看楊巡點菜,自己心中把語言組織一下。她還是第一次發現楊巡嚴肅起來非常凶,兩隻眼睛會殺人,令她看著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對待楊巡有的是一張一弛的手段。

  楊巡本來因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罵畜生,滿心是火,又是看見仇人蕭,更火上澆油,不知不覺口氣壓抑不住有些不對,可被梁思申俏笑幾下,早投降繳械,拿梁思申沒辦法。心說梁思申可真會調戲人,可偏偏他吃這一套。他點了兩個菜一個湯,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氣不喜歡浪費。

  梁思申等服務員走開,就道:「我不了解這兒的政策,剛才他們說的話我有兩點疑問。他們說等著買斷錢買藥看病,他們沒其他醫療保障嗎?他們現在被買斷,未來退休還有沒有退休金?」

  楊巡被問得一怔,這不是他預料中的問題:「當然沒了,人沒在企業了,哪兒還來醫藥費退休金。」

  梁思申奇道:「國家不管嗎?那麼他們失去工作後有沒有最低生活保障?」

  楊巡也被問奇怪了:「我從來都沒有過,不是活得好好的?工人比我們農業戶口的運氣好,有單位養那麼多年,夠他們了。把單位折騰死了,我接手還得付買斷工齡錢,我才最冤。」

  原來這裡是國家把福利責任交給企業負擔,可而今體制變革形勢變化,有些人就成了犧牲品。梁思申想了好一會兒,道:「對於解僱工人,給予工人適當補償,我覺得是應該的,照這兒的辦法是買斷工齡。但是我不認可你一筆錢分幾年給。聽聽他們今天的聲音,這筆錢對於我們,是影響進度,但是對於他們,影響的是他們的生存。即使對於我們來說,進度意味著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你不能無視他人的生存……」

  「你錯了,他們沒生存問題。我現在給他們的錢已經多於他們的年收入,他們以前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不會受影響。以後他們有沒有收入、怎麼過,那不是我考慮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考慮。他們的問題是,以前國家抱著他們,他們靠著國家過一輩子。現在國家不抱了,他們想通過鬧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輩子。你聽出來沒有?包括蕭然的工廠也是一樣,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工人靠慣了,懶慣了,一下讓外國人管起來,吃不消了,寧可懶著,拿少一點的錢。你在國外,沒見過這些事,以為他們鬧,是因為他們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帶我見識過他們的工作,我並不認為我有義務抱他們一輩子。但是我們應該關注他們的生存。我們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買斷工齡的錢付了,他們可以合理投資,或許是新生活的起點。最不濟,也可以存起來,有筆錢傍身。另一方面,我們一年付一次,肯定沒考慮付給他們滯後付款的利息,我們這是利用強權強扣他們賴以生存的錢來發展我們的事業,吞沒這筆錢產生的利息,這種做法非常惡劣。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這麼做。再有,我是從企業形象來考慮。我們準備做的第一個項目是商場,商場需要給人親和的形象,要是傳出去我們是恃強凌弱的人,是不講理的人,以後誰還敢來我們的地方花錢?剛才包圍我們的工人,以後就是我們的顧客,他們的言論會影響他們周圍一大幫人,以致最後影響我們的形象。最後是我的個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圍我的人年紀都不小,他們未來的就業很成問題。我為我必須解僱他們,斷了他們的依靠而內疚。我們應該還沒難到付不起這些錢的地步。我願意付出利息,專項資金支付這筆買斷工齡的費用。」

  楊巡幾乎是從聽第一句開始就想駁斥,但是忍著,並不是因為梁思申說得有理,而是因為他不想讓梁思申難堪。但他心裡早已左一個「理想主義」,右一個「不切實際」,幾乎全盤否認梁思申的話,只有最後一條,他承認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憐窮人,大小姐的錢來得太容易,願意花得容易。他不。他從小只有比今天這些人更窮,他靠誰去?親戚都不讓靠呢,沒錢的時候就餓著唄,受不住就挖空心思賺錢,靠自己才是辦法,妄圖靠別人的都是懶漢。他初中開始就賣饅頭掙錢,他還放棄上高中出力養家,他那時候還不到法定工作年齡呢,可見只要想賺錢,總有辦法,那些四五十歲的女人男人哪會沒處就業?沒法就業,那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楊巡耐心等梁思申說完,才非常乾脆地道:「第一,貸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這筆錢。你已經看過帳目,我們資金緊張,我請的施工隊是帶資進場,等工程結束我才付錢給它,也沒利息這回事;第三,分期付款買斷工齡費符合政策規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經驗,我手裡的每一分錢全有規劃。我們的項目這才是開始,我必須在每一個用錢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點餘地,否則,今天可以為買斷工齡費開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讓我開別的口子,沒完沒了,我們的預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兒去,影響的是我們項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後說我個人的意見。我們的分工很明確,以前早已說定。既然我管著這邊的實務,你得放手給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給你,我當然會對你負責,不要相信他們說的,我不會騙你。」

  梁思申無言以對。如果說她可以反駁楊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無法反駁楊巡最後的個人意見。對,這是他們的分工,只要不違法,她沒有理由干涉。可是她無法漠視那些人的基本生存。因為她的收購,那些人失去工作,她總應該有所補償。可是楊巡有楊巡的理由,楊巡作為工程的負責人,對資金的用度有楊巡的計劃,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盤接手。

  楊巡知道梁思申滿嘴理論,但見梁思申不再說話,一臉鬱悶,心裡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人太講理。不像他,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話說得太重、太硬,不讓梁思申有半絲迴旋餘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妥協。他將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夾到,心裡記下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愛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慮了好久,問:「買斷工齡費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對,我這兒有,我最先還搞不清這筆帳。」她拿出記錄疑問的紙,重看一下數據後,想了會兒,道,「這筆錢我來解決。但我要說明,錢到帳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楊巡奇道:「你還有錢?」

  梁思申點頭,但她心說她這會兒哪兒弄錢去,心裡一時茫然。

  楊巡只得換個話題:「你說帳目里有些問題不明白,我們抓緊弄明白吧,不耽誤你回上海的時間。」正好隔壁桌一個北方人大聲地說「我就這樣,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楊巡也覺得挺無奈,心說這是不是觀念差異。「那位申寶田你還記得嗎?我們這回銀行貸款多虧他同意擔保,否則我們還真難找到能讓銀行滿意又肯擔保的實力企業。像宋廠長那樣的企業管理嚴格,不可能給我們提供擔保。」

  梁思申有氣沒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資金跟他合資。」

  楊巡道:「你有沒有資金不是問題,關鍵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這事也挺難開口,總算跟我關係很好了才肯跟我說,也因為我跟他說了,跟我說就是跟你說,一樣。他那企業原本只有幾十個人,一間才一百平方米的爛房子,他腦子活,有幹勁,幾乎是靠著他一個人,把只有幾十個老弱病殘的虧損小廠盤成現在規模。可那是集體企業,他出再多力,資產卻全是國家的。他心裡氣不順,我也替他不順。他最先單純是一股熱血要搞活一家廠,現在廠活了,流水的錢從他手裡過,他卻沒份,當然要開始有想法……」

  「我不幫這個忙,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但是這個忙不合法。」

  「可合情合理。這個廠幾乎等於他自己開的,他理應獲得該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廠長的姐夫嗎?雷書記親手把小雷家村的經濟搞上來,可是最後他想把村集體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這也差點成為他的罪名,是宋廠長跑關係幫他擺平的。雷書記最後還是為了村集體的事坐牢,當時他妻子為了避禍把飯店搬走,可沒錢擴張,別看小雷家村集體資產千萬,可雷書記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沒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書記和申寶田這樣的人,以前都是不計報酬有些理想主義地只想把企業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輩子大公無私,你說是不是?幫他們個忙吧。申寶田會支付報酬。」

  梁思申本來根本不予考慮,可楊巡策略性地提到類似命運的宋運輝的姐夫,她才傾聽。她覺得付出跟報酬不相襯,當然不對,不允許在股份制里占份額,更不對,說明這個法律不正確。她在與東海廠談合資的時候也遇到過政策陳舊匪夷所思的問題,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寶田要做什麼,以她的名義假合資,實質是申寶田自己占有外資那個份額,或許還有其他操作,她曾經聽人說起過。但是這樣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來,那與宋運輝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樣的操作手法。或許申寶田那麼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寶田的事,她不想掙這筆報酬。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楊巡,請他找其他人。」

  「很難找其他人,不理解我們國情的老外不敢找,對我們國家有敵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勸他找個長期有來往的國外客戶,華僑也好,他不敢,同一行業的人,更容易受到誘惑,畢竟這不是法律保護的事情。他很難,幫幫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見面談談。」

  梁思申想了會兒,道:「對,他們都很難。兩件事,買斷工齡費年付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寶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楊巡沒想到梁思申並不隨他的思路走,而是把兩件事相提並論:你既然同情申寶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為什麼要在買斷工齡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還是合法的。楊巡都不好意思再為申寶田的事說話。

  但是楊巡又豈是一個肯善罷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個主意:「可以兩件事一起辦嘛。幫申寶田辦事,拿來的酬金去買斷工齡。」

  梁思申道:「雖然看似兩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寶田的想法,他應該尋找更合理的途徑。」

  楊巡實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別書生意氣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徑,宋廠長的姐夫還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兩家市場到現在還掛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為這個坐了十二天牢,未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事一下。當時你答應無償借名字給我做合資企業,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但那也是不合法的,可合情合理。當然我知道你對我好。可申寶田那裡,是不是因為他提出報酬刺激到你?你用這說法拒絕我,是純粹為拒絕而拒絕。」

  「楊巡你錯了。掛名不僅僅是給一個名字那麼簡單,作為法律認可的公司股東,未來還牽涉到各種責任。有些責任即使我在國外也擔不起。對你不一樣,你有宋老師為你擔保,我又熟悉你,我願意冒險。對於申寶田我完全陌生。我建議你別鑽牛角尖,你今天沒睡好,脾氣大。今天的你脾氣壞過往日所有我見過的你。」

  「有關責任的迴避,我早已與申寶田商量,可惜你打斷我,沒給我時間說話。可以這麼說,從今天我們被圍住那個時候起,你心裡已經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氣大,而是你心裡早有立場。」

  「有嗎?」見楊巡點頭,尤其是見楊巡疲累未睡醒的臉,梁思申有些內疚,「真對不起,那我少說一句話。但是申寶田那一塊,我確實沒有興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並不喜歡他。還有那些買斷工齡的費用,我回去想辦法。」

  楊巡有些哭笑不得,怎麼有人與他如此不同?令他簡直有渾身巧舌無用武之地的感覺。但他立刻又抓住重點,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當朋友,是因為喜歡我?哈哈……」

  「是啊,喜歡你,怎麼了?好奇怪嗎?至於笑成這樣嗎,嘴巴都塞得進拳頭了。」

  楊巡毫不迴避地道:「我太高興了,我很喜歡你,終於知道你也喜歡我。你不知道我多……」楊巡表白的話才到嘴邊,忽然發覺不對,兩個人的喜歡絕不是一回事。他低頭乾咳一聲,抬頭就轉了話題:「我們還是說正經事。申總這個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腦袋,佩服他的手腕,還佩服他的義氣。讓我佩服的人不多,申總算一個,宋廠長算一個,沒其他了。我特別能體會他創業時候吃的苦頭,他那些走南闖北打開市場的事情,我也遇到過,說起來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業穩定手頭有錢後,那些進一步發展的考慮,或者如何轉型的考慮,也是我的考慮,我們經常聚頭,我從他那裡收穫很多。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拿我當朋友,把他實在沒法開口的小算盤說給我聽。我很希望你幫我,幫他等於幫我。你慢慢考慮,不急,這事就算是運作起來,也需要一段時間,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幫幫我。」

  梁思申看著楊巡的態度,心中疑惑。但是楊巡不等她再次說出拒絕,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商定下來的操作辦法。原來申寶田的工廠不少產品出口,申寶田想用低報價轉移資產出境,然後用這個差價通過梁思申進來合資。只要當事人自己不透露,沒人會知道實情,環節之中只有申寶田最須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個人拿了錢蒸發。那就是黑吃黑,申寶田一點辦法都沒有。因此申寶田要找的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申寶田通過蕭然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過楊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資以及為人,說什麼都認準了梁思申,要楊巡千萬幫忙。

  楊巡口才好,又說申寶田的誠意和難處,梁思申都無法插嘴。便是連結帳時候楊巡都在說。一直到車上,楊巡不得不中斷一下,梁思申才有機會問一句:「你這張嘴是怎麼長的?說得我感覺要是不答應你,簡直罪大惡極似的。我現在的印象是,堂堂申大總經理太可憐了,簡直是水深火熱。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見死不救。」

  楊巡笑道:「那你救吧。」

  梁思申卻道:「楊巡,你要是睡足了,這張嘴是不是更厲害?」

  楊巡厚著臉皮道:「答應吧,互惠互利的事,為什麼不做?特別是對於你,在本市你投資數額越大,上面就越重視你,我們以後的銀行貸款只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優惠也越多。」

  梁思申想到辦公樓下包圍她的那些等錢的工人,她冷靜下來。但她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絕,聽得出楊巡確實與申寶田關係不錯,不僅僅是利益關係。「楊巡,我……你說我傻也好,說我書生氣也好,可有些事我說什麼都不願做,這是我的原則。原因說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驕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議你問問宋老師,我自己不便說。」

  「你儘管說,我們是朋友,我也知道你的為人,不用擔心我誤解你。不如我先說我對你這個人的認識,你這人聰明,受的教育也高,見識更是沒話說。從做人方面看,你可能因為從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對誰都一視同仁,對下層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對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為同情心。但是你畢竟還是沒吃過大苦頭,所以你有很多你說的原則,做事束手束腳,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們這行的怎麼可以這樣呢?用申總的話來說,做我們這行,要廣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機會。包括蕭然,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還是為了我們商場地塊要跟他交涉辦完所有手續。機會遍地都是,但你如果只能上不能下,不能彎腰去撿,你就找不到機會。既然這樣,你說你又何必跟我合資,走進這一行?我們合作,不僅是資金合作,我們還要動用你的身份,來爭取政策優惠,我們動用我的,是我很強的活動能力,和吃苦肯干精神。要不也不會湊巧是我們兩個來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們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們的競爭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棄你的優勢,削弱我們的競爭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幹子弟,而且可能比蕭然後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願跟蕭然一樣橫行,所以我沒問你,也沒向宋廠長打聽你的後台到底是誰。我不願為難你,我更討厭蕭然那種人,我這輩子不知道吃了高幹子弟多少苦頭。可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創造的優勢,為什麼要放棄?你放棄,等於是合資公司放棄,你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難度嗎?再說我也不是沒原則的人,申總的事,他只是在正當渠道行不通的情況下,變通拿到本該屬於他的一份,如果換作宋廠長也這麼做,那就不行了,宋廠長的工廠更靠的是國家的投資。你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絕,我也沒辦法,我一定尊重你的決定。但你答應我好好想想。」

  梁思申又一次無言以對,被楊巡以及前面的宋運輝一說,她的一些堅持怎麼這麼傻呢。她只能看著楊巡再問:「你這一張嘴是怎麼長的?」

  楊巡咧嘴一笑:「我對你才那麼多真話,對別人哪那麼多廢話。」

  「對別人沒那麼多廢話,可能不能多一點同情?」

  「有手有腳身體健康的懶漢,我為什麼要同情他們?」

  「可他們中間有長期生病的,有五十來歲很難找工作的,他們以後的生活很成問題。」

  楊巡完全可以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可是看著小小車廂內,近距離對著他認真說話的梁思申,他感覺自己犯賤了,沒法再硬性拒絕。再說,他看到梁思申剛才沒反駁他要求她想想的話,人家那麼認真對待他的話,他是個男人,怎麼可以不認真對待她的。他索性乾脆地退步:「好,我聽你的,挑出因為生病或者殘疾生活苦難的,年齡大以後難就業的,先把這些解決掉。資金我來解決。」

  梁思申聽了一愣,說聲「謝謝」之後,啟動汽車開向火車站,好一陣子沒說話。楊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興趣的話題說話,同時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後,宋廠長又推薦我看企業成本核算方面的書,你還有沒有好的書推薦?宋廠長說,他看的很多書還是你推薦的。」

  梁思申沒想到楊巡還看這些書:「我看過的書,不知道國內翻譯過來沒有。因為宋老師懂英語,推薦給他比較方便,你還是問宋老師比較直接。」

  「國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經驗,看看你就知道。其實你經歷的面很窄,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經驗都是靠教訓得來,可總是靠教訓那也太傻,傷自己元氣,應該多吸收國外那些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人家經歷過的經驗教訓。」

  「楊巡,每次來,都發現你言談舉止變化好大。宋老師說得沒錯,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楊巡笑嘻嘻地道:「我現在穿衣服很有規矩。」

  梁思申聽了發笑,可她有些覺得,以楊巡現在的追趕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會被楊巡趕上。那可大大地不行。可是加油,又毫無疑問得像楊巡說的,要廣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尋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機會,那麼很難避免接二連三地與父母的關係網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權都迴避不了。怎麼辦?看來還是Mr.Song的話,既然已經站在這個高度,只有順勢而為了,以積極的態度應對。

  楊巡卻在說笑的同時,心知雖然他在買斷工齡費用問題上有所妥協,可梁思申未必領情,因為他前面是以經費不足和銀行貸款困難加以拒絕,後來卻是答應由他自己解決買斷工齡費用。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養好,才沒當面指出他前言後語的矛盾。可是楊巡心裡也有那麼一點點的冤,他無非是體貼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協,妥協後又大包大攬,造成言語間明顯的矛盾。楊巡知道這個矛盾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緊機會彌補,弄不好造成兩人之間的不信任。再加上他擔心梁思申這麼個著裝明顯不是本土的瘦弱女孩子晚上一個人走出火車站實在危險,於是他不容分說非要跟著梁思申上火車。

  梁思申並不想楊巡同行。楊巡是個事業上的好手,可不是個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與他的共同語言僅限於工作。而又看得出楊巡兩天兩夜沒睡很是疲勞,要楊巡陪她回上海說不過去。再有,她被楊巡一頓飯時間的滔滔不絕弄得腦子缺氧,需要清靜。可是楊巡的兩隻腳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無法推推搡搡地拒絕,只得認可楊巡陪同。

  而楊巡的陪同絕不是擺個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楊巡有辦法靈活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後又笑嘻嘻現身領梁思申來到舒適乾淨的臥鋪車廂。梁思申好奇地問楊巡做了什麼手腳,楊巡但笑不語,一直迴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廂很擁擠,床上已經躺了兩個男子,梁思申跟著楊巡進去,一抬頭,便看到楊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時候露出腰間的一圈皮帶。眼看著楊巡跳下時候肯定要與她臉對臉,梁思申不得不後退一步,走出小門,覺得這氛圍異常曖昧。等楊巡下來,她便藉口洗臉收拾,拿著一隻拎包走開了。楊巡只聽楊邐說過,洋人這隱私那隱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見也要當作沒看見,於是楊巡就沒跟去,等了會兒沒見梁思申回來,以為女孩子洗臉程序複雜,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頭才沾到枕頭,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襲來,他鞋子都沒脫就睡了。

  梁思申逛了一圈才回來,見楊巡和衣而睡,沒打攪他,獨個兒爬到上鋪躺著想事兒。她記性好,獨個兒靜靜一想,當時被楊巡攪得腦子發暈以為是對的地方現在回味著覺得不對勁。楊巡一邊兒口口聲聲說申寶田可憐、困難,一邊兒又對真正可憐困難的人拖延發放買斷工齡費,明顯的雙重標準。但再一想,那標準是她梁思申的標準,楊巡心中可能不這麼想,楊巡心中的標準始終如一得很,始終貫穿著一條明顯的利益主線。楊巡的思想被他經歷的弱肉強食的原始競爭刻下深深烙印。

  對於楊巡最後答應先付清困難人員的買斷工齡費,可見他能從銀行籌到資金,梁思申心裡想著,何必呢,在這種小錢方面克剋扣扣。對於她和楊巡而言,這些錢不是大事,但是對於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這些錢意味著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剋扣這種錢有什麼意思。可那是楊巡的思路,他們那種人的思路里,似乎可以為了集體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許不至於死的不便,甚至苦難。詭異的是,政府顯然也允許這種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條款支持這種思路,令楊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氣壯。梁思申不明白,憑什麼可以如此理直氣壯地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在上海買別墅,多麼簡單的事兒,可是因為她或者爸媽都沒有上海戶口,這事卻成了難題。後來還是李力通過關係七搞八搞給房子安個外銷房的名頭,她這個已經拿了美國國籍的華裔才算如願以償成為業主。反而她爸媽的外地戶口沒有這等政策,說什麼都無法成為實際戶主,李力和梁大無縫可鑽。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還有這等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執行著。

  再想到楊巡這個私人辦企業的沒法註冊,因此還受累坐牢,申寶田與宋運輝姐夫面臨的產權問題,處境各有炎涼,梁思申開始理解申寶田。說起來,楊巡估計是感同身受吧。

  看著為兩個人合資公司疲倦得睡得極香的楊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寬容、理解。她估摸著楊巡可能無法認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對於他來說,每一步都是汗水,哪裡有伸手向別人要錢的好命。他說那些人是懶人,該遭貧窮,那也是他該有的理解。楊巡一向來被別人剝奪著各種權利,從夾縫中求著生存,他自然也錙銖必較。

  梁思申感慨了會兒,若不是與楊巡合作這兩個項目,她還不會看到那麼多,以前見識一些泛泛的東西,最多一眼帶過,無法深入。而今切身相關的問題,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處的美國與眼下中國的差別。

  她決定投資國內的時候,曾被同學朋友嘲笑她心裡有割捨不下的故土情結,因為誰都知道她在美國投資做得很好,沒道理抽調資本投資政策風險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規範市場。連吉恩也這麼說,吉恩說她傾盡家產做出的這兩項投資缺乏風險意識。梁思申當時用一句中國的老話來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無法旁觀國內蓬勃的改革開放,她想參與,她也正好有這實力,於是她選擇楊巡。可是今天她面對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心中百樣滋味。

  她拿出筆,將心中的感受記錄下來。她準備這幾天因公與上海官員接觸的時候提出她心中的這些問題,進一步探究國內的政策,並看看能否探討問題的解決。她接觸的都是經濟官員,她的團隊應邀來浦東發展,她相信她摻雜在公事議題中的私人問題應該會獲得答案。她也已經想好她會寫一份工作要求之外的中國市場調查報告,糾正團隊內部很多人對中國想當然的認識。不過,她想,她會首先把草稿傳真給爸爸和Mr.Song看。

  楊巡送走梁思申,並沒留宿上海,家裡的活兒離不開他。他一路掂量梁思申送給他的兩句話。梁思申說她回去美國後,會專門為申寶田的事情註冊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說,她請求楊巡多放一些寬容來考慮弱勢的失去工作的人,不是別人都跟他楊巡一樣能幹。

  楊巡不知道他睡覺期間梁思申做了什麼想了什麼,怎麼會輕易做出那麼大的讓步。他回想梁思申從火車去別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關合資公司的政策或市場問題,看不出那些問題與梁思申的讓步有什麼關聯。梁思申都已經心平氣和地用到「請求」兩個字,楊巡很想答應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開銷,想到項目至今才只是一個開始,後面更多用錢時候,他斟酌再三,還是硬著心腸決定拒絕梁思申的「請求」。甚至給申寶田幫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買斷工齡費。他有他的計劃。

  16

  送走楊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園裡逡巡了會兒,循著空氣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牆邊的一簇白花。她不認識這種葉子似是玉米的植物。她這一年已經來上海四次,次次聞到不同花香,梁大說過幾天園子裡的桂花會開,她挺有期待。走進裡面,家具不多、略顯空曠的屋子裡也是一室花香,原來是來自沙發邊茶几上的一束同樣的花。

  花被插在一隻青瓷執壺裡,執壺是她的,但不知是誰挑的這隻本不與插花相干的執壺,一束花竟被插得極有味道。梁思申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人。抽出執壺下面壓的紙條一看,果然是李力的傑作。李力說他剛出差回來,有急事相詢,讓梁思申回到家裡無論多晚多早都打電話給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地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錶,不客氣地一個電話掛給李力。然後開門出去,坐在台階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過來。

  夜涼似水,在皎潔的月光下,欣賞一個美男子披拂花香而來,是件賞心悅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應該打攪你?」自從元旦疏遠了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單獨見面,梁思申覺得不便請李力半夜進門。

  「應該,很應該。你這麼晚才回來?」

  「是。本來想明天給你電話,但看你留下紙條似乎很急的樣子。」

  「不好意思,買通我的保姆擅自進你家門。送你一件小禮物,我畫的花瓶,前幾天去景德鎮做的,請你這專家看看還行嗎?」李力說著坐到台階上拆開包裝,在月色下亮給梁思申看。他畢竟是個爭勝好強的,有個機會去景德鎮玩,便用心學上了,這就拿來梁思申面前顯擺。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製品因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製尺寸相當,可整件東西依然透著濃重的匠氣。這件的形體一般,少點靈巧,可上面彩繪布局卻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時期的雅致。真是你畫的?屋裡你插花用執壺,也虧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這叫匠心獨運。本來想用這隻瓶插姜蘭,可惜感覺不對,這麼熱鬧的粉彩不合姜蘭的素雅。回家再看這隻,對比後才知你那隻青瓷執壺之美,我這隻花瓶太鬧。」

  梁思申奇道:「什麼,半夜要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談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參悟?」

  李力笑道:「呵呵,總得找風雅事寒暄寒暄。有這麼一回事,最近我又看準一處地塊,蕭然想參一股。可是我想知道,蕭剛為出資他的合資公司賣掉一塊市中心地皮給你,現在他跟我說他的資金不成問題,我能信他嗎?」

  梁思申沒想到是這麼個問題,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今天中午剛遇見蕭然,談了幾句。但我跟他從未談過他手頭有多少資金的話題,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會直說,但他還是繼續問:「你看蕭拿得出一千三百萬嗎?」

  梁思申搖頭:「不清楚,我對你們這些人在國內銀行借貸的途徑和手段都不了解,你們的能量不符合常規。」

  「你的意思是,蕭現在拿不出這些錢,需要通過銀行借貸才行?他的合資公司不是章程裡面註明不能用於抵押和擔保嗎,他還有什麼渠道籌資?啊,對了,你們今天中午見面都說了些什麼,蕭很重視你的經驗,常說有問題要請教你。對不起,希望這個問題不會令你為難。」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讓我為難,你就別問。蕭然問了我一些工廠管理方面的問題。他的合資工廠出了些麻煩,工人習慣於以前的工作節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節奏,雙方正鬧得不可開交,好像已經影響到正常生產。」

  「那麼說,他的合資工廠現在無法產生預期效益?」

  「恭喜你,套話成功。」

  李力一笑,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正在蕭然的地盤投資,不便得罪蕭然。他笑道:「我何嘗套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啊,還有,這事你最清楚,年初蕭跟我打聽他的日方合作夥伴會不會有惡意,你看日方惡意的可能性有幾成?」

  「惡意可能是我教給蕭的,做最壞打算的意思,最後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蕭應該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會賣了市中心地塊便宜我。」

  李力一時無法確定蕭然那邊的資金究竟保險不保險。梁思申側目看李力思考,問了一句:「你不是一個項目正在造樓,旁邊一家廠正成你的囊中之物,梁大好像說你們資金緊張啊,你有能力再背一個項目?」

  李力顧自出了會兒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搶著批租地塊,一般……聽說你最近通過二輕局改制拿下兩家廠,是不是也是協商議價的方式?你準備把那兩塊原廠房用地用於自己開發,還是倒手轉讓?」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說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於自己開發。對了,我雖然沒參與具體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兩家廠的轉手,基本沒有交付評估,這價格……如果同樣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話,可能你說的通過協商議價的方式得到的地價更低吧。我早跟蕭然說,像他那樣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廠管管。」

  李力微笑:「我記得你以前問我為什麼拿了地皮不轉手賣掉。今天才知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出來的人問出來的問題各個事出有因。不過還來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對了,官員都跟我說浦東即將大發展,鼓勵我們去浦東投資,你看呢?」

  「浦東可能是未來的希望吧,不過目前看來,增值不高。而且交通著實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橋開通,可一道收費站就夠阻攔人氣。」

  「是的,我看浦東荒得很。不過我明天可能談到浦東。你們明天上班幾點?我準備八點五十分與同事在賓館會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辭。

  與李力的談話,讓梁思申的情況通報提綱又添一筆。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話來,但見李力得意的模樣,他大約是享受著他的特權吧。梁思申很有感觸。在回國感受的新鮮感過去之後,她終於體會到有種混亂的感覺無處不在。她想回去後好好查閱一下英美等國發展初期的歷史。

  17

  剛剛試點改革工作完畢的雷東寶,卻從紅偉那兒得到消息,處處被他們圍追堵截的省電纜正與港商洽談合資。

  雷東寶立刻憑直覺意識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動態。但是究竟嚴重在哪兒?他召集幹部開會討論,眾說紛紜。

  有人說跟港商合資會給省電纜帶來資金,對方以後就敢壓低價格跟小雷家競爭,也可能拿錢上更多設備,對小雷家實施反包圍。

  有人說港商可能帶來技術和設備,讓小雷家拍馬也追不上省電纜的產品質量。

  還有說,合資後會不會讓省電纜的產品打到國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讓出國內市場給小雷家。

  雷東寶聽著覺得都不是回事兒,要兩個大學生調查了市里幾家企業,看看人家合資後都幹些什麼。他再要求鎮裡想方設法搞清楚省電纜的合資內容。

  正明現在又恢復成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異常自信,認為從市裡的幾家合資工廠來看,合資改變不了什麼,要雷東寶不用擔心,還是一如既往地擴大規模,用利潤上一條電纜設備。

  這個時候,因為電纜設備簡單易操作,價格又低,入門容易,周邊村落已經零零星星開起只有一條兩條電纜設備的小廠,那些小廠幾乎是一家人上陣,成本極低,有些像小雷家剛發展起來那架勢。但是現在的小雷家卻有些正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成本方面是無法與那種作坊式小廠匹敵了。

  因此雷東寶感覺現在前有狼後有虎,形勢就跟現在的嚴冬那樣嚴峻。

  他約下宋運輝,元旦時候登門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