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01

  元旦凌晨天還墨黑,雷東寶就坐上借來的一輛深藍桑塔納去火車站接人。他心說這車子真好,別說村裡的那些拖拉機,那都不是車,就說他常揩油的陳平原的北京吉普,坐著哪有這車子穩,車椅子又軟,車裡開起暖氣來,一點不漏風,棉襖都穿不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腳撐不開,雷東寶現在胖了,他人本來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擲地有聲,只是坐車就麻煩了。

  雷東寶心裡謀劃著名要麼也買一輛用用,但心裡把村財政去年一年掙的錢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豐收,不僅村里存錢多,全村有近三十個人燒包地買了摩托車,雷東寶也買了一輛山葉的。可用錢的地方也多,電纜廠的投建需要工程師,為此他造了幾幢漂亮的專家樓。村里搞一個三期,把全村舊房全部換成新房,現在村里看去齊刷刷地都是新房。又照著陳平原的囑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這是最燒錢的,簡直跟用一張一張十元鈔票鋪出來差不多,縣裡批給的一點點補助杯水車薪。村里還得還那麼多銀行貸款,至今還沒還完。雷東寶也沒想好好還,他兩隻殺氣騰騰的環眼一直瞄著被他的登峰電纜廠擠壓得只能靠生產10kV以上電纜維持生計的市電線電纜廠,他等著市電線電纜廠難以維持,然後他說什麼都得出錢把市電線電纜廠吞併。可他真鬱悶,這種國營廠即使幾周不生產,依然能維持一口氣吊著不關門。若換作他們小雷家,三天不開門,他就得愁全村農民吃飯問題,這真他媽不公平。

  雷東寶買月台票進去火車站裡面等,這時天已放亮,西北風呼呼的,站台上沒遮沒擋,凍得工作人員直哆嗦。雷東寶剛在車上捂得滿臉通紅,這會兒硬是給西北風颳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車呼嘯著進站,雷東寶立馬找到軟臥車廂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軟臥來。他上前就跟攔路搶劫似的搶了來人的行李包。

  來人是雷東寶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駝色羽絨服,別說這種羽絨服罕見,這種顏色在冬天裡也是罕見。這兒放眼看出去,滿眼大多紅綠藍三色滑雪衫。老徐一個人來,看見雷東寶就大笑,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東寶,小宋信里說你現在是你們豬場最佳代言人,你還真胖了許多啊。」

  雷東寶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歡,老徐不通過縣裡,而是直接找他,他不知有多驕傲:「小輝他說我什麼?敢背後出賣我?這個叛徒。老徐,你一點沒變啊,啊對,我沒通知陳平原,你說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剛搬新家,大得說話有回音,給你留著兩間房,隨便你睡。」

  老徐笑道:「讓我吃什麼?你們自己開著養豬場,豬肉得隨便我吃。」

  「那還不容易,你進豬場隨便拿手指哪頭,我立馬叫人放倒了煮給你吃,現在光大豬就有整整七千頭呢,一年出欄一萬多頭。陳平原給我布置任務一年出欄一萬,我哪是個乖乖聽話的。老徐,這邊。」

  老徐一看,居然是輛嶄新小轎車,他進裡面坐下,坐的是後面,雷東寶當然也跟到後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說你買了輛摩托車,你這又買了汽車了?」

  「沒,問市物資局借的,哪能讓你坐摩托車吃西北風。物資局現在錢多,辦的貿易公司光賣批文就能掙錢,國家給的平價銅給他們手裡一轉就成議價了,這一轉手二轉手,一年掙了我們電線電纜廠不知多少錢,夠買好幾輛車。」

  司機聽了在前面笑:「你們一家還是中號的,他們進鋼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離不了我們物資局,自古華山一條道兒。」

  「那是他們懶,我好幾年前就已經直接從鋼廠進鋼筋。我一半的銅也沒從你們那兒進。」

  「雷書記,你那鋼筋是小廠產的,當然能從小鋼廠直接進,你那一半的銅用的是廢銅回收銅,我們也都知道,可他們要用鋼板鋼卷銅板銅卷的還就非從我們物資局走不可,大廠誰理你們啊。你說是不?不怕告訴你,就只我們這一條道兒。」

  雷東寶回頭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還真沒辦法。我等明年火大了也辦家煉銅廠,等我有錢就辦。」

  老徐一直微笑聽著,這時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們下面怎麼操作,沒想到一來就接觸。東寶,說說你電纜廠的進貨出貨。」前面的司機一聽這話,立馬玩了個高難度動作,汽車繼續飛馳,他回頭好好看了老徐幾眼,感覺來人不尋常,有點不敢多嘴了。

  雷東寶卻是老實不客氣地一口拒絕:「我說不清,士根心裡有帳,回頭我讓他匯報。我只管幾項大的,像電線廠的塑料粒子進貨,是小輝幫我聯繫的他同學的廠,便宜;銅進貨,一半是周圍小銅廠進,可他們給的不夠我用,只好問物資局要;還有預製品場的水泥鋼筋進貨;豬場的我更不管,都是問糧管所進的,能壞到哪兒去。小的我全不管,讓廠里自己進貨,大隊監督。我還抓出貨,每天拿著鞭子趕他們出去跑,不達指標別想回家。」

  老徐笑道:「好樣的,你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還得跟你學。你們從小個體廠和物資局進貨差價多少?」

  「還差價,差價個頭,能拿到已經謝天謝地了。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車裝到,我們也得立即衝出去搶,遲一刻就沒了,得從物資局不知道誰辦的貿易公司拿,價格沒個准。」雷東寶這話說出,前面司機呵呵地笑。

  老徐聽了微笑:「你賣電線時,該輪到你翹尾巴了吧?」

  雷東寶立刻興奮,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說就中。我們現在手頭有錢,有錢,就能心狠手辣,做出來的東西不一定你來買我就賣,燙手一樣。我現在做出來的東西就捂著,價高的才賣,一點不怕沒錢買料發工資,我比買電線的人錢多,看誰急得過誰,你急不過我你就得出高價,嘿嘿。」

  老徐連連點頭:「沒有特權的話,就看誰有手段誰錢多。嗯,這倒是跟賭錢一樣,誰手中籌碼多,誰下注時膽氣壯一些,敢用的招數多一些。」

  雷東寶聽著覺得有理,可忍不住問一句:「老徐你這樣的人也會賭博?」

  「打個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雷東寶心目中的好印象,「說說你的豬場,還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別總說電線廠。」

  雷東寶胖了後說話聲聽上去更不客氣,再加日積月累地在村里做老大,口氣中不知不覺地帶著霸道,不過老徐早已知道這個人,即使多年不見,也不會不適應雷東寶的凶神惡煞樣。兩人一路說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經營,老徐說很受啟發。

  車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著眼前已經完全陌生的村莊大驚:「這是你們小雷家?」

  「那當然,十個人來,十個人不信。以前連我都想不到。」

  「小宋給我描繪過,但我的想像還是有局限,跟不上你們發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沒來了,來了也一定不認識路,這條路他還沒見過。」

  桑塔納簡直是一馬平川地直接開到雷東寶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屬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紅偉等四大員。雷東寶說,五人貢獻最大,住大房子一點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個還嘀咕一下,拿那麼高收入還住村里分配的最大房子,會不會挨村民罵,結果,這回沒人罵,大家似乎已經習慣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員一齊等在雷東寶家歡迎老徐,老徐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很是親切地與大家握手寒暄,不過要求先上屋頂看看村子全貌。雷東寶帶老徐上去,老徐進村就聞到濃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頂平台就問:「豬臭,之外還有什麼臭?」

  「電線廠的塑料加熱也臭,沒辦法。你看電線廠屋頂密密麻麻的煙囪。小輝一來就搖頭,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為怪,他這次是私訪,想通過私人關係了解農村經濟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在因公出差時,他見過好多地方也是這樣的污染,雖然人們在他到來時做過手腳,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腳從基層倒班出來,那些手腳他還能看不出來?經濟開始復甦的地方大多這樣。「電線必須用這種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價格太高了,我做了得虧本。」

  老徐點頭,這是實話,需求決定,對於小雷家村辦企業來說只能做到這地步。「車間看來還真不要有牆的好,可以儘可能把氣排出去。這種塑料有毒,你們儘量不要讓孕婦進車間。唉,目前還是只能上初級低端產品,像小宋那邊新設備的高端產品,大部分還得靠出口來消化。豬場怎麼也這麼臭?冬天都這麼臭,夏天還了得?」

  「豬場一直這麼臭的,沒辦法,我們每天都用一輛大拖拉機專門拉豬糞了,豬場嘛,不臭哪算豬場,每天臭水都夠氣味。你看,周圍滿山種的果樹毛竹也都是豬糞養的,春天滿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豬糞養出來的。老徐,你看山上種滿果樹,這都是你幫我們想的主意。大多數果樹才開始長果子,可惜果子不好賣,放沒幾天就爛。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結那麼多,我發動全村吃橘子吃梨,他們說橘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調和。」

  老徐聽了笑:「放心,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吃水果的人會越來越多,不過你得選個能人專門負責提高果樹品質,種出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農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東寶後面跟上,「東寶,你房子外面那麼漂亮,裡面怎麼不好好搞一下?起碼也拉車家具回來放著。」

  「我搬進新家時小輝就跟我說,要我等他回來才做家具,他給我畫怎麼擺。可他哪有時間啊,他女兒半歲了還不認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輝好,你幫我。」

  「哦,對,他信里跟我說了,他那邊改造工作其實比新建一個車間還囉唆,他起碼得今年秋天才有時間幫你。你們家小輝大有前途,腦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時代,我想著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癢,總是要他多多寫信告訴我詳情,看來不應該啊,他那麼忙我還霸占他時間。」

  「他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樣活氣。老徐,今晚你住這間,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東寶面前毫不拘束,聞言就探頭過去看,見大大的空屋子裡只有一張床,兩張木椅子,不過倒是有一張獨腳金雞桌上放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用一個亮閃閃粉紅的罩子套著,床上的兩條被子當然也是亮閃閃的錦緞面子,盤龍繡鳳,一床大紅一床鮮綠,床頭的枕頭是橙紅色。總體很是俗艷。老徐心說難怪經常出國的宋運輝要說他來替雷東寶布置,若是雷東寶那個文雅的妻子在的話,這個家可能會是徹底不同的一種格調。不過老徐相信雷東寶已經把最好的給他了。他微笑道:「不錯,不錯,我晚上就住這裡。你呢?你哪間?看看。」

  雷東寶也高興老徐這麼不見外,帶老徐去他房間。老徐進門就看到也是這麼孤零零一張床,一隻舊三門大櫥和一隻舊五斗櫥,看來是以前結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隻樟木箱與眾不同。老徐走過去一看,道:「你的保險柜嗎?這個箱子做得不錯。」

  雷東寶沒回答,出手打開給老徐看。老徐一看瞭然,沒再說話,也沒像宋運輝那樣有所勸慰,只拍拍雷東寶的肩膀,扯他下樓。

  雷母早聽說有這麼個北京的大官要來時,就計劃著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鄰居家隔窗看著下車的老徐如此氣宇軒昂,一副大領導派頭,更是說什麼都不敢回家。樓下茶水飯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婦過來料理。老徐時間緊,上來就拋出一個個的問題詳細詢問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員。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構,他也了解了個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時提出某個模範村是怎麼在做,與在座討論其合理性。

  雷士根類似大總管,被問得最多,他漸漸發覺老徐除了問出一個現象外,還非要深挖痛掘,刨出事情的根由,還與大家議論目前的合理性和未來可能的變數。老徐站得高看得遠,那些遠見性的東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個能趕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淺。雷東寶本來就對老徐有些盲從,自然是把老徐的話句句裝在心頭。

  第二天,老徐才坐著雷東寶的摩托車全縣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轄區。回來在村里巡走,經過一座小橋,忍不住問這橋下是不是他們曾經釣魚的那條清水河,雷東寶答應是。老徐看著橋底滿是白沫的污濁河水感慨萬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離去上火車前,要雷東寶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溝都做成暗溝,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碼能消除部分臭氣。他說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經驗,看能不能把容易解決的污染問題儘可能解決,而又不太影響小雷家的經濟效益。

  老徐走的時候且喜且嘆,這片令人欣喜、充滿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許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來的經濟利益裹挾、扭曲,而剛剛獲得財富的人們還來不及意識到迅速發展背後伴生的危機。

  故地重遊,前後天差地別的對比,給老徐極大震撼。

  元旦,宋運輝難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覺睡到中午,還是被他媽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誰都不捨得叫醒難得好睡的宋運輝。他起來就發覺家裡不合常理地靜,果然是小貓程開顏帶著小小貓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說開顏去了小虞家。宋運輝看看正是吃飯時間,本來想打電話到虞山卿家要小貓回家,可想了想,決定還是自己過去一趟。他要爸媽自己吃飯,不用等他們。

  女兒出生,宋運輝即使再忙,也沒忘記要給女兒找個好名字,父母與妻子都中意宋穎這個名字,宋運輝不喜歡這種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兒味的名字,不過拗不過一家其他三口的堅決反對,只改字不改音。南邊人說話不分前鼻音後鼻音,大家也就湊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見了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與程開顏差不多時間進產房,孩子生下來後,兩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經常一起走動。宋運輝知道小貓這個鐘點還沒回家,定是與虞山卿妻子難分難捨。

  他套上大衣從樓梯下推自行車出門,屋後的臘梅又大了好多,大冬天裡開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雖小,卻已知道臭美,最愛頭上戴幾朵嬌黃臘梅,對著鏡子左顧右盼。沒想到出門就遇見手上捧著十來包方便麵的劉總工。劉總工退休一年下來,看上去反而年輕了一些,可見少了心事。宋運輝主動跟低頭走路的劉總工打招呼。

  劉總工一愣抬頭,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難得白天在家屬區出現啊。怎麼樣,一分廠技改到什麼進度了?」問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還問這些事幹啥。」

  宋運輝忙道:「我們做技術的,說起一輩子伺候的設備,多的是感情啊。劉總,很想請你做顧問,可惜閔廠長一直不允許。」

  劉總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還是小閔體恤我,讓我安心養老。再說我也幫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樣的,虧你拿出那樣的第二方案,太冒險你知不知道?唉,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該退了,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讓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可惜我們那時沒這麼好的機會,一生蹉跎。你去哪兒?」

  「中飯了,找女兒回家吃飯。」

  「噢,我剛才經過,見你愛人在小虞家裡,聽說你跟小虞走得近?」

  「是啊,真巧,我們一起進廠,連孩子都是差不多時間出生,孩子媽常帶孩子一起玩。」

  劉總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運輝,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個年輕有為的……唉,別同流合污。」

  「是,謝謝劉總提醒。」

  劉總工又看看宋運輝:「老水去美國,是你安排的?」

  宋運輝萬分小心地回答:「水書記帶隊去美國現場檢驗待裝船設備。」

  劉總工仰天「哈」地一聲:「他去?他什麼用?小宋,再勸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別同流合污。」

  宋運輝沒有應聲。劉總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對宋運輝道:「謝謝你陪我老頭子走一段,不過我還是多嘴,雖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總得有點堅持。小宋,你勤奮好學,又何必自甘墮落。」

  宋運輝聽著只覺得臉上發熱,看劉總工上樓,才轉身上自行車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裡感慨,劉總工現在說這些很有氣節的話,當年呢?人在江湖,誰能由己?可劉總工的話還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虞山卿今年明顯收斂,沒再呼朋喚友辦極其奢華的聖誕晚會。不過,家中物品之豐富,依然如故。宋運輝上門就被滿眼先進家用電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調華貴的木質音響。

  虞山卿關上家門,就低聲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門。嘿嘿,你難得休息啊,我們今天喝一杯?」

  宋運輝大步跨過去,先眉開眼笑摸摸女兒的胖臉,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對,我們書房說話。」虞山卿拖宋運輝走進書房,關上門,才嚴肅地道,「老幹部處幫劉總工等五個老幹部買了明天進京的火車票,奇怪的是,他們沒要老幹部處預訂部招待所的床位,看來不是遊山玩水。」

  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見到的劉總工手中捧的方便麵,還有劉總工一再的告誡。愣了會兒,才道:「你說……你會不會是風聲鶴唳?你去年一直擔憂到現在。」

  「不。我了解消息後才側面打聽一下,知道有人關注我的內貿科和你的出口科。還有,我愛人說,一年來,有兩個老頭曾藉口關心上我家來東張西望幾次。而且,你難道不覺得現在是他們的最佳進京告狀時機嗎?」

  宋運輝聞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劉總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進我家考察一圈。不過我家是一樓,不進門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們趁水書記出國,準備在部里攪出一些響動?」

  「對。這幾天水書記肯定會聯絡你,但不一定聯絡我。如果水書記有電話來,你跟水書記說一聲。我看他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小宋,無論如何,水書記待你如同親生,你必須第一時間通知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有些吃驚老頭子們真會動手,可沒太吃驚,他從去年虞山卿焦躁時起,已經感覺總有人會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會兒,才道:「我晚上聯繫水書記,我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我也奉勸你,最近別太招搖,穿工作服上班,別給水書記惹麻煩。」

  虞山卿點頭:「我知道你對水書記是有良心的。這回水書記出國,究竟是你大力促成,還是閔大力促成?」

  宋運輝再度驚異:「對,是閔提議的,閔提議水書記退休前到處走走看看,我順水推舟。難道是……」

  「閔連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還聽說他暗中查帳,如果不是財務處朋友經我逼問跟我說出疑點,我一點不會懷疑到閔。我很懷疑,閔想通過這麼一手,徹底清除水書記退休後在總廠的影響,方便他自己以後在總廠一手遮天。小宋,你是後起之秀,如果水書記不保,你得留點腦袋考慮後路了,閔能容忍你這麼個未來可以威脅到他的人存在?」

  宋運輝點頭,這點,他早就與岳父預見,可有時身不由己。他一點不客氣地問:「你自己考慮後路了嗎?有沒有想過怎麼不影響水書記?」

  虞山卿冷靜地道:「我想與水書記商量後定。小宋,你打電話時就這麼告訴水書記。」

  兩人開門出去,看到各自兒女,卻又換上笑臉。宋引只要媽媽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運輝心酸。

  送妻女回家,宋運輝便拐去岳父那裡,將虞山卿的密語說與岳父。程廠長聽完反問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宋運輝搖頭:「不信,他無非是想搞大事端拉我與他一起對抗閔。可我個人沒啥可焦急的,唯獨如果牽涉到水書記,我得為此做點事。」

  程廠長異常自信地道:「閔不可能出手對付老水,這是虞山卿誤導你多想。我們總廠以前書記廠長打得不可開交,這都沒事,人之常情,現在閔對你藏著手段,這也正常,唯獨閔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麼?最怕下面背叛。閔敢反提攜他上進的老水一次,以後他在系統內的名聲就做臭了,誰都知道他腦後有反骨,誰還敢提攜他?閔還年輕,還要找機會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還沒坐穩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對老水明目張胆。老水統共加起來也不足一年了,閔急什麼急。老劉他們想趁現在還有力氣,上京告狀才有可能。」

  宋運輝聽了大受教益,人與人的關係真是千變萬化,萬花筒一般,稍轉一個角度,又是一幅絢爛圖案。「那麼,閔查虞山卿的帳目,是不是表明閔還是想在內貿這事上有所作為?會牽累到我的外貿嗎?」

  「你啊,怎麼能被虞山卿轉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說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書記沒把虞山卿當人用,閔更不會把虞山卿當人對付。閔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別做多錯多,被閔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現在要你向閔臣服也不行了,你這人做不出這種低三下四的事,閔也不願意養你這條凍僵的蛇。你還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關係,晚上找時間與老水通個電話通報他一聲讓他有所準備,其他你都別參與。」

  宋運輝聽了這些不由得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劉總工他們會威脅到水書記嗎?」

  程廠長搖頭:「不知道。老水不上路,什麼都瞞著我們,誰知道他平時怎麼做的,老劉他們總是抓到一些風聲的吧。與你無關,你那外貿能做出什麼手腳。不過如果老水真出事,閔不知有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頭。但你就麻煩了。」

  宋運輝有些無奈地道:「沒想到上進太快也是壞事,會搞得閔睡不著覺。福兮,禍之所伏。」

  02

  宋運輝回到家裡,本想陪快不認識他的女兒睡覺,不料一進家門,他爸就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十來個來電須復。他沒勁地看看那些總廠分機號,一時懶得回復,就找以前讀大學那座城市的電話打過去,這個號碼有些眼熟,心說難道是同學找他?他一邊撥號一邊又想到梁思申家的電話,難道說,他讓去美國檢驗設備的同事帶去美國托客戶郵寄的包裹這麼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沒想到,對方接起電話,竟然是梁思申的聲音。

  宋運輝大驚:「你怎麼回國了?沒聽你說起。」

  「本來不回的,可家裡出了點事,我後天就得去北京乘坐回美國去的飛機。Mr.Song你有時間嗎?如果有時間,我明天就去北京,我們北京見個面。」

  宋運輝想想火燒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遺憾地道:「分身乏術,一天都不能離開。希望你暑假能回來,那時候我這兒的項目告一段落。對不起。家裡沒要緊事吧?」

  「太遺憾了,我好想與Mr.Song面對面一較高下,可是我查了從我這兒到你們那兒的行程,無論如何我都來不及趕上回美國的飛機,太遺憾了,你沒空。我家差點出大事,不過已被我治好了,現在沒事了。」

  宋運輝忍不住笑:「你念數學,又不念醫學。」

  「話雖這麼說。」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頑皮,「我爺爺這個老革命退休了還想革,以前的關聯單位請求他幫忙參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積極踴躍地把當年的補發工資和現在的儲蓄傾囊而出買了幾百張股票,買了後自知理虧,對奶奶竭力隱瞞。後來奶奶要準備送禮的錢,才知道爺爺把所有積蓄買了幾百張廢紙,奶奶急了,住進高幹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讓我趁假期回來看奶奶一眼,說可能是最後一眼,我火燒屁股般來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應買下那幾萬塊股票,才不到一萬美元,算是給奶奶買個安心上路。沒想到奶奶一聽就睜開眼睛活過來了。我後來揚眉吐氣地跟奶奶說,怎麼樣,孫女比孫子好吧,奶奶聽著生悶氣,我就被爸爸叉出病房。他們真是過河拆橋,呵呵。」

  宋運輝知道梁思申現在惡補中文,最喜說話帶四個字成語,今天這麼一大段難得沒說壞,有時說得就不倫不類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萬美元,真夠大方。「難怪,看來還是孫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兒。你別擔心,國家對股份制國營企業不會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會變成廢紙。不過你別太大手大腳,還有MBA學費等著你。」

  「Mr.Song,你不能學我媽的婆婆媽媽,你知道我在炒匯,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積極地掙錢不很積極地花錢,進多出少,我不就有剩餘了嗎?」

  宋運輝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後可能轉行,不管出口。雖然總廠肯定還是希望與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過你得開始有思想準備,萬一你以後拿不到那麼優惠的價格了呢?」

  梁思申想了想,道:「Mr.Song,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備無患呢。爸爸也是這麼跟我說。不過我還是深信我買下爺爺的股票是一舉兩得。因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雖然是風險,但是你們既然都說了國家不會不管,為什麼又擔心股票變為廢紙呢?萬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這幾張票子不就升值了嗎?當然,它們也可能變成廢紙;最後呢,我手中的錢需要分散投資,而不能把雞蛋放在同一隻籃子裡,掉了一起碎。我把一萬美元投資到中國的股票市場,其他投資到別處,我總有一處賺得歡欣鼓舞,把損失的部分全賺回來,對吧?我這叫分散風險。」

  宋運輝聽了差點悶掉。他這兒每天還在愁工資不夠用,又不能要來他這兒住的父母幫出飯菜錢,人家梁思申卻拿著大把鈔票考慮如何投資分散手中一大把錢的持有風險,他只能老實承認:「以我們國內現在的溫飽環境,果然是沒法對你那兒的金錢運作感同身受。不過,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為你的出色高興。」

  「對,對,Mr.Song,你什麼時候跟我爸媽說說,我爸爸自以為金融專家,其實一竅不通,我被他倆聒噪得發瘋。他們為什麼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還是Mr.Song最好,跟你說什麼你都能理解。」

  「不能說一竅不通,沒規沒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請人帶到美國給你寄的東西,你不在沒關係吧?」

  「沒關係,謝謝。我也有東西帶來給Mr.Song,不過行色匆匆,沒好好準備。爸爸說他會安排人捎給你。Mr.Song,家裡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國,我現在每天都要吃一團烤紅薯,我把醬肉塞進烤紅薯里,味道怪裡怪氣地香,還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餞吃都吃不過來。可是呢,我做夢還是想比薩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間。還有還有……」

  宋運輝聽著直笑,這個小傢伙,每天過的都是美國物資豐富的好日子,還怎麼能適應中國家中的環境呢?即使她家的環境在國內還算特殊的。有時他出國回來,也得有一兩天不能適應家裡環境呢,幸好現在有點權,家裡給通了暖氣片,否則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國外那些衛生間裡的一切。他估計,梁思申是不會回中國來定居了,她在美國混得如魚得水,與本地人沒什麼不同,回來,幹什麼?做外商辦事處工作人員嗎?不過,這些考慮對於才讀大學的梁思申來說,還早。

  宋運輝笑眯眯地放下電話,卻見程開顏怪怪地盯著他,滿臉生氣。不由得驚道:「怎麼了?小引……」

  「跟誰打電話呢,這麼開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開顏一甩手轉回房間。

  宋母過來輕輕對兒子道:「開顏好像對你的電話不高興。」

  宋運輝看看房間門,心說又來了,程開顏總是見不得梁思申。他看看手中其他沒打的電話,放下,先去房間看妻女。程開顏看見他就轉過身去不理,宋運輝怕吵醒女兒,不敢說話,張開手臂把坐著的小貓抱進懷裡,一聲不響抱了會兒,才感覺程開顏原本充滿抵制的硬骨頭變軟。他又抱了會兒,才貼著妻子耳朵輕聲道:「還有好幾個分機電話,估計都是工作,我去處理一下?」

  程開顏翹著嘴,好久才不情不願地點頭。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跟他說說話嗎?可他卻能花那麼多時間跟梁思申說電話寫信。看著丈夫與梁思申說得開心時,她總懷疑丈夫心裡晃動著她曾經見過的照片上的麗影,她想得心煩氣躁。

  令程開顏鬱悶的是,跟自己媽媽說煩心事,還被媽媽批評,媽媽說她不該見著風就是雨,別反而把男人鬧到別的女人懷裡去,讓她注重點兒策略。可是她該如何策略呢?她都逮不到總是匆匆忙忙的丈夫說上幾句話。

  是的,她拉不住丈夫,這不,丈夫才走到臥室門口,外面客廳的電話又響了。她家電話現在比爸爸家的還忙。她聽丈夫在電話里大聲小聲地吩咐工作,說個沒完,她流了會兒眼淚,看女兒醒來,只好收回心思對付女兒。沒想到小小女兒會聰明地拿手抹她的臉,女兒是在給她擦眼淚吧。程開顏更是委屈,眼淚更多,只好將女兒交到婆婆手裡,她得先對付自己。

  宋運輝沒空看顧程開顏的委屈,他幾個電話下來,就不得不騎車出門處理,回來已經深夜,可他還不能睡,他還須聯絡遠在美國的水書記。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媽來後,這個工具袋給洗得非常乾淨。找出筆記本根據水書記行程推斷他在哪個方位,他才打電話出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書記被找到,又打電話過來。水書記顯然興致勃勃,啞著疲累的嗓子,大聲開心地問:「小宋,有什麼要緊事這麼急著找我?」

  宋運輝用儘量平穩的口吻道:「虞山卿讓我千萬轉告水書記,劉總工等一批老幹部明天準備去北京,行蹤可疑。小虞請水書記儘可能快地與他聯繫。」

  水書記那邊好一陣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還有什麼事沒有?」

  「沒了,其他人都好。」

  但是水書記沒說「再見」,而是沉吟好一會兒才道:「給我閔副廠長電話。」

  宋運輝立刻找出來念給水書記。他不知道水書記將如何處理這件事。後面的電話,水書記會先打給虞山卿呢,還是閔?宋運輝不得而知。

  他第二天上班,見總廠的一切依舊有條不紊,不知有幾個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流已經涌動。

  宋運輝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飯,有爸媽在家料理,他不須分心照顧家中雜事。接近下午下班時回到辦公室,卻見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運銷處現在已經搬到廠區大門外,而宋運輝的技改組占了運銷處剛在總廠辦公樓騰出來的辦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現在總廠辦公樓,肯定是專門來等他。

  宋運輝進去看看其他兩個同事,知道那兩個一時半會兒沒法下班,只得走到自己桌子旁,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嗎?」

  虞山卿起身讓開,呵呵一笑:「當然忙,不過不會有你那麼忙。不好意思,讓你早退。」

  宋運輝笑笑,將東西收拾進工具袋,這時下班鈴響,大伙兒一窩蜂衝出門去,宋運輝與虞山卿都是有意識地延後幾分鐘,等大部隊浩浩蕩蕩走空,才慢慢下去。騎車到空曠處,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書記今早剛給我電話,說機票沒法改簽,沒法提早回來。你有沒有辦法讓你美國客戶幫忙一下?」

  宋運輝昨晚早想過這點,據說最近因為美國假期,飛機航班都滿得很,再加上每周來往中美的飛機又不多。「我問問,不過基本上沒希望。水書記起碼得兩周後回來吧。」

  虞山卿嘆息:「你知道兩周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水書記不能親自出面到部里說明,而是需要有強有力的人代表他出面。你說水書記會找誰?然後水書記需要許諾釋放什麼條件給那人,讓那人給他出力?」

  「閔!」宋運輝想都不用想,誰還比閔更有資格?閔或許還能規勸劉總工們半路折返,答應他們告狀的訴求。那麼,劉總工們希望看到事情得到怎麼樣的處理?閔又希望從水書記那兒撈得什麼樣的好處?前者,可能虞山卿會成為替死鬼,代替水書記犧牲。後者,哪個替死鬼的前途會被水書記當作籌碼換取閔的行動?誰知道他們的暗箱裡面會不會操作到他宋運輝呢。

  虞山卿毫不客氣地道:「對,只有他有資格。我是劉總工他們這幫失去權力滿心失落的人慾除之而後快的,而你,你掌控著出口科,手中權力也不小,你雖然看上去兩袖清風,可誰能相信你一塵不染?你也在名單之內。然後,全總廠都知道你是閔屁股底下最活躍的一座火山,閔即使不提出他的條件,水書記又怎會不知道你是一個重磅砝碼?你我目前都水深火熱,但你只有比我更深陷一層。你別僥倖,有辦法的話你還是早點逃脫吧。」

  宋運輝心說虞山卿與他想的一樣,兩人現在還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雖然他的出口科絕對沒事,但他絕對是閔的眼中釘。他想了半天,才道:「我沒辦法,他們兩個人的交易如果是把我拿去做砝碼,我岳父出面都沒用。但小虞,刀子會先砍向你,你絕無倖免之理。我嘛,等技改結束,也是決定我去留的日期。」

  「你為什麼認為我一定會被砍?說說你的理由。」

  「小虞,你就別僥倖向我求證了,你自己還會不知道?體面一些,你自己走,幫水書記一個忙,不體面一些,你魚死網破。以你的性格,你只有這兩條路。」

  虞山卿焦躁地拼命按鈴,把那隻轉鈴按得異常刺耳,可好久都不說話。到那片科長樓區,他才忽然問一句:「你的意思是,讓我走?」

  宋運輝沉靜地道:「外面海闊天空,你何苦死心眼。」

  虞山卿跳下車,攔著宋運輝也跳下,又不敢大聲,壓低了的聲音卻有些咬牙切齒:「你為什麼不走?你完全可以憑技改工程要挾。你現在如果說走,技改還不得前功盡棄?」

  宋運輝當然是知道虞山卿巴不得拉住他一起以走相威脅,因為虞山卿手頭的砝碼最多只能威脅一個水書記,而他手頭的砝碼卻是可以威脅到閔廠長。兩者如果相加,當然,宋運輝知道,他可以憑此提出要挾。可是,他大好一個人,怎能與虞山卿同流合污,他有他的清高。他定定地看著虞山卿,冷靜地道:「我熱愛我手頭的工作,反而是他們可以拿不許我技改來要挾我。而且我起碼還有一段緩刑期,小虞,你還是儘快拿出選擇吧。」

  虞山卿聽了瞠目結舌,定定看了宋運輝好久,才極其憋悶地道:「你……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傻瓜,你這是給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宋運輝一聲訕笑:「可不,人各有命門。小虞,好合好散,留待以後。」

  虞山卿搖頭:「小宋,事到如今,我倒是要問你,你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真相信能好合好散?離開金州的話,我對金州還算個屁?我手中再有一手資料又還能說明什麼問題?」

  宋運輝冷冷地道:「可是,你以為你有其他選擇?你魚死網破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會魚死網破別人就不會?你想坐幾天牢?我身後還有程家一大家子,我能為所欲為嗎?你好好回家冷靜想想,你別無選擇。」

  宋運輝拿開虞山卿扳在他自行車上的手,轉開車頭騎車離開,留下虞山卿一張臉鐵青,站在寒風裡發呆。其實,宋運輝心裡才不管虞山卿結局如何,可虞山卿如果真魚死網破,那破壞力,只有強過劉總工們,遭殃的是水書記。對於水書記,宋運輝心裡很複雜,水書記對他此生的影響,他豈能熟視無睹。雖然他並不認可水書記在價格雙軌上面的貓膩,可水書記出事,他當仁不讓,想伸一把援手。不過,他也很無奈地想到,很可能,昨晚水書記與閔廠長通話的時候,他已經被扔到交易台上,作為籌碼了。

  他相信,水書記也會找虞山卿說話,許以條件,請虞山卿走人。虞山卿這個主事的離開,閔再著一把力,這件上訪的事,幾乎可以不了了之。宋運輝看不出劉總工他們還有什麼上訪的動力。劉總工們又不會不知道,水書記盤桓金州那麼多年,豈是他們容易告倒的。再說,價格雙軌制,本來就是國家允許的政策,大方向沒錯。只要等虞山卿一走,水書記將所有污水往虞山卿身上一推了之,劉總工他們還玩什麼。

  但是,宋運輝清楚地知道,無論如何,他的未來,如虞山卿所言,等技改結束,也是他被宣判之時。誰知道閔會如何「重用」他。虞山卿都說,全金州都知道,他是閔寶座下最大的一座活火山,他想否認都不行。

  連岳父都沒辦法,岳父的位置來自水書記,對上面的關係,由於水書記的壓制而空白,水書記如果放棄他宋運輝,他只有任憑閔廠長處置。岳父說,水書記沒把虞山卿當人用,其實,誰在水、閔眼裡是人了?都是棋子。

  宋運輝覺得自己又看穿了不少。不,他不心灰意冷,他才不會氣餒,他只是寒心。也覺得現在做得累死累活,實在是如轉盤上的小白鼠,無意義得很。甚至,有些滑稽。

  他在實現他的理想,高位者卻在利用他的幼稚。

  如果說人生還有「幻滅」這麼一種狀態,他現在就差不多已經進入。

  但他回到家裡,還得以一家之長的責任心,擺出若無其事的面孔。爸媽帶著宋引已經累了一天,程開顏需要養足精神對付晚上的宋引,他得擔負餵女兒吃飯的責任。

  他能回家吃中飯,讓一家子都是喜氣洋洋。宋運輝看著心說,他真傻,以前怎麼能如此忽略家人。他本來還以為自己需要強顏歡笑,但沒多久他的心情就被溫暖的飯菜和溫暖的親情融化。

  看程開顏放著自己的飯碗,先專心餵女兒吃奶糕,他搶過小勺子:「你也累了一天,喘口氣吧,中飯我來餵。」

  程開顏笑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工作狂啊,你加班我也得加班嗎?小引我來餵。」

  宋季山一邊兒笑道:「小輝上班上傻了。」

  宋運輝看著一桌子都笑他,才想起這個元旦可以休息兩天,他也忍不住笑,將小勺子塞回給程開顏:「那我專心吃飯成嗎?你們白天有沒有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有啦,怎麼會沒有。我和媽逛了好半天呢。」

  「買些什麼?別又是光給小引買衣服。」

  宋母笑道:「有啊,有啊,我們開顏買了一條健美褲,很時髦的。開顏還給我們扯了陽離子布做襯衫,花了不少錢。」

  程開顏眼睛亮亮地道:「媽前幾天給我織了一件棒針衫,配這健美褲特別好,我們幼兒園阿姨都這麼穿呢。」

  宋運輝以前閒的時候還關心流行,最近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不知道健美褲陽離子是什麼。「這回總算總廠開良心,獎金給我發得多,你們是該添點衣服。」他這個學化工的對陽離子最百思不得其解,「陽離子能做布料?什麼樣兒的?」

  程開顏捂著嘴大笑:「我就知道你會問陽離子呢,媽,給我說中了吧。小輝是個書呆子。」說著起身把小勺子交給宋運輝,「我拿給你看,省得你一頓飯都想著陽離子。」

  宋運輝笑道:「我徹底搞不懂現在的東西了,什麼朱麗紋,牛肚布,喬其紗,還是以前的石磨藍、寶石藍容易理解一些。我怎麼跟個老古董一樣。」

  宋季山道:「我也不懂,我們男人懂這些幹什麼。」

  宋引看到大人們說話,她就不老實,宋運輝只好專心對付,七騙八拐才餵下一口奶糕,抬頭,卻見程開顏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看著程開顏身上麻袋般寬大的藍一塊白一塊的棒針衫,還有下面一條把大腿包得緊緊的黑色彈性褲子,真是哭笑不得。程開顏生了孩子後一直胖,穿上這樣的彈性褲子,兩條腿就跟大象腿一般地壯碩,偏偏上面的棒針衫也是肥大。他忍不住道:「別人沒穿時你先穿,別人都穿時你不穿,這才對。不好看。」

  宋母忙問:「棒針衫不好看還是健美褲不好看?健美褲要十二塊多一條呢。」

  宋運輝搖頭:「棒針衫也就罷了,下面的健美褲真是太俗。」但一眼看到程開顏漲紅了臉,忙道:「開顏你氣質溫柔,穿這種健美褲埋沒你,我們不穿這種低級衣服。」

  程開顏並不很領情,咕嘟起嘴對宋母道:「媽,小輝老是出國,出得眼高手低,回來也沒見他穿多好,淨穿著工作服而已。他還嫌我們穿不好呢。」

  宋母忙息事寧人:「什麼低級高級,我看開顏穿得挺好,小輝你就是花頭透,你倒是給開顏找好看的來?」

  「就是,就是眼高手低。」程開顏搶回女兒的小勺子,還衝宋運輝得意地一聲「哼」。不過她雖得意,心裡卻是動搖,想著回頭可以把這健美褲折價給誰,她非常重視宋運輝的臉色。

  電話鈴卻是不客氣地響了。宋運輝拿起一聽,又是辦公室的事兒,他沒敷衍,直接說吃完飯才過去。那邊很為難地做他思想工作,宋運輝並不動搖,放下電話就說:「拿我當奴隸使喚啊。」

  宋季山道:「別這樣嘛,工作重要,領導要你去,你怎麼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就回絕呢。」

  「我都已經每天不著家了,連頓飯都不讓在家吃嗎?我又沒賣給他領導。」宋運輝見女兒看著他說話強硬有些怕,忙放緩聲音,「小引,張嘴讓爸爸看看咽下去沒有,啊——」

  第二天,虞山卿大約經過一夜思索,知道自己勝算不大,也可能已經與水書記在電話里達成什麼諒解,宋運輝上班時接到虞山卿一個電話,說是趁大家都上班,叫輛車來悄悄搬家了。虞山卿在電話里說,他既然走,妻子也不打算留在金州任人欺負,等他落腳後再給宋運輝電話,以後大家多關照。

  宋運輝以前雖然並不待見虞山卿,但此時也很黯然,那麼,下一個就是他了吧。但他須有始有終,無論閔想把他怎麼樣,水又不想把他怎麼樣,他得把手頭工作做好。他也不能心有旁騖,否則如果技改那麼多囉唆事出個紕漏,他更被人抓住把柄,他木然地積極著。

  春節前夕,梁思申父親果然托人捎帶一行李箱的東西特意轉道金州交給宋運輝。宋運輝沒想到梁思申送他的東西除每年必送的時下美國流行的書籍之外,還有一塊簡單大方的手錶,一隻精緻男式皮包,兩條領帶,兩條皮帶,一支鋼筆和一副漂亮的金絲邊眼鏡架。其餘的禮物都是給宋引的,有兩隻小巧絨布玩具,會叫會笑,幾本漂亮的書,兩套漂亮的衣服,以及竟然有十包之多的奶粉和五顏六色的餅乾糖果。

  宋運輝是在家打開行李箱的,一看手錶和眼鏡架等就心知是貴价貨,梁思申果然是能花錢。他有些懷疑這孩子人小鬼大,太過世故,竟然懂得這樣子來感謝他。對著這一箱沒法計算價值的禮物,宋運輝內心還是希望他收到的只是書籍和宋引的奶粉。可他自然是無法退回去了,這麼一箱子,除非他自己拎去梁家,怎麼郵寄。

  程開顏沒有收到專屬禮物,但她並無意外,梁思申一向只寄給宋運輝看的書,這回多出幾件送給宋運輝的文具用品,當屬正常。宋運輝也覺得正常,他父母也沒收到禮物呢。

  而水書記與劉總工等一干老幹部幾乎是前腳後腳地回廠,回來後就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風平浪靜。唯有虞山卿和妻子一起辭職了,開金州總廠人事有史以來最令人驚奇的先河:竟然有人丟掉鐵飯碗搞什麼下海勾當。海,是那麼容易下的嗎?大伙兒都預測虞山卿會被海水嗆死。而運銷處內貿科的人當然是換了,換上的是閔以前在分廠時的親信。

  03

  楊巡的媽還是拒絕戴嬌鳳春節住到楊家,在與戴嬌鳳的電話里,楊母說都已經兩年了,又不急著這最後幾個月。戴嬌鳳含冤帶怒,可也沒辦法,誰讓自己沒有那一張大紅證明。

  小兩口子兩年相處下來,感情更好,可沒了當年如膠似漆的熱乎勁,楊巡先送戴嬌鳳回娘家,戴嬌鳳見楊巡走的時候沒偷偷拉她到一邊捏一把摟一摟,心裡慌慌的,很怕楊巡已經淡了對她的心,這一回家被他媽一教唆,就給改了心思。她只好叮囑楊巡三天就來看她一次,楊巡對已經住一起兩年的戴嬌鳳不再油嘴滑舌,實事求是說有困難,他這幾天回家要拜訪好多人喝很多酒,不會有太多時間。戴嬌鳳於是益發提心弔膽,天天如熱鍋上的螞蟻。

  戴家父母看在眼裡,紛紛替她出謀劃策。

  為了行路方便,楊巡叫家裡買了摩托車,讓楊速暑假學會騎摩托車,平時載著楊連楊邐上下學,又可以多多回家看老娘。等他回家,就他自己騎著摩托車到處找人拜年送年貨。他這次東北的事情結束得晚,回來已經是陰曆臘月二十八,他這一年做的大多是登峰的產品,當然回來第一個要拜訪的人就是雷東寶。

  楊母是個識大體的,知道摩托車對於大兒子來說是工具,雖然要一萬多塊錢,她不知有多心疼,可還是咬咬牙托關係幫大兒子買好,平日並不怎麼讓楊速他們用,怕用損了。只有天氣不好的時候,最嬌的楊邐上學去不方便,她才肯網開一面讓用一下。放在家裡,她沒事就擦拭上油,一輛摩托車半年下來還跟新的一樣。楊巡騎出去,她自然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兒子萬萬不可喝酒。

  到小雷家那兒,臭,是難免的,奇怪的是到處熱火朝天地在挖溝,老人小孩齊上陣,無比齊心合力。楊巡先到電線廠對帳,完了到村辦找到雷士根說話,好一會兒才見雷東寶大冷天滿頭是汗地回來,原來也去挖溝了。老徐來一趟,要求雷東寶把明溝變成暗溝,他記心上,也照做了。

  雷東寶進門就問楊巡:「都說你有老婆了?我記得你才二十出頭吧。」

  楊巡忙笑道:「我二十二了,雷書記你親自挖溝?」

  「親自你個屁,我又不是國家領導,挖溝能少我塊肉?馬屁沒這種拍法。你才二十二……士根哥你看,這小赤佬做啥事都搶人前面。楊巡,聽說酒席也辦了?怎麼不叫我們去?」

  「我這不還沒到結婚年齡嗎,只在東北請朋友們吃兩桌,算是見個面,這邊沒擺。」

  「這邊怎麼不擺?這邊大哥你不認嗎?我今天想喝酒,你把老婆叫出來一起喝。」

  「那還不是雷書記一句話。我們去哪家飯店?我這就去接她過來。」楊巡看看手錶,「不過可能要多會兒工夫,得花一個多小時吧。」這麼冷的天,楊巡著實不願頂著寒風騎一個小時的摩托車來回,就多說了一些時間。

  雷東寶好奇了:「來回你家要那麼多時間?楊巡你不想請我們喝酒就直說。」

  楊巡索性把皮夾掏出來交給雷東寶:「雷書記想喝酒,我請都請不來。這不我老婆住娘家嘛,離這兒遠。」

  雷東寶料到楊巡皮夾里有鬼,果然,打開就看到透明塑料裡面夾著一張明眸皓齒的女孩照片,他仔細看了下,摸出自己的皮夾交給楊巡看:「你看,我老婆什麼都不用打扮就比你老婆漂亮。」

  楊巡早聽說過雷東寶的家事,聞言連忙搶過皮夾,唯恐雷東寶中途變卦。一看,一個比普通人漂亮一點的女人而已,最多不過是很文氣,一看就是讀書人,比他的戴嬌鳳稍微差點。他很不服氣道:「你的當然好看,比我的還是不夠,我的……雷書記,我帶你一起去看看。我老婆,那跟大城市的沒什麼兩樣。」

  士根連連跟楊巡使眼色,楊巡這個一按尾巴全身動的這次竟然沒看到。果然雷東寶一聽楊巡說他老婆不如楊巡的,急得跳起來扯起楊巡領子往外拉:「不吃飯,先去看你老婆。我就不信。」

  楊巡嚇一跳,心說這是怎麼回事,回頭向士根求救,雷士根讓他自求多福,楊巡一肚子激情給逼出來了,大聲說:「去就去,我老婆放哪兒人都說是美人。」

  士根在辦公室偷笑,實在好奇不過,也抓起桌上鑰匙跟出去,他很想看看這個老鼠般機靈的楊巡找到的漂亮老婆究竟能美到哪兒去。一行三人三輛體積碩大的鮮紅摩托車,齊刷刷飛馳出去,殺奔戴嬌鳳家。都是一窮二白走出來的人,都是現在手頭有大票子的人,買摩托車時不約而同都是買最好的。

  雷東寶看到從飯桌邊迎過來的戴嬌鳳,立馬沒了聲音。戴嬌鳳確實漂亮,雪白皮子,會笑會說話的大眼睛,櫻桃小嘴,洋美人一般,著實是這小村飛出的金鳳凰,放北京天安門也能掙一耙子臉回來。士根看著也是驚奇,心說楊巡還真是個千伶百俐的,做什麼都能鑽營到最好的。

  楊巡一看雷東寶的神色,便知雷東寶認輸。但他看人說話,換作別人他立馬要討還公道,但對雷東寶,他還不敢。戴嬌鳳也是個伶俐的主兒,見楊巡這樣子,就知道雷東寶是個說話有份的,她正愁進不了楊家門,見此就抓緊機會搶著道:「我們在東北常說起雷書記,今天見到雷書記真是太好了。雷書記請坐,我進去再做幾個菜。我們要好好向雷書記敬幾杯酒感謝雷書記對楊巡的照顧呢。」

  雷東寶道:「你們結婚都不敬酒,現在還敬個屁,不喝。我們外面吃去,不稀罕你們敬酒。」雷東寶挺鬱悶的,不願看到這個比宋運萍漂亮的女人。

  戴嬌鳳不明就裡,但抓住機會忙道:「唉,我不知多想,可人家媽媽不讓呢,說不到年齡沒法領證就不算結婚,春節都不讓過去,更別說在這兒擺酒敬雷書記了。哪天我能進門了,雷書記說要我敬你幾杯就幾杯。」

  雷東寶詫異,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一段隱情,他指著戴嬌鳳問楊巡:「大伙兒不是說她跟了你兩年嗎?」

  楊巡一張老臉竟然泛紅:「當然,我們……我們一起兩年。」

  雷東寶奇道:「你東北擺兩桌說她是你老婆,回家就不算了?你這算什麼道理,對得起人家小姑娘嗎?哎,小戴你拿盆涼水來,這小子噎住了沒法說話,給他清清腦袋。」

  楊巡無奈,看著一屋子姓戴的,只能拉住雷東寶:「雷書記,我叫你大爺,你出來我跟你說。」

  雷東寶嘀咕:「有什麼話不能明說。」但還是跟了出去,聽楊巡解釋。楊巡原以為雷東寶會理解,沒想到雷東寶聽完鄙夷地看著他,道:「虧你還是個男人,白長這麼大個兒,又想吃又不敢認,什麼玩意兒。」說完扯開嗓子叫:「士根哥,我們回去,不跟楊巡吃飯。」

  連戴嬌鳳都跟著跑出來,看勢頭感覺事情可能鬧僵,一臉緊張,唯恐闖禍。士根忙笑道:「東寶你這是幹什麼,過年過節的,楊巡難得回來一趟。走,小戴你帶我們找家近一點的飯店吃飯,過年大家都忙,我們不打擾你爸媽。楊巡,載上你老婆。」

  楊巡怏怏的,可又不能不聽,雷東寶是他的祖宗,他現在對外都打著登峰的名號,得罪雷東寶,立刻信譽玩兒完。可也不能怨戴嬌鳳,這事本來就是他媽不上路,可他能怎麼辦?他是夾在風箱裡的老鼠。戴嬌鳳坐在楊巡後面心裡忐忑,可別給楊巡惹禍,可心裡又帶著期待,希望雷東寶能壓迫楊巡向他媽反抗。她可太需要身份了,否則怎麼跟姐妹們解釋她跟著一個男人失蹤兩年,春節回家還在家裡單個兒過。她都沒臉見人,還不如在東北自個兒過春節快活。

  戴嬌鳳帶大伙兒去的是一家悅來飯店,門楣上貼一張鮮紅條幅,上書「客如雲來」,下面門窗玻璃上貼滿「活雞活鴨」「山珍海味」之類的字。走進裡面,果然有客有「雲」,幾乎是人手一支香菸,人人頭頂都是朵朵「白雲」。不過似乎是客少「雲」多。

  雷東寶坐下便摸出兩張五十塊的拍在桌上:「士根哥你點菜,我請客。」

  楊巡忙賠笑:「雷書記,說好我請客的,我賠罪還不行嗎?」戴嬌鳳也在一邊拿大眼睛央求雷東寶,但不敢說話,雷東寶沒事時就已經一臉兇相,眼下更是凶神惡煞。

  雷東寶拿環眼盯著楊巡,盯得楊巡膽戰心驚,一直等士根點好菜,付好錢,雷東寶才道:「楊巡,你這人,我打一開始就不喜歡你,原先還以為我討厭你滑頭滑腦,今天總算明白,你這人心裡沒準星。」

  楊巡連忙解釋:「雷書記,我這麼做其實也是為小鳳好,你想,我媽是個厲害角色,小鳳這時上我家門,有得苦頭吃……」

  「你這話好沒準頭,要是厲害的是小戴,你是不是要把你媽趕出門,讓小戴當家?你不明擺著欺軟怕硬嘛。老娘老婆擺不平,要你男人什麼用,我看你誰也別怨,全是你自己的事。你心裡就是沒有準星,誰強你偏誰,誰沒好處你踩誰,滑頭。」

  戴嬌鳳旁邊坐著一聽,一個身子不由自主就偏離了楊巡,可不就是,明擺著就是看她好欺負,楊巡就偏著他媽,跟了他兩年,一點都不為她出力,由得她在人前沒面子。原來平日裡的甜言蜜語都是虛的。

  楊巡一向油嘴滑舌,遇到雷東寶一針見血的大白話,反而應答不上來,又是一臉通紅。卻見戴嬌鳳紅了眼圈,連忙貼近戴嬌鳳的耳朵,輕聲道:「你要相信我愛你。」

  「你就好聽一張嘴。」戴嬌鳳一點也不給楊巡面子。

  一頓中飯,吃得楊巡差點筋疲力盡,他的伶牙俐齒遇到雷東寶完全吃癟。吃完飯送戴嬌鳳回家,戴嬌鳳下車就甩手走進屋裡,一句話都沒有,把他晾在寒風裡。楊巡賠半天不是,可還是沒用,戴嬌鳳關著房門不理他。

  楊巡悶悶不樂地騎車回家去,順路看見老王的校辦工廠,把手一扭拐過去討主意。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戴嬌鳳與他娘的矛盾才好,總不能與媽吵架吧。

  老王的校辦廠今年沒擴,因為他覺得這樣已經差不多大。楊巡進去時,老王自己在踩沖床,做小插件,老王是個見縫插針地賺錢的人,累不死,苦不死。楊巡難得不是嘻嘻哈哈地進門,一聲不響抓把凳子坐到老王身邊,老王見此奇道:「你今天怎麼了?哪兒吃晦氣來?」

  楊巡重重嘆息:「唉,我媽跟小鳳……唉……」

  「還不讓上門?」老王心說全天下都知道寡婦老娘難弄。見楊巡點頭,老王關切地問,「小鳳跟你鬧開了?」

  楊巡直著眼睛再次點頭。老王就道:「我跟你說,老娘是老娘,老婆是老婆,老娘再生氣,到死還是你老娘,老婆逼急了會飛。」

  「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能把小鳳領回家嗎,那還不鬧翻天了?我還有一幫弟妹看著呢。」

  老王奇道:「你媽幹什麼反對小鳳?退一步不行?」

  楊巡一時沒法說,他媽說小鳳一看就是水性楊花,越看越水性楊花,一年比一年水性楊花。他加工了一下才道:「我媽說小鳳風流,我這老實頭看不住她。」

  老王一聽忍不住笑,做娘的大概都看著自己孩子是老實頭,可楊巡這人,人家不被他耍已經上上大吉。不過老王看著戴嬌鳳也覺得這人可能不安於室,平時與大家打打鬧鬧全無顧忌,哪像人家尋常小媳婦。換他也不喜歡兒媳婦是這號的。但楊巡又另說,他有的是本事錨住戴嬌鳳。老王笑嘻嘻給楊巡出主意:「你又不缺錢,乾脆去縣裡或者市里買間商品房,你媽不讓小戴進門你就讓她住商品房,兩頭遠遠隔開,你兩頭跑,兩邊不得罪,又兩邊討好。春節領小戴回去拜個年,你媽總不至於把小戴趕出去。即使沒領證也跟領了證一模一樣,小戴還會埋怨你?」

  楊巡恍然大悟:「王叔,多謝,多謝,我明天就去辦。哎呀,早問你了多好。」楊巡心情一好,嘴上話就多了起來:「王叔,你錢比我多,還辛苦踩沖床幹什麼,雇個人,一天也沒多少。」

  老王唉聲嘆氣:「我老婆前幾天抱女兒回家來,給計生辦的抓了,一定要罰我款,我給罰得心疼啊。這個春節我不休了。」

  楊巡早知道老王小氣,做生意從來都是斤斤計較,到處揩油,這回被計生辦罰了錢去,還不等同割老王的肉。「王叔你不正想要個女兒嗎?千金千金,花這點錢值。哎,王叔,你現在做的大半是煤礦貨了啊!」

  「都是些小煤礦,年後爭取打進國營大煤礦。你怎麼樣,這一年打進去沒有?」

  「我都忙著做批發了,王叔,你打進國營大煤礦,不妨順路問他們要不要電纜,我優惠批給你。我量大,你再也拿不到我這麼低的出廠價。」

  老王道:「我倒是想,可我沒錢。我生個女兒給罰去一大筆,剛又給兒子在市里買了套房子放著,準備讓他找對象擺噱頭用,現在手頭鈔票緊。再說現在煤礦窮,不肯給預付款,我小本經營的哪裡還有錢進電纜。」

  楊巡心說,罰款加買房子,加起來也沒幾萬,老王哪裡能窮成這樣,無非是想跟他掉槍花。他將計就計,道:「王叔,只要是國營煤礦的生意,電纜你先拿著,煤礦什麼時候給錢你什麼時候付我款。國營煤礦,還怕拿不到錢?」

  老王頓時眉開眼笑,連連誇獎:「小伙子,做生意愣是有魄力。難怪後來居上。」

  楊巡心裡得意地想,那是當然的,他把腦筋放在擴大生意規模上,老王之類的人則是把精力集中於針頭線腦,幾年下來,當然不同。

  從老王那裡出來,楊巡心情好不少,又飛馳去戴嬌鳳那兒,說明他準備在市里買商品房給戴嬌鳳住,他愛戴嬌鳳,當然在美人的眼淚攻勢下,割地賠款地答應房子簽戴嬌鳳的名字。他既然有行動出來證明不是嘴花花,戴嬌鳳自然就相信楊巡。兩人本來感情就好,戴嬌鳳愁的本就是楊巡愛她不愛她的,到此便又親熱作一團。

  只是,買房子的事並不是說做就可以做,一是春節前後,人家房管所不辦事;二是買房並不是你想買就買,不是市區戶口還不給買;三是都不知道哪兒有房子賣,他們這些不住市區的不知道行情。楊巡又是春節進完貨後急著要趕回東北去,人家已經千里迢迢來電話催他,他只能把任務託付給戴嬌鳳的哥,只要她哥找到房子,他就會帶錢南下。大家都覺得這辦法挺好,戴嬌鳳雖然這個春節還住在娘家,可心裡順了,娘家住著舒坦。

  04

  跟縣裡的那些個同志聯絡感情,以前興送年貨,只有他們下鄉時才須擺開桌面招待一頓好的。現在年貨之外最好是吃一頓,雷東寶隨大流。雷東寶不像楊巡那樣擅長花言巧語,他就是發動攻勢灌酒。可他灌人一杯,別人也回敬他一杯,兩桌酒席一起開,等大家吃好喝好,雷東寶也腳底踩花步了。

  他們吃飯的地方是個體性質的車站飯店,飯店老闆娘韋春紅,做人八面玲瓏,人稱小阿慶嫂。雷東寶經常上門,韋春紅早已與雷東寶熟得互知底細。她眼觀八方,眼看著雷東寶送走客人,歪歪斜斜地準備上摩托車回家,便走過去輕聲道:「雷書記,你今天喝這麼多,回去路上又暗,不如坐我店裡喝杯茶消消酒,等酒勁過了再回家吧。否則太危險。」

  雷東寶酒氣粗,膽氣豪,連聲道:「沒事,沒事,我一點沒醉。」

  韋春紅一把拔下摩托車鑰匙,扭身就往店裡走:「有事沒事我比你清楚,雷書記就一點面子不給,一口茶都不肯賞臉嗎?」

  雷東寶鑰匙被搶,沒辦法,又不好出力氣從人家女人家手裡搶,只得被順藤牽回車站飯店。飯店幾乎打烊,只剩下幾個服務員打掃。韋春紅遞來一隻灌滿熱水的鹽水瓶讓雷東寶暖手,雷東寶當然拒絕這種娘娘腔的東西,韋春紅也不勉強,收起來不管。雷東寶坐著喝了幾口水,卻是酒勁突突地上來,上下眼皮打架,坐著看會兒人家打掃,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

  一會兒,他被人推醒,他懶得睜眼,聽見耳邊一個溫柔聲音說話:「雷書記,都這麼累,隨便哪兒睡一下吧。」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接受建議:「嗯,行。」覺得這椅子舒服,就想躺下去。

  身邊有個人笑著挽起他:「這都要睡到地上去啦,走,我們稍稍走幾步就是床。」

  雷東寶聽著只覺得這個聲音入耳,乖乖地被身邊人挽著走。可費勁走了半天樓梯還沒完,他忍不住出聲:「怎麼那麼遠,有完沒完。」

  身邊溫柔聲音告訴他:「就到,很快就到。」雷東寶又乖乖地走,倒是有一半分量掛身邊人身上。不過這回倒是真的很快就到,他摸到床,就閉著眼睛甩掉外套毛衣褲子,鑽進被窩。被窩又香又軟,還很溫暖。雷東寶很是享受,很快睡去。

  扶雷東寶上三樓睡下的韋春紅這才近身,稍稍揭開被子,取出兩隻灌滿熱水的鹽水瓶,又將雷東寶隨地亂扔的衣服撿起。抱著雷東寶亂七八糟的衣服,韋春紅坐在床頭看著雷東寶發愣。她開飯店這麼多日子,多少男人對著她嘴花花眼花花,唯有雷東寶一張臉雖然土匪似的,做人卻是規規矩矩,她偏就稀罕上了,多想有這麼個男人做身後的依靠。可是她自知長得不美,中人之姿都沒有,年紀又不小,不知會不會比雷東寶大,又是寡婦人家,人家大名鼎鼎的雷書記怎麼會看上她,她最多單相思而已。

  她看了好一會兒,拿來新毛巾,倒出鹽水瓶里的溫水給雷東寶洗臉擦手。一隻略顯粗糙的手指忍不住輕輕描過雷東寶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又坐床頭將雷東寶的衣服尺寸量下來,將補得亂七八糟的地方拆了重補,非常困了,她才罷手,看看房間裡唯一的這麼一張床,她猶豫半天,心慌慌地先關掉電燈,又在黑暗中站了會兒,才顫抖著雙手寬衣解帶,慢慢滑進那唯一的被窩裡。

  有男人的被窩,自然不是鹽水瓶能比。

  雷東寶睡得渾身舒坦,兼有異常熱烈的春夢一場。可睜眼發現眼前這不是他的家,整個人徹底清醒,跳起來對著陌生環境發呆。他漸漸清楚地想起,這裡是什麼地方,昨晚都做了些什麼,而那個懷中的女人……

  雷東寶意識到犯男女問題了。他焦躁地起身穿上衣服,當然是不會細心到留意補丁的變化。他飛奔下樓,看到老闆娘韋春紅靜靜地坐在一樓擇菜。聽見響動,韋春紅很是害臊地更低下頭去,眼皮子都不抬地道:「雷書記起來啦?你坐會兒,我去煮個酒釀圓子。」

  「昨晚是你?我認錯,你說吧,要我怎麼樣。」雷東寶站樓梯口看著韋春紅,心說昨晚上怎麼會把這女人當成萍萍。

  韋春紅聽著這麼無情的聲音,心裡發苦,但反而能若無其事地起身,淡淡地道:「要什麼怎樣,你鰥我寡,又沒害到誰。我不會要求你什麼。圓子很快就好,稍等等。」

  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韋春紅走進廚房,心說平時看這女人挺正經,怎麼把男女關係看得這麼隨便。他想了想,並不想吃什麼圓子,大步走出飯店。可摸了半天沒找到摩托車鑰匙,門口卻傳來輕哼聲:「起碼吃了早飯再走吧,鑰匙在我這兒。」韋春紅說完又快步扭身進去。雷東寶無奈,心虛地看看周圍,見左右沒人,也趕緊跟進。但他不肯輕易就範,跟進廚房就道:「鑰匙給我。你自己想好,要我怎麼認錯。但我告訴你,我不會再結婚。」

  「誰不知道你的歷史?你有過去,我也有。我也不會跟你結婚,你休要想得美,以為你是香餑餑。」

  「那你要我怎麼樣。你不用扣鑰匙,直說,我不會賴帳。」

  「誰說要你負責,我才是要你原諒,昨晚喝醉的是你不是我。該我向你賠罪,請你吃了早餐再走。」

  雷東寶不客氣地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韋春紅又氣又急,滿臉通紅:「你不用懷疑,我不想陷害你,我也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可……可我們平日裡不是說得挺好的嗎,我也只是……只是……一個人孤單……你應該理解的,好吧,我不應該貼上你,你說該打該罰,怎麼辦吧,我好漢做事好漢當。」韋春紅盛出一海碗酒釀蛋花圓子,也不看雷東寶,捧去店堂。回來又與雷東寶擦身而過,又盛一碗,也端去外面。

  雷東寶瞪眼看著韋春紅進進出出,想到似夢非夢的一場,心頭又是狂跳。他堅持道:「你把鑰匙給我,我不吃飯。」

  韋春紅猛然抬頭,泫然欲泣,泛紅的眼睛盯住雷東寶,忽然掏出鑰匙往桌上一拍,尖叫一聲:「滾,我還沒那麼賤。」

  雷東寶拿起鑰匙就走。但走出門外,才止步想了會兒,又覺得似乎有點對不起韋春紅。但雷東寶還是沒折返,跨上摩托車逃也似的離開。

  一路上,雷東寶都不敢開動一下腦子,怕頭頂中央不由自主地冒出夜晚的一幕。他覺得自己真流氓,怎麼就能跟一個沒關係的女人上了床呢?他必須拒絕回憶,將腦子封閉。

  可老天爺看來並不想放過他,他才馳上小雷家村的村道,遇見的人十個中有一個要低頭哈腰地跟他打個招呼,內容正是「東寶書記昨晚沒回家啊」。雷東寶不知該怎麼回答,一概聽而不聞,目不斜視而過。

  可是,雷東寶越想逃避,越無法逃避。回到村部,士根拿張紙條給他,告訴他有那麼幾個人打電話找,雷東寶一眼先看到其中的宋運輝。見宋家人猶如見宋運萍,雷東寶看見宋運輝的名字,心裡就一個激靈,臉色大變。旁邊士根看著奇道:「怎麼了?今年我們沒欠哪家錢。」

  雷東寶搖頭,卻被士根問得激起匪氣。做都做了,還怕見人?他很是反常地一把將椅子往地上重重一蹾,搬出電話撥給宋運輝。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熟悉聲音,雷東寶反而跟審犯人似的暴喝一聲:「你找我什麼事?」

  宋運輝奇道:「幹嗎,不能找你?你忙就別回電,回電就別那麼大脾氣,沒人招惹你。」

  雷東寶硬充起來的氣在從不怕他的宋運輝面前泄了少許:「你現在架子大了呵,打你電話還專門有個女人先擋著,官不大架子賊大。」

  宋運輝奇怪雷東寶怎麼硬擰著挑他發火,他索性不對抗了,冷嘲熱諷也停止了,直接實打實地道:「昨晚跟爸媽商量了一下,決定今年春節還是不回老家了吧。昨晚打了你三個電話,你媽一直說你還沒回,去哪兒了?」

  雷東寶做賊心虛地就把宋家人不回來過年與他昨晚的耍流氓行為聯繫在一起,急著問:「幹嗎不回,幹嗎不回?元旦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你們不把我當親戚了嗎?」

  宋運輝在雷東寶咄咄逼人的追問下,不由自主地沒採取任何牴觸情緒,老實回答:「本來是真想回的,不光爸媽想家,我也想,還想看看你。可你也清楚,最近A肝太流行,我們大的也還罷了,我們擔心小引小孩子容易遭傳染。大哥,你要走得出,就來幾天吧,請你媽一起來,我家暖和。」

  宋運輝的聲音溫和平實,就跟宋運萍一樣說話,對雷東寶有種奇特的安撫作用,讓他的蠻橫無處興風作浪。雷東寶的氣一泄到底,有氣沒力地道:「知道了,我這幾天走不出,春節幾天怎麼都會去你家。你床給我弄結實點,別一翻身就晃。」

  宋運輝心中總覺得雷東寶有什麼話心裡悶著,所以才態度如此反常,他依然溫和地道:「大哥,你一定要來,不僅是我,我爸媽也等著你,我們家親戚有限,春節最盼望你來。」

  雷東寶頓時悶住不能說話。悶了好久,也不管剛剛迴避出去的士根匆匆從門口經過,敢作敢當地道:「我沒臉見你們。」

  這話說出,不僅是電話那頭的宋運輝,就是門口的士根都驚住,都一致聯想到雷東寶的一宿未歸,揣測他昨晚有什麼艷遇。宋運輝胸口有巨大失落,一時無言以對,看著滿桌的圖紙發呆。那邊雷東寶焦躁地等待宋家人代表宋運輝的批判,卻長久沒等到回音,急得又喝:「你還要不要我去你家?」

  宋運輝長長一嘆:「大哥,也該是忘記的時候了,我們家一直對你敞開大門。」

  雷東寶更急:「不是那麼回事,我沒忘記,可我……我昨晚喝醉,喝醉你知道嗎?」

  宋運輝的口氣溫和得很假:「大哥,快五年了,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我們都是男人,我理解。大哥,這事不用解釋,我也一直在勸你另找一個。」

  「放屁!你當我發的誓是放屁?放屁,放屁!」雷東寶被理解了,卻更是急得直跳,一室殺氣騰騰。

  宋運輝冷靜地道:「我從來當你的發誓是放屁。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誠意,而是我正視人的七情六慾。你是個正常男人,比尋常正常男人更精力十足,你能打五年光棍,我們一家已不敢置信。姐姐在天之靈會欣慰你找到新的幸福。不說了,我很忙,你春節來可以看到我們一家的反應。」

  宋運輝冷著臉放下電話,忍不住抄起一隻茶杯狠命摔到地上,驚得路過的同事大驚失色,都還是第一次看到宋運輝發那麼大火。不錯,他曾多次理智地規勸雷東寶另外找人結婚,但那事真冷不丁地躥出來攤到他面前,他卻一下子無法接受,極端地無法接受。難道,姐姐就這麼被那人忘記了嗎?這麼輕易?

  雷東寶更是在村辦暴跳如雷,什麼,宋家人從來當他的發誓是放屁?從來沒相信過他?是不是宋運萍在天之靈也不相信他?而雷東寶更氣的是自己不爭氣,竟然真的出軌,沒守住。而他的誓,那還是在萍萍靈前發的啊,這樣的誓都能違背,他說話還真是放屁,他這人還算是人嗎?

  士根在隔壁辦公室聽到雷東寶暴跳如雷,心裡大概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他多年下來已經了解雷東寶這個人,知道這人說單純,有些地方還真是單純,為了一個誓言,多看女人一眼都不,很多農村男人喜歡說葷話打趣小媳婦,雷東寶從來不干。士根不願看到雷東寶發狂,更不願別人看到雷東寶發狂而後竊竊私語,破壞雷東寶形象。他強自鎮定思考會兒,想出一個主意,走進雷東寶的辦公室,狀似無意地道:「東寶,豬場在殺豬,你快去。」

  雷東寶一聽,果然紅著眼睛沖了出去。

  士根立馬打電話給豬場的忠富,讓忠富見到雷東寶就把殺豬刀交出、眾人迴避。

  過了很久,忠富以探詢的口氣問士根,書記已經殺了二十來頭準備春節供應的豬,還要不要讓他宰殺計劃外的。士根問得雷東寶已累,坐在殺豬場門口生悶氣,才撒腿趕去豬場,將泄了氣的皮球似的雷東寶拖去人跡罕至所在,坐下好生說話。

  「東寶,我媳婦是個醋罈子,你知道吧?」士根看看雷東寶,見他似乎沒反應的樣子,拿胳膊肘捅捅雷東寶,「我說話你聽著沒?」

  「聽著,誰不知道你老婆醋罈子。」雷東寶整個人蔫蔫的,還渾身是血,就像慘遭人一頓胖揍似的,可說話依然有中氣。

  「是啊,我媳婦年紀比我小不少,最愛跟我撒嬌,老要我指天發誓我一輩子心裡只有她一個。我當然發誓,這不明擺的嗎?可她還不滿意,又一定要我發誓我一輩子只有她一個女人,她如果現在死我也只能有她一個,就說是學你的好榜樣。」

  雷東寶悶聲道:「榜樣個頭。」

  士根順水推舟:「是啊,凡男人都說榜樣個頭。我沒瞞我媳婦,不怕她生氣,跟她實事求是解釋,要一個青壯年男人守一輩子不可能,但我會在心裡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沒人能替代她。我媳婦最先愣是跟我鬧,要我簽字畫押寫下這輩子只能有她一個,可鬧了兩天也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反而怨我這人太實在,為什麼不騙騙她。東寶,我比你長几歲,看的書比你多,見的世面沒比你少,你聽我一句,我早知你遲早有這麼一天,你還是認清現實,順應現實吧。誰都知道弟妹在你心頭是第一位,沒人能替代,你不用苦著自己證明什麼啦,這種事情我媳婦這麼愛吃醋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弟妹一向是最明事理的,她能不理解你?恐怕,她還支持你呢。」

  「屁話,不可能。」

  士根瞄著雷東寶的臉色,揣測著雷東寶與宋運輝的通話,再聯想以前宋運輝據說曾經勸雷東寶再婚,他冒險道:「不是沒有可能。弟妹的意思,宋家人最清楚,可能比你還客觀。宋處他就不反對。」

  「沒可能,沒可能,沒可能……」

  「對弟妹,你心裡有她,比什麼都重要。你過得不快活,她反而難過。東寶,你別鑽牛角尖,聽我一句。」

  士根拍拍雷東寶的肩,起身離去,他想留空間給雷東寶自己想清楚。可沒走出幾步,就聽到後面響動,回頭卻見雷東寶板著臉跟上。他忙道:「東寶,今天沒大事,分肉的事我會解決。」

  「我是書記。」雷東寶給出一句,悶聲繼續走路。

  士根明白,雷東寶就是這性格,即使天塌下來,他該做的還是得做,說好聽點,是堅持不懈,說難聽點,有時有點一根筋。所以才會有以前宋運萍剛去世,他硬是累得胃出血的一幕。

  但士根一點也不敢懈怠,一整天一直關注著雷東寶的情緒,好在雷東寶一整天陰沉著臉,卻是沒有發火。但分完年貨,雷東寶卻在人皆散場的時候,問了士根一句:「為什麼我媽守得住?」

  雷士根愣了一下:「女人與男人不一樣。」

  雷東寶卻來了個意外的結論:「守不住的女人很賤,守不住的男人也很賤。」

  「你不是說你喝醉了嗎?喝醉的情況下,罪名不能記到你頭上。」

  雷東寶悶悶地道:「你不知道。唉,你不知道,走了。」

  雷東寶都沒好意思說,他不敢回想昨晚,其中原因,卻是他除了覺得自己賤之外,還覺得快樂,他覺得這才是最對不起宋運萍的地方。

  當年宋運萍剛去世時,帶著火熱滾燙的悲傷,雷東寶一諾至今,倒也能克制自己。可那麼一夜重嘗甜頭之後,他孤衾獨眠,一具火熱而年輕的身子難以抑制地心猿意馬。他想要得越迫切,內心鬥爭得越激烈,似乎是兩三天都不能忍,白天走出去看到年輕娘們兒,感覺各個都是那麼風騷。好在很快初一,初一之後,他鼓起勇氣拎著東西趕去宋運輝家。

  以往雷東寶來金州,宋運輝要麼脫不開身,要麼雷東寶來去不定,從不迎接。但這次雷東寶來,因為正是春節休息日,又知道雷東寶心裡有結,他就早一步迎到宿舍區唯一進出大道上。

  他雖說那天打電話時不快了一下,可回頭再想,人得公平一點,雷東寶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很難得,對他宋家一直照料有加,這幾年下來,不是血親,勝過血親,他還那麼計較幹什麼?理智上說,他應該為雷東寶祝福。他迎在路口,也無非是表明一個態度,讓雷東寶上他家不為難。

  這年頭騎摩托車的畢竟少,而騎大功率值萬把塊錢摩托車的更少。雷東寶如騎高頭大馬般凜然而降,宋運輝看著心裡感慨,這樣出眾的雷東寶,能守到今天,太難了。他自己也是個優秀的,在金州同齡人中一枝獨秀,他深知地位給他帶來的魅力,各色誘惑對他的種種勾引,很多時候防不勝防,他都不敢告訴小貓,怕小貓天天疑神疑鬼。相信雷東寶身邊展示魅力的女性只多不少,多少人等著雷東寶意志薄弱時乘虛而入,一次酗酒之後,還真是個機會,宋運輝都想認識認識哪個女的這麼有本事。

  雷東寶看到路邊揮手致意的宋運輝,一個急剎車,差點人仰馬翻。他摘下大口罩大喊一聲:「你怎麼會等著?等多久了?」

  「今天閒嘛,又帶來那麼多東西?」

  雷東寶卻盯著宋運輝單刀直入:「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直說。」

  宋運輝笑笑,仰臉道:「都是人,何必拿自己當神,神仙還思凡呢。你搞得那麼緊張幹什麼。走吧,我就擔心你來了金州又不敢進我宋家門,才費勁巴拉等這兒一小時多。」

  雷東寶一聽急了:「誰不敢,我雷東寶打死做不出這種膩歪事。」

  宋運輝繼續笑笑:「再有件事,預先跟你通一下氣,你那些情事就別跟我爸媽說了……」

  雷東寶立刻警惕地道:「你爸媽會生氣?會不認我?」

  「去,我爸媽都已經把你認作親生,誰生你氣。但有些事吧,你做就做了,說就別說了。你說我一屋子老老小小,合適嗎?再說,你也得幫我忙,開顏總愁外面狐狸精搶她丈夫,你要那麼一說,讓她知道外面狐狸精那麼能耐,她還不每天跟我煩?你可千萬別一句話破壞了我家安定團結。」

  雷東寶不由自主地被宋運輝捎帶過去:「小程不是挺講理的嗎?」

  「女人一當媽了就不講理了,以前我姐懷孕時你不也被她折騰得吃不消嗎?走吧,不早了,該吃中飯了。」

  雷東寶拿環眼看看穿著一身並不出眾衣服,卻文雅中帶著奮發意氣的宋運輝,不由嘀咕一句:「你還真是全身帶桃花,小程還真得看緊你。」

  「你別給我添亂,我已經夠煩了。」見已經成功地把雷東寶的關注點引開,宋運輝就不再拿自己糟蹋,「小雷家今年好嗎?」

  「有我在,怎麼會不好?今年養豬場可以拿自有資金擴張,電纜廠流動資金多得用不完存銀行,銀行看見我跟親人一樣,哪像以前問他要點錢得找縣長書記……」

  「是啊,現在銀行變著法兒吸引大伙兒存錢,可再想辦法也吸引不了我,我沒錢。現在我們工廠工人要比社會上的人窮了啊。你以後貸款會不會容易一點?」

  「貸款槓子太多,我們鄉鎮企業是後娘養的。可我總有辦法,放心。你們現在還真不行,越來越不如賣茶葉蛋的。出來幫我們村上大項目吧。」

  宋運輝無奈地笑道:「看你活泛,不像我們,你知道這幾天廠辦的人在討論啥?都那麼多聰明人,有人計算出來,以現在的利息,一百塊錢存八年,拿出來正好翻倍。也有人說不如存住房有獎儲蓄,十萬戶算一個單位,保證有兩人中獎拿到商品房,沒中的也好歹有些利息。你說心思都花這上面,還能好好工作?」

  雷東寶聽了笑:「你們廠,能人多,可都不好好做事,浪費。」

  「我一直好好做事,可沒比他們上班一張報紙一杯茶的多拿多少,久而久之,我現在也終於心裡不平衡了。」

  「我也不平衡,縣裡那些老爺還都說我們暴發,可我們那都是辛辛苦苦幹出來的,比起那幫官倒,你說,他們憑什麼耍耍嘴皮子倒個批文、靠關係搞個平轉議,一轉手就是十來萬進帳?過去我們老書記昧了村里幾萬塊錢他都沒好意思再見人,現在都昧著國家的錢,誰還拿幾萬塊當事?今年我們村幾個大學生回家過年,我跟他們講勞動致富,他們反對,他們跟我提什麼東歐改革,要拿小雷家做試驗,操,我怎麼能帶小雷家做那種沒影兒的事。」

  宋運輝笑,但沒接茬,因為處長樓區到了。雷東寶這會兒早沒了心理負擔,看見宋家前院有花有菜,鬱鬱蔥蔥,禁不住大笑道:「哈哈,我忘了帶包豬糞來,該死。」

  雷東寶的聲音霹靂似的,宋家人老遠就聽見,都迎出門來,見面親熱得不行。只有小引見不得這個凶神惡煞的姑父,雷東寶不以為意,他早習慣了,沒個小孩看見他不哭的。在宋家上下待他如宋家第三個兒女的溫暖里,雷東寶這個性格大開大合的人心裡的負疚全部卸下,他想清楚一件事,心裡有宋運萍才是第一。宋運輝送雷東寶走的時候,雷東寶還嚴肅認真地向宋運輝保證,他心裡只有一個宋運萍。這點,宋運輝相信雷東寶說的時候是真心的,事實上,或者以後,未必雷東寶心裡只有他姐姐一個,可他姐姐一定是最重要的。也只能如此。

  從宋家回來,雷東寶就跟解放了似的。

  05

  宋運輝沒想到他會在春節接到虞山卿的電話。宋運輝一聽到電話里虞山卿的聲音,忍不住怪怪地看向程開顏。程開顏看著古怪,一跳上前就趴到宋運輝肩上旁聽,沒想到聽到的卻是男音。宋運輝見程開顏又是沒來由地警覺,索性叫開了,讓程開顏清楚對方是誰:「小虞,安頓好了嗎?」

  「剛安頓好他們娘兒倆,家裡也是求爺爺告奶奶才裝上電話。呵呵,你知道我剛拿這電話給誰拜年了?」

  宋運輝呵呵一笑:「水書記。」

  虞山卿也笑:「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別為難我,我還在金州。」

  虞山卿又是笑:「你這麼明白的人,何必還待在金州受氣?剛才這一通電話,你不知道我多揚眉吐氣。樹挪死,人挪活……」

  宋運輝不欲聽這些,有些事,多知道多麻煩:「你這棵活樹現在安家在哪裡?戶口怎麼辦?電話多少?」

  虞山卿心領神會:「你也想挪窩了?我現在定居市區,戶口和我愛人的工作都是閔和水一起幫忙解決,你想不到吧?這都得感謝你勸我好合好散。你如果想出來,更方便,閔肯定是敲鑼打鼓給你最好安置,只要你點頭答應離開金州,這世上多的是武大郎。」

  「那倒是。怎麼樣,下一步準備做什麼?」

  「倒爺,呵呵,倒爺。以後還得拜託你這個體制內的幹部多多關照。你這人有前途,我得事先打好樁基。」

  宋運輝聽了笑道:「吃我豆腐,我朝不保夕呢。」

  「哎,小宋,跟你說句實心實意的話,算是報答你年前實心實意勸我自動辭職離開。你這人性格適合做實事,做大企業。我出來只有天地更寬,可你出來就不容易找到施展的舞台嘍。你還是找機會跟閔溝通,力陳利弊,該伏小就伏,別一身臭文人傲骨。我這話,你愛聽聽。來,拿支筆記一下我電話。」

  宋運輝真是沒想到,虞山卿出去後反而做人說話光明正大,後面說起他的倒爺計劃來頭頭是道,這又是與雷東寶不一樣的天地,估計與楊巡之類的小倒爺也有所不同。看來,以前在金州還真是憋屈了虞山卿,在金州的官僚體制下,虞山卿是高拜低踩,但在廣闊的市場體制下,虞山卿卻是靈活機動,一樣的性格,放到不一樣的環境,結出不同的果實。橘生淮北為枳。那麼他自己在這樣的官僚體制之下,以後會變得如何?宋運輝覺得自己已經變化很多。

  不過,宋運輝還正準備年後與閔廠長談談,與虞山卿建議的一樣,他不能繼續被動。不為別的,而是他實在不忍心看岳父老大一把年紀,為了他的事熱面孔貼人家冷屁股。他現在已經不大跟岳父商量前途的事,他覺得岳父的輝煌歲月已經隨著金州的改朝換代消逝了,別再讓岳父做力所不能及的事,他的事,他自己解決。

  程開顏看宋運輝與虞山卿說得那麼好,奇道:「你怎麼與虞山卿越來越要好?」

  「誰都不是大奸大惡。」宋運輝自己也有絲感慨。

  「可是,你們不是鉤心斗角過嗎?他以前多欺負你。」

  宋運輝禁不住笑,在程開顏的世界裡,黑還是黑,白還是白:「放心,我不會與虞山卿同流合污。對了,過完年,你答應我到夜校學日語的,書本呢?我前兒給你買的書本和磁帶呢?」

  程開顏立刻可憐兮兮地道:「我學英語行嗎?不懂你還可以教我。」

  「我學英語,你學一門日語,以後可以互補。回頭我有時間跟你一起學,別怕。」

  程開顏小聲道:「不學行嗎?我幼兒園又不用日語。」

  宋運輝只得稍微嚴厲一點:「不許偷懶,多學一門知識,多長一份智慧,學來都是你自己的。」

  「可我電大學的財務一點沒用。」程開顏只敢小聲抗議,也自知理虧,但希望最好還是抗議成功。

  宋運輝當然知道程開顏想的是什麼:「別偷懶。小引已經大了,再說爸媽也在,你有時間應該充充電,多看看書,別成天瓊瑤岑凱倫。沒有商量,開學就上夜校。現在條件夠好,夜校都開到總廠裡面來了。」

  程開顏好生頭痛,氣得敲了不講情面的宋運輝一拳,回頭找女兒玩。宋運輝老是不顧她的感受,不像她爸那樣好說話,又不是天下人各個都像他一樣學什麼都成。

  過完年,宋運輝果然盯著程開顏學日語,他再忙,也要早上抽出一些時間聽著錄音機跟程開顏的進度。晚上回來有時還得教程開顏幾個發音,程開顏尤其是記不清那些片假名。宋運輝有時候工作累,見程開顏屢教不會,不免有些火氣,可他才一上火,程開顏就開始眼淚汪汪,宋引跟著放聲大哭,於是一家人都指責宋運輝。程開顏後來條件反射,一看見日語就頭痛,就越從心裡排斥,越學不進去。搞得沒一個月,宋運輝心灰意冷地放手,反而他自己又跟著磁帶學下去。他一向是個有始有終的人,對於程開顏的不求上進,他挺無力。

  偏偏這時候梁思申電話里說起她從中學開始學起的法語現在已經能派上用場,說她作為醫院的志願者,現在可以幫助說中文和法語的外籍人士,休息時間常被捉差,很有成就感。宋運輝想到自己不思進取的妻子,無法不搖頭。

  而人們自春節後就開始傳言,能幹的虞山卿毅然辭職下海,更能幹的宋運輝既然與閔廠長關係不佳,估計更有下海的可能。宋運輝原以為不過是空穴來風,這金州總廠傳統就是閒著沒事幹,喜歡傳話。可沒想到不到一個月,三人成虎,竟影響到了工作。

  那是一次在技改組儀表小組的討論會上。宋運輝對儀器儀表不是很熟,他無法在儀表組做到權威,但他根據性價比選擇最終設計,一般做總指揮的思路就是如此。但在一種傳感器的選擇上,儀表分組的工程師竭力提議選用一種高級傳感器,而宋運輝卻認為配置過高,沒必要高配低用。那位儀表分組的工程師情急之下,指責宋運輝沒長遠眼光,不能因為自己很快將挪屁股走人,而只顧眼前好看。宋運輝當時直斥無稽之談,並強行根據綜合評分,選定他指定的傳感器。但沒想到這個會議傳出去,卻變成宋運輝面對責問無言以對。這種傳聞,極大地影響了宋運輝周圍從新車間帶出來的年輕鐵桿們的積極性。

  宋運輝心裡很煩,他需要傾訴,需要有個人做只進不出的耳朵。可他找不到那樣的人,他躥得太快,身邊都找不到可以坐下來說知心話的老友。程開顏倒是有兩隻忠實的耳朵,可程開顏提出的疑問只會讓宋運輝更加心煩得吐血。他這時倒是有點想念虞山卿,後期已知無法與他競爭的虞山卿一直與他同聲共氣,但宋運輝更懷念尋建祥,那個傾心相交的熱血朋友。

  偏偏這個時候程開顏還跟他鬧學不學日語,宋運輝情緒極差之下,雖然依舊能夠控制自己不說傷人的話,可眼光中無法克制流露出的鄙夷,令一向對自己與宋運輝的巨大差距極其自卑的程開顏異常敏感,導致程開顏經常對著已經扔下的日語書本哭泣流淚。鬧得宋季山夫婦這兩個息事寧人一輩子的老人一致認定是兒子欺負兒媳,要宋運輝不許再逼程開顏學日語,宋運輝真是無語問蒼天。

  程開顏回家找母親訴說,程母本來還生氣女婿不講理,可問到後來,女婿沒說一句重話,親家都幫著罵女婿,程母都不知道女婿錯在哪兒。可程母又不捨得批評自己的女兒,只有背後找宋運輝給幾句軟話,希望宋運輝對程開顏網開一面,不要要求過高。

  宋運輝在沉悶之中,決定突圍。找個夜晚,晚飯後敲上水書記的門。雖然這是他和閔的事,可程序走來,第一個還是得找水書記。

  水書記對於宋運輝的上門並不是很驚訝,水夫人開門迎進宋運輝,就笑著說:「你看,到底是小伙子,天還沒入春呢,就只穿單衣毛衣了。」

  「年紀輕啊,全總廠處級以上幹部個個皺紋白髮,就小宋一個鮮活。遇到什麼事了?最近技改這麼忙,你還有時間串門?這兒坐。」水書記家的沙發已換,換成不知真皮還是人造革的黑色沙發。

  宋運輝坐下微笑道:「是的,最近滿腦子都是技改,筷子常當鉛筆使。我才做這麼點小事好像就要嚷得全廠都知道似的,可見還是能力不夠。」

  「已經夠好了,你丈人老頭不曉得多滿意。小宋,開門見山吧。」

  宋運輝這會兒見水書記已經不同於剛進廠的時候,現在坐下說話已經胸有成竹:「水書記,這事還真是與我丈人有關。有些事我因為鑽在技改裡面,腦子沒法分散思考,反而考慮得少,可總讓我丈人為我操心,我真是過意不去。所以找上水書記,得麻煩水書記幫我開個結。」

  「嗯,你丈人年前就為你的事找過我。」

  「大概是同一件事。我本來以為這只是我的個人問題,可沒想到已經影響到我的工作。最近我工作中很為難,在設備型號選擇中,有時一言不合,有人會站出來直指我因為將離金州,對金州不再抱有感情,做事短期效應,只求應付眼前。我否認已經沒用,搞得我工作中極其被動。我想到水書記,當年我剛進金州時,水書記指點我直接下基層,令我收穫良多,很希望今天水書記再給我指點迷津,我該順應大家的議論,走,還是不尷不尬地留。」

  水書記有點驚訝地問:「有人當面指你對金州不抱感情?」

  宋運輝點頭:「是,而且第二天就很快傳出,我在會議上無言以對,草草收場,就這幾天的事。」

  水書記一時陷入沉默。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在背後操縱此事,何況是操持全盤的水書記。宋運輝跟進一步,又道:「我本來想有始有終,可是……現在看來,我有點一廂情願。」

  水書記沉默良久,才道:「小宋,你在金州幾乎所向披靡。你今天遇到的事,對於別人,可能坐上科長位置前已經遇到十次八次,可你幾乎一路順風順水,暢行無阻。這可能也培養了你的嬌驕二氣。我不給你指點迷津,我只告訴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你去,還是留,來回都是人堆,你在這兒躲避的事,在別處依然會遇到,你不可能一輩子一路順風。對不對?你好好考慮。」

  宋運輝原以為起碼能試探出水書記對他的一個態度傾向,沒想到水書記卻知心知意地說出這麼一席話。他不禁毫無深度地道:「我丈人也一直以為我驕傲,可真有這麼明顯?」

  水書記不由得笑道:「人不輕狂枉少年,你已經很不錯了,別想太多。不過你缺憾在經歷太少,有時候,挫折也是一本不錯的教科書。」

  宋運輝已經判斷出水書記要他留下,不過態度依然不明,水書記只是從他宋運輝成材角度考慮他的去留。但他還是被水書記的分析影響到判斷,他笑道:「水書記,我會留在金州繼續磨礪。」

  水書記呵呵一笑:「金州是個大企業,小社會,這個舞台相當鍛鍊人啊,我個人對金州充滿感情。好啦,這事揭過。你今天不來,我也準備這幾天找你。」水書記說到這兒,一張臉嚴肅起來,「小宋啊,現在國家對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要求越來越緊迫,像你這樣的人才,正是我們國家四化建設的生力軍,未來的絕對棟樑。但是我們這些老的,專業技術知識不具備,或者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已經被要求退居二線,讓道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唉——」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水書記,不知道水書記準備說出什麼來。

  水書記喝口白開水,繼續道:「小宋,你現在不僅應該在工作上起到先鋒帶頭作用,回到家裡,你也應該挑起大梁。我給你透點風聲,最近上面準備調整所屬企業的人事,我距離退休沒多少日子,位置還會保留,但是權限會被削減,你丈人會退居二線,到黨委任職。另有其他幾位老同志也會被調整職位。我跟你丈人是多年老友,我能料想他看到調令後會比你更吃驚。我希望你在這兩周拿出辦法預先安撫好你丈人,讓他認清這個社會趨勢,回頭不要因突然襲擊而情緒激動,引發高血壓。我也會想辦法,我們多年朋友了,可改朝換代,這是每一個老年人都無法避免的遭遇。你回家多做工作,現在,我們老年人要仗著你們了。」

  宋運輝驚詫得無言以對。岳父轉做黨務,那會意味著什麼?對岳父,必然是巨大打擊,對他宋運輝,無疑是釜底抽薪。

  送走宋運輝,水書記對老妻嘀咕,他沒想到閔行動如此迅速強硬,以前還真小看閔。這樣的閔,等他退休後會如何對待他?這樣的閔,靠日薄西山的程和閱歷有限的宋做牽制主力,會不會不夠?水書記不得不思考。

  宋運輝其實很想一拐走去岳父家,可不敢,他怕自己沒準備,被老於世故的岳父問出究竟,對岳父打擊太大。他只能先回家,考慮好步驟後才能行動。看來,很可能岳父才是那個被水書記奉獻出去激勵閔為他辦事的關鍵人物。而岳父,是遭他連累。想到剛才在水書記家裡差點被水書記感動,他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恥。眼下的情況是,手中毫無權力資源的岳父和他都被放砧板上宰割,他走,是逃避,留岳父在金州獨木難支。他留呢?他該怎麼做?該如何化被動為主動?

  而如今,看來真該是他挑起大梁的時候了,於工作於家。水書記這點說得沒錯。

  程開顏看著回家來的丈夫緊鎖的眉頭,很是小心地問:「你怎麼了?挨水書記批了?水書記罵人很厲害的,你別放心上。」

  宋運輝看看客廳里同樣關切看著他的父母,忙硬擠出笑容,道:「沒事,不是我的事。水書記還是支持我的。不過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書房想想,你們別理我。」

  程開顏一向知道丈夫考慮重大問題時喜歡一個人關在屋子裡想,這與她爸爸的習慣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腦子幾乎二十四小時運作,夢話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飯時間和少許閒聊時間,基本上就是悶在書房做事,程開顏已經習慣了。但程開顏敏感地感覺到今天的宋運輝有點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覺到了。因為小引已經被安排睡覺,有閒暇的宋母與程開顏竟不約而同地走去廚房,動手給宋運輝準備茶杯。

  宋母壓低聲音問程開顏:「你說會是什麼事啊?小輝這樣的臉色我從來沒見過。」

  程開顏搖頭:「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覺得小輝臉色很不對。媽,要麼你去問問他,他最聽你的話。」

  宋母道:「以前他最聽他姐的,現在都不知道他最聽誰的。你跟他一個廠工作,沒聽到點風聲嗎?」

  程開顏羞愧地紅了臉:「我明天問爸爸去。我們幼兒園與他們是不同系統。」

  宋母一向是順民,不會用強,聞言只好作罷,可心裡卻對這個兒媳失望。能讓她兒子小輝如此動容的事,在金州總能露出點風聲吧,這個兒媳竟然會不知道,但她還是把茶杯交給程開顏,讓程開顏去書房。

  宋運輝看程開顏進來,愣愣地看著她好一會兒,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熱水瓶想出去,才問了一句:「小貓,你爸以前好像最寶貝你,看見你就眉開眼笑,現在最寶貝小引吧?」

  程開顏不知宋運輝怎麼會問起這個,連忙點頭:「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煩的時候,只要帶著我出去走一圈回來就好了。現在是小引,要不是天還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過去玩。」

  宋運輝愣愣地轉著鉛筆,又是考慮好一會兒,才起身,攬著程開顏走到客廳,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媽,你們坐,我們商量件事。」

  想到宋運輝剛才問到她爸,程開顏很是忐忑地問:「跟我爸有關嗎?要緊嗎?」她一急,聲音不由得帶了哭腔。

  宋運輝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有事,好在水書記今天給我打了預防針,讓你爸有個適應期。你爸最近會有工作調動,這個調動對你爸來說可能是巨大打擊。小貓,我打算讓你帶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緒會比較容易得到緩解。但你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住回娘家,要麼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麼是我爸媽想家,回家一陣子。前者就別演戲了,我看還是選擇後者。爸媽,你們暫時回去一個月,可以嗎?我請假送你們回去。」

  宋家父母雖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不願意離開一手抱大的孫女,可人家親家出事,這麼大官給調動工作,而且看來是失權,他們怎麼都得犧牲下。宋母忙道:「行,我們也該回家看看了,不過我們又還沒老,我們自己會回去,小輝你還是忙你的。」

  程開顏眼淚汪汪地道:「小輝,爸爸究竟會怎麼樣?你知道爸爸最愛權了,水書記會把他調哪兒去?小輝,是不是很嚴重?你告訴我啊。」

  宋運輝嚴肅地道:「小貓,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須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你在我們自己的家裡儘管哭,但是去你爸那裡,你得逗他開心,你別比你爸哭在前頭,反而讓你爸操心。懂嗎?你爸級別不會變,享受待遇不會變,但權限縮小不少,這對你爸可能是很大的打擊。我讓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幫你爸放寬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調整策略,另想辦法。」

  程開顏忙道:「我會做到,我會做到。可是小輝,你得告訴我怎麼做啊,我怎麼辦呢?」

  「很簡單,你的口舌還不夠勸說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騷擾你爸,讓你爸分心,不能專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們全家都不夠勸你爸,你爸資格太老,看來只有你和小引能引開他的關注,小貓,看你的了。」

  程開顏拼命點頭,她當然要竭盡全力幫助爸爸,可她心中沒底,又是傷心又是急,只會狂流眼淚。宋季山一直沒說話,小心地看著一屋子的親人,滿心都是思索。

  程開顏睡覺時又流了好久的眼淚,又怕吵醒女兒,非常壓抑。她一個勁地問丈夫,會不會出大事,爸爸要不要緊,宋運輝都是給予否定答覆,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導工作。程開顏無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問一句,就給自己充實一絲信心,漸漸終於定下心來,在丈夫的懷抱中掛著眼淚睡著。

  宋運輝一時睡不著,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時間已經半夜,偷偷起身給睡貓一樣的女兒把一次尿,才又回來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訴岳父,想到自己該如何應對岳父調動後周圍環境的變化,更想到,他是不是需要更加主動。

  宋運輝因此難得晚起床了半個小時,沒時間再看日語,走到外面小院活動活動,而此時只有程開顏和宋引沒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出,輕輕貼著兒子耳朵問:「你岳父的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應該會吧?」

  宋運輝沒否認:「會,但不會太影響,我已經立足,而且我主要還是憑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現在回家,胃會不會給凍難受?」

  宋季山這才有點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媽住你家這麼多日子,你媽關節炎好多了,早上起來不會痛,我近一年都沒再吃胃藥。再說這都開春了,天氣一天天轉暖了。」

  宋運輝點頭,父親的胃,是他最大的心病,正是當年他高考時落下的病根。「我問題不大,你們也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小貓爸為人老謀深算,如果小貓沒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懷疑我是不是因為他失權而冷落小貓,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戲做圓滿了。還有……我還是送你們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腦子靈,你自己決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兒子沒大事,也就放下一百個心,因為他太信任兒子的本事。

  宋運輝當天上班就開始布局,先分別向一分廠和運銷處要求周六調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後當晚就把程開顏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進門程開顏就得伺候女兒睡覺,省得在程廠長面前露馬腳。宋運輝向岳父解釋,是因父母思鄉準備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開顏一個人忙不過來,厚著臉皮上岳父家搭夥,早來幾天以讓小引適應。程廠長自然是異常歡迎,還探頭探腦等著外孫女睡著了,好好進去「觀賞」一番,眉開眼笑的。宋運輝一直在旁攬著程開顏,給妻子打氣,程開顏總算是沒露餡。至於程開顏眼皮微腫的原因,宋運輝解釋是開顏重情,捨不得公婆。

  程廠長倒是一點沒有懷疑。宋運輝準備等岳父高興上兩天,周四再告訴岳父真相,周五觀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離開。他有了自己的計劃。

  但是從岳父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個人整整在宿舍區里散步近兩個小時。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有很多壓抑要宣洩,他還有很多計劃想與人商量,可是他現在必須獨立承擔所有。才知,原來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麼多。而今,一個人承擔起來,是那麼艱巨。他對未來設計沒有絕對把握,但時至今日,他必須做,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開顏的兄嫂。至於最終,那就成王敗寇吧,他孤注一擲。

  他感覺,今天的宿舍區異常地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輕問宋運輝,是不是真的準備離開金州,甚至因為頂不住壓力而罷手交出技改工程。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揣度,宋運輝心中的壓力一個小時甚於一個小時。他很忙,腦子本來已經全速運轉,可如今又要負擔那麼多雞零狗碎的雜毛事,他疲累的神經接近臨界。中午時候他沒回家吃飯,打電話給正在一車間倒班的師父,他跟師父解釋,他不知道哪來的傳言,那些傳言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師父保證,除非是上面下來調令,否則他能到哪裡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內貿,出去後當然可以照舊在全國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貿,出去後難道出國?他連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都沒有。師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幫他,師父說他也不信傳言,可聽到那麼多傳言後還真疑惑了,以為這麼一個少年得志的徒弟經不起壓力,受不得窩囊氣,衝動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師父說他會跟同事們解釋清楚。

  宋運輝又給新車間的前親信們打電話,明確指出他不是臨陣脫逃的孬種,他一向有始有終,壓力越大,他越堅守。宋運輝決定從自己曾經的大本營入手,從基層這個最大的群眾基地入手,瓦解對他不利的傳言。

  因為越來越多的傳言,岳父程廠長也打電話來約他晚上談話,宋運輝只好答應。也是考慮到小貓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能託付的,還真有點擔心程開顏在她爸媽面前露出馬腳。

  下午時,總廠總工辦和生技處,聯合一分廠召開一分廠技改工作臨時會議,讓宋運輝在會上通報技改工作進度。宋運輝心中奇怪何以在這麼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時間開這麼一個碰頭會議,等走進會議室,看到群賢畢集,如三堂會審,甚至還有已經退休的劉總工及另外一個技術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時候,宋運輝心裡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勢逼得屁股冒煙、筋疲力盡、四處滅火的時候,閔會怎麼考慮?等到兩周後他岳父程廠長的調令宣布時,閔最擔憂他如何反應。沖眼前這會議的陣勢,閔在擔心他撂挑子吧。閔必須建立強大的後備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氣發作,甩手不干。閔擔不起在他擔任主導期間,技改工作被延誤而造成重大損失的風險。

  可是,傳言為什麼又言之鑿鑿地說他對金州沒有感情隨時抬屁股走人?面對一會議室的金州最強技術人員陣容,宋運輝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終於明白閔的計謀。

  不錯,他不正是被這些傳言逼得四處滅火四處表決心了嗎?閔這是遣將不如激將,就是要用這種傳言的辦法逼他宋運輝為了名譽,為了心中一口氣,還得為了以後在金州抬頭做人,即使面對再大壓力,處於最低困境,也必須咬牙挺住,任閔為所欲為。閔這是一環套著一環,從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經給他挖好了陷阱。閔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壓制他,閔看見他,也是頭痛萬分吧。想到閔如此重視他,為了他這麼區區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管理人員如此費力地設謀布局,宋運輝心情大好。人被重視,總是好事,對吧?

  可閔也擔心萬一他宋運輝頂不住壓力做了逃兵,誰來接手技改工作的問題。一個副處級小年輕主導的工作,居然需要這麼多總們來接手,宋運輝心中更加愉悅,半年多來的鳥氣幾乎一掃而空。

  宋運輝冷笑著心想,閔既然如此抬舉他,那他也誓與閔周旋到底。

  宋運輝想得入神,沒聽見會議召集人已經說話完畢,該他說話。眾人都看著他入神地注視手中的鉛筆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麼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從冥想中招回,他這才開始偷工減料地匯報。現場有人錄音,有人記錄,而那些技術大佬也都是親自動手記錄要點。等他簡短介紹結束,與會眾人開始提問。宋運輝認為不要緊的,就麻溜兒地回答。認為要緊的,他當然守口如瓶,豈能讓閔的兩手準備得逞,他會一臉真誠地給對方一個軟釘子,說這個問題他還沒考慮,會回去認真研究。但一次兩次還行,多了,有人就會懷疑,責問宋運輝這也沒考慮那也沒考慮,他領導的技改小組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如此常規問題到技改中期了都還沒考慮。

  宋運輝不卑不亢地告訴大家,他運用的不是常規技改思路,就像一車間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規布局,大膽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和設備一樣,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國外先進技術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說是打亂傳統布局節奏,所以有些常規問題可能不用考慮,不過,對於領導們提出的問題,他回去會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得更加完善。

  劉總工當場提出異議,認為技改框架萬變不離其宗,他們問出的幾個問題都是進程中必須注意到的細節,他要宋運輝解釋現有技改方案實施的總體框架。

  宋運輝知道劉總工是個有料的人,在劉總工面前作假,無疑關公面前舞大刀,可是他豈能將他的總體布局攤給這幫別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筆記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記錄,海闊天空地侃侃而談他的技術管理理念。他這回沒偷工減料,也沒作假,但他把關鍵詞彙都用英語表達,所有記錄人員都是停筆不前,看著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達,他直言不諱,因為他看的都是英語書。眾人能聽懂鳳毛麟角,大多數知道宋運輝說得針對,卻又聽不懂全部,宋運輝說了等於白說,可宋運輝非常客氣地一直說到下班還意猶未盡。會議不果而終,但是宋運輝又非常真誠地請在場領導放心,技改工作進行半年來,一直順利,也歡迎各位領導繼續監督指導。

  離開會場,宋運輝幾乎是跑步回到技改組,抓緊時間檢查今天工作落實情況。等他檢查安排布置完畢,抬頭卻見劉總工與總廠現在的總工一起站在門口一直傾聽。宋運輝更是認定閔兩手準備的打算。他索性走出來大聲問前輩有什麼指導。劉總工注視宋運輝的眼神有些複雜,但只是說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離開。宋運輝這會兒也不客氣了,冷冷地說,他一個小小車間主任指揮總廠級別的技改非常力不從心,也害得領導們總不放心,只希望總廠儘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總廠決定,他立馬兒讓賢。一席話說得劉總工與新的總工異常尷尬,囁嚅而走。宋運輝冷笑著告訴組員,逼他走,沒那麼容易。他相信,這話會傳到閔的耳朵里,閔不正等著他這句話嗎?

  可宋運輝發覺自己全身亢奮著,連坐著都是憋著一股子力氣,而且還坐不住。他知道自己這樣的狀態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嚇死,他只好又拐去運銷處,將積壓下來的工作處理完,又發電傳要梁思申立刻決定合同,明天就給他回復。處理完那麼多事,他的情緒才稍稍平緩下來,回家吃飯,吃完飯去岳父家時,宋引已經等不住睡覺了。

  程開顏看見丈夫來,才終於鬆口氣,不用再獨立演戲。騙自家爸媽真難,她只能在父母問她為什麼老是神思恍惚的時候,解釋說因為擔心宋運輝。程廠長倒也相信,他也擔心,否則不會在親家回鄉之前還占用宋運輝的時間。

  因此,程廠長一見宋運輝就拉他坐下,但程廠長看來看去看不出宋運輝有什麼緊張慌亂。家裡人之間不須客套,程廠長直接就問:「今天下午的會議,是什麼內容?」

  宋運輝想起會議,就忍不住展顏一笑:「都讓我捉弄了。他們大概是想做兩手準備吧,那麼多高工圍著我發問,想問出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閔這麼心急逼你走?什麼兩手準備,明明是準備替代你。」

  宋運輝冷笑:「我能上他們當?我給他們上英語課。若都是一些「文革」後大學生工程師來聽著,我還真擔心被他們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們能聽懂?技改框架只有我一個人握著,誰也別想中途插手,否則我每天那麼辛苦親力親為地幹什麼。」

  「你別大意,金州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與新車間不同,技改的各個小項沒有系統性可言,實在是千頭萬緒,就算他們每個人成功接手一塊,他們之間也無法有效銜接。何況,能不能成功接手還是個問題。爸,其實閔也知道這個難題,劉總工不會不告訴他,劉總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劉總工老了,他沒我的精力,沒我的速度,劉接手的話,不知道一年後能不能改造完。閔知道只能用我,我從今天的會議看出,閔心中極端地害怕。他必須做好技改這個工程,一則是因為這是他調升總廠領導後的第一個工程,二則是我在系統雜誌上發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們的技改人盡皆知,他無法自行中斷,他不能讓工程在他手裡砸了。而閔最害怕的是什麼?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這點。他所有的行為,都只為逼我留。可我難就難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為這個技改工程涉及一車間,我不能辜負一車間上下對我的期望,還有,傳言已經給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愛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話,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說是不是?」

  程廠長聽著點頭,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輝,別激動,別那麼激動,看你兩眼珠都瞪出眼眶了。不急,我們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開顏難得看到宋運輝如此激動,說話說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讓他潤口,她真是擔心丈夫,爸爸已經那樣了,如果現在撐著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擔心歸擔心,還是由衷地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運輝自始至終是個高大偉岸的神人。

  宋運輝今天難得把最近幾天的鬱悶之氣吐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激動了,被岳父一說,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靜自己。

  程廠長考慮了會兒,問:「你說的有幾分把握?」

  宋運輝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懷疑看得透閔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劉總工。水書記估計也被閔瞞過。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廠長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來你得任著閔予取予奪了。」

  「不,爸,我昨天沒想到閔逼我留時已經想好一條對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內心深處的心虛來,我不能不抓住這個大好機會反過來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A肝,生這種急性流行病住院隔離不行嗎?我回家讓我姐夫幫我安排,他在縣裡有的是辦法。別人沒法因此指責我,但閔會心領神會,我今天已經把一絲意思甩給劉總工了。閔對我的動作越迫切,說明他內心越虛,我越可以利用他。他連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出,現在換我抓著他小辮子予取予求。我已經想到兩個條件,回頭繼續想幾個。昨晚我還沒十足把握,只想孤注一擲,但今天我不擔心了,看來閔比我心虛,他得任我予取予奪。」

  宋運輝說著又激動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緒化,都不管岳父插嘴,一徑滔滔不絕地講下去。程廠長卻是越來越少插嘴的舉動,最後變成定定地看著宋運輝說話。等宋運輝說完喘氣,程廠長也忍不住跟著長噓一口氣,靠著沙發深思。宋運輝喝幾口茶後,才又補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媽回家就會行動,你幫我再考慮完善。」

  程廠長點頭:「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層,咳,老了,看不清了。只要前提成立,你說的反將一軍,倒是能行,回頭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腳到什麼位置。」程廠長嘴裡自言自語,然後就嘀嘀咕咕,旁人都聽不出他講什麼。過會兒,才又道:「小輝啊,有件事你還得再考慮清楚,找出原因。按說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只要短時間內籠絡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範,他幹什麼要大動干戈?這後面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得太絕了。」

  宋運輝心裡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資格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岳父提起,他就順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書記家,水書記告訴我一個決定。也不知這個決定中有沒有水或者閔在其中的作用,但這決定出來後,肯定極大打擊我們的工作熱情。」宋運輝看看警覺起來的岳父,才又小心地道,「水書記讓我告訴爸,部里很快下來調令,爸可能兩周後調任總廠黨委副書記。」

  宋運輝說著,伸手從衣袋裡摸出硝酸甘油候用。旁邊安靜旁聽的程母驚住了,瞪著眼睛盯住宋運輝不放。程廠長更是一張臉忽地變得通紅,呼吸急促,嘴唇微顫。宋運輝忙踢程開顏,推她行動。

  程廠長終於在程開顏「逼迫」下回過神來,張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會兒,一張臉漸漸褪色,只是又變得鐵青。但後來無論程開顏如何勸誘引導,程廠長都是不說話,只有程母拉住宋運輝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宋運輝直說,說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政策原因一刀切,還是被他連累、閔為打擊他的勢力而釜底抽薪。

  程廠長沉默許久之後,才橫一口「媽拉個逼」,豎一口「媽拉個逼」,罵個不停。宋運輝到這時才鬆氣,拿眼神支使程開顏再抓她爸說話。程開顏搖著她爸的手臂,氣憤地道:「爸,水書記還說是你老朋友呢,小輝說了,關鍵時候朋友最會出賣朋友。虧他還好意思在我們家吃了那麼多飯呢,真不要臉。」

  程廠長又是狠狠一句「媽拉個逼」。還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從廚房找來酒瓶酒杯,送到程廠長嘴邊,又把一支點燃的香菸送到程廠長嘴邊。程廠長喝酒吸菸吃茴香豆,間隙時候繼續罵一句。

  宋運輝想了會兒,決定拿自我批判換岳父開口:「爸,禍都是我闖下的,如果我以前不為新車間的事與閔發生糾葛的話,也不會有今天閔緊逼我不舍的情況出現。如果我早在知道閔會上任總廠時就找他賠罪修好的話,他也不會今天一直視我為敵對。爸,對不起,我給你添大亂子了。」

  程廠長聽不下去了,這才開口:「狼盯上羊,因為羊肉好吃,難道也是羊的錯?」

  「可是爸——」

  「閉嘴,你後面的計劃都是為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則你有的是其他辦法跟閔作對。」

  宋運輝沒想到岳父到這時候還能清楚地看出他所作所為的背後動機,而且並不怪罪,他極其感動,更是拿話積極岔開岳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媽回家後,我會打電話到總廠請假,你們誰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給閔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給他時間權衡究竟是我未來的威脅重要,還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著閔上我家訂城下之盟,去割地賠款。」他到此頓了頓,看看岳父的臉色,才繼續道:「其間技改辦會大亂,他們找上你要人的時候,需要爸出馬應付了。但估計部里對爸的調令已經成形,想通過我的計劃來改變,比較難。」

  程廠長狠狠將菸頭掐死:「媽拉個逼,你狠狠做,給我出氣。」想了想,又拿酒杯指著宋運輝道,「你再添個條件,等你回來,要劉工出山,要好好抬舉重用劉工,要劉工每天在總廠辦公樓晃,噁心死水。」

  宋運輝忙道:「我會。還有什麼條件,爸想好了告訴我。爸,真沒想到,你這麼堅強,早知道我也不用擔心來擔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訴你。開顏最擔心,開顏知道這事後急得不得了,怕爸難過,一定要先搬來陪著爸,開顏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當然,爸爸一直對我最好。」程開顏一直膩在她爸身邊,又把一粒剝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邊。程廠長聞言拍拍女兒的頭,卻一針見血地對宋運輝道:「這是你做的安排,開顏嘛……早嚇得六神無主了。」

  程開顏被她爸說中,可她在她爸面前並不如在宋運輝面前講理,一時也不管她爸現在是重點安撫對象了,敲著她爸的肩膀不依,說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運輝準備的。程廠長被女兒揉成一團,雖然他現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點沒脾氣,騰出肩膀後背讓女兒敲個爽快。宋運輝也不勸,或許這就是治療程廠長情緒的最好良方。

  「可憐」的程廠長在家連脾氣都發不出來。但他還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與老伴兒在家裡生了一天悶氣,又把該罵的罵了個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兒做了一桌子菜,宴請宋家父母,算是餞行。宋季山真是佩服親家,出那麼大事,人家還若無其事的,可見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廠長周五上班,還主動找上水書記,心平氣和地說他接受組織安排,然後與水書記心照不宣地說笑。

  宋運輝周五將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張電報飛上他的直接主管領導運銷處處長案頭。上書:宋運輝A肝急症隔離病假一個月。這一招,打得閔措手不及,水在一邊冷笑看戲。A肝,這個時期轟轟烈烈的A肝,恰巧發生在宋運輝頭上,一點都不稀奇。

  06

  雷東寶春節從宋家回來後,心結打開。當然,他並沒無恥到急吼吼地就去找女人解決問題,參軍後部隊對他的教育影響猶在,除了他總是筆挺的腰杆,還有為人行事的規矩。不想結婚,卻去找女人,總好像有點思想問題。但雷東寶不再下意識地迴避韋春紅的飯店,節後有請客,又上門去。

  對於雷東寶的再次上門,韋春紅心裡奇怪,可一糰子熱情又死灰復燃。看到雷東寶與朋友們幾杯酒下肚後頻頻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得面熱心跳,特意上樓抿了抿頭髮,又取出一支變色唇膏,淡淡搽了一點口紅。

  飯後,郎有情,妾有意。雷東寶順理成章留下來,雷東寶甚至都不須暗示挑逗,送走客人後直接問一句「我今晚住這兒?」就得到了韋春紅的點頭允許。

  雷東寶這回是主動送上門來,早上起來,稍微感覺羞恥了一下,卻沒太大反應。只是起來發覺床邊沒他的衣服,才繼續窩被窩裡大喊一聲:「老闆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點沒想到會不會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作法。

  韋春紅很快應聲抱著一堆衣服上來,滿臉是笑地放到雷東寶身邊,看他起身,便扭轉身去迴避。雷東寶穿上身去,這衣服還是暖的,他雖然粗糙,可還是聞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氣。他不會光想只猜,直直地就問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韋春紅又忍不住笑,「穿得好髒,棉毛衫打了兩次肥皂,還沒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機了還沒洗乾淨?」

  「洗衣機哪裡洗得乾淨,一鍋髒水攪來攪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氣大。你以後髒衣服都拿來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兒口烘乾,很快的。」

  「不好,影響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節後生意一直不好,現在沒事誰還敢出來吃飯。你早上喜歡吃啥?雞湯青菜面,還是粥加包子?」

  「吃飽就行,哪那麼多講究。」雷東寶穿戴整齊,跳了幾下,渾身整舒適了,才又道,「褲扣是你幫我縫的?」

  「正好看見呢。」韋春紅這才掉轉身子,眉彎彎眼笑笑地看著穿著整潔的雷東寶,「常見你衣服穿得最邋遢,唉,都不像一個村書記。你今天如果不急,一會兒我給你量個尺寸,我住縣城,扯個布料方便。」

  「現在量,現在就量。」

  看到雷東寶龍行虎步地繞過床走過來,韋春紅不由得低下眼去,微紅了臉,扭捏地道:「現在空著肚子,腰圍量出來不准,往後做成褲子准暴扣子。」

  雷東寶也怪怪地看看韋春紅,面對著面了,才覺得沒話說,發覺昨晚燈光下看著韋春紅還好看,現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麼看怎麼粗糙。可又挺享用韋春紅對他的好,一時無話,轉身率先出門下樓。韋春紅後面跟上,這才敢放肆地看雷東寶寬闊的背,厚實的胸,山一樣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滿臉堆笑。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韋春紅去廚房燒雞湯青菜麵條,雷東寶從錢包里數出五百元來交給韋春紅,說這是給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韋春紅自己做幾件好看的。韋春紅說什麼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東寶掰住兩隻手,將錢塞進她口袋裡,厚厚十張五十元的。雷東寶心安理得地吃了滿滿兩大海碗雞湯麵,滿足而走。韋春紅送到門口,輕輕叮囑有空常來。

  雷東寶離開韋春紅,滿心都是怪異的感覺,不知道這種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關係算什麼,但雷東寶絕對不認為這是姘居,姘居太難聽,兩人在一起又沒礙著誰,雙方你情我願的,好像與別人不相干。但又絕對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當年是那麼喜歡抱著嬌美的妻子,可對韋春紅沒那感覺。

  但雷東寶並不是個宋運輝那樣喜歡想個究竟的人,心裡怪異就怪異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後來想起來就去一趟,摩托車一響,轉眼就到。韋春紅愛他,真是把他當寶貝一樣,再說最近A肝鬧得飯店生意不好,韋春紅就千方百計做好吃的補的給雷東寶享用。雷東寶卻並沒覺得太受優遇,對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計想拍他馬屁的人太多,反而顯不出韋春紅對他的好。只是,來了幾次後,心中那種怪異感覺漸漸消失,慢慢變得理所當然起來。好像韋春紅飯店就是他另一個窩。而韋春紅開著飯店,見過的人多,見過的世面也多,雷東寶說什麼她都能應聲兒,又是方方面面都把雷東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東寶即使有脾氣地來,她也能讓他消了氣地走。不知不覺地,雷東寶有什麼話,便與韋春紅商量起來。不再是原來的吃完晚飯上床,吃完早餐離開,兩人話挺多。但是韋春紅也聽到了她最不愛聽的話,雷東寶明確告訴她,他不會再娶。

  宋運輝來的時候,雷東寶對他一如既往。對於宋運輝的幫忙要求,雷東寶全力以赴,找上縣衛生局長幫他作弊。等宋運輝下火車,雷東寶叫車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地把病假條病歷卡送上。宋運輝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說也不怕不吉利,什麼都可以作假,哪有A肝這種事也要趕時髦的。

  等到了宋家,雷東寶拿出兩包煙打發走司機,進來幫忙拎水沖地,這才問拖地的宋運輝:「你電話里跟我說啥?你這是跟你們總廠副廠長鬧矛盾?鬧矛盾不會當面說清楚?搞那麼多花頭幹啥?你這人膩歪不膩歪?」

  宋運輝耐心解釋:「我跟你不一樣,我如果是光棍一個,遇到欺壓還不拍桌頂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說的,不行就天天上領導家打門去。可我現在不行,我岳家都是金州職工,我頂得住,他們頂得住嗎?只有迂迴一些,讓各方都獲得好處。」

  雷東寶鄙夷地道:「多不爽氣,你說你那些工夫,拿來痛快賺錢多好。為那幾張工資,值得嗎?」

  宋運輝嘆了聲氣:「總有一天會值,我不信那麼大規模的國有經濟會一直不濟事,我不信那麼不正常的腦體倒掛會持續。你聽說東歐蘇聯那邊的改革了嗎?」

  「不管,我們管好自己家的事。你來得正好,你還記得那個市電纜廠嗎?哼,春節後就一直停工,沒開門過,徹底被我打垮,你說,我買下那家廠,怎麼樣?」

  宋運輝見雷東寶不跟他討論國企的優越性,可他現在心頭有股氣,不說不快,於是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其實你別說我們工資低,我們前年以來漲工資幅度還是不小的,總體來說,比農村平均水平要高,當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帶頭人。」

  「那你怎麼還錢不夠用?」

  「我生活奢侈,呵呵。我的錢,很多花在精神文明建設上,我喜歡華而不實。說你的吧。」

  「什麼意思,你自己說舒服了,才輪到我說?」

  「你嗓門大性子急,我常讓著你,你偶爾不能讓著我?」

  「都是我在讓你吧?連你姐都一直要我讓著你。」

  「你什麼時候讓過我?都是我據理力爭。」

  還是旁邊宋母說了句公道話:「東寶一向說一不二,只有跟我們家小輝才有商有量。」

  雷東寶立刻道:「聽到沒?聽到沒?就你一個不講理的。快跟我討論電纜廠。」

  「你別鑽進那家廠拔不出來好不好?那家廠都一些老工人老設備,效率沒你登峰的高,個個都是磨洋工揩公家油的好手,那家設備生產效率也肯定不如你們登峰,你開了那麼多年村辦廠,總不會不知道好設備壞設備對成本影響有多大。那種幾十年沒換的設備現在能用嗎?維修都能賠死你。」

  「你話是說得沒錯,可你態度不能好一點?」

  「我聽你說那家廠就來氣,別鑽牛角尖,別意氣用事,行嗎?那種廠,你承包,還是買?買,等於買堆廢銅爛鐵;承包,你跟那幫工人以後有的是對抗,走著瞧吧。」

  「怎麼會是廢鐵?你看以前他們賠給我的那套電線設備,現在我們不還用著?」

  「好用不好用,大不相同。我剛在跟你說東歐改革你還不要聽,匈牙利有本書,講的是短缺經濟,什麼叫短缺經濟?就是我們國家現在這樣,大家加工資了,有錢,都想好吃好用了,可市面上東西沒多多少,所以什麼東西做出來都有人買,好的壞的都賣得出去,只要不憑票,還都能搶光,價格還一個勁地漲。可這現象不會持續太久,中央一直在計劃大上消費產業,今年我們系統的投資就比前兩年超幾倍。等這些新設備上馬了,市面上東西就得多了。我看美國的書里說,到時候群眾買東西,就得比較什麼東西好,什麼東西便宜,價廉物美的人家才買。產品便宜,取決於成本降低,首先是原料,比如說你進的銅線價格比人家低,你電線賣出去也能便宜一些。還有就是生產中用的水電人工等運行成本。運行成本低,又產生差價優勢,你就能比其他廠家多賺。再說回那家市電纜廠,那麼老的設備,動力部分單位耗電量不會小,而且老設備配備人工多,一個月開的工資比尋常的多,一樣的電線生產出來,它運行成本特別高,結果你說還哪裡賺?你現在那套舊設備混在新設備里,沒好好計算一下成本,誰知道它賺錢還是賠本。那家市電纜廠的就很明顯了,它全是舊設備,成本高,打不過你們,這才會關閉,它是國營企業也沒用,國家現在沒那麼多錢給他們。那樣一家賠本的廠你要來幹嗎?等著以後經濟不短缺了,你賠本?」

  雷東寶雖然放下手中活計,仔細聽宋運輝解釋,可依然聽得雲裡霧裡,裡面新名詞太多了。他毫不猶豫地道:「回頭你住我家去跟我好好解釋,別吊著賣的樣子。哎,你們晚上吃什麼?」

  宋運輝看看手錶,笑道:「急什麼,糧站關門還早。」

  「菜呢?菜有沒?」

  「有,金州帶了點來,放桌上。就知道菜場下午沒菜。」

  雷東寶過去一看,嚷道:「哪夠吃,自行車給我,我回家去拿一趟。」

  宋母正擦著樓梯,聽見了忙道:「東寶別忙,我看見後院雜草堆里長著幾棵青菜,等下摘來放個湯,管夠。」

  雷東寶這才作罷,自覺摘下牆上掛著的自行車,充氣了聽聽有噝噝漏氣聲,就拔出氣門芯換新的,再打氣進去,就沒聲音了。晚上吃了晚飯,雷東寶就騎著自行車回家。騎慣了摩托車,騎自行車真是慢出鳥來。而且自行車放置的時間長了,可能內胎老化,騎到家裡正好差不多泄完氣,騎得眼下胖乎乎的雷東寶那個累。

  宋運輝周日周一幫著父母清理房子後院,又教了一向老實巴交的父母金州如果來人「探病」該如何應付,周一晚上才坐上雷東寶的摩托車去小雷家。

  雷東寶的新房子,宋運輝還是第一次來,一進門看見四壁雪白,空空蕩蕩,就忍不住笑,這就叫大而無當。雷母看見宋運輝來,客氣得不得了,捧出體己奶糖給宋運輝吃。現在雷家錢多,她糖吃得飽,再也不用稀罕地藏著掖著了。宋運輝還記得以前陪姐姐買電視時姐姐低血糖暈倒,看見雷母拿出來的糖,心裡百感交集。

  那邊廂,雷東寶卻打開窗戶,大吼四聲:「士根哥,紅偉,忠富,正明。」其他什麼都沒有,卻在靜夜裡嗡嗡生出迴響。宋運輝不由得笑道:「急什麼,拿我當長工使啊,你這周扒皮。」

  雷東寶一點沒否認他的「惡霸地主用心」,笑道:「誰知道你能住幾天,不把你吃干榨盡了,怎麼能放你走?」

  宋運輝很是感慨:「一到你這裡,渾身都是幹勁,跟在金州完全不一樣,我在金州全憑良心做事。」

  雷東寶不屑:「這話我聽都不要聽,這邊好,你倒是反出金州?」

  宋運輝笑道:「又來了。金州有金州的好。在金州可惜是我使不上勁,我官太小,說話沒份,我想發揮,還得等別人發善心。這不,我跟領導鬧脾氣躲你這兒來了嘛。」

  雷母奇道:「你還官小?東寶說你都跟縣長一樣大了。」

  宋運輝客氣地解釋:「我們總廠級別高,連所在市市長也管不了我們。我這種官在總廠算得了什麼?就跟縣長走進省里一樣沒脾氣。」

  雷母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可也比東寶大。」

  雷東寶那大嗓門確實有用,這會兒小雷家四大金剛一個個進門,很快全部到齊。宋運輝與眾人握手寒暄,旁邊雷母看著心說,還真有幹部樣子。雖說她現在是小雷家太后,可她還是下廚燒水去了。幹部來了她不敢怠慢。

  雷東寶原先跟四大金剛說的是小舅子來,大家一起見個面說說話,聽一堂課。大伙兒還有模有樣地拿了筆記本來,卻見宋運輝手裡什麼都沒有,一起坐到八仙桌邊了,還是什麼講義都沒拿出來,心中有些納悶。宋運輝看出大家的嚴肅,笑道:「大哥一定要把我轟上台,其實我懂什麼啊,成本核算的事,士根哥最有數。我還是打個擦邊球,說成本管理吧。士根哥,你若聽著不對,請隨時指正。」他一邊說,一邊寫,主幹分成幾個枝幹,幾個枝幹又各自分杈,分解成更細的成本。「我目前先不就某種特定產品分解成本,我們先說一個總的概念。」

  士根最能聽懂,有點慎重地道:「我們……平時沒分得那麼細。」

  宋運輝道:「我們現在把成本分解得那麼細的目的,是方便研究我們產品的成本究竟產生於哪裡,繼而,哪個部位可以通過技術手段或者管理手段加以調整,以獲取更高利潤,就是賺更多的錢。否則我們只能在生產中得到一個籠統概念,哦,我可能人比別家多用了一個,那就減一個人什麼什麼的,這樣的成本控制沒法針對。又同時,我們可以通過對特定時間段內成本的核算,找出最近成本控制在哪兒出了問題,為什麼利潤降低或者升高,以後我們在管理中都可以做到心中有數。」

  正明年輕反應快,立即道:「有道理。」

  宋運輝繼續道:「現在我們把成本分解清楚,那就可以一項一項地解決落實成本的控制。比如這裡的原材料成本,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是偷工減料,最合理的辦法是利用負公差。積少成多,一筆利潤就這麼出來了。也有用技術的辦法,我們可以想想如何在保證質量前提下,控制電線外麵塑料層厚度。現在我們雖然做不到,但這就可以成為我們未來科技攻關的方向,正明你說對不對?」

  正明點頭,旁邊紅偉笑道:「有些事我們做是已經在做,可沒理論,被你一說,思路清楚起來。你怎麼想到的?你們國營企業到底是不一樣。」

  「不,這是參照美國管理書籍。金州……」宋運輝不由得嘆一聲氣。

  雷東寶聽了半天,到這會兒才發話:「這樣吧,你反正要在這裡住幾天,索性把我們所有產品成本分析一遍。」

  宋運輝一口拒絕:「我不懂你們的工藝和設備,沒辦法。」

  雷東寶對宋運輝沒轍,只好兩眼盯住士根。士根猶豫地道:「理論上應該是可行的,其實以前我們磚廠的考核也是分解得那麼細。可是……這不得增加好多人手嗎?書記,你看呢?」

  忠富卻搶著道:「我看這人手該添還是得添,先算出一個標準數字,以後照著數字做。像我養豬場我專門弄了兩個人算飼料成本帳,否則豬這東西多餵浪費少餵不長肉,怎麼都不對。小輝這辦法細,比我原來想的糙辦法細多了,我回頭就照著這辦法再去核定成本分解圖,回頭……小輝,你幫我看看這樣成不?」

  紅偉最滑頭,笑嘻嘻道:「忠富,你該叫宋處。」

  「咳,叫順了,叫順了,呵呵。」

  雷東寶當即拍板:「你們趕緊去做,做出來的什麼東西快給小輝過目,三天。」

  宋運輝笑道:「不是跟你說了我得住上一陣子嗎?」

  「你每天忙得打電話都兩隻聽筒一起上,我不信你們領導肯放走你一星期。」

  宋運輝幽幽地道:「你以為金州是你小雷家?金州就像一條大鯨魚,尾巴挨別的魚咬一口,它起碼十天半月才知道痛,又得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反應。」

  雷東寶卻笑道:「這是條好魚,好魚啊,你能在我這兒越多待我越高興,你就當在我們這兒休養。忠富,明天你找剛殺好的豬拿個後腿來,小輝他們這種城裡人每天吃的都是冷氣肉。」

  宋運輝真是哭笑不得,他心裡,既不想閔反應太快,太快的話,閔還沒吃足苦頭,不會答應他的苛刻條件。可也滿心希望閔的反應時間別太長,太長……這中間就不知道會出現什麼變數了。他只有把這些焦慮都壓在心底,繼續與小雷家干將們熱火朝天地討論。

  07

  閔廠長與劉總工談後,劉總工依然說沒人能接手宋運輝的工作,包括劉總工自己。但他並不死心,不信一個人的作用能頂得過一個團隊,他指使繼任劉總工職務的新總工暫時接手宋運輝的工作。當即下面傳出風言風語,說一個總廠副廠長級別的總工接替一個分廠車間主任級別的工作,這明擺著要麼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要麼是以前欺負人小宋老實,總之總廠的安排大有缺陷。

  閔廠長性格強硬,對此聽而不聞,可總工卻是如坐火山口。做好,是應該;做不好,面子丟大了。

  總工本就因為劉總工的預言而忐忑,等坐到宋運輝的位置上,聞著桌子椅子消毒後的怪味,幾乎五分鐘接待一個來電或者來人請示匯報,一天下來,總工被消毒水嗆得頭昏腦漲,臉色煞白,滿腦子都是技改內容打亂仗,腦漿似乎如翻滾的熱粥,咕嚕咕嚕直響。

  總工自知力有不逮,可總是心有不甘,更不願向上推脫,讓人輕視。總工抱著一絲僥倖心理想,或許,只是因為他第一天接手技改工作,不熟悉,才會千頭萬緒抓不出個脈絡。他想,設備還是那個一分廠的老底,他年輕時閉著眼睛都能在車間裡走,如今技改,而不是一窩端,就那些設備,能逃到框架外去?

  總工這麼一想,心中便有了線索。下班回家,根據設備走向,將所有技改工作條塊分割,然後將白天接觸的那些攪得他腦子一鍋粥的問題歸類填寫。一晚上坐下來,他心裡有了點自信。第二天早上閔廠長特意跑來關心技改的問題,他能自信回答:正在進入狀態。閔廠長自然是高興,心說原來是劉總工估計得太過保守。也難免,老年人,尤其是老年技術人員,最容易犯過於保守的通病。

  唯有程廠長了解情況後心中焦急。可再焦急,他也只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如果女婿聰明反被聰明誤,那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要宋運輝立刻解說沒有A肝這回事,立刻回來搶回總工的工作。這會讓宋運輝一輩子成為系統內的笑柄。程廠長越來越感覺女婿有走鋼絲之虞。總廠人才輩出,哪可能少一個宋運輝轉不下去。宋運輝是太順致、太狂了,以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程廠長後悔當時因為自己也是生氣,沒勸阻女婿走這著險棋。

  他中午回家,給雷東寶家打電話,告訴宋運輝此事。宋運輝聽了也是擔心,但他還是安慰岳父:「爸,我最願意看到總工接手的時間拖長一點,問題暴露得徹底一點,攤子搞得難收拾一點。如果總工一上來就說幹不了,而不是如今的亂彈琴,技改工作就不可能生出太大亂象,閔不會跟我太多妥協。」

  可是,放下電話,宋運輝還是思考很久,估摸總工究竟會做些什麼。他心裡最清楚的是,即使他走鋼絲成功,回到金州,那一大堆爛攤子,收拾起來也夠他頭痛,也可能無法收拾,毀他在技術界的名譽不說,閔還可以推翻城下之盟。他把閔逼上懸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逼上懸崖。可非如此,他能忍受處處被動挨打?不,他做狗崽子時都不肯。他心裡清楚,他只有華山一條道可走,可依然難免等得滿心忐忑。

  此時,整個小雷家的人都忙,雷東寶去市里跟人談事,四大金剛各有工作,只有他一個人最閒,拿著梁思申寄來的書學習。梁思申自從上大學後,特別是做了跨國貿易和炒匯炒股之後,寄來的書越來越精彩,有些書梁思申自己也看,常常一本書里夾著許多她自製的書籤,說明自己的感想。宋運輝以前知道這些是好書,可惜他時間太少。現在終於可以有大塊時間,卻心不在焉。

  他放下書走出去。不得不承認,小雷家如果沒那股子臭味繞村,眼下桃紅柳綠,著實美不勝收。村道河堤的樹長大不少,正齊齊吐著新綠。遠處的山上,是層層桃李花,山下田間,是小小紫雲英花鋪就的氈子,還有星星點點的油菜花開始嬌黃。不像金州,也是臭,化工企業特有的臭,但看不到那麼天真的春意。農村的春天是那麼絢麗,一如它的經濟。

  只是那河水,顏色曖昧地渾濁。

  宋運輝稍走走便回來,才能靜下心來繼續看書。雷母旁觀著心說,他們宋家人怎麼都喜歡書,做弟弟的更不得了,看的都是洋文啊。雷母都不敢接近宋運輝,就像不敢接近老徐一樣,她感覺這兩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氣。宋運輝絕想不到自己給雷母造成困惑,他依然專心看他的書,不知疲倦地看。但心中總是有一塊地方,一直隱隱地抽動,提醒他頭頂還懸著一把不可知的利劍。

  等待的時候度日如年。宋運輝這個人從不吸菸的,三天時間,從周二到周四,整整吸掉雷東寶放著待客用的一包香菸。吸得嗓子發癢,聲音沙啞。雷東寶還是不能明白,宋運輝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幹什麼,而且這辦法據說還自傷,不,自殘。雷東寶說,爽快點,拍桌子跟廠長吵一頓,有話直說,老大一個男人又不是沒地方去,死守那金州一百多塊錢幹嗎?

  周四晚上,岳父每天打電話來的時間,卻一直沒有電話來。宋運輝吃完飯後與士根、正明研究登峰廠的考核,可眼睛總忍不住往電話和手錶上瞄。雷正明年輕好新奇,看著宋運輝的手錶越看越歡喜,笑道:「宋處,你的手錶借我看看,真派頭。」

  宋運輝把手錶摘下交給雷正明:「國外的。」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起身撥電話去岳父家。他的事,猶如點燃的引信,時間每過去一小時,離爆炸越近。

  那邊,接起電話的果然是他岳父,但是他岳父接到電話,才聽他叫一聲「爸」,就鎮定自若地說一句「又打錯了」,便把電話掛了。宋運輝猜測,毫無疑問,家中有人。而且那人,估計不是水,就是閔。

  終於金州有了反饋。任何的反饋,都比沒有反應要強。宋運輝心情由焦慮,變為急切。雷東寶看得真切,奇道:「幹嗎啦?屁股生疔瘡了?坐穩點嘛。」

  宋運輝果然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接近九點半的時候,雷東寶家的電話才響,雷東寶接的電話,可是宋運輝看到雷東寶的臉色大變,變得煩躁,說句「沒空」,就擱下電話。宋運輝一顆提起的心無奈地放回本位。士根卻是隱隱猜到打來電話的是誰,小心看了一眼宋運輝,拿話引開大家的注意力。

  宋運輝不疑有他,因為第二個電話緊接著又來。雷東寶以為又是韋春紅,板著臉接起電話就道:「幹嗎?」

  那邊卻是程廠長:「小雷嗎?我小輝岳父。」

  雷東寶立刻道:「你總算來電話了,你再不來電話,小輝屁股快磨出血了。」

  宋運輝忙跳過去搶來電話,急切地問:「爸,剛才誰來了?」

  「你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兩個人,一個前總工,一個現總工,說想去探望你,我跟他們說,還隔離呢,去了也是看個醫院大門。他們支持不下去了吧,你直接領導還沒要求探望,他們急什麼。我最不明白的是老劉蹚什麼渾水,這人年紀大了,經不起人家幾句吹捧,這回老命面子都豁了出去了。」

  宋運輝終於撐不住放聲大笑:「他們撐不住了。」

  程廠長卻嚴肅地道:「你別高興太早。目前撐不住的不是閔,今天技改組開會,閔主持,任命老劉為技改工程總指揮。對你有利的一面是,你的水平被認可,現在大家都在看兩個總工的笑話,說兩個總工不如一個車間主任,笑話傳得沸沸揚揚。但任命劉,劉又肯上任,讓我看到事情大大不妙。你說,閔到時候會不會把責任往劉身上一推,他自己金蟬脫殼?劉反正已經退休,做不做得成技改,最多影響名譽,與前途無關,劉只要肯擔著,技改如果最終拖了時間,總廠損失再慘重,也與閔沒太大關係了。可是你,你A肝總有好的時候吧?」

  宋運輝聽了呆住,他沒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閔會使出這麼一招。如此一來,技改失敗對閔的地位威脅減小,閔還肯接受他的城下之盟嗎?

  程廠長料想得到宋運輝的驚詫:「你現在開始好好想想,有什麼辦法可以把水攪渾。」

  「難。」宋運輝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了替死鬼,水攪得再混,有什麼用?」

  「總有辦法的,你好好想想。」

  宋運輝沉吟會兒,道:「下星期,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按說A肝十天左右可以解除隔離,下周我應該是可以被送回家休養。劉老總,他折騰得起,就讓他折騰。沒見過這麼不甘寂寞的人。」

  「好吧,先這麼打算,邊打邊看。」

  宋運輝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大哥你看,我說要在你家住不少時間吧。」

  「愛住多久住多久。我還想你不走呢。」

  宋運輝點點頭:「情況看來變得糟糕,七成可能,我會長住下去。」

  「我歡迎,你丈人家怎麼處理?」

  「這是我最大的問題。我想想。」宋運輝心說,他現在如果回去,事情只會變得更糟。

  士根與正明都聽著兩人的談話,這才明白宋運輝原來工作上出了問題。尤其是士根心想,這人小小年紀還真沉得住氣,前幾天一直沒看出來。士根與正明都識趣地又稍微討論幾句,告辭離開。宋運輝煩悶地抽出一支香菸,到門外去抽。雷東寶本來準備去睡覺,看著小舅子這樣,不忍心。可又不喜歡宋運輝處理事情的方式,沒法勸解,怕自己火氣上來先與宋運輝爭起來。可終於還是沒忍住,等宋運輝掐滅菸頭進來關上門,他不耐煩地道:「直接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別不死不活吊著。看你樣子,好賴都是個出局,不如做得痛快點。」

  「再說吧,我這幾年確實很累,也該好好休個長假。白天你又去市里幹什麼?這幾天跑得忒勤,懷疑你這人愣是不肯放棄市電纜廠。」

  「管好你自個兒。」雷東寶走上樓梯,可還是被宋運輝問出興趣,「我去二輕局,你知道他們怎麼說?」

  「國家財產,不賣!」

  「我能那麼容易放手?我什麼時候成的軟蛋?」

  「我哪知道你什麼時候成的軟蛋。你別又提出承包吧?」

  雷東寶得意地道:「你總算不笨,我更不笨。我跟他們提出,我買設備。」

  宋運輝一聽,擦著雷東寶走上樓去:「正明和我已經算出來,你們那套舊電線設備基本不賺錢,能耗太高。」

  雷東寶「哼」了一聲,志得意滿地道:「你看我的,我比你聰明,更比你乾脆。」

  「未必。」宋運輝拿著書走進那間老徐來時住過的房間,正想關門,雷東寶卻心癢難搔地道:「二十五萬,你說值不值?」

  宋運輝大驚,他向正明諮詢過市電纜廠的設備,為的就是可以在做雷東寶思想工作的時候言之有據,可聽到這麼一個價錢,他無法不吃驚,站在門口進退不得,看著揚揚得意的雷東寶道:「二輕局以為賣廢鐵啊?」

  雷東寶得意地嘿嘿一笑,卻是故意不答,轉進自己房門,他才不關著門睡覺,他睡眠好得很,不怕吵。

  宋運輝前思後想很久,想到雷東寶對市電纜廠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結,想到賣廢鐵一樣的價錢,走到雷東寶臥室門口,問道:「你沒做手腳吧?」

  雷東寶滿不在乎地道:「否則哪來廢鐵價?」

  宋運輝擔心地說:「你這價錢明顯不合理,太明顯,會出事。」

  雷東寶還是嘿嘿一笑:「天知地知。」

  宋運輝想說什麼,可終於沒說。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合理對待,想到虞山卿反出金州後的如魚得水,他本來想勸雷東寶的做人道理到了嘴邊,卻無法吐出。誰比誰更適合生存呢?大自然的法則,就是適者生存。他是不是太異類?他耳邊不由自主響起那首一看到便震撼了他,一眼之後便無法忘記的北島的詩:「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當時看的時候,直呼痛快,但現在隱隱想到,北島寫下這四句的時候,他在懷疑吧。

  雷東寶本想與宋運輝辯個明白,教育教育這個只知道想,不懂得做的妻弟,可見宋運輝好一陣沒有回答,禁不住奇道:「嚇傻了?」

  宋運輝被雷東寶的大嗓門喚醒,怏怏地道:「沒有,或者是你做得對。現在前面機會很多,可道路狹窄,或許……狹路相逢勇者勝。」

  雷東寶不是很懂宋運輝的意思,但他作為姐夫,還是很負責地扮演姐夫的角色:「你呀,少想多做,或者邊想邊做。否則,等你想好,好東西全讓人家手快的搶光了,你再想有什麼用?」

  宋運輝有些感慨地嘆了聲氣:「對,什麼謀定而後動!晚安,我再想想我該怎麼做。」

  雷東寶聽著只會躺床上翻白眼,他說了半天都是白說,此人竟然還是要想想,他真想找什麼砸醒宋運輝。

  宋運輝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沒想該如何應付金州的事,他回想從小走來的路。他的腦袋裡,「我不相信」與「我懷疑」交替輪迴。他該如何更好地立足?他是不是該更多地改變自己?

  雖然劉總工精於技術,可因為已經脫離基層久遠,他可以做到很好的宏觀指導,可是要像宋運輝剛下基層時一樣,每個非標件都有測繪圖紙的傻事他畢竟沒做過,即使做了也已經概念模糊。偏生這種技改的事,是無數毫無先例可循、毫無系統化可言的雞毛蒜皮湊起來的一項龐大工程,面對這一地的雞毛蒜皮按部就班地需要前進,需要銜接,需要拍板選定,劉總工感受到了什麼叫艱巨,這個工作量,巨大。

  他接手了,他一開始上來處理的幾件事,確實獲得技改組成員的擁戴,首先是因為大家本來就敬重他,其次是因為他確實有料。但是他處理工作的速度與宋運輝大相逕庭。因為不熟悉,他需要查閱資料,深思熟慮後,才能得出結論,因此宋運輝一天能處理五十件事,他只能處理五件,連宋運輝都得經常加班,他更是拿加班當家常便飯;其次,兩人的工作方式也大有不同,宋運輝年輕彪悍,也因為確實心中有料,傾向於一言堂,而劉總工經歷多年運動,習慣於通過群眾表決為自己掙得保護傘。因此更是拖後進度。

  劉總工一來是感激於閔廠長這個後輩的器重賞識抬舉,二來也是為他自己的愛好和榮譽,他傾力而為。可他到底是那麼大的年紀,精力與以往已是大大不同。接手的前幾天,在現任總工的協助下,還算勉力應付,可他自己心裡明白,進度被拖延,他身體有些吃不消。但很快,有些他不熟悉的東西也開始追著他要結論,那些進口設備,劉總工能看得懂俄文,也能稍稍看得懂英文,可此時臨時抱佛腳才開始看說明,哪裡還來得及;再說,宋運輝記性好,又是一開始主持技改,許多事情可以想都不想地脫口而出,都不用留下什麼資料備查,於是劉總工遇到很多事都是一頭霧水,不得不召集人手從頭演示一遍,以獲得概念。本來,半路接手一件工作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何況接手的是一個快手加熟手的工作。進行到一半的技改工作,已有自己的生命,有時已經是工作推動著相關人員的行動,包括指揮者的運籌。

  劉總工一心鑽進技改里,吃飯睡覺的時候,滿腦子也都是技改。吃飯,都是家裡老伴送飯到辦公室;睡覺,得女兒掐著時間把他從辦公室拖回家,否則老頭鑽在工作里忘了時間。可這樣的高強度,劉總工支持幾天還行,三天下來,老伴兒不讓了,這不是要老命嘛。老頭失眠了,便秘了,頸椎病犯了,老伴兒和女兒們都急得不得了。而對於劉總工而言,最要命的還是失眠,白天腦子運動得太緊張,睡下時依然猶如繃緊的弓,無論如何輕鬆不下來。失眠的人記憶差,反應慢,不出三天,劉總工的工作進度開始減緩,對那些拉著警報闖來的匯報反應遲鈍。

  有把年紀的技術人員尊重劉總工,可此時也難免怨聲載道。而那些年輕的,從沒在劉總工手下受過震懾的,則是開始不服,甚至抵制。技改組裡一邊倒的怨氣,可還是分成兩派,一派依然願意理解劉總工,一派則開始給劉總工製造麻煩。

  然而,特殊歷史原因造成的技術斷層,讓那些有把年紀的中年技術員中氣不足,尤其是面對有正規大學文憑、理論知識紮實、英語水平正符合技改要求的如雨後春筍般冒尖的年輕人,他們很多選擇退縮。他們雖然願意理解劉總工,可他們沒聲音,這一派氣勢嚴重不足。反之,那些年輕的卻是聲勢如虹。幾年下來,年輕的因為技術掌握得快,尤其是從新車間玩過德國設備出來的年輕技術員更輕視那些不求上進或者基礎很差的中年技術人員,年輕人又是本性蔑視權威的,他們看不慣劉總工所謂慎重的工作方式,認為是落後,而如今劉總工無法及時回答他們的訴求,有些人更是當場就責問劉總工到底懂不懂。這讓劉總工一個老知識分子的自尊深受重創。而更大的打擊,還在於這些年輕人口無遮攔傳出去的評價,他們都說,再來兩個這樣的總工也沒用,技改還不如暫停,等宋處養好病回來再繼續,否則只有被這幫老傢伙搞亂,宋處回來更難收拾。劉總工更是失眠,幾天下來,面無人色。

  連程廠長都沒想到,局勢會迅速走向如此戲劇化的地步。他不得不在心裡重新審視女婿的工作能力,難道,如今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了?想到當年新車間組建時宋運輝的工作量,細細分析下去,還真是一個頂仨,能力非老年人可比。看來他前不久也是沒意識到這個特定時期年輕人一往無前的崛起,又估錯年輕氣盛的強力反彈,才會估錯形勢,給女婿頭頂澆冰水。如今看來,即使劉總工的身體能頂住,下面的小年輕也不幹了。這樣的局勢,閔又將如何應付?程廠長都覺得有些難。他估計,閔千算萬算,也漏算現在年輕人的力量。

  如今的局勢,已不是拖延幾天進度,默認一些損失,卻還能完成的問題;如今的局勢是,事實迅速表明,劉總工無法擔當指揮。

  劉總工適時地病倒了。確切地說,劉總工病而沒倒,可他家龐大的娘子軍不幹了。都是一個總廠進出的人,老頭子可以不甘寂寞,冒死上陣,女兒們可都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再加如今兩個總工不如一個車間主任的嘲笑越來越多,大家也全都相信。女兒們氣憤於老父親的不知進退,一致決定,將已經累得老眼昏花的劉總工軟禁。都退休的人了,幹嗎那麼拼命。而且,退休的人又何必搭理什麼組織不組織。

  閔廠長措手不及。

  程廠長把戰況告訴宋運輝的時候,宋運輝卻已經沒了開始策劃時赤膊上陣的咬牙切齒的勁頭,就算是他算無遺策,百發百中,可又如何?贏了,可本質依然是掙扎。因此贏了,也只是暫時。而且這種內耗,又有什麼可喜?幾天大喜大悲,他已經冷冷地跳出自身身份局限,以旁觀者的清冷眼光看待與閔的較量,他看清了較量的本質,他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

  因此,在獲知劉總工病倒的第二天,星期二,他就主動打電話給技改組,用他被香菸熏啞的嗓子告訴當時接聽電話的女科員,說他已經被解除隔離,住回自己家裡,以後工作上有問題直接打他電話。他不再消極等待。可他那是主動嗎?宋運輝並不以為自己主動了,他深深感受到個人面對那個體系時的無力,他能做的只能是適應那個體系,遷就那個體系,才能存活於那個體系。他似乎離他的心越來越遠。

  很快,技改組新任副總指揮被現實架空,而雷東寶家的電話則成了發燙的熱線。

  程廠長反對無效,只好聽任女婿在沒取得閔的態度的前提下局部恢復工作。而更沒想到的是水書記。水書記一直認定宋運輝的A肝是造假,因為這事情來得太巧,而他又恰巧了解宋運輝的牴觸情緒。他等著宋運輝揭竿而起,而後,他會從中周旋,以閔受制於技改工作停滯的名義,打著為閔脫困解難的旗號,將宋運輝提升到一個合適位置,一個閔更難打壓的位置,事實造成他離任後,金州內部的兩岳對峙。他相信,宋運輝在積累上不是閔的對手,而在技術和外務上,閔卻是拍馬難及。一個非一人獨大的團體,才有他水書記退休後可以盡情發揮餘熱的可能。但是,宋運輝卻忽然取消對峙,放棄已經取得的優勢,水書記一時想不明白,宋運輝是傻了,還是他原本把宋運輝想太高明了,人家是真的A肝,真的不得不放棄工作?

  如此一來,他水書記還如何從中周旋。

  閔廠長更是無比驚訝地注視著宋運輝的舉動。他也認為宋運輝的A肝來得太「恰到好處」,其中緣由不言而喻。他原本已經在打算該怎麼與留在廠里的程廠長談判,他可以做多少妥協,沒想到,宋運輝卻打來電話,恢復工作。他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宋運輝到底是真病假病。他當天什麼都沒說,只按兵不動,關注技改組在一條熱線的指揮下,開始恢復正常工作。但閔廠長心頭卻更覺壓力,那來自一種不可知的,他無法主動操控的局勢。

  宋運輝的忽然回歸,徹底打破輿論對宋運輝之病的猜測,總廠這個小社會的輿論極速發酵,一時把宋運輝的形象粉刷得完美無比:一個無私工作的年輕人,一個技術高超的年輕幹部,一個富有責任心的優秀領導人。而這等高大形象,襯得眾人心知肚明的宋運輝對立面閔廠長極其蒼白。所有有關宋運輝要逃離、不負責任的傳言頃刻消失。

  閔廠長覺得無比被動,而更被動的是,他吃完晚飯時接到宋運輝電話。

  閔廠長聽到幾乎辨不出來的宋運輝的沙啞嗓音,極端震驚,幾乎是憑本能才說出一句很合門面的話:「啊,小宋,情況還好嗎?聲音好像不大對勁啊。你現在住哪裡,我過去探望。」

  宋運輝卻是有備而來,他是經過了一周的思考,一周的精心推算,一周的下定決心,還有整半條的香菸,他胸有成竹:「閔廠長,本來應該立刻跟你聯繫,可早上先打你電話時你電話忙,於是先打了技改組,後來電話就一直沒放下過。我現在住姐夫家,麻煩請閔廠長打我這個電話吧,這是私人電話,總讓我姐夫為我出長途費不大方便。」

  宋運輝這個有些小氣的要求讓閔心裡稍得寬鬆,比較情願地按照宋運輝給的號碼回撥過去:「小宋,解除隔離了?精神還好嗎?聽聲音好像還不是很好。」

  「是,昨晚回的家,病房住不下了。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個意外,對不起,閔廠長,很影響總廠工作布局。可我暫時還不能恢復正常工作,比如今天稍微忙碌一點,沒睡午覺,精神好像就不如住院的時候。」

  「啊,對,不能急,不能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應該好好養病,早日康復才能早日回來工作。」

  「我本來也是這種打算,想努力休息好,早日可以得到醫生允許回到金州,即使暫時不能正常上班,也起碼能就近操個心做點事。可昨晚回來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從岳父那兒得知技改工作進行得不容樂觀,而更讓我擔憂的是有些傳言,說我假借A肝要挾閔廠長。我分析了一下,傳言還真有三分道理。所以我不敢懈怠,無論如何都得即刻恢復工作,也算是表明一個態度,我宋運輝不是那種人。」

  閔廠長清楚宋運輝準備跟他攤牌,但不清楚宋運輝攤開的牌會是什麼,他依然覺得異常被動。他想,會不會是宋運輝看到他的極端困境,先拋給他一點甜頭,讓他進一步明白宋運輝的威力,然後跟他談那種讓他無法接受的條件呢?但此時,他也只能呵呵一笑:「當然,你是個很好的技術人員,一個好的技術人員是不捨得親手傷害自己一手運作起來的工程的,懷疑你的人是別有用心。」

  「我很感激你的理解。不過我昨晚想了一夜,也覺得傳言有一定道理。傳言即使對我現狀反映有誤,但不能保證,未來哪天我真鬼迷心竅做出不上路的事情。我想了想,目前情況下,傳言把我說成是閔廠長地位的挑戰者,言之過早。但現實是閔廠長正當盛年,而我又是年輕需要發展空間。我有一點可以肯定,以目前輿論煽風點火,竭力挑撥離間的勢頭看,未來即使我沒野心,也會被輿論催得暴跳如雷,做出影響團結的事……」

  閔廠長心說,來了,果然來提這事,而且是咄咄逼人。閔廠長冷下臉,心中冷笑,小子,一點迂迴都不講,也太不把他姓閔的放在眼裡了:「小宋,你這種想法,我只能說你太超前太荒謬了,你不是胡鬧的人,我不是武大郎,我們現在就能坐下來攤開說話,未來能發展到什麼地步呢?」

  「還是謝謝閔廠長的理解。我可能杞人憂天,但考慮到未來事實存在的可能競爭關係,和你了解的,我比較犟的牛脾氣,我不願意看到我未來與我的老領導鉤心斗角,你死我活,無謂消耗實力,更影響感情影響關係。我不願意。傳言提醒了我,我想,我應該採取措施,阻止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發生。我想請閔廠長幫忙,技改後,把我調離金州,調到其他沒有年輕有為領導人的單位去。」

  「什麼?」閔廠長聞言,脫口而出,宋運輝忽然恢復工作,已在他的意料之外,而宋運輝主動求去,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對,他就是認定宋運輝是未來強有力的競爭者,而這個競爭者卻忽然求去,退出舞台,那說明什麼,是否說明宋運輝的誠心?

  宋運輝暫時不語,讓閔有時間思考。他一周思考下來,最後決定放棄,內耗極大,對閔的面子打擊極大的對抗,選擇迂迴。因此,他率先向閔展示誠意,徹底打破閔的固有思維,扭轉彼此關係的方向。

  閔廠長果然無法懷疑宋運輝的誠意,一個主動求退的人,尤其是在取得全面優勢下做出實際行動的人,還能有什麼陰謀企圖可言?他不能不相信宋運輝前面說的一串理由,即使心中有懷疑,懷疑宋運輝是頂不住壓力主動示好,可在宋運輝主動退出的前提下,他有什麼理由不做出一些姿態。

  兩人隨後以最誠懇的態度,在電話里商量宋運輝的去向,閔廠長在系統里待的時間長,交遊廣闊,主動給宋運輝提出不少優良建議,讓宋運輝選擇。既然心結消除,閔廠長便是連以前與宋運輝的交鋒也忽略不計,真正萬分誠心地送這尊尊神安心上路,兩人商談得極好。

  宋運輝放下電話後,主動將剩餘的半條香菸交給雷東寶,讓雷東寶鎖起來不要讓他碰。

  宋運輝既然已經忙碌起了金州的事,小雷家的考核他就疏於參與。不過雷東寶既然已經了解了設備的大致成本輪廓,他又還沒太考究到成本考核到一分一厘,過後等業務一忙,也就不再專門提起這事兒。

  再過一周,金州由閔廠長出面,竭力要求宋運輝回金州休養,著小車班派車接宋運輝回來。看在眾人眼裡,是閔廠長親自關心宋運輝的生活,而宋運輝則是報知遇之恩,抱病在家投入工作。哪裡有什麼傳說中的對立?

  水書記猜不透兩人葫蘆裡面賣的什麼藥,一時無從下手。

  不久,程副廠長調任程副書記,總廠出人意表地風平浪靜。消息宣布後不久,閔就出差了,他要根據約定竭力把宋運輝送出去。但這項工作,他做得愉快,他願意幫宋運輝的忙。

  只有新上任的程副書記滿心矛盾。女婿的行為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他的地位和他程家未來在金州的地位,這是他樂見的結果,表明他不可能再像其他高層領導,人沒走茶就涼。可是他並不樂見他的女婿未來脫離他的影響範圍。他深深地擔心著他的女兒,他擔心他的女兒在他眼皮子之外受人欺負。尤其此次宋運輝自作主張地自如進退,他從中看出他和女婿之間的此消彼長。可是他無力扭轉局勢,他發現女婿躥得太快,已非他所能操控。

  08

  雷東寶送走宋運輝,照舊忙碌著自己的大事。他這幾天下來已經把市里相關機關跑了個遍,他拿出登峰電纜廠良好業績,以及陳平原縣長硬要他爭取來的各色先進獎狀。除了這些硬碰硬的實際條件,還有他疏爽的手法,他雖然不會賠笑臉,即使他笑,也並不可愛,可還是將上上下下跑了個透。一輛紅色摩托車載一個壯實農家漢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搖大擺。

  市電纜廠的買家並不止一個,可小雷家的登峰電纜廠綜合打分第一。首先,設備賣給小雷家,雖然是從國營到村集體,可依然在市里流轉,肥水不流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電線,以前還有接收市電纜廠舊設備的經驗,最具備合理對待市電纜廠設備的實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撓的誠意。市電纜廠人雖然須得變賣家產才能維生,可好歹敝帚自珍,總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設備有個好歸宿,再加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里曾經不經意地提到,那麼多設備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許多技術工人,農村哪來那麼多技術工人,可能到時還得要二輕局幫忙做市電纜廠職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里一趟。

  雷東寶提出的這話比什麼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熱烈的陽光照進將近一年領不到工資報銷不了醫藥費的市電纜廠職工心坎里,這年頭,還有哪個工人老大哥寧願堅持原則,寧可吃市國營企業的草,不吃鄉鎮集體企業的糧?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雷東寶提出的建議是解決他們吃飯問題的好建議,他們的一身國企皇牌軍本事當然可以拿去那種雜牌軍企業耀武揚威,雖然小雷家遠了點,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們又有希望拿工資了不是?

  雖然雷東寶答應的收購設備價不高,甚至低得猶如賣廢鐵,低得令市電纜廠上下心有不甘,可因為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句話,讓那些有力氣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壯派職工看到了希望,而積極支持雷東寶的收購。

  唯有正明和士根聯合反對購買那些舊設備,兩人湊一起候著雷東寶高興時,小心地拋出疑問,問那些不賺錢的設備拿來有什麼用。士根更是以老資格的身份規勸雷東寶,別意氣用事。雷東寶斬釘截鐵地回答:「當廢鐵賣。」

  士根與正明面面相覷,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嗎?那設備再差,起碼也有幾兩鐵能用。要不,確定我們買下那些設備後,我先帶人過去看看有多少東西可以拆來當備件存著。」

  雷東寶不屑一顧地道:「我們不缺那幾兩鐵,我們要爭氣。」

  士根知道雷東寶那牛拉不回的脾氣,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來二輕局很快能給決定,我們安排一下怎麼拆設備吧,只是村里現在人手不夠,壯勞力都進了廠子。不如花錢請外面的吧。」

  雷東寶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給邵家村採石場的,他們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氣。拆廢鐵賣錢,我分他們一成。我們不會虧。」

  士根聽著總覺得不對勁,雷東寶謀劃得似乎太周詳:「東寶,你會不會想做出些什麼來吧?」

  雷東寶「哼」了一聲:「我說過,我不會放過市電纜廠,我要看著他們哭死。」

  士根道:「東寶,別做得太過分,他們到底是國營廠,國字號,我們做得太絕,怕以後上面找我們算帳。」

  「他們跟我算什麼帳,東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處理。我買來的東西,砸爛燒光,都是我的事。」雷東寶一拳砸到桌上,滿眼都是騰騰殺氣,「我等會兒去邵家村採石場練大錘,你們去不?」

  士根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正明卻是帶著年輕人的激動,興奮地道:「我去,我知道哪個部位最趁手。」

  雷東寶並沒有不滿士根的不參與,只覺得士根這人有點掃興,他帶著正明一起去邵家村採石場掄了幾回大錘,又一起去市電纜廠實地查看。正明比雷東寶懂行得多,他在現場,附著雷東寶的耳朵,又提出許多令雷東寶心花怒放的主意。這些主意,令雷東寶更是嚮往二輕局正式點頭的那一天,他天天熱心地泡在市里各相關機構,追著領導們加快研究批示。而市電纜廠的有些職工也是催著市里快做決定。

  雷東寶被自己的計劃激動著,壓根兒都想不起縣裡還有個韋春紅。韋春紅念想不過,厚著臉皮找電話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沒情意地回以沒空,恨得韋春紅牙痒痒,可又不好認真找上門去。

  終於,市裡的批文在千呼萬喚中下來了。雷東寶當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還沒亮,邵家村好幾十個採石工分乘三輛中型拖拉機,迎著微涼的春風,浩浩蕩蕩殺奔市電纜廠。

  雷東寶的摩托車比拖拉機跑得快,他下來抽出綁在車上的大錘,雙手掄起舞動幾圈,沖一起來的正明道:「第一錘,我來。」

  正明這個年輕的廠長摩拳擦掌:「那還用說,哈,今天要砸他個痛快。這死囚以前還到處造我們的謠,說我們鄉鎮企業做出來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誰是垃圾,哈,他們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雷東寶更興奮,這個時機,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時看著手錶,不時自言自語:「我操,還沒來,別走錯路了吧。」

  終於,晨曦中,一輛一輛的中型拖拉機鑽出街巷,來到市電纜廠大門前。雷東寶二話沒說,抄起大錘朝大門「噔噔」走去,一臉殺氣地高高掄起大錘,「轟」一聲砸在工廠鐵門大鎖上。這一錘,他練了三天,可在心中練了五個年頭。這一錘驚天動地地撕裂早晨的寧靜,轟開曾經把小雷家諸人擋在門外的阻攔。霎時,一個無力回天的巨人展現在這群躍躍欲試的草根面前,張開雙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擁進油污遍布的車間,手起錘落,好端端的設備頃刻被野蠻肢解,裝上吊機,拋上拖拉機,運去廢品站。門衛起先以為進了一幫強盜,貓在門房不敢吱聲,看著人都進了車間,才匆匆鑽出去到附近派出所報警。警察過來查看,雷東寶遞上蓋有大紅公章的批文,即刻說明問題。

  待得已經停工一年的市電纜廠職工春眠不覺曉,懶懶起床吃飯,才聽得消息說工廠給砸了。等有些對廠子有點感情的工人趕到,只見大門洞開,車間裡面早給拆得不成模樣。到處都是掄大錘的在那兒砸得震耳欲聾,已經有人砸開設備的水泥基礎,抽取裡面鏽爛的鋼筋。那些一輩子都耗在市電纜廠的工人看著這種掠奪般的架勢,欲哭無淚,哎喲那個電動機還是半新的呀那傳送輥是剛維護過的呀……雷東寶滿意地看著這幫人臉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出一錘,意氣風發地扯開嗓門大吼:「砸,凡是鐵的都砸了去!」

  二輕局的領導被人請來查勘罪證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幫人野蠻拆卸剛剛還用得好好的行車。只聽上面有人吹哨一聲指揮,大伙兒就跟聽見平日裡的「放炮」哨聲一樣,一個個沖往門外,二輕局的人正好走到門口,只聽車間裡驚天動地一聲響,行車橫樑從天而降,一陣地動山搖之後,二輕局領導站穩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台行車已經屍橫在地,早已散架成廢鐵一堆。而一群掄大錘的早大呼一聲又衝進去,收拾塵埃落定的戰場。

  二輕局的領導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說這怎麼跟原先的設定不一樣啊,不是說要拆設備去小雷家重新用嗎?見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錘的雷東寶,忙上去拉住他詢問。雷東寶卻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釋,他說,他買下設備後,大家就以前那台市電纜廠舊設備做了利潤分析,發覺別看機器在轉,可並不賺錢,因此大家都反對購買。他想領導都已經在批,他這時候再退出有點對不起領導們的關心,只好硬著頭皮賠本也要買下這些設備。

  二輕局的領導難以回答,設備是他們簽字批准賣掉的,如今砸都已經砸了,還能如何?只是無法向那些依然翹首等著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代。

  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幫讓二輕局領導操心的市電纜廠職工陸續出現,但他們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樣的整體,面對裡面一群兇猛地掄大錘砸毀他們心血的他們曾經很瞧不起的農民,他們個個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兩兩地痛罵,甚至都沒人去動一下雷東寶和正明的摩托車。雷東寶輕蔑地看著那幫人,心說他們還有臉叫嚷,五年前他們小雷家還沒電線廠,五年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全省有名,發家還是靠的他們市電纜廠廢棄的設備。那幫混吃等死的,活該有這下場。

  傍晚的時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設備已經拆光,正明揮手一個「撤」,大家便騎上各色各樣的摩托車走了。比較窮的邵家村的可不願輕易走了,地上的設備基礎里全是鋼筋,鋼筋鋪得又密又粗,他們怎麼捨得放棄。他們家都不回了,怕這一走人家關上門不放他們進來,連夜在裡面挑燈夜戰,幾十個人將車間地面挖了個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輪著挖掘,遇到電纜設備基礎堅實,挖不開,這些石匠竟然還想到用少許炸藥炸開,硬是幾天時間,連把基礎下面拿來打樁用的爛鐵管都挖了出來。他們走後,車間一片狼藉,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磁鐵拿來,都未必能吸來一絲鐵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結果。

  事後,傳言很多,但雷東寶壓根兒不辯解。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他叫來邵家村那些窮石匠出馬的動機。別人愛罵罵去,他們除了罵,還能做什麼?雷東寶徹底蔑視那些臉色白淨的城裡人。而城裡人則是徹底視雷東寶為土匪,都說現在這年頭,也就這種土匪才能發財。

  二輕局的後來隱約猜到雷東寶欺騙了他們,但他們沒臉承認,唯有在陳平原面前告了一狀。陳平原對於這種沒發生在他轄區內的衝突抱手隔岸觀火,不過回頭還是問雷東寶,是不是為去世多年的妻子報仇,雷東寶毫不掩飾地承認。陳平原笑稱雷東寶是雷老虎,不過,陳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說,殺人,最厲害的是用筆,而不是用刀。

  陳平原親自捉筆,以市電纜廠與小雷家登峰電纜廠的現狀對比為題材,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實素材,細述登峰如何從一台市電纜廠的廢棄設備起家,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引導和資金扶持下,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如今的輝煌,以一廠之力,帶動全村農民致富,也帶動周邊村莊農民致富,這是政策對路,執行對路的最佳典範。

  雷東寶看了心說,登峰的發展跟縣裡有什麼關係,都是他們自己鑽牆角扒地洞掙來前程,怎麼就是縣裡的功勞了。但他也無所謂,功勞又不能當飯吃,陳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這點虛名他送得起。

  可雷東寶沒想到,陳平原還真是一舉兩得地幫他又殺了市電纜廠一刀。陳平原的文章一在日報上登出來,正明立刻從各方獲得反響,同行都說,雷東寶的一錘把市電纜廠砸死了,陳平原的文章又把市電纜廠大卸八塊,以後市電纜廠曾經做過領導的人,從此都沒臉在業內抬頭見人,而那些原市電纜廠的工人,都沒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又懶又蠢的舊人。因為一篇登載在日報上的文章,足以把一個事件定性。

  算下來,小雷家村經濟在這件事上不賺不虧,士根卻還是搖頭不以為然,說雷東寶這是何必呢,硬是給自己留個罵名才爽快。雷東寶當然是不肯接受士根的囉唆。但是士根的囉唆,正明作為小輩卻不能不聽。士根教育正明很嚴厲,他從方方面面分析了這事對小雷家和對雷東寶本人的損害,指出一個狂妄的人會激起的可能性反彈,他要正明不許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說正明沒雷東寶那樣的本錢,以後不許起鬨架秧。正明被士根罵得一聲都不能出,只好聽著,也只有虛心接受。

  對於士根對正明的管教,雷東寶不出一聲。他心裡清楚士根的負責,也賞識士根的謹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士根的掃尾,只要士根的小心不涉及他的基本立場,他或默許或支持,從不反對。村里人也都說書記村長穿的是連襠褲。雷東寶知道,如果不是士根替他做好細節,他那大刀闊斧的管法肯定得亂套,他說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士根心細如髮,看得出雷東寶對他的無比信任,自然是盡心盡力,鞠躬盡瘁。

  市電纜廠的事過去,雷東寶這才有時間有精力想到韋春紅。他帶著勝利的得意終於光臨縣裡的車站飯店,把韋春紅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可等韋春紅微含酸意地問起雷東寶剛做的轟轟烈烈的事是不是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東寶卻是一句「閉嘴」,背過身去便睡。韋春紅看著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氣極而泣,可沒人伸手安慰她。她終於感知,自己其實在雷東寶心頭什麼都不是。

  09

  楊巡春節後先行一步,押著兩輛車的貨回東北。楊巡心裡雖然盼著戴嬌鳳一起走,路上不會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貨車一路上的艱苦,尤其戴嬌鳳一個女孩子半路沒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為難。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嬌鳳搞到一張軟臥票,又囑咐許多不夠資格乘軟臥不被趕的訣竅,才告別去了東北。

  戴嬌鳳到了時間拎一隻精美旅行袋上火車,上去就照著楊巡的吩咐打點了軟臥列車員,免得沒幹部證被趕去硬座。

  走進軟臥,簡直是走進另一個世界,裡面雪白的床單,以及來來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讓戴嬌鳳一下覺得金貴起來。而她的美麗,也讓同一車廂另外三個男乘客注目,其中一個年輕戴金絲邊眼鏡的,還非常紳士地起身幫她把行李舉到行李架上。戴嬌鳳今時已不同過往,不再是沒見過世面的農村丫頭,她現在知道微笑著說「謝謝」,然後從她的小皮包里取出很是罕見的隨身聽,爬上她的上鋪閉目養神聽她的帽子皇后鳳飛飛的歌。

  但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年輕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話跟她搭訕,在了解到兩人竟然是同一個城市下車後,更是一直請戴嬌鳳去餐車吃飯。戴嬌鳳又不是不經人事的,還能看不出小伙子眼中的愛慕,但她心裡裝著楊巡,雖然眼前小伙子長得儒雅文氣,氣質出眾,她還是不願搭理,一直淡淡的,就吃她自己帶的東西。

  可戴嬌鳳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伙子越是殷勤。戴嬌鳳貓在床上不下來,他就端水送茶,戴嬌鳳從床上下來,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擺好,搞得戴嬌鳳極其為難。但她好歹是個資深美女,對於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長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猶如滴得出水一般,看得小伙子心動神搖。

  可隨著火車一路向北,三天下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下車離開,戴嬌鳳所在的軟臥車廂里只剩她和小伙子兩個人。小伙子更是不管戴嬌鳳愛不愛聽,讀朦朧詩唱姜育恆的歌給戴嬌鳳聽,戴嬌鳳雖然不覺得這小伙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麼煩,可覺得這人也挺磨人的。後來眼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小伙子拿自家地址給她,又說自己家情況給她聽,要兩人以後保持聯繫。戴嬌鳳沒答應,可還是正眼看了小伙子一眼,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個什麼長的二兒子,難怪長得這麼貴氣。

  小伙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車一定要叫車送戴嬌鳳去她住處,戴嬌鳳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確告訴小伙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伙子一臉失望,可還是紳士一樣地送戴嬌鳳回家,記住地址而去。戴嬌鳳覺得那小伙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裡演的似的,挺好玩。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楊巡迴來,兩人見面,戴嬌鳳沒當回事地就把小伙子那事告訴了楊巡。楊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調戲他老婆?他七騙八拐地問出小伙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閒,找幾個人衝去與那小伙子打了一架。他沒想到,那小伙子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雖然人多,卻也沒多占便宜,兩下里都打得鼻青臉腫。這下,楊巡沒教訓到小伙子,小伙子卻看清楚戴嬌鳳的丈夫是個不起眼的貨色,本來已經放下的一段心事,這會兒又活動起來。

  但楊巡很快就忙碌起來,無法再進一步地給那小伙子以教訓。尤其是老王回來後,很快就開始了與一家煤礦的生意。那筆生意數量相當大,老王本來是想從楊巡這兒進電纜,倒手給煤礦,可數量那麼大,老王手中能調用的錢不夠採購大宗的電纜。他與楊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楊巡協商如何應付這單生意。

  老王雖然做生意的資格老得比楊巡年紀都大,可遇到要人幫忙的事,還是得出面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那是朋友間彼此給面子,做生意的人從來只看誰資本雄厚,而不看年資大小,現在楊巡的資本並不比老王差,甚至有過之。但做生意的人,場面還是要給年資幾分面子,因此楊巡一叫就到,還帶著美美的戴嬌鳳。

  老王妻子抱著那個被罰去一大筆款的孩子一起在,一開席,兩夫妻就對著楊巡夫婦口吐蓮花。楊巡當然清楚是怎麼回事,笑著阻止道:「王叔,我一個小輩的,你就別抬舉我了,有什麼事你儘管說,一句話。」

  老王有些吞吞吐吐,不過還是說了:「我年前不是跟你提起煤礦那筆生意嗎?現在有個問題,他們不肯給預付款,我那些錢你是有數的,不夠買你的電纜……」

  楊巡邊聽心裡邊核算,立馬打斷道:「王叔的意思是電纜就直接由我跟煤礦做?沒問題,好處費我算給王叔。」

  老王聽了心裡直罵,他辛辛苦苦打那麼多樁下去才獲得那生意,誰都知道他不會放給別人做,楊巡這是明知故問,還好處費呢,好處費能多少?這小子夠奸猾。可老王又不能翻臉,今天明擺著是他求楊巡,不能一毛不拔,只能豁出半身的毛讓楊巡拔。「我倒是本來打算推你給煤礦的,可你要是自個兒進去,上上下下還不得重新打點一遍?不如掛我名頭。我們說定,你批發價多少我們都清楚,煤礦開的價都是明的,其中差價,我們五五開。等煤礦兩三個月後付款,我們結清。這是數量。」老王將電纜明細交給楊巡。

  楊巡仔細看了,心中算盤撥得飛快,很快就將大致數字算出。心說老王真狠,這麼一大筆生意才經一下手,就想白拿一半。他笑了笑,卻冷靜果斷地道:「二八開吧,你二我八。做你這筆生意我還得問朋友借錢回去進貨,煤礦這東西一向都是拖欠的好手,誰知道得占我幾個月資金,這幾個月我沒法做別的生意。不過王叔不一樣,到王叔這兒,我賠本也得做。」

  老王微笑道:「煤礦付款雖然拖,可從沒不付的,好就好在這裡。再說我打樁打得足,付錢不是問題。你說二八開,我還不如問人借個二分利,還賺什麼。三七開吧,我也不跟你小楊計較,大家一個地方出來的,互相幫忙。」

  楊巡舉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下,幾個同鄉也一起舉杯,算是見證。一筆生意就這麼定了下來。

  但楊巡散了席就急急回家,因為與媽約好每周六晚上八點打電話匯報平安,現在時間已經超過,媽等在村辦全村唯一一部電話機旁不知道該等得如何心急。再說,今天得跟媽商量要緊事。

  戴嬌鳳才不急於等待未來婆婆的電話,對那婆婆她心懷不滿。但楊巡既然孝敬,她也只好跟著。兩人晚上不敢在雪地騎車,從飯店出來,幾乎是小跑著回家。拿起電話撥通長途時,楊巡還是氣喘吁吁的。

  楊巡媽當然等得急,但聽到兒子聲音,什麼焦躁都沒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去玩?你們那兒現在零下幾攝氏度?」

  「零下一二十攝氏度吧,媽,我沒出去玩,今天如果沒事我不會出去。是王叔有事找我,王叔有筆生意要我一起做,我們剛談下來,幾個老鄉做見證。楊邐他們回家來沒有?」

  「回了,都等在邊上要跟你說話。剛剛你一直不來電話,我們四個剛好湊一桌打四十分。」

  楊巡嘴上笑,臉上卻滿是緊張:「媽,我跟王叔這筆生意,可能還得借人一點錢,最近手頭會比較緊一些……」

  「不要緊,你手頭緊就別寄錢來,媽從銀行去拿些,家用不用太多的。」

  楊巡猶豫了一下,看看戴嬌鳳,才道:「媽,是這樣的。我準備在市里買套商品房結婚用,這事我過年時托給小鳳她哥哥幫忙。剛剛小鳳哥哥來電話說房子已經找好,是新建的紅梅小區,我本來想自己匯錢給他,可正好王叔一筆生意來,媽,我讓小鳳她哥來找你吧,你先墊一下,我很快就能周轉出來。」

  楊母立刻警覺起來:「老大,這事沒聽你提起。家裡房子不是大著呢嗎,你還外面買什麼房子?是不是小鳳她哥要結婚找你出錢?你可得給我說實話。」

  「不是不是,媽你想哪兒去了。現在我們生活不是富裕點了嗎,我想在城裡也買間商品房住住,我們春節一起到市里逛街。」楊巡一邊說,一邊看戴嬌鳳的臉色,果然見戴嬌鳳一臉不快。戴嬌鳳雖然聽不到楊母在電話里說什麼,但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在說她想騙楊家的錢,都把她當什麼了。本來她可以拿出這兩年存下來的體己錢先應付一下,可這下她倒要看看楊母準備怎麼做。

  楊母以退為進:「也行,等小鳳她哥來,我跟著一起去,這麼大筆錢,我不放心交給一個年輕人。我得盯著他交錢開票上面寫上你名字才放心。我下星期都有時間,你讓小鳳她哥到縣農業銀行,鼓樓那邊那個,八點鐘等著我。」

  楊巡再次為難,他答應房子寫戴嬌鳳名字的,看來要媽先墊一下錢的話,這事兒得黃。他只得無奈地道:「錢沒藏在家裡?到縣裡拿出來再乘車去市里,那也太麻煩了,一天沒法來回。媽,那就算了,我們以後再說。」

  楊母聽得出兒子的敷衍,估計兒子得想辦法借錢給那女人買房。她現在鞭長莫及,可那女人就在兒子身邊吹枕邊風,兒子還能不心軟?再說,通過兒子的敷衍,她更認定兒子肯定是被戴家逼著出血汗錢幫戴家那個哥哥,她做媽的怎能袖手不管:「不麻煩,再麻煩也比從郵局匯款強,你那幾萬塊錢到郵局還不定得拿幾趟呢。你讓小鳳她哥找個時間吧。」

  楊巡雖然答應了,可心裡明白在媽這兒拿錢是死路一條。放下電話,他才想跟戴嬌鳳說他去借錢解決,戴嬌鳳忍了半天早憋不住了,氣憤地道:「你媽說什麼了?又說我是狐狸精?我好好一個清白人,怎麼到你媽眼裡就跟搶她兒子似的?楊巡你說,我搶你錢還是搶你人了?」

  楊巡懊惱地看著戴嬌鳳,心說他不該跟媽借錢,即使借錢也不能提起戴嬌鳳的哥,原先還想這事先瞞著媽,怎麼事情一有變化他又跟媽說了呢。他就是在媽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下黃了,他兩頭不是人。他在大發脾氣的戴嬌鳳面前賠了半天小心,直到第二天去郵局把錢匯出,把匯單拿來給戴嬌鳳過目,戴嬌鳳還是跟他滿面愁容,沖楊母對她的態度,她不知道等楊巡符合結婚年齡了,楊家那個刁鑽婆婆能不能放出戶口本讓她順利跟楊巡登記結婚。

  因為匯了一部分錢給戴家哥哥買房子,楊巡手頭更加吃緊,找朋友把現在與戴嬌鳳合住的房子押出去借來筆錢,都來不及回老家找登峰電線電纜廠,拿著錢到就近一家電線廠進貨,直接拉去老王說的那家煤礦。就這麼緊趕慢趕,來回也還是花了一星期時間。老王也趕緊著叫兒子押貨過來,總算兩人合力把煤礦的生意做成。兩人還高興地坐一起喝了一頓酒,就等著結帳拿錢的時候了。

  楊巡出差時,小家裡正好米吃光了。戴嬌鳳雖然在家時騎車騎得跟飛一樣,可來這冰天雪地的地方雖已有年頭,還是不敢冬天騎車,她就走著去附近的糧站,準備先買個十斤應急,等楊巡迴來再說。

  跌跌撞撞地背著米踩著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面出來,因為兩手得扶著肩上的米袋子,她越發走得艱難。說巧也巧,那個火車上遇見的小伙子正好經過看到,小伙子說一個江南大美女怎麼能做這種粗活,小伙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車,連人帶米地送戴嬌鳳回家。但小伙子耍了個心眼,方向盤一轉,帶著戴嬌鳳去看遠郊冰雪覆蓋的樹林,看真正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雲的雪。這可把戴嬌鳳樂壞了,跳進雪裡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個夠,玩得手腳麻木才被小伙子推上車。那小伙子還動手摘下戴嬌鳳的手套,如珠似寶地將戴嬌鳳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嬌鳳的手指恢復知覺才禮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機占便宜。這時,腳底的熱量也漸漸透上來,戴嬌鳳渾身溫暖,也羞不可抑。

  小伙子愣愣看了會兒才將車開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說,沒想到戴嬌鳳結婚那麼早,年紀輕輕時很容易衝動,很容易看錯人,一個不小心就壞了終身,人真應該多看看多見識,最後再決定。否則,大好一個人,沒幾年就成了黃臉婆子。若換作火車上聽到這話,戴嬌鳳會嗤之以鼻,可她現在剛被楊母搞得心煩意亂,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伙子一席話,令她好生感慨。

  戴嬌鳳回頭再看出差回來的楊巡,心裡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楊巡雖然是個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輕不懂情調,又是一上來就輕易俘獲了大美女戴嬌鳳,雖然心裡對老婆充滿疼愛,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幾招,其他都不會,對老婆只管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裡會想出什麼吟詩玩雪之類的高雅事兒,這就不知不覺在戴嬌鳳眼裡有了對比。

  可兩人終究是相愛的,戴嬌鳳心裡不舒服了兩天,回頭又跟楊巡整天笑嘻嘻的,楊巡嘴皮子滑,什麼話到他嘴裡一說總能讓人發笑。可每次戴嬌鳳問起等年齡一到,去結婚登記要用的戶口本和村里證明怎麼辦時,楊巡的一張嘴總是滑不起來,楊巡雖然一個勁安慰戴嬌鳳說沒事沒事,可戴嬌鳳怎麼敢相信,要真沒事,楊巡的一張嘴能那麼老實?為此楊巡一直覺得對不起戴嬌鳳,對她加倍地好,可戴嬌鳳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

  在江南,春節過後一個多月,各處應是開始春意萌動,處處可見探頭探腦的新綠。可在東北卻依然是飛雪連天,千里冰封。楊巡見現在市場還沒正常啟動,春節後一直就沒讓戴嬌鳳去倉庫,都是他自己看管。早晨他要出門,戴嬌鳳給他下了碗白菜豬肉餃子,吃飽喝足,又幫他把帽子圍巾裹緊了,才放他出門。楊巡又纏著戴嬌鳳親了幾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倉庫,生起煤爐,卸下門板窗板,擦乾淨櫃檯,讓人一眼看進來這兒是正常規矩地在營業。

  做完這些,就沒啥事了,楊巡烤著火爐無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對門的老王來上班了,看正對面的一個老鄉也來上班了,一會兒,對面一排倉庫,只只煙洞裡冒出白煙。楊巡心說,他其實不來也行,倉庫里的貨大多清給煤礦了,剩下的只有幾卷電線,還有以前問老王他們幾個老鄉拿的放在櫃檯做樣品的電器,就是小偷進來也偷不了幾塊錢。可不來吧,萬一老顧客來找不到他,誤以為他沒再擺攤以後斷了生意,那就糟了,所以條件再差也還得堅持著。

  正無聊著,忽然聽得外面有嘈雜聲蓋過身邊的收音機,他探身往窗外看,見好多人氣勢洶洶地圍住老王倉庫的門,群情激憤地不知說什麼。一會兒,只見老王被警察拿手銬銬了從倉庫帶出來,那群圍觀的各個伸出拳頭喊打。楊巡這才聽清楚,原來是老王賣給煤礦的東西出事了,導致煤礦爆炸死了好多人。楊巡一下呆住了,他的電纜,他的錢,怎麼辦?那可是他出道將近四年掙的全部的錢啊。

  可沒等他回過神,外面忽然傳來「砰」的巨響,隨即都是敲碎砸破的聲音,楊巡給驚醒了,往外一看,見剛才一起來的憤怒的人們衝進老王的倉庫,一會兒,連煤爐都被扔了出來。楊巡心說,這不會是煤礦死難職工家屬吧,換誰家裡死了人都不會放過老王。

  忽然,有個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倉庫窗前大吼一聲:「這家也有假啟動器,一樣的……」早有人接著嚷嚷:「這都是一窩兒的,他們都是一幫人,也砸了他們。」

  楊巡不由得看向自己櫃檯里擺的老王家產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心中一個激靈,本能地猴子似的緣柱而上,藏到大樑上,貓到陰暗裡。果然,沒多久,就見自家倉庫門被一棍砸開,一幫憤怒到幾近瘋狂的人衝進來將裡面敲了個稀巴爛。外面,則是傳來老鄉挨打的鬼哭狼嚎。楊巡一聲都不敢吭,躲在暗處緊張得發抖,這是他從小到大遇見過的最危險、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只要出聲,只要被發現,無數拳頭棍子將招呼到他身上。換作他親人死在礦井,他能不瘋狂嗎?他這會兒就是被打死也沒人管。誰讓罪證也出現在他櫃檯上。

  憤怒的人們掃蕩一通,又趕去下一家,這兒十多個倉庫都是他們老鄉的,大多這家拿那家的產品,那家拿這家的產品,互通有無,他們夠砸。楊巡依然縮在上面不敢下來,怕一下來被人發現挨揍。也看不見窗戶外面正發生著什麼,只聽得四周亂糟糟的呼喝聲。他這時大約摸清了事情輪廓,估計是老王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因偷工減料,其實沒有減壓作用,人家正規煤礦一用就短路了,煤礦下面停電之後,停轉的風機沒法將井裡的瓦斯及時抽走,瓦斯超過一定濃度,煤井就炸了。這不知得死多少人。楊巡一邊為死於礦難的工人傷心,一邊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憂心,而更煩心的,則是那註定收不回的貨款,還有還不了的借款。他相信,這會兒他若是還敢去煤礦要電纜錢,被人打死扔進深不可測的煤井都有可能。而還不了朋友的錢,他押給朋友的房子就沒了。這一來,本錢全沒了,又得從頭做起。

  寒風從被打碎的門窗鑽進,凍得楊巡四肢冰涼。絕望之中,他終於聽見外面似乎傳來有人維持秩序的聲音。楊巡依然不敢下去,卻聽見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楊巡更是心驚得不敢跳下去,這都給打得要救護車了,他怎能再撞上槍口。

  一直到救護車聲音遠去,外面的人聲也消失,楊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凍僵,這哪是跳下來,純粹是滾下來。也顧不得疼了,連滾帶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過神來,才發覺跳下來時在地上撐了一下的左手臂熱辣辣地疼,初時還想打熬過去,小時候跌打損傷多了,也沒見需要上醫院。可到了晚上越來越疼,冷汗都疼出來,戴嬌鳳求著楊巡去醫院,可醫院晚上X光不開,醫生初步診斷是骨折,給初步做了處理。

  兩人看看時間,決定不回去了,就坐醫院走廊長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開門。

  楊巡雖然走南闖北,可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挫折,簡直不知道怎麼應付。手臂又痛得整個人都頭昏腦漲,腦袋瓜子不靈,他只會直著眼睛對著同樣也是花容失色滿臉焦慮的戴嬌鳳漫無目的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戴嬌鳳也是只會問「怎麼辦」,她比楊巡更沒頭緒。但她好歹是不疼,頭腦清楚,她還能主動想別的:「要不,我們找人跟煤礦說一聲,說電纜是我們的,我們的電纜質量是沒問題的。」

  「沒用,都是老王名下掛著,誰相信電纜是我的。」

  「大家吃飯都聽見的,讓他們做個證明。」

  「誰還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們挨打情況怎麼樣,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挺好了。」

  「那怎麼辦呢?我們的錢不是都沒了嗎?我們還借著別人的錢呢。」

  「房子賣了還不夠還錢,還欠著朋友兩萬多,我們徹底成窮光蛋了。小鳳,你那裡好像還有點錢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錢,拿了錢我們回家吧,房子誰要誰拿走,我們先養好你的傷再說。」

  楊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錢,是朋友幫忙一家一戶地湊起來的,憑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戶的逃不走,就得替我還這筆錢,他哪還得起?小鳳,你那裡有多少?要不我們回去先打電話問問你哥,要他把市裡的房子賣了匯錢過來,我讓我媽也匯錢過來,我們把朋友的錢先還了,回家從頭開始。不怕,我們還年輕,有力氣。」

  「好吧,聽你的,你怎麼這麼仗義呢?」

  楊巡硬撐著笑道:「我一向仗義的,只要誰對我好,我也一定對他好;誰對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對誰三心二意。小鳳,我對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嬌鳳憂心忡忡地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說瘋話呢,等我們回家去,我們市裡的房子賣了,你媽又不認我,我怎麼辦呢?你還怎麼對我一心一意?」

  「我會跟媽好好說……」

  「你都說了幾年了,你遇見你媽就是沒辦法,你媽能聽你的嗎?你說我現在回去,人家會怎麼看我呢?我還不讓人家口水淹死。」戴嬌鳳說著說著眼淚又泉水一樣了。

  楊巡此時又痛又累,還滿心都是失敗,本來就是硬撐精神撫慰戴嬌鳳的,他從小做大哥,做人特有大局觀,可此時見戴嬌鳳糾纏不清,心裡也煩了:「我都傷成這樣了,你也不說安慰安慰我,還跟我賭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現在是只能這樣,沒別的辦法了。」

  戴嬌鳳氣道:「你媽隨便怎麼罵我都沒事,我一提你媽你就生氣,回家我還敢指望你嗎?回家你被你媽綁住,你還能來見我嗎?」

  「我說過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麼就不信?暫時我窮幾天,回家住幾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幾天?」楊巡無力地閉上眼睛,不願再說,心裡很是失望,他此時多希望戴嬌鳳的小手輕輕呵護他,給他力量,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身邊的人,他需要戴嬌鳳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嘮叨跟他哭。楊巡想著傷心,再加上手臂鑽心地痛,眼皮終於管不住眼淚,兩行眼淚從痛得青紫的嘴唇邊滑落。

  戴嬌鳳見楊巡發怒,就不敢說了,別看楊巡一向嬉皮笑臉,真板下臉來,那樣子可凶。可戴嬌鳳眼淚流得更多,心裡更是不停地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回去,怎麼跟父母交代,怎麼見人,回去怎麼找工作……

  醫院裡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兩個年輕人在走廊哭,別人都是看看,也沒啥驚訝,更別提圍觀。

  終於,外面的天稍稍亮起來,戴嬌鳳這時已經不再哭,掏出手絹擦乾自己的眼淚,也替楊巡擦了。楊巡睜著眼睛看著戴嬌鳳幫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嬌鳳,輕輕道:「我會東山再起,我們不會分開,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戴嬌鳳聽著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兩人回家後究竟還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淚,拼命點頭,一聲不響地出去買兩人的早餐。

  沒過多久,戴嬌鳳就回來,從胸口取出拿圍巾包著的一紙袋肉包子。楊巡痛得渾身發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嬌鳳勸著餵著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嬌鳳對他那麼好,楊巡反而淚流得更多,小孩似的倚著戴嬌鳳,口口聲聲要戴嬌鳳相信他,他會做好。被他的眼淚一引,戴嬌鳳又哭,兩人又是哭成一團。其實楊巡心裡沒底,錢一分不剩了,還怎麼做,又從給人家守櫃檯做起嗎?可當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鑽空子,現在呢,等他一走,別人不知道多快填補空白,等他再掙到一些錢,還搶得回老顧客嗎?他心虛,他極其需要親人的支持。他一隻手抱住戴嬌鳳不肯放。醫生終於上班,X光室終於開門,楊巡拍了片出來,立刻被通知做手術。戴嬌鳳嚇呆了,一迭聲問怎麼辦。醫生看看這個美麗的姑娘,要她先去準備錢。醫生好心,雖然兩人身上的錢不夠,可楊巡還是被推上了手術台。楊巡跟茫無頭緒的戴嬌鳳說,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術,要戴嬌鳳別等他出來,還是先去銀行取錢。

  戴嬌鳳急急離去。她存銀行的戶頭就像一個撲滿,尋常誰都不會想到用那裡面的錢。被楊巡提醒,她才想到原來那個存摺里的錢也可以提出來用。對了,現在楊巡還欠別人的,以後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摺里的錢了。戴嬌鳳沒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車回家,拿一張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銀行拿錢,趕著回去醫院想第一時間陪在剛出手術室的楊巡身邊。她現在又害怕又擔心,六神無主,還指著楊巡給她做主心骨。

  楊巡手術後自個兒進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進來的兩個同鄉。與兩個鼻青臉腫的同鄉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實在是小兒科。終於見到同人,楊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歸位,兩眼恢復熠熠光采。他不顧手上還吊著鹽水瓶,怎肯安臥於病床上,舉著掛鹽水瓶的死沉鐵架子就去找老鄉說話。

  楊巡艱難地坐在一個老鄉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麼了,招來老鄉一聲痛苦的叫罵。幾個人交換了一下傷勢,果然,楊巡的傷還算是最輕的,可楊巡卻覺得,雖然只骨折了條左臂,可他怎麼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說著,一個家屬風風火火跑進來,見到躺床上的老公就開始哭天搶地,原來,她剛剛去倉庫那兒偷瞧了,那兒連稍大塊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況那些庫存。大伙兒聽了一時都沒法吱聲,都是剛春節後從老家帶著所有拿家當進的貨品上來,都是幾乎還沒賣出多少,一倉庫的貨品抵一家的家當,就這麼「呼啦」一下全完了。幾年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一夜泡湯了,這當兒,誰還有心情說笑。

  楊巡心裡也是苦得跟擰碎一包苦膽一樣,滿嘴的苦膽汁兒。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聲嘆氣,大聲跟同鄉道:「你們別難過,還有個我墊底,你們都知道我還有筆貨壓在煤礦,看這勢頭是別想通過老王要錢回來了,我還倒欠人家一大筆債。你們準備出院後怎麼辦?要不要大家一起湊筆錢找個誰去與派出所說一下,起碼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與派出所熟,他在哪兒?」

  一個躺床上的立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這幾個醫院,再不行都貓家裡,沒一個漏網的。我們現在一兩千還拿得出,只要把貨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個剛從倉庫偷瞧回來正哭得肝腸寸斷的家屬一聽,就抹去眼淚道:「還真是個法子,我趕緊去找,你們別忘了給我家老頭子吃中飯。」說完風風火火就小跑著走了。

  「阿嬸真是好幫手。」楊巡追著背影由衷贊了一句,正好見戴嬌鳳找進門來,他招呼戴嬌鳳坐下一起說話。

  戴嬌鳳與那些跟著丈夫夫唱婦隨打天下的家屬不同,她最多記個帳什麼的,沒跑門路的經驗,大家皺著眉頭商量,她什麼主意都說不出,光是旁聽。陸續地,便慢慢有人從別的住院病房,別的醫院,或家裡,被那個出去的家屬召集過來。能動的自己過來;不能動的,家屬過來。戴嬌鳳漸漸被擠出老遠。她心中慌亂,好想倚著楊巡,可是楊巡現在埋在人堆里連痛都顧不上了,哪還有心思管她,她好生無助。

  平日裡大家或許還勾心鬥角,為著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難當口,大家坐在一起,卻自然地擰成一股繩。大家紛紛出謀劃策,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謀劃著名怎麼可以給自己脫罪,或者說,怎麼可以把罪過轉嫁到別人頭上,以換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搶走的庫存要回來。楊巡也需要抓住那最後的一些本錢,對於他這麼一個鐵定已經欠債的人來說,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討論著,討論著,他想到更遠,他大聲問:「東西不管拿不拿得回來,我們租的倉庫都還沒到期,你們還準備重新開張嗎?那裡開張後,還會不會被砸?」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終於有人道:「看了,看給搶去的東西能不能追回來,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來……那些人見搶著沒事,以後我們還能坐得住?現在我們手裡好歹還有幾個錢,可要是再來一次,我連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碼找政府給表個態,到我們倉庫前面走幾圈,否則我們哪玩得過地頭蛇啊。」

  「可政府能給表態嗎?到底是老王有錯在先,我們底氣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緒悲觀。

  楊巡道:「你們意思是走?可我們那麼多年打下的樁腳,那麼多老關係,走了不可惜嗎?」

  有人道:「你小年輕也不拿腦子想想,他們今天打斷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斷你右臂,你有幾條手臂給他們打?」

  「對。沒見昨晚有人還扛獵槍來?要不是給人攔下了,我們得給崩掉好幾個,東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考慮後一步的時候,於是又恢復舊話題。只有楊巡沒法再回到舊話題,他想著他就是把那些庫存追回來又怎樣呢,老王砸在煤礦那些是肯定追不回來了,他依然還欠著債。可是,他身上背著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張嘴,而且眼看著楊速、楊連明年就得考大學,他怎能不替兩個弟弟準備好盤纏?僅僅是要回庫存,就夠了嗎?那些欠債怎麼辦?而且,即使他想繼續做,沒本錢又能怎麼做?賣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車嗎?他又想,他如果放棄這兒已經經營那麼多年的老關係,到別處想東山再起,能容易嗎?但是如果依然在這兒經營,他們這個地方來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後的生意還怎麼取信於人?依然是難。

  旁邊雖然依舊是七嘴八舌,他卻是呆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楊巡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會兒,麻藥的勁兒卻有些過去,傷口火辣辣地痛。他跟大家打個招呼,說去床上躺會兒,就走出來找戴嬌鳳。戴嬌鳳見他終於殺出重圍,忙迎上去眼巴巴地問:「痛嗎?又出冷汗了。」

  「痛,鑽心地痛。我躺會兒,你起來坐著跟我說說話。」楊巡痛得抽搐,硬是忍著不哼。

  戴嬌鳳跟過來,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撫摸楊巡刺痛的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溫柔的撫摸,讓楊巡好過許多,他不顧一室還有那麼多老鄉看著,拉戴嬌鳳坐到枕頭邊,他靠著戴嬌鳳的腿躺著。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鳳,你帶飯碗來沒有?」

  「哎喲,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楊巡不舍,伸右手攔住戴嬌鳳,道:「別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問他們借個碗,糧票帶著吧?」

  「我還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著骨頭湯呢,帶來給你喝,你現在需要營養。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算了,晚上再說。現在十點半,你問他們先要個碗,去食堂買倆饅頭一些菜來,將就一下,晚上再給我帶好的。我們快點,等吃好他們還來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讓楊巡一催,戴嬌鳳就沒了主意,順著楊巡說的去借來一隻搪瓷飯碗,趕去食堂。楊巡看著戴嬌鳳離開,才盯著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著他養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想到這兒,他連疼都差不多忘了,滿心都是焦急。

  等戴嬌鳳打了饅頭和菜回來,他既無心吃飯,也痛得無胃口吃飯,可還是吃了點。等戴嬌鳳洗好碗回來,他側臉看著戴嬌鳳問:「你手頭還有多少錢?」他對戴嬌鳳手頭積蓄從不過問,心中沒數。

  「大概……大概萬把塊吧。」戴嬌鳳沒想到楊巡問起這個,一時口吃。

  楊巡一時心裡有些敏感,盯著戴嬌鳳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給我,行的話,今天就拿出來放著,我準備過後回家一趟。我家也還有點積蓄,湊起來有幾個小錢,再把摩托車也賣了。你等下回家,立刻打電話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問問他房子買了沒有,沒買的話,要他把錢放著,等我回去拿,那筆錢不算小,夠做本錢。你還是回去吧,這些事要緊。我只傷一隻手,一個人還能對付過去。傍晚再帶飯菜過來,我不要吃饅頭。」

  「不用那麼急吧,你今天才手術,我陪著你說說話也好啊。」

  「很急。」楊巡看看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飯都顧不上吃的同鄉們,「時間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個人。」

  戴嬌鳳咬咬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楊巡下去找來護士,想要麻醉藥,未果,但護士不知給他打了什麼針,雖然病房那麼吵,他左臂又那麼痛,他竟然睡了過去。

  戴嬌鳳先回家裡,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關係很鐵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裡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麼心,你能保證嗎?你也只能留著城裡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裡的房子都不能退。」

  這話,也就只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麼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楊巡要問起來就說到店裡買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檯上還寫『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麼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麼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足幾年生活費。你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麼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麼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只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的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其他自己留著算是後路,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髮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裡,我不敢拿回家去。」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麼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麼一下就醒了?睡不少時間,現在都傍晚了。」

  楊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了。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里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這麼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裡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還什麼。」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有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你媽認我嗎?」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准信嗎?」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

  戴嬌鳳雖然心裡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滿臉忽然皺成一團,全是痛苦,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一捆錢帶給楊巡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雖說睡了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一夜飽受苦痛,楊巡起床時就感覺頭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麼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麼多時間的該做什麼該說什麼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清晨的路面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紅蛋黃似的太陽徘徊在煙囪林立之間,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交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裡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今兒忽然廢了一條,失衡是冰面行走之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歹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目標堅定,他必須說服老李。因他看到眼前他可以走的只有一條路,路的第一座關卡是老李,他必須先過老李這一關。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有,有,快進來。你不會過陣子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乾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裡,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喲,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楊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沒粉飾,將前晚的事兒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老王闖禍了,我的錢可能收不回來,前兒問李哥借的錢,可能一時有問題,沒法還。不過李哥相信我的為人,我雖然年輕不懂事,腳底抹油賴帳的事兒卻做不出來。我今天來就是要讓李哥安心,今天把我押在李哥你這兒的房子轉手給你,算是先還一筆,大概占一半份額了吧。我們再另外簽個條子,我爭取儘快掙錢把餘下的今年內都還上。接下去我會頻繁出差,行蹤不定,先跟李哥報備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為我掛心。李哥,你看這樣行不?」

  老李昨天才聽說楊巡他們那兒出事,當即找過去倉庫一看,狼藉遍地,人跡全無,正一夜操心,愁到白頭,想著今天說什麼都要請假找到楊巡這個人,沒想到楊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門來,老李簡直要喊菩薩保佑。老李心說,楊巡若真要賴帳的話,帶上老婆連夜乘火車開溜就是,誰也找不到他們,誰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哪個旮旯,可楊巡沒溜,還主動上門說明情況,商量尋求解決辦法,而且還是從醫院帶傷溜出來,其心之誠,可見一斑。老李還有什麼可說?雖然還是憂心著借出去的錢夜長夢多,可看著人家楊巡如此仗義,他感動之餘,自然是坐下來與楊巡協商如何合理還債。當然,老李也一口答應,作為電線使用大戶工廠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他將一如既往地關照楊巡這個實誠年輕人的生意。

  楊巡那叫個千恩萬謝,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計。這才能穩穩坐在李家飽餐一頓。告辭時還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屬大院裡轉來轉去找來一輛黃魚車,硬要親自送楊巡迴醫院。

  楊巡感動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暫時還不能回醫院。前兒的事影響很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賣假貨做手腳挨了拳腳,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樣,我怕他們擔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門讓他們瞧瞧大活人讓他們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個兒一家家挨過去。」

  老李看看楊巡年輕得不像話,卻是蒼白憔悴的臉,不由得伸手拍拍楊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種,小子。你下一個要去哪兒?我拉你過去。」

  楊巡笑道:「那就不客氣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紅星電機廠。」

  老李聽了應聲道:「找他們廠的老陸?我帶你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楊巡大喜,有老李這樣的人帶路,那簡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書。老李也是仗義,看著楊巡做事上路,有意幫忙,除了親自帶楊巡跑了一家,上班後又根據楊巡提供的名單,從中找幾家熟悉的打電話過去聊幾句,於是,待會兒等楊巡上門時,便事半功倍。

  楊巡被計劃的順利實施所激勵,精神得就像上了發條,一直扯著滿臉的笑,一整天下來,竟然轉戰了十來家最要緊的老客戶。那些老客戶的地址聯繫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裡的那張地圖上,都不需回家找資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戶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謝絕,人家看在他傷臂的分上也沒強留,一口一聲好樣的,把他送走。楊巡不敢擠下班高峰的公交車,寧可吃力地步行回醫院,回思一整天的拜訪,心中非常滿意。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門時忘了留字條跟小鳳說,不知道小鳳這一天會怎樣著急擔心。

  楊巡急著趕路,恨不得一步跨回醫院。可此時一天計劃完成,滿心鬆懈,竟是沒法提起勁兒來,兩條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軟綿綿地發飄。他心裡想著,會不會是昨天開刀時血流得太多,現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為了趕時間,只在路邊店裡吃了幾個餃子充數,現在早已飢腸轆轆。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時又刺骨地席捲而來,痛得使勁走路的楊巡滿頭冷汗。

  楊巡簡直是咬牙切齒才走完回醫院的一程。可回到住院病房,卻看到他的病床上面躺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他才茫然著,一個老鄉衝過來急著道:「哎呀你都一天上哪兒了,你們小鳳都急瘋了,哭得死去活來。」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還不來,醫生也不知道你去哪裡,要她辦了出院手續,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兒了?小鳳怎麼翻來覆去發瘋似的說你肯定是拿到錢就失蹤呢?老王煤礦那筆錢你拿到了?你怎麼拿到的……」

  楊巡有些頭腦暈暈地問:「錢?我哪兒拿到煤礦那筆錢了?你們去拿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兩條腿自動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嬌鳳。

  老鄉聽著不對,追出來道:「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先找醫生打了針再走?」

  楊巡道:「先回家看看,小鳳是個急性子。」他都沒坐下,就急著往家裡趕。後面老鄉們看著議論,心說這兩口子算是怎麼了,好像裡面有大問題。聽戴嬌鳳的哭訴,似乎是擔心楊巡帶了錢拋棄她似的,雖然現在看來又不像,但也難說得很,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楊巡欠下一屁股債,嬌媚動人的戴嬌鳳心裡還能沒想法?下意識地,大家都對家中美妻的穩定性表示懷疑。

  楊巡又是走到醫院門外,被冷風一吹才弄明白戴嬌鳳哭訴的是啥意思。難道她懷疑他楊巡卷裹著八千塊錢逃走?他欠人家近十萬都不會跑,何況才八千,他是那種人嗎?小鳳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對,早上急急偷跑,都沒與還睡著的同鄉打聲招呼,害小鳳胡思亂想。

  他累暈了的腦袋裡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已經稀少,楊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趕著,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趕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樓底下,已經徹底沒了力氣。他扶著樓梯把手順勢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正好一個鄰居也是上樓,見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門口。但是,楊巡看著漆黑一片,沒透著一絲光的家門,心中卻是無力,難道小鳳沒在裡面?

  他開門進去,果然,裡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叫了幾聲「小鳳小鳳」,可沒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開電燈又看,臥室里也是一目了然地沒人。他有點下意識地又叫「小鳳小鳳」,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回答,他忙轉身,卻是轉急了,腦袋輕飄飄地似是飛上天去,人卻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繼續找,可是沒力氣起來,在暖烘烘的房間裡,他只覺得渾身火炭似地燙,連眼睛都睜不開,又覺得手軟腿軟,無法動彈。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鳳解釋清楚,他抽搐著手指想支撐起來,只是他不能動彈,他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楊巡甦醒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醫院。他很理所當然地想,當然應該是醫院,就閉上眼睛又要困過去。沒想到卻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著道:「喂,你醒了?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楊巡勉強睜眼,一看卻是老李,忙展顏道:「李哥,你來看我?怎麼讓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麼怎麼讓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說件事,結果你家都沒關著門,我還以為你家遭偷了,摸進去一瞧,你全身火燙昏倒地上。你那個小媳婦呢?跑了?太沒良心了吧?」

  楊巡愣住,瞪著老李想了會兒,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兩天了?」

  「你真夠運氣,還揣那麼多錢呢,幸好沒遭偷。我昨天回了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婦在不在,怎麼,她去哪兒了?我扶你起來吧,吃點東西,你就不該剛做完手術瞎跑,你以為骨科手術不要緊嗎?醫生說弄不好會感染,一條手臂鋸掉都可能,看你福氣了。」

  老李嘮叨得都不像個男子漢,楊巡卻是直著眼睛自言自語:「小鳳,小鳳沒回來嗎?她去哪兒了?李哥,你啥時候回家,幫我帶張字條回家放著行不?讓小鳳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醫院昏兩天,她更得以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婦兒擔心你跑?我都不擔心你跑,你是那種人嗎?你別急,急也不在這一刻,這回我守著你,你沒好結實我不讓你跑。等你好紮實了你再去找,一個女的能跑哪兒去。」

  楊巡都沒心思吃老李遞來的餃子,只是急著道:「李哥,這裡面有誤會,你千萬得幫我在門口貼字條,告訴小鳳我在醫院。她一個人在這裡又沒親人,最多去老鄉家裡鑽著,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見字條就沒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兒,你先吃餃子。我跟你說,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著,你現在也難,不如你還著住著你房子,算是租我們的,等你回頭掙錢了把房子贖回,省得你還搬來搬去。哥兒幾個都說了,相信你,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以後有什麼事,你喊一聲,這些大哥都會幫你。」

  楊巡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來,看著老李眼睛濡濕,硬撐著不掉下眼淚。多好的大哥,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會不會昏在家裡丟了小命。總是好人多。事情只好做起來,總是天無絕人之路。

  楊巡心裡雖然依舊極其掛牽著戴嬌鳳,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是當著那麼關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媽媽,便聽話大吃餃子。老李在一邊告訴他,他剛被送進醫院時發燒到三十九攝氏度,臉燙得嚇人。老李也說,不客氣從他懷中一捆錢里抽幾張付了醫藥費,有憑單為證。過一會兒,老李鐵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飯過來接班,老李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說,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嬌鳳一直沒有出現,即便是老李在門上貼了字條之後,依然沒有出現。楊巡被管住不得離開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們去瞧瞧是不是字條被人揭了,他們回來都說沒有。楊巡心中設想出無數可能,但想來想去,認為戴嬌鳳回娘家去的可能性最大。他這下子開始急著回老家找戴嬌鳳,再說生意上的事也是只爭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魚念菩薩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讓醫生鬆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復的日子卻是那麼漫長。

  一直到一周後,醫院才肯放行。楊巡簡直是飛一樣地先沖回家去,一頓子翻騰,很快就看出,家中一隻大旅行袋不見了,戴嬌鳳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見了,而門口,那張字條還完整地貼著。楊巡沒法回憶他昏迷前有沒有看到衣櫥,衣櫥里有沒有戴嬌鳳的衣服。他無法確定戴嬌鳳什麼時候取走所有衣物,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還是字條貼出前,還是看到字條後。他心中只能明確地想到,他必須儘快回老家去,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見戴嬌鳳。

  他找一隻旅行袋,草草裝入幾件換洗衣服,傷臂還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了。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歸心似箭》,用在他現在身上剛剛好。

  滿心以為只要到了戴家,將話解釋清楚,便什麼問題都沒有,可以與戴嬌鳳重歸於好。他下火車就直奔戴家,都沒先回自己家。沒想到一進戴家門,戴兄劈面一拳頭,打得楊巡倒撞出門,腿腳一軟仰天倒在地上。沒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隻大腳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傳來戴兄的聲音:「操你奶奶的,你還有膽上門,你給我滾,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耳光又扇了下來。

  楊巡給揍得暈頭轉向,可一隻手依然綁著受傷著,都沒法子反抗,只好雙腳亂蹬,嘴裡拼足老命大喊:「小鳳,我那天去債主家,結果暈倒昏迷兩天,我沒跑掉,我這不來了嗎?小鳳,你出來說話。」

  戴家父母聽著不對,這才衝出來拖住兒子不讓再打。楊巡這才硬撐著坐起來,只覺得嘴唇有什麼東西流過,一把抹來,卻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們讓小鳳出來,我一出院就趕著回來,我知道她在家,你們誤會了。」

  戴家幾口互視幾眼,戴父輕咳一聲道:「小鳳沒回來。你滾,我們以後都不要見你。」戴兄硬是被他媽拉住,但嘴裡狠狠道:「你滾,別讓我看見,見一次揍一次。」

  「她沒回來?」楊巡伸著脖子往戴家屋裡瞧,可什麼都瞧不見,又被戴家一家攔著沒法闖進去,他只有哀求,「你們跟小鳳說,我沒跑掉,我是發燒昏迷被人救進醫院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看,這是病歷卡。」

  戴兄不信,掙開他媽手臂又要衝上去揍楊巡,他氣楊巡,雖然也大概聽出這其中有誤會,可想到妹妹有了誤會都不敢,或者說沒臉躲回娘家,這不都是這小子害的嗎?想起這些他就來氣。

  楊巡壓根兒無法還手,左臂還傷著,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轉身離開。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一輩子沒見過太大世面的老娘擔心,也怕讓弟妹們看著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條已經花紅柳綠的河邊止住鼻血,又洗乾淨臉,才起身直接轉去小雷家。他下一個的關隘在小雷家。

  一路上楊巡心如刀絞,他懷疑戴嬌鳳就在屋裡看著,他心傷戴嬌鳳看著他挨打不出來。他心中也隱隱懷疑,是不是戴嬌鳳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楊巡不敢想,也不願想,他只堅定地想,等他養好傷,身子活絡了,他有辦法找到戴嬌鳳說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楊巡心中隱隱也是賭氣,戴嬌鳳為什麼如此待他,女人難道真如媽媽所言?

  楊巡看到很多人總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頭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麼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臉腫,豬頭一樣。他沒力氣呵斥,他大病初癒,一條手臂傷著,又是剛下長途火車,兩條腿還軟著,他沒力氣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此時唯有將頭扭向車窗外,對著車窗外倒退的景致發呆。

  他只擔心,這樣的狀況去見雷東寶,會不會留下壞印象。但他想到老李他們的友情,他信心倍增。眼下他手頭沒多少資本可以拿出來說服雷東寶繼續給他供貨,成敗全在雷東寶一念之間,未來是如此無法確定。可是,他唯有這條路可以爭取,這是他能看到的最佳捷徑,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告訴自己,都傾家蕩產了,老婆也跑了,還要臉幹什麼。他必須不管不顧,毫釐必爭,不惜代價。

  小雷家村,楊巡一年起碼來上好幾趟,每趟來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讓他感受深刻的是交通,竟然都有兩輛公交車分別從市里和縣裡開來,雖然終點站落在鎮上,可都無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繞了個大圈,看得出市縣兩級對小雷家村的重視。而楊巡從來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幾次乘車下來,都能看到車子經停小雷家站,總有很多人上車下車,可見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楊巡也一向是這股客流中的一員,他今天跟著大家下車,又被那些下車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禮。以往都是楊巡留意上下車的人,大概估計一下這些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然後從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測現象背後的真實。這是他從小輾轉街巷做小生意培養出的習慣。但今天是他被人矚目,誰讓他給人打得跟豬頭似的。當他被人矚目的時候,他就沒法堂而皇之地觀察別人了。

  楊巡臉上一路飄彩地直取小雷家村辦,而沒像過去那樣,先到登峰廠辦公室轉一圈結個帳。村辦里,雷東寶不在,雷士根這個大管家照例是在的。士根對楊巡的一臉青紫視而不見,只問了句「春節拿去的那些貨這麼快都發完了」見楊巡迴答得支支吾吾,就單獨領他到雷東寶辦公室,倒了茶給楊巡,他出去繼續接待其他客人。楊巡鬱悶得很,想跟士根倒苦水博同情都沒法張嘴。

  一會兒雷東寶就回來了。他沒想到房間有人,站住看楊巡一下,才又大步進來,坐下就指著楊巡問:「外面闖禍回來?」

  楊巡早心中有詞:「倒不是我闖禍,是別人闖禍連累了我們一大幫。雷書記知道開校辦廠那個老王嗎?就是他,他賣了些沒減壓作用的開關給煤礦,造成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礦的人找來把我們那一帶所有倉庫都砸了,好幾個人現在還躺醫院裡沒法起來……」楊巡說到這兒看看雷東寶,還以為雷東寶多少會附和一下,沒想到只見雷東寶目光灼灼如審犯人般瞪著他,從雷東寶眼裡,他只讀出「說下去」三個字,楊巡只得老老實實說下去,不敢含糊。

  雷東寶聽楊巡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才問:「你春節從我這裡發那麼多車貨,都沒了?」

  「是啊,換來一身傷。雷書記,我求你幫忙來了。」

  「幫忙好說,可你楊巡也別拿我當傻瓜,到我面前施什麼苦肉計。」

  「我沒。」楊巡脫口而出,卻也忽然想到雷東寶指的是什麼,忙道,「我在那邊傷的是手臂,這臉上……我老婆跟我有點誤會,她哥剛打的……」楊巡知道不說不行,面對著如此剛猛的目光,他無法不說。可是剛剛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嬌鳳至今人跡無覓,他實在是不願說。饒是他一向舌燦蓮花,此時也支支吾吾。

  雷東寶一看這架勢就毫不猶豫想到一個普遍現實,一個異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個剛剛破產的生意人之間還能發生什麼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運萍,這天下沒人能比宋運萍更好了,這天下除了宋運萍還有哪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家中連桌子都沒有的窮光蛋?沒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此話千真萬確。他帶著對宋運萍的懷念,對楊巡說話時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活該你不長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張臉嗎?別低著頭,又不是啥糗事,誰打小沒打上幾架的。但我有幾件事不清楚,要問你個明白,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們一起出去的,全給砸了嗎?」

  「全砸,一個不剩。我還算是傷得最輕的,因為我爬屋樑躲著。」

  雷東寶拿手指敲著桌面,依然盯著楊巡,不客氣地問:「政府不管?」

  「政府哪來得及,我想跑都來不及。」見雷東寶似信非信,只得又補充一句,「我們已經推舉一個人找政府要求幫忙去了,可解決總得要個時間。」

  雷東寶搖頭:「不對,這種事你們就是不去找,政府也會管。就算政府護著本地人,可也不會看著你們那麼多人挨搶不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是不是讓人抓著把柄了?」

  楊巡被雷東寶問得逼上絕路,只得從實招來:「我們雖然各自進自己的貨,可櫃檯上什麼貨都放。老王的貨色我們每家都有放,那些礦工看見就全砸了。」

  「我說嘛,誰讓你們做這種斷子絕孫的生意,該砸。把我登峰的電線電纜跟你斷子絕孫的開關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給你們搞爛了,操。」

  楊巡一聽慌了,忙道:「雷書記,這事情也是沒辦法的。老王老資格,老王拿來讓我們都幫他擺著,我們不好意思不擺,你說鄉里鄉親,一起出門在外的,能不互相照應著點?可這回教訓也夠深刻了,以後就是斧頭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賣劣質貨,以後說什麼都賣最好的。這不,先找雷書記討救兵來了嗎?登峰的牌子,那是響噹噹的啊。」

  雷東寶聽著到底是受用,卻也沒含糊:「你現在還拿什麼問我要貨?」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有顧客,這些顧客我打了幾年交道,你們如果自己找上去,還不定找得到。說實話,我這回受傷昏迷住院看護,都是顧客大哥們出錢出力幫忙,都跟我親人一樣。雷書記如果相信我,你派一個人押貨跟我去東北,我只管賣貨,經手錢的事都你的人來做,我不沾手錢,我只拿業務費。我不舍這兩年交下的朋友。」

  雷東寶不懷疑楊巡有銷售門路,楊巡一年要從登峰拿不少的量,是個絕對大戶。但是……「你一分錢不拿出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楊巡遲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張紙,寫下一列地址:「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東北人最多砸我倉庫,你能砸我家。」

  雷東寶毫不客氣,收起字條,看看外面的天,道:「還早,打個來回還來得及,走,你帶我先認個路。」

  楊巡看到一絲希望,可有些無奈地道:「我不能回去了。雷書記你不知道我爸早死,我媽傷心得已經丟了半條命,更把我們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樣。我這樣子回家,要被我媽問出我在東北不如意,她得再丟半條命。再說下面弟妹三個,都是被我媽拿我做榜樣訓斥著讀書,我的落魄相會影響他們上進。雷書記,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個山村沒外人,進去一問楊巡家,誰都知道,大池子邊那幢新樓就是。」

  雷東寶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倒是沒想到楊巡這麼個滑頭還是個負責任的孝子長兄,每個人都有兩面性。他終於收回一直投注在楊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過去一下,你跟我出來,今晚宿我家,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商議。」

  雷東寶把目光移開,楊巡簡直覺得就像日本鬼子滅了探照燈,游擊隊員可以放手行動一般,身上壓力卸去一半,整個人仿佛又可油滑起來。可他此時說什麼也不敢油滑了,跟著雷東寶起身,搭訕著又送上一個真誠的馬屁:「我這回遭了事,幸虧大哥們都幫我,否則我這回發高燒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來這兒又是雷書記幫我……」

  雷東寶卻並不領情:「你就老老實實說話吧,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老實話的時候才像是個人,你就是再有缺點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煩你,我一向煩你。跟上,馬屁跟我媽說去。」

  楊巡給鬧個大紅臉,乖乖跟上,卻再不敢滿嘴跑馬。跟到雷東寶家安頓下來,看雷東寶胖身子飛上摩托車滾滾而去,他打量著這家具簡陋而面積闊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還是不成?雷東寶肯上他家偵探,是不是說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來想去,他已經盡力而為了,雷東寶最後作什麼決定,他只能聽任老天安排。他此刻心裡很無助,無助得心慌,最慌的是萬一這條路走不通,一家老小生計成問題。他真累。

  這時候雷母進來以居高臨下的眼光打量楊巡,對於楊巡的客氣招呼沒有正面回應,只嘀咕說才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家裡都成療養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楊巡不理。楊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誰,心說雷東寶原來是個仗義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以前一直以為雷東寶是個土霸王。

  屋子裡沒人,楊巡一個人坐著發呆,腦袋裡走馬燈似的全是亂糟糟的想法,唯一清晰的只有兩個字:「出路」。他不知道雷東寶最後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如果不答應,他一時也想不出還怎麼勸說雷東寶,但他心裡即使再亂,還依然堅定,今天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這路走通。至於怎麼走,他真累了。

  他的手臂又開始吱吱兒地疼,被戴兄扇過耳光的臉面也熱辣辣地痛。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戴嬌鳳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會拿著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認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嬌鳳下落的,他真希望這個時候戴嬌鳳在外面已經生完了氣,或者是她父母已經把他的解釋傳達給戴嬌鳳,如果她真沒回娘家的話,她現在不知會不會回到他們兩個的小家裡,就像以前一樣燒好一鍋肉湯等著他回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最希望雷東寶現在就回來給他個了斷,刺激他幾乎空白無法思考的大腦。

  一片混沌中,他想媽了,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想媽,想他堅強的媽媽。

  可他忽然擔心雷東寶會不會跟他媽搭上話。鄉里一幫人闖東北,大家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傳到老家,傳到媽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里人與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裡出去掙錢的人又少,在一個城市的沒有。但願有個僥倖,等他喘過氣來事情再傳到媽耳朵里。不知道雷東寶會不會硬要跟他媽說上幾句,媽是個精細人,如果雷東寶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媽更夜長夢多。

  楊巡再無法發呆,索性走到門口與雷母說話。他一張嘴不知比宋運輝活絡多少,幾句下來,雷母立刻喜歡上他。

  雷東寶親自去的楊巡家。楊巡家在重重大山裡面,還得經過宋運輝曾經插隊過的村莊。雷東寶是個農民出身的人,翻過山頭看到人家,就感覺出這裡與小雷家不同,好像節氣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幾乎開罷,這裡還是盛放。很容易地,一問就問到楊巡家。雷東寶順著指點過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這個行家眼裡看來,蓋得沒他家的漂亮結實。只是房門緊鎖著,看來沒人。雷東寶左右轉了轉,才想著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轉出一個客氣而不失精明的女人。

  「聽說我家來客人了咧,師傅是你找我家嗎?」

  「對,我是小雷家村雷東寶,你是楊巡媽?」

  「哎呀,雷書記,稀客稀客。請裡面喝口水,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兒子沒闖禍吧?」雷東寶大名鼎鼎,楊母又是村裡的女幹部,常在鄉里聽鄉長拿雷東寶教育他們這些村幹部,早已如雷貫耳。想到兒子如今跟這樣的能人交往,心裡很是高興。但是又想到雷東寶不期而至,不由得甚是忐忑,因為兒子上周六沒給她電話。

  「你兒子活人精一個,能闖什麼禍。」雷東寶難得撒謊,可他一向虎著一張臉,撒謊時虎得比對方還狠,人家沒法不信他。「你們家不小啊,樓上有四個房間吧,啊?」

  「是啊,上代留下的地基大。這房子是我們老大掙錢造的,算是村里第一了。聽說雷書記村子裡房子造得跟花園一樣,跟你們那兒是沒法比了。請喝茶,水是早上燒的,不是很燙了,我再去燒點。」

  「別燒了,我心急,不喝滾茶。」雷東寶聽得出楊母嘴裡對楊巡這個兒子濃濃的得意,這正是他上門要觀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感覺對了就託付,因此認一個人在他看來是頭等大事。他又隨便扯了句:「我們有車貨要運去給小楊,小楊讓捎點春茶過去送人。時間緊,我自己過來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葉給關係戶,連老徐都來電錶揚他送的茶葉新鮮有味,他就替自己來楊巡家想了這麼個合乎常理的理由。

  這個理由,楊母非常相信,一則雷東寶多麼響噹噹的一個人,雷東寶這樣的人說話,豈會嘴上跑馬。二則果然楊巡經常從家裡捎土特產去東北,春天的茶葉夏天的桃,秋天的橘子冬天的梅,幾年下來她這麼個精明的人早已習慣,不用兒子說,經常早早給兒子備下,而今茶葉就在隔壁房間放著呢,還分了明前雨前的兩大袋。而她也順勢放了心,雖然兒子上周六沒打電話來,但看來是沒事,跟人家小雷家常聯絡著。兒在千里母擔憂,她總是最掛念她的這個大兒子。

  「真過意不去,還勞雷書記親自走一趟,我們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這種小事也勞煩你,我這就去取了來。」

  雷東寶倒是不驚訝楊母說話就能拿出茶葉,他們小雷家需要茶葉,都是四寶拎著編織袋進山里去收,山里人家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茶葉,一天下來就能完成任務。只是看到楊母拿出來的茶葉包很是驚訝,個個都是一樣大小的牛皮紙包裝,雖然紙包里已經裝滿茶葉,可紙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過似的有稜有角,看著順眼,紙包正面還用墨汁寫著一個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個包就問:「大姐,這種紙包哪裡買的?我也去買幾個,送人裝門面多好。」

  楊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大兒子出門,下面三個兒女都山外上學,我一個人時間多,閒了就做幾個,存了不少,雷書記喜歡就拿幾個去,還有百把個剩著。」說著又轉進去拿紙包。

  雷東寶看著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寫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裡卻想,寡婦跟寡婦也不一樣,他老娘有空串門子,韋春紅有空發春,就這楊母有空做正事兒。

  「哪裡,我老頭子文化才好,這都是他教我的,說是顏體字。」楊母聽著雷東寶這樣子人物的表揚,頗是有些得意,「我家四個兒女從小都讓我趕著練字,個個寫得不錯。雷書記難得來,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吧,你這樣的客人閒時請也請不來。」

  雷東寶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開摩托車轉山路危險。就這些東西吧?我拿著走了。」

  楊母忙道:「哎呀,我這不都成趕你了嗎?雷書記現在回去也遲了,趕不上吃飯,要不你稍坐十分鐘,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筍、枸芽、椿芽,快點炒出來雷書記回去正好下飯。等我等我。」說著也不等雷東寶答應,就急急下廚去。

  雷東寶本來最膩歪婆婆媽媽,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著楊母這人順眼,再說可憐麵皮給打得青紫的楊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頸等著,就安心坐下來喝茶等候。他才嘗不出茶的好壞,只覺得茶泡得不夠濃,寡淡無味。

  楊母手腳麻利,果然十分鐘左右就做出三盤菜來,分別是油燜筍、油鹽炒枸芽、香椿炒蛋。雷東寶不下廚不知難處,換別人早已驚訝萬分。一個人又是生火又是炒菜,十分鐘裡面怎麼做得到,又不是千手觀音。臨走,楊母又拿出兩包據說非常好都是嫩尖兒的茶葉和新曬筍乾菜烘乾送給雷東寶,千恩萬謝地送雷東寶出村子,一路給雷東寶道乏,又給楊巡掙分。雷東寶上路後心想,楊母還真是個人物,難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嬌鳳。楊巡有這樣本分能幹的老娘,雷東寶無形中就對楊巡信任了幾分。

  楊巡吃上老娘親手做的菜,低著頭眼圈兒都紅了,心中明白這是雷東寶幫他的忙。他須得沉默好久才鎮定下來,問雷東寶道:「我媽身體還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個兒子,你這不爭氣的,害你老娘見不到你。見到你老娘後,我以後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頭見他自己老娘大吃楊母做的好菜,忙道,「媽,你少吃幾筷,這是人家老娘給她兒子特意燒的,你吃光了楊巡吃什麼。」

  「小鳳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媽合不來。雷書記,謝謝你還費心幫我帶菜來,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你媽已經謝我,她送我那麼多東西,我一點不客氣全收了,全是好東西。你說,你媽那樣本分又有本事的人,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滑頭滑腦的,你還說給你弟妹做榜樣,你這種榜樣有什麼好?我看著都替你媽急,你媽還拿你當好人,每次回家都強盜扮書生吧,小子?」說話時拿筷子敲了楊巡的頭。

  換作別的時候,楊巡一定不服,可今天聽著卻感覺雷東寶對他滿是實心實意,心裡很服,點頭答應:「我已經吃虧了,以後得吸取教訓,改過重來。」

  「這話聽著像人話。你說出來的話倒是比我文氣,你媽是個有本事的,把你們教得好,一個寡婦人家,不容易。你還有三個弟妹在讀書?」

  「是啊,老二老三讀高二,老三腦子好讀重點中學,考大學跟切菜瓜一樣容易。老二讀書差點,讀的是普通中學,不過肯吃苦,現在班裡名次還行。老四現在成績還好,可玩心重,成績滑上滑下,按說應該考得上重點高中,可難說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罷,考不上我得回來挖門路讓她讀重點,她腦子不差。」

  雷東寶看著楊巡如數家珍一般說著弟妹們的事,看著楊巡說起弟妹們來神采飛揚,不由得問:「你幾歲?」

  楊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二,呵呵,等我兩個弟弟畢業,我也回爐讀書去。」

  雷東寶一時動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裡都抵得上半個爹了。」

  「哪裡哪裡……」

  雷東寶不等楊巡謙虛完,就接著道:「看你媽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沒人派去東北,明天我讓正明發兩車貨給你,你拿齊貨就給我押著車走。我諒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媽過不去,記住。」

  楊巡忙道:「雷書記,你那麼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為,哪裡還算個人。我媽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今天大恩不言謝,我知道怎麼做。我以後一定更賣力,起碼,我替你把東北三省全拿下。」

  「你不用跟我發誓,我看你不是個安分人,抓著你專給我做電纜,等你哪天活過來遲早得跟我生異心。我只發善心幫你渡過難關,半年後你我照老樣子來,你給錢我才給你貨。但你得答應我兩條:第一條,一輩子也不許把我登峰貨色跟什麼爛貨放一起賣,讓我知道的話,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條,只要你做著電線,你七成以上的貨得從我這兒拿。」

  楊巡答應,真沒想到雷東寶如此上路。這一次落難,雖然吃盡苦頭,差點送命,卻意外認識兩個實在人,算是因禍得福。對著雷東寶,他嘴上是再不會花里胡哨說一大堆好話,只是把感激記在心裡,以後知道怎麼做就是。

  回到東北,見過楊巡的人都說,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為瘦了的緣故,深陷進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卻說楊巡終於脫了男孩子相,像個男人了,看上去值得託付。

  但楊巡聽著並不愉悅,他可以託付嗎?戴嬌鳳至今蹤影不明,說明戴嬌鳳並不願將自己託付給他。而他現在一文不名,靠著老李和雷東寶的大度才得苟延殘喘,他雖然在兩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裡終是沒底,他能還掉老李的債嗎?他能報答雷東寶的大恩嗎?最掛心的是,他能繼續負擔家中老老少少的生活嗎?還有,戴嬌鳳能回來嗎?楊巡心中壓力前所未有地大。這壓力,讓他笑不出來,讓他睡不安寧。

  從春暖花開的南方回到依舊肅殺的東北的第二天,楊巡請出老李鐵塔般身材的四個徒弟,在原址開門。整一條曾經被稱作江南電器街的倉庫區只有楊巡一家門面開業,其他老鄉要麼還躺在醫院,要麼手頭還沒貨,要麼還在觀望,不敢做那第一個開門的出頭鳥。可是不知是電器街名氣做壞了,還是因為只有一家開門沒有人氣,一整天沒有生意上門,楊巡的那些老顧客也暫時不敢要他的東西,因為電器街被砸,這一帶出去的東西名聲太臭,大家雖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當風頭,還是稍作迴避,以免被人誤解。

  而且,有幾個看上去黑乎乎像煤礦出來的人到店裡吵鬧,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強力壯,吵鬧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饒是沒生意,楊巡還是掏錢請老李幾個徒弟晚上喝酒。回頭,楊巡睡到倉庫,回家形單影隻,不免想起戴嬌鳳,心裡更難過,不如看管倉庫。

  楊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氣濃重的倉庫里想,沒有生意怎麼辦?戴嬌鳳給他的八千塊,付去運輸費,還有修理倉庫費,已經所剩無幾。而看來那些煤礦工人並無罷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請老李徒弟過來看場,總不是長遠之計。加上每天吃喝,這種只出不進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裡的錢,最多只夠維持兩三天。那麼,他是不是必須做點什麼來找回過去的人氣,並打消老顧客的顧慮?可是,他有什麼辦法?

  楊巡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傷臂隱隱作痛。受傷之後幾乎沒有好生將養,反而更加操勞,而且沒時間去醫院複診,楊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會不會廢。傷痛更消睡意,楊巡睡不著,索性起來走出門去。整條路沒一盞路燈,只有當頭一輪月亮,左右的倉庫依然破門破窗,環顧看去,黑洞洞的瘮人,好像藏著什麼鬼怪。楊巡雖然小學開始就上山采山貨貼補家用,經常天黑才摸下山頭,可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電器街,夜風如鬼叫,冷月似白眼,他不由得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對著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竟是滿心的害怕,滿心的無助,滿心的冷。

  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裡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恍若隔世。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隻出不進的困局?

  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

  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裡拿出來的東西質量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里,老李也一起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檯,別再待在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爆炸的事,鬧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檯的錢,他只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極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貧如洗,不再有一分錢。

  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麼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復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盡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憧憧。

  第五天的夜晚,楊巡無計可施之下,做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他遊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最完整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

  在公告裡,他有所選擇地公告以前電器街裡面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面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貨商的聯繫,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登峰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跡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裡上班下班人來人往,也算是熱鬧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

  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裡,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里。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天已發亮。

  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地喝著涼水欣賞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錶,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根燃燒的火柴。他清楚此舉將招致同鄉的斥罵,但他無法顧及了,當下之際,他只能選擇生存。

  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裡如此奇特的一個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順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走進楊巡的電器店巡視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決裂行為的可圈可點。

  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地熱鬧。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措,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於是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來到店裡,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根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

  很久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著左手臂受傷,拿只臉盆每次只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勢稍減,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採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景。

  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起鬨,場面意外地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鬧,專挑熱鬧時玩個當眾喧譁,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

  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沒忘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等夜深人散後會如何找他算帳。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守店,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麼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理睡覺,相信老李的兩個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弔膽,早已壓垮了年輕的楊巡。

  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不時探望月色之下的室外。兩人擔心會不會真有什麼楊巡老鄉打上門來。都知道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用方言叫罵,卻沒其他激烈舉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搖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不到兩小時就走了。楊巡卻一覺睡到大天亮,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

  醒來聽老李徒弟一說,楊巡估計老鄉們男的傷殘未愈,女的不敢惹事,照昨晚那樣子,估計挑不起太大動靜。他稍微安心,洗臉刷牙,趕緊出去買了大堆包子款待老李徒弟。他們吃飯時候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面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呵呵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仿佛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店裡全是他的聲音。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看著,等客人一走,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人家理都不理。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

  「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沒顧客上門我們得喝西北風。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羨慕,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

  「現在國營有什麼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喲,又有人來。」

  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待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伙兒在電話里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麼算是恢復了,而且又由於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復,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暴。

  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別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只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鬧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當地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只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槍打出頭鳥。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採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出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他早上說羨慕老李徒弟吃國營飯,那是真心實意的羨慕。國營的錢多錢少,反正細水長流總有國家管飯。經歷此次起落,他第一次恐懼地發現,他這種個體戶要變得一無所有,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是多麼容易。他想,他已經身不由己,未來他的弟妹們不能走他老路,非全部跳入公門不可。

  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討不到公道拿不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再來。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暴:「楊巡,你什麼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

  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我現在拎著腦袋干,你們眼紅,跟著來啊。」

  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幹啥……」

  「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別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裡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閒有錢就等著吧,別閒得蛋疼找碴兒窩裡鬥。」

  那邊又是好一陣沉默後才道:「老王的處理結果還沒出來,聽說工商等著查處我們。」

  「那你們還不快跑?還待這兒等罰款坐牢啊。跟你們說,有種就開,沒種就回,沒點膽子做什麼生意,你又不是國家養的。我沒空跟你們多說,有顧客上來。」

  楊巡扔下電話回桌吃飯,老李一個徒弟道:「處理什麼?哥們給你擺平。」

  楊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來處理嗎?還怕他們不來查,他們只要來了總有辦法擺平。這個區的工商好幾個都認識,就怕鬧到市里。」

  「你打聽著點,有個風吹草動告訴我們,我們本地人總有個七親八眷認識工商的。」

  「哥哥們對我都不用說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們幫忙。感謝的話都不用說了。」

  「這話見外了吧。我們問你,你看煤礦的人還會找你們嗎?」

  「看這勢頭,暫時不會了。我有個想法,哥哥們每天上班,找空子來我這兒幫忙總是不便,不如我跟你們師傅說說,你們家裡有沒有身強力壯的弟弟,找兩個來給我送貨看店,工資從優,我原來兩個幫手都是老鄉,跑了,看來還是得找本地人幫忙。」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回頭跟師傅說一聲,容易。」

  楊巡不放心這兩個年輕的,又當著他們的面跟老李說了一下,順便向老李匯報這兩天的收成,老李聽著大喜。老李辦事上路,第二天就親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來,告訴楊巡這兩個都初中畢業了待業至今,要楊巡先著手調教著,調教好了他才肯點頭收兩個做徒弟。而且當著兩人的面,一口定下工資,非常幫著楊巡。楊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兩個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順的幫手,楊巡一下活絡許多。可兩個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慣了的,性子與楊巡家鄉出來的很是不同。他不得不又找回一個以前常替他看店的老鄉守在店裡。尋常,他就打發兩個孩子出去送貨,或者跟車收錢。老李派來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們敢跟楊巡打游擊,他們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時大家相處很是愉快,楊巡的傷臂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時候。有錢了,做事長袖善舞了許多,雖然那錢還是借著登峰的。

  沒想到生意額竟然節節高升,就同這東北迅捷到來的春天的溫度,一天一變。來買貨的人都說,聽說這家店現在有名氣得很,聽說這家店賣出去的東西沒有短斤缺兩,質量保證,規格不對還可以退換,聽說……聽說……楊巡聽著心裡喜滋滋的,這應該就是看到希望了吧,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很懷疑,當初若不是給逼急了,他會不會生出放火公告這等背水一戰的主意。而若非背水一戰,皇天想不負有心人都沒處著力。可見,不管怎麼做,做才是硬道理,膽子一定要大。

  可令楊巡覺著納悶的是,那些老鄉還沒開門。楊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錢不賺,幹嗎坐家中乾等?老李說,可能是那些老鄉手中有糧,心裡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們手中的糧。不像楊巡,光棍不怕打赤腳,幹了就幹了,沒有心理負擔。楊巡聽著覺得有理,不過也正好,老鄉們不做的生意讓他做。

  楊巡閒不下來,既然店子有人看著,他就拿著剛掙的錢又去進了一些開關插座燈頭閘刀保險絲之類的東西,方便人家買電線時一程解決。他如今不敢再進那種質量明顯不對的,他幾年做下來早已對業內誰家東西強誰家東西差心裡有譜,廠子路遠的,錢打過去,人家貨自會火車託運上來。尋常私人不比工廠,見價格稍微比五金交電商店便宜,他們就一定買楊巡的東西。楊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地好。

  等東北終於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巡已經兜里揣上錢回到老家,找小雷家又進了一批貨,不僅是電線告急,電纜也告急。等他拿了貨回來,和三個幫手一起趕著送貨。白天送完工廠的訂貨,晚上楊巡自己騎黃魚車出去,給個人送貨,他現在傷臂已經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鬆的活兒,只是他自己感覺,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來,聽了好多人的感嘆,聽許多家幾乎千篇一律地都要提一句「真沒想到沒交錢只在店裡登個記還給送貨」,楊巡心說他現在再也不要像過去一樣賺點錢就翹尾巴,自以為了不起。一次跌倒讓他心懷恐懼,他只有努力而拼命地做事掙錢,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更能積累實力應付天曉得哪兒可能砸來的橫禍。

  閒時不免想到戴嬌鳳,楊巡很是黯然。這麼多天了,她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他的電話,知道他的倉庫,只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經把誤會的信息傳達給戴兄,戴嬌鳳還是沒來找他。楊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嬌鳳隱瞞了事實,他與戴嬌鳳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嬌鳳即使當初再生氣,現在也該緩過勁兒來,最起碼,也得跟他對質個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腳。

  終於送完了貨,楊巡一身油汗,騎黃魚車趕緊回倉庫。他如今占了就近的一個空倉庫,與老家來的人晚上一人管著一間。電器街現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見,沒人守著哪裡行。他心中揣著一張活地圖,走街串巷繞近路,有時那兩個本地小孩都還得問問他。可他繞近路回家,總也有吃癟的時候,他這就被前面一輛緩緩停下的吉普車攔在一條小街上。前後路燈昏暗,只有吉普車紅紅的尾燈照亮路面。可惜,那吉普車卻關了尾燈,有一條高高的黑影從車裡跳下來,嘴巴里兀自說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你高跟鞋跳這車不方便」。

  楊巡無奈等著,今天一天送貨下來,人也疲了,懶得繞道,等就等吧。那跳下來的男子黑暗中見後面停著輛黃魚車,就從車頭繞去,楊巡直勾勾看著什麼都懶得想,卻忽然聽到熟悉的女人聲音從車子裡傳出:「我自己會來」。老天,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嬌鳳嗎?楊巡大驚,頓時腦子裡空白一片,兩眼直勾勾看著右側車門,瞠目結舌。

  卻見車門從里打開,那男子快走幾步,殷勤地趕在裡面女人出來前舉手擋住車門上框,又在女人跳下來時及時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讓她站穩。眼前這這女人燒成灰楊巡都不會認錯,就是戴嬌鳳。他失聲驚呼:「小鳳!」他此時沒法伶牙俐齒,只看著戴嬌鳳嘴唇顫抖。

  戴嬌鳳大驚失色,扭回頭看著楊巡,卻步步後退,撞進身後男子懷裡。那男人將戴嬌鳳護到身後,急急道:「你上去,我來應付。」

  楊巡看著戴嬌鳳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鳳,我沒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動坦白,後來暈倒被老李送進醫院住了七天。我現在還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沒走,我還回老家去找過你,我跟你爸媽解釋過。」

  楊巡一邊說,戴嬌鳳一邊倒退,嘴裡喃喃道:「算了……別解釋……算了……算了……都已經……算了……」

  楊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攔住楊巡,沉聲道:「你讓戴小姐自由選擇,不許逼迫女士,不許用強。」

  楊巡終於認出那男人是以前傳說追戴嬌鳳的,他與之幹過一架的,自知不是對手,但此時顧不得了,推著那男人沖戴嬌鳳喊:「小鳳,小鳳,我每天想你,我還在老地方,我不會逼你,你回來吧,我電話也沒變,什麼都沒變,我等著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攔住楊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絕頂美麗,鮮花一樣的人物,你一個騎黃魚車的憑什麼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愛她,放她走,讓她享受更好的生活,你不配她。」

  楊巡無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睜睜看著戴嬌鳳撩起裙擺倉皇逃進一處有門衛守著的大門,才霍然想到自己還被男子阻著,忍不住拔拳沖男子揍去:「放你媽屁,小鳳是我老婆,你這流氓搶……」但是楊巡話沒說全,忽然腳底生風,也沒見那男子怎麼出手,他先臉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腦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時暈暈無法起身。迷糊中,只覺得胸口壓上什麼,有人俯身到他耳邊冷冷地說話:「你叫楊巡?你這種小個體,文,告示寫得狗屁不通;武,挨不住我一拳頭。戴小姐跟你,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你聽著,你好自為之。我答應你,我會如珠如寶地對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細我打聽得一清二楚。我會讓姓李的脫手,也會讓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責任。再見,晚安。」

  楊巡只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掙紮起身,卻見那男子已經跳上車子,那車子故意倒退,挑釁地撞得黃魚車連連後退,才鳴叫一聲,又是有意擦過楊巡的身子,揚長而去。楊巡一摸鼻子,又出鼻血了,而且臉上、後腦勺熱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搖搖晃晃起身。扶著黃魚車站了會兒,腦子才恢復清爽。而鼻血,一直熱熱地往下淌。他這回連擦一把的想法都沒有,只想著血流干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嬌鳳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循著戴嬌鳳逃走的路線找過去,只見鐵將軍把門,大約人家門衛聽得清楚,早早關門省得招惹是非。楊巡不得其門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門外大喊:「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

  楊巡也不知自己喊了幾遍,直喊得有人探出腦袋來罵,砸下東西來打,也不願離開。終於裡面門衛吃不住了,開小門出來捂住楊巡的嘴,低聲勸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誰在搶。你再犟下去沒好果子吃。哎喲,好多血,我幫你擦擦,快抬頭。」

  楊巡頭腦發暈,只能任憑門衛擺布,兩眼愣愣看著黑乎乎的大院,口不能言。面對生意起落,楊巡都精神百倍、東衝西突地尋找突破,只有今天,楊巡徹底崩潰。

  他形如傀儡地被門衛推上車,又被推著騎出這條黑不見底的街。他不知道怎麼回倉庫的,他不知道怎麼翻出酒瓶子來喝的,他不知道怎麼驚動了旁邊倉庫的同伴,他只知道醒來時,胸口一片黑血,頭腦劇痛欲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無力起身。毫無疑問,戴嬌鳳拋棄他了。再想到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說他的話,想到人家是吉普車,他踩黃魚車,他昨晚怎麼這麼遜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輛車,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嬌鳳?他想不明白,戴嬌鳳為什麼看見他就逃,為什麼連聲說「算了,算了」,為什麼?難道不僅僅是誤會嗎?

  楊巡一整天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不願做生意。腦子裡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無法深想,一深想,就頭痛欲裂。可是再怎麼崩潰,等一個顧客上門的時候,他就起來了。他現在哪有休息的資格。只是無精打采的,蒼白著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過幾天,他終於能想,他想到戴嬌鳳的驚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還想到那男子對他的諷刺打擊。但是,他還是不承認戴嬌鳳因為他不文不武才離開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則為什麼那麼驚惶,為什麼說「都已經」?是不是那男的動用了什麼手段?

  可楊巡終是沒邁出腳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擊的那條路上等待戴嬌鳳,不,他不是怕,只是因為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在呼喊,那聲音試圖告訴他,戴嬌鳳的心已拋棄他。他一直壓抑著這聲音,不讓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卻又咬牙切齒地發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掙錢要發家……可是,還奪得回戴嬌鳳嗎?

  周六晚上,楊巡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家裡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一家子,他沒說戴嬌鳳已經離開,也強顏歡笑。他還要楊速幫他找高中課本,他要自學。一頓電話打下來,楊母率領的四口人都沒聽出楊巡有什麼變化。兄妹幾個還議論著暑假到大哥那兒幫忙,其實本質是想消暑開眼界。唯有楊母反對,她說那太花錢,再說倆兒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須待家裡苦讀。

  沒多久,一套甲種本的高中課本郵寄到了楊巡手裡。給翻了三年的課本破破爛爛的,楊母拿來先整理後包書皮,又拿熨斗燙了幾下,才寄給楊巡。楊母心裡真是高興,她跟著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總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前楊巡打電話總是歡天喜地說哪兒跳舞哪兒喝咖啡,她聽著總不喜歡,心裡埋怨不安於室的媳婦帶壞她兒子。為此楊母今天破例在電話里讚美了戴嬌鳳幾下,說兩人現在長大了,在一起終於有模有樣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楊巡聽了只有無言,戴嬌鳳走了,母親卻忽然讚揚她了,這實在有點諷刺。

  他沒再住回那套曾經與戴嬌鳳甜甜蜜蜜過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計找機會把它賣了,先還了老李的債。老李看著楊巡循規蹈矩地發展,卻不急著要債了,現在物價天天暗漲明漲,錢放在銀行也就一點利息,還不如放楊巡手裡利息高。兩人因此關係越來越密切。後來楊巡的老鄉們漸漸一個個地搬回來重新開業,可生意終究是被楊巡先入為主占去不少,有人生氣有人嫉妒,可都無法阻止老王走後,楊巡隱隱成為電器街新的頭目。

  頭目,總是多占一些便宜。

  10

  宋運輝回到金州後,幾乎沒時間看一眼自家前後院的蓬勃春天。因為還藉口A肝著,程開顏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個人在家住著,內線外線兩部電話熱得燙手,門口院子也是絡繹不絕的人,只是都不進門,在門口說完即走。大家都已領教宋運輝不在這麼幾天的兵荒馬亂,一些本來就服宋運輝的自是不必說,原先並不怎麼服氣的儀表和電器工程師,此時也再沒話說。雖然到宋家討個簽字需要一個來回,但說什麼都比等半天都沒個准信的強。

  技改組的人是輕鬆了,找到組織了,可宋運輝忙壞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幾天裡,技改組的工作被攪得一團亂,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電話找到負責組員一個一個地問進度,而他占著內線電話的時候,那些打不進電話的就千方百計找外線電話打過來。宋運輝回家兩天,腦袋搞得一團亂。

  程開顏經不住滿心思念,將女兒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運輝,即使宋運輝兩隻耳朵各掛一隻話筒,沒時間與她說話都沒關係,她只要坐在宋運輝身邊,抱著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總有一小會兒空隙,程開顏嘆息,做人何必這麼忙碌,宋運輝不以為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怎麼可能停頓。不過,他也但願程開顏不用懂這些,程開顏的父親和丈夫都處在金州風暴的中心,眾人目光的焦點,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還能如現在般輕鬆。家裡已經有他一個不輕鬆的,已經足夠,程開顏和以後的小宋引,他希望她們倆都簡簡單單,當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廠長一樣,有那寬廣羽翼庇護她們倆。

  宋運輝忙碌的同時,沒忘記時時與閔廠長溝通他的私人問題。兩人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閔當然也不隱瞞,兩人都看準部里規劃籌建的一家海邊工廠。從零開始有從零開始的好處,一張白紙,正好描畫心中藍圖。只是宋運輝聽了閔的建議,心說他與閔才公開談判幾天啊,閔就這麼快跑出眉目,可見閔早就謀劃著名要把他掃出金州。

  閔當然心裡明白得很,不在最後安裝階段之前把讓宋運輝滿意的調令拿出來,宋運輝說不定什麼時候給他來個A肝復發。已經吃到苦頭,他只有妥協。

  水書記從部里的老友那裡了解到閔在上面替宋運輝運作,他只要稍一轉念,就能得出結論,兩個冤家私下成交了。想通這點,水書記立刻對宋運輝刮目相看,絕沒想到這個年輕書生開始能屈能伸、委曲求全。這一招,水書記想過,但從來沒以為宋運輝做得到,以年輕人的血氣,他原先不以為宋運輝能咽得下這口氣。沒想到,宋運輝做得這麼漂亮。水書記都打心眼裡讚賞。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養的那麼一個人才不久就要離開金州,水書記萬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運輝如果甩手一走,再沒強有力制約閔的人,對他的退休生活來說,無疑不是個利好。他想來想去,很不喜歡這個閔宋繞過他而私下簽訂的妥協,不想自己退休後轉為被動。眼看而今閔的聲勢日日遞增,都已經有人只知有閔,不知有水,水書記心中的不快也日日遞增。他默然旁觀著,日夜思考對策。

  好不容易,宋運輝所謂的A肝休養期結束,上班第一天就被叫進水書記辦公室。水書記見面就親切地伸手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笑道:「還是憔悴,還是憔悴,不該讓你病中還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適的人。呵呵,所謂疾風知勁草,也好,現在誰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來,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運輝少不得感謝,並讚美紫砂茶壺的漂亮。

  水書記笑道:「這拿紫砂茶壺喝茶,我還是跟著小徐學的。」水書記親自將水倒入宋運輝的杯子:「你是繼小徐後,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最得意的人。小徐,我從來知道他待不長,可是你也說走就走嗎?你連跟我通一聲氣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單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嗎?你還年輕,說白了,世界是你們的。金州這樣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後上哪兒找?你出去後還找得到在金州這樣的深厚社會關係嗎?你以為良好的社會關係那麼容易得來嗎?愚蠢。」

  「可是水書記,由不得我。」

  「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留?」

  「當前環境下,我沒法留。」

  水書記睥睨道:「我說過放你走嗎?」

  宋運輝心中大驚,無言以對,什麼,他想走都還走不成嗎?從水書記辦公室搬著一本《史記》出來,宋運輝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這些個大佬,究竟想要他怎麼樣?水書記難道看不出這世界已經不屬於他?宋運輝不由得為水感喟,沒想到烈士暮年,竟會大失當年英姿。他剛來時,水書記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可這才幾年啊,水書記這麼失策的事情都會想得出來。程父知道後卻開始心存僥倖,雖說閔而今如日中天,可水書記的勢力卻是在金州盤根錯節,今日看水書記的意思,難道未來還可期待?

  中午吃飯時,宋運輝才有時間翻看水書記交給他看的《史記》。他這種初中自學高中課本的人,語文底子差得很,看《史記》雖有下面註解,才翻開就已經覺得頭大。但他想到水書記讓他看《史記》,肯定有什麼意圖在。

  他順著水書記的書籤翻到一個頁面,卻是「蕭相國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詫異,水書記這人做事,從來沒有閒筆,在他這麼忙碌的時候給他一本書,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給他一本書看,其中必有原因,當然,書籤夾著的位置,肯定也有文章。宋運輝捧著飯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卻在心裡暗暗搖頭,看來水書記真是老了,水書記要他學蕭何奴才一樣地跟定劉邦嗎?這都什麼年代了,不說水書記不是終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鐵桶一隻的封建王國,水書記難道沒看到虞山卿已經出去了嗎?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待在金州殫精竭慮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時代變了,水書記的思維卻還停留在那個人才不能流動的年代。其實岳父也差不多,一說起離開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體制外的雷東寶和楊巡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

  宋運輝看著蕭何為了去掉劉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踐的段落不住搖頭,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卻忽然想到,他什麼冒充A肝,何嘗又不是作踐自己?再回看蕭何的作為,其中一段: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宋運輝反覆看了幾遍,掩卷無語。可見,做人的道理,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測啊。宋運輝估計水書記要他看的是蕭何的忠心耿耿,一心為主,他對此沒興趣,他只看到那個「上心乃安」。

  可經歷前不久在雷家獨立煎熬的宋運輝,此時已非單純少年,他冷笑一下,將書擱進抽屜。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當然更可反。他已經看穿。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裝調試開始。此時的宋運輝再無當年新車間安裝時的興奮,而且他還拖著時間遲遲不宣布安裝開始,一直等到閔廠長緊趕慢趕把從部里複印過來的調令放到他桌上,明確他將成為那家規劃中海邊工程副總指揮,他才下令安裝開始。除了閔宋兩個,大約只有通天的水書記和能從宋運輝嘴裡挖得消息的程副書記知道此事了,但四個人誰都不會講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劉總工再沒出現在總廠,大約是無顏見人。

  技改不同於新車間安裝,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卻不難。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帳,做起來並不太艱苦。而且都是在舊設備基礎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數情況下輕車熟路,宋運輝更是不用到現場都能清楚說出細節,因為他曾經一個一個零件地測繪。安裝到後面,只剩幾個主要設備改裝時,宋運輝已經閒了下來。出人意料地,他向閔廠長申請學習開車。他對外公開的申請單上寫的是為接待外賓方便。可他和閔都心知肚明,他還接待什麼外賓啊,走都要走的人。不過閔積極地批了,多好,宋運輝終於不務正業。宋運輝鬆了弦,閔心裡也跟著松弦。如果宋運輝堅守在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卻忽然一紙調令把宋調走,他閔廠長不知會怎麼被人背後指點,說他不能容人。閔廠長清楚宋運輝的用意,猜到宋運輝送他台階。感謝之餘,卻是更想早日把宋運輝遠遠送走。這樣的聰明人,又有極佳技術傍身,誰敢做他的頂頭上司。

  總廠生活區幾乎沒外面警察管制,宋運輝拿著一輛小車班的破吉普練得不亦樂乎,每天上下班都是開車,異常招搖,當然,也引得少許人的腹誹。尤其是水書記,水書記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看到宋運輝卻是開車拉風地越過,心中不由得一聲感嘆,小伙子終究是青澀,知道要走,就張狂起來,一點不知道善始善終,水書記對宋運輝產生了動搖。

  技改如期圓滿結束,一車間產品躍上新的台階,總廠有意辦個慶功會,宋運輝拒絕。然後,他也不再去一車間,不去新車間,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練他的車。慢慢地,小車班班長終於肯把總廠一輛皇冠交給他開。宋運輝下班帶上小貓和小小貓一起繞總廠宿舍區兜風,宋引已經過了周歲生日,坐在陌生的車子裡不知多開心,程開顏也開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與丈夫一起玩鬧。夏日太陽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閒逛,各個看到宋運輝練車,總有人竊竊私語,但服氣的人也不少。

  終於天暗,宋運輝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險,老老實實開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車,宋運輝讓妻子先別下車,他要紳士地給女士開車門。程開顏笑得吱兒吱兒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媽媽笑得開心,也跟著大笑。宋運輝果然很是紳士地給妻子女兒開門,車門打開,程開顏早笑軟了,抱著宋引下不來。宋運輝也笑,卻聽身後有人清晰叫了聲:「宋運輝」。

  宋運輝一震,脫口而出:「尋建祥?」回頭,見一個瘦高漢子從後院那兒大步走來,路燈下看得分明,不是尋建祥是誰?他早扔下妻女,高興地迎上去,久違的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程開顏知道這個尋建祥,也知道宋運輝當年怎麼維護尋建祥,結婚後丈夫還常常提起這個人,因為宋運輝,她也從來沒把坐牢的尋建祥看作壞人。她抱女兒出來,將車門踢上,也走過去,對女兒道:「貓貓,這是尋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尋建祥大力一拍宋運輝的肩膀,道:「兄弟,沒忘記哥們啊,你這腦子硬是好,聽我聲音就知道是我,我親兄弟都已經聽不出來。夠哥們,升官發財開小車了還沒忘記哥們。走,上你家坐坐。」

  宋運輝眉開眼笑地看著尋建祥話癆,等他說完才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也不來信說一下,我去接你。」

  尋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誰知道你這麼有出息。我想著找到一車間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嗎?沒想到剛一打電話,你師傅說你現在坐火箭了啊,不錯不錯,都住處長樓了。以前我走的時候這兒還沒蓋起來,哎喲喲,這房子愣是大,氣派。」尋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說著,走進房間,見程開顏帶女兒去廁所,輕聲道:「果然找了程廠長女兒,能啊。」

  「我不是運氣嗎?」宋運輝笑著把尋建祥拉到燈光下,見尋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沒以前結實,臉上靠近耳垂處還有一道傷疤,整個人看上去不再有過去的鮮活。而且,那麼多話的尋建祥好像不是記憶中的尋建祥,當年的尋建祥喜歡裝不正經,說話愣頭青,笑起來花枝亂顫。

  尋建祥被宋運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宋運輝的眼睛,乾咳一聲:「看什麼看,哥們不就老了五年嗎,照樣是條好漢,不請我坐下喝茶?」

  「別急著喝茶,我問你,你從家裡來?吃飯沒有?」

  「吃了,半路餓死了,先飲食店吃了再說。你師傅接起電話也先問這句,你們師徒兩個倒是像。」

  「還真像,師傅這個人特實在,前兩年我有點以權謀私吧,把他調離倒班位置,結果他做了幾星期白班,看白班的誰都不順眼,硬要調回去倒班。你別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裡肯定罵我不好好安置師傅。你坐著,我炒個花生米,我們喝酒聊天。」

  大約是見宋運輝真心對他,尋建祥終於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當年的花枝亂顫。「你跟我喝酒?得了吧你,你喝幾口茶還能放幾句悶屁出來,喝酒下去我還得替你收拾。」聽得裡面收拾女兒的程開顏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這兒,不許回去。」

  「誰說回去?回去我還會晚上過來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許賴,我老遠來一趟,你得陪我。」

  宋運輝見尋建祥終於又使出過去的犟頭倔腦這才開心一笑,走進廚房炒菜。尋建祥後面跟著,到處參觀一下,見曾經高不可攀的程開顏也對他異常真誠友好,知道這兄弟還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會有現在這效果。他坐牢五年,雖然並不認罪,可心裡終究是自卑,出來見宋運輝升官發財,見面還開著烏黑髮亮的車子,心裡總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來,跟宋運輝走進廚房,又走出廚房,捏一隻酒杯說起過去的五年。

  程開顏關上臥室門,抱宋引睡著,才出來坐酒桌邊聽兩人說話。她看到丈夫沒喝多少已經臉紅,但眼睛賊亮亮的,滿臉興奮,話也不少,而且說話很不穩重,不像平時說話少,而且四平八穩。再看尋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會醉似的,說話凸著眼睛,看似挺凶,其實蠻好玩的。

  尋建祥也看出程開顏好奇看他,趁倒酒時,客氣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勞改犯啦,沒辦法。」

  程開顏忙笑道:「你不凶,就我們貓貓有點怕你。」

  宋運輝道:「還凶個頭,以前我剛分來時,你一雙眼睛就夠把我們全嚇倒,現在算是慈祥了。」

  尋建祥哈哈一笑:「你還記仇?當初我把他們全嚇倒,就你這傢伙最有心計,嚇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處長樓了,才多大啊,連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運輝笑:「有沒有想過回金州?我在金州還有幾天,可以幫忙,過期作廢。」

  「不回金州了,這破地方古板得慌。進去五年出來,別的地方都變了,就金州還老樣子。我一個裡面的哥們,廣東的,跟我約了做瓷磚生意,我前兒上街瞧瞧,還真沒幾家瓷磚店,這生意能做。」

  「資金夠不夠?」

  「當然不夠,家裡也沒幾個錢。想我們金州好像挺富的,過來一打聽,也沒富多少。裡面待五年出來,物價漲得都不認識,我以前攢下的錢都不算錢了。看你一屋子也沒個好家具,看來也沒錢,不問你借。」

  宋運輝笑道:「總有一些值錢的東西。」說著擼下手錶,放到尋建祥面前:「上海賣,上幾萬了。你去廣東找個好價錢賣了,那兒識貨的多,等賺錢了還我。」

  一時,程開顏與尋建祥都驚住。程開顏心裡又喜又疼,喜的是,宋運輝賣掉那個梁思申的禮物;疼的是,幾萬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但既然宋運輝開了口,她反正聽宋運輝的,不反對。尋建祥則是燙手似的,將手錶推回去,道:「要不了那麼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廣東,哥們說發貨過來到省城,我去拿一些來做,五六千就夠。」

  宋運輝道:「尋建祥,我可能忠言逆耳,但你得聽著。你身份不同,同樣開個小店,都從二道販子手裡批發,賣一樣的價錢,你說人家是找你還是找別家?但你如果降點兒價,你就沒得賺。你只有投入大點,起步比別人高點,店面比別家漂亮點,還有直接從你哥們廠里拿貨,一邊零售一邊批發,你才有賺。」

  尋建祥看著宋運輝,沉默良久,卻扭頭對程開顏道:「你答應嗎?」

  程開顏沒想到尋建祥問她,猶豫道:「我還有隻金戒指,結婚時我媽給的,要不也拿來。」

  宋運輝笑道:「我們結婚紀念物,就別了。」

  尋建祥也忙道:「這手錶早夠了,我沒要你另外拿出來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氣。」他將手錶戴上,深有感觸地道,「拿張紙來,我寫借條。」

  「你怎麼寫?算幾萬?你想還肯定會還我,不想還,再多借條也沒用。只要哥們你好好掙錢,早點也追上個我老婆這樣的好人,我就高興了。」

  程開顏聽宋運輝在朋友面前誇她,心裡挺高興的,沖他做個鬼臉:「你哪看得上我啊,是我使勁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個妞,只喜歡小白臉……」但尋建祥看看程開顏,再看看好友宋運輝,把下半截話咽了下去。從三班長那兒知道宋運輝找的老婆是程廠長女兒之後,他一直因此懷疑這幾年宋運輝的人品會不會變化很大。要不然以前宋運輝背人處最愛說腦袋差的人沒救,卻怎麼會找個看上去腦子並不如劉啟明靈光的程開顏做妻子,難道宋運輝現在變勢利了?可現在看著不像,他心裡很有疑問。

  宋運輝知道尋建祥意有所指,正想回答,不料內線電話響。卻是小車班值班員打來,要宋運輝在家等著,水書記要用車,他立刻過來取車。宋運輝答應了,下意識看手錶,才想起手錶給了尋建祥,就拉來程開顏的胖手臂看時間,奇怪水書記這麼晚還出去。

  一會兒小車班的人來,宋運輝拿鑰匙出去交車。尋建祥看著宋運輝出去,心說還以為宋運輝做了官會不理他,沒想到還是好兄弟。他進去五年後,人到底是變了許多,變得多疑,也變得不自信,但變得能掩飾自己,宋運輝對他一如既往,單從感情上講,好像中間這五年沒有過似的,令他異常欣慰,也非常感激,對他而言,那又是另一層意思,那意味著宋運輝看得起他。原本他還想著要一家一家蹭老面子,借個幾千的,都還不知要在金州住幾天,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他以後真得好好做事了。宋運輝出去後,程開顏就好奇地問尋建祥牢里的事兒。尋建祥雖然痛快回答,心裡卻有些牴觸,那是他的傷疤,他並不願提起。因此他更好奇程開顏所說的使勁追上宋運輝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尋建祥戴著宋運輝的手錶南下廣東時,雷東寶正帶上雷正明和雷忠富跟市裡的組團,北上天津大邱莊參觀學習,留雷士根和史紅偉兩個管家。

  雷東寶現在頭痛一件事。別個村都還經常追著問他該上什麼項目,開什麼工廠掙錢,以前他也是絞盡腦汁想著怎麼發財,從哪兒著手,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是三大金剛追著要他點頭答應擴大生產,而且都還胃口不小。紅偉想著做水泥電纜管,說起來紅偉還算是最本分的;忠富看完老徐派人送來的厚厚一大包養豬場沼氣池資料後,調查研究了一下提出建設沼氣池,建設立體化農業,規劃以養豬場培植農林,又以農林反饋養豬場的系列化設想,規模之宏大,令雷東寶聽了之後腦袋差點一片空白;而正明手法更大,他竟然提出配套引進電線電纜生產用的低氧銅杆連鑄連軋生產線,竟然需得從國外引進設備,需要花美元,需要花四百萬美元。老天爺,雷東寶一直以為從國外引進設備是宋運輝他們那樣大國營工廠的事呢。

  被三個人追急了,雷東寶只能連問三句,「錢呢,錢呢,錢呢?」大家才勉強偃旗息鼓,但不久又眼睛亮亮地跟他遊說上了。其實雷東寶也喜歡三個人提出的項目,誰不嚮往著宏大精深?聽著他們三個的遊說,他都激動呢。想當年一個破磚窯都可以讓他激動地看到希望,何況現在。他自己都每天對著自己喊:「找錢,找錢,找錢!」

  他找去縣裡跟陳平原商量,陳平原也是問他錢從何來。不過陳平原非常肯定雷忠富的項目,他說紅偉的太小家子氣,正明的因為要牽涉到外匯,這審批手續多得嚇人,再說一家鄉鎮企業的,可能計經委不會批覆他們的可行性報告。倒是忠富的可行。現在小雷家致力工業發展,他春天陪著上級領導下小雷家視察,上級領導曾經對小雷家部分土地拋荒很有意見。當時他雖然用富裕了的農民不喜歡吃早稻米,因此都是早稻輪空,夏天直接種好吃的晚稻來糊弄上級領導,也勉強混了過去,但他相信,肯定會有不容易糊弄的領導存在,小雷家的承包地沒人種哪天總會成為問題。忠富的建議倒是因地制宜。正好陳平原手頭有三個去大邱莊等農村經濟發展良好的示範點參觀的名額,雷東寶奮勇搶來全部名額,要帶忠富、正明這兩個獅子大開口的同志去看看人家先進農村在做些什麼。

  從縣委出來,順路去了韋春紅那邊。沒想到韋春紅幽幽跟他說,要跟他中斷關係兩個月,說她養在婆家的兒子暑假上來與她團聚,雷東寶上飯店幽會讓兒子見了不方便。雷東寶當即答應了,但離開後卻心裡落下個疑問,半年前的寒假怎麼沒見韋春紅說起團聚?韋春紅還是在寒假裡勾引的他。沒兩天再去縣裡,卻看到韋春紅的飯店竟然開始敲敲打打地搞起裝潢,雷東寶認識帶隊的包工頭,一問之下,心中疑問解開,原來韋春紅要把原來兩層的飯店改成三層。雷東寶心說,那個第三層不就是他和韋春紅睡覺的地方嗎?韋春紅藉口兒子把他調開,那是小阿慶嫂的手段。雷東寶想著生氣,決定說什麼也要爭一口氣,以後再也不見韋春紅,哪天韋春紅又回心轉意了想找他也沒門。但雷東寶也不想白占了韋春紅的便宜,回頭出錢讓去廣東送貨的外勤買三盞吊燈送到韋春紅飯店。

  吊燈還沒運來,他已隨團踏上北上之路,一路與同一個市的那些先進農村幹部說笑交流,倒也熱鬧,可是想到韋春紅的事,他就心裡煩躁。他還想著,這種女人想她幹嗎?可是,很無奈地,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想到韋春紅的體貼。雷東寶覺得想韋春紅意味著對宋運萍的變心,就克制著自己,硬生生地不去想。只是,他管不了自己做夢。

  但進入大邱莊,看到一樣的農村,不一樣的發展,聽了大邱莊書記禹作敏簡短而豪邁的講話,又聽了他們做的財政收入、宏圖展望等報告,雷東寶很快把韋春紅拋到腦後。一樣是農村,一樣一窮二白地起家,而且看上去禹作敏也是一樣的粗人,為什麼人家從更貧瘠的鹽鹼地上發展出比土地豐美的小雷家更壯大的集體經濟?看了大邱莊之後,雷東寶才知自己以前夜郎自大,原來他跟人家大邱莊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市里組織的學習只有一天,一天後就轉戰到其他先進農村,從天津,一直到膠東半島的營口,雷東寶邊看邊想,等學習結束,他讓正明和忠富先回去一步,他自個兒再探大邱莊。

  市裡帶隊的領導笑說,要小雷家學學人家大邱莊的氣派,也去弄個車隊,反正小雷家的村路那麼寬闊。雷東寶沒搭理,什麼鳥人,人家做事的本事沒看到,怎麼淨看到人家的享受。

  再去大邱莊,與前一次沒頭沒腦地來有所不同,這回雷東寶是帶著思考,帶著問題而來。他有很多問題,比如大邱莊如何解決城市來的技術人員不願落戶的問題,如何全面提高村民技術水平的問題,如何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深化發展的問題,還有發展該如何側重的問題,等等。

  但是,大邱莊是出了名的先進,他一個小雷家每天都有參觀的人來,何況是大邱莊。沒有跟團,他根本就找不到門縫兒打聽。他拿出當年供銷系統斷他水泥鋼材供應時他帶著四寶挨家挨戶摸上門去賠笑臉說好話的勁頭,不恥下問,遞煙請客,雖然沒再看到禹作敏,可接觸了一個高層。人家本來忙得沒好臉給他,可後來見他問的問題有門道,不像有些參觀團走馬觀花,只圍著奔馳轎車發痴,人家就接待了雷東寶。幾頓飯吃下來,雷東寶既問清了大邱莊的大致思路,又就自己小雷家的發展諮詢了人家先走一步人的意見。

  到了天津火車站,雷東寶忽然想起應該把他的學習心得跟老徐討論一番,聽取老徐的意見,就提腳上了北京。沒想到老徐出國考察,他只能灰溜溜回家,一路之上,他滿心都是計劃,興奮得白天睡不著覺,瞪著張飛一般的環眼躺硬臥上,海闊天空地想,越想,越是興奮,簡直恨不得身上插兩條翅膀,直接飛回家去實施。這時候,什麼韋春紅,想都想不起來了。回到小雷家,有人跟他說吊燈已經送去韋春紅的飯店,他也只是「嗯」一聲作罷。

  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辦的第一件事,是把關係從縣裡找到市里,從縣教育局攀到市教育局,花十萬塊錢,把今年去年兩年沒考上大學的十二個高中生都送進市高專分專業跟班讀書。男的讀機電,女的讀財會。硬是馬不停蹄地在高專開學前一天,把主要手續辦完,第二天一輛卡車,把十二個男女送進高專做大學生。

  雷東寶往天津跑,天津回來又每天往市里跑的時候,雷母也天天坐上村口公交車往市里跑。有風聲傳下來說國家不管物價了,以後商店愛漲價就漲價,雷母急了,那還了得,那以後不是任憑商店漲價打劫了嗎?她立刻與老姐妹們湊一起拿錢洗劫村裡的商店、鄉里的商店、縣裡的商店,然後直接乘車洗劫市裡的商店。商店裡人山人海,排隊跟打仗一樣,小雷家這幫富起來的老頭老太配合作戰,你支援我,我支援你,看到什麼買什麼,錢似乎不是問題,只要有東西。等雷東寶忙碌稍告一個段落,一看家裡,桌上的熱水瓶多得可以排隊,床上堆著羊毛毯、腈綸毯、棉花胎、被面、衣料、毛線、棉毛衫褲。地下則是臉盆、水桶、鋁盒、搪瓷碗、筷子、鏟子、鐵鍋等用品,灶間滿是大袋的米麵,啤酒白酒,還有三箱方便麵。琳琅滿目,幾乎可以開個小雜貨店。

  雷東寶當即斷了他媽的財源。難道還能把一輩子的東西全買了不成?以後的東西,以後掙錢了買,他充分相信,別人買得起,他只有更買得起。物價漲得多,他掙得更多。比如這幾天手下幾家廠的貨物,價格也是日漲夜漲,可還是有人把庫存搜颳得一毛不剩,有人還恨不得花高價把豬娘也買去殺了,市面上日日漲價,小雷家也日日掙大錢。但把個雷母失望的,可她不敢拿兒子怎麼樣,只好偃旗息鼓停止瘋狂採購,只是看著老同伴們繼續跑市里商店排隊,她心癢腳癢。

  只有雷東寶鎮定,宋運輝這個以往漲價都袖手旁觀的人,這回也投入到狂買行列中去。沒辦法,看著翻倍兒漲的價格和一成不變的工資,誰能無動於衷?價格一放開,國家一不管,商店簡直是沒個節制。但是,宋運輝手中可以調用的錢遠不如雷母的多,他只能精打細算地把鮮活的塞滿冰箱,把糧油糖鹽和宋引需要的奶粉等必需品塞滿廚房,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價格翻跟斗似的往上沖了。但他沒買什麼臉盆水壺,他在國外見過好的,覺得這些現有的總有一天會被淘汰,他們現有的夠用。

  再說,誰知道什麼時候,他這個位於處長樓的家忽然就給搬了呢。他最憂心的還是那一紙調令。

  原以為是鐵板釘釘的調動,沒想到因為尋建祥來的那一晚水書記那次反常用車,給用出了毛病。那天晚上之後,有風言風語傳出,說閔廠長與一個市歌舞團的亂搞男女關係,給當地派出所抓了,還是水書記連夜找市領導把人領出來,把事情悄悄掩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火暴的事很快一傳十,十傳百,就在總廠傳開了。閔廠長一時灰頭土臉的,好幾天開會沒出現,據說是生病住院了。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與他的單獨談話,再想到水書記去美國時劉總工等人進京告狀,逼水書記不得不割肉處理,心中冷笑,兩個上位者一樣的伎倆。誰又能知道,這消息的不慎傳出又是不是水書記有意安排的漏洞呢?就像當初虞山卿不慎知道了劉總工他們的動向。

  可是,宋運輝無法靜心旁觀。他的調動,是與閔達成的桌下妥協,而水書記對他則是挽留。如今出了這麼一出活劇,他的調動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但是,他還是繼續為調離,或者說是快速撤退暗做準備。他幾乎已經退出新車間的日常管理,只有新車間萬分火急時他才過去一趟,一杯茶,偶爾一支煙,跟一個常規辦事員一般地手中拿張報紙,而更多時候是書。他把梁思申以前寄來的那些管理金融書籍又複習一遍,還看梁思申暑假回國寄來的國外報紙。小姑娘越大越有心,寄來的書刊報紙越發精深。

  旁邊辦公室國內業務科的科長最近忙了個底朝天,無數以前不曾冒頭的客戶拿著錢上門買貨,仿佛即使拿扁擔挑兩筐回家也是好的似的。科長問宋運輝協調要新車間的產品,因此跟宋運輝說了現今的行情。宋運輝好生奇怪,那還不漲價?科長說,都找不到水書記和閔廠長,水書記去了北京,閔廠長住院,沒法開會發布文件確定新的價格,他一個人怎麼敢在價格上亂來。

  宋運輝聽著很是感慨,忽然想到,不在這個時期趁火打劫提價的國營企業估計還不止金州一家。不提價的原因千變萬化,在金州是兵荒馬亂,而有的可能是保守而按兵不動,更有的是壓根兒沒反應過來。他感慨雷東寶前兒電話里講到小雷家早已囤積。士根將村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買了銅杆、塑料、鋼筋、水泥和豬飼料,士根的算盤子硬是好。做出來的產品也不賣了,等著價格再往上翻。同樣是實業,兩地怎能如此不同?

  楊巡和尋建祥卻是趕上了時候。若說尋建祥還是剛剛試水,看到價格飛漲,人們瘋狂搶購,還有點無所適從,最先沒把握住分寸,歡天喜地賣得高興,等醒悟過來才藉口關門保留庫存,這時候從廣東拉來的一車皮瓷磚已經去了三分之一,他那個悔啊。

  而楊巡則是大大不同,他這幾年已經經歷太多次的調價,眼看這一次的價格跟脫線風箏似的亂飛,與以往大大不同,他就停止銷售,嚴陣以待。他很興奮,看來終於可以藉此漲價,一舉還清欠債,甚至還能憑空生出些許本錢。真沒想到,落魄之下,竟會遇見這等大好轉機。

  楊巡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電線電纜沒能如市面上的日常用品般翻倍地漲,他的電線電纜要是能換成日本的錄像機、電視機,或者只是臉盆熱水瓶也好。不過好歹他把兩個倉庫里的貨色賣了個好價,幾乎是接近最高價賣,賣了後想去小雷家提貨,小雷家的倉庫也空了,沒貨可提。他心裡那個難受,若是沒老王坑煤礦那一出,他要是手頭還是有那麼幾十萬的本錢在,他一早多進些貨色的話,這回肯定賺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但現在既然沒生意可做,回到老家又沒貨色可進,他便開始處理老王的事。老王東北的貨色全沒了,可在老家還有家產,還有一個校辦工廠,不知現在怎樣。楊巡現在有閒暇,也不用再擔心欠債,他可以放緩一下自己的腳步,稍作停頓,著手收拾以前的殘局。

  當然,楊巡這才單獨將這回的大起大落跟他媽說了一下。楊母驚得只會一邊流淚,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腿。等楊巡說明不跟家裡說的原因,楊母斥道:「你以為你翅膀硬了?你以為你媽是個經不起風雨的?雖說你有本事獨立應付,可你……罷了罷了,你的考慮也有道理,只苦了你。」

  「媽,這個家還是你當家,可外面的事,全部我來。」

  楊母嘆道:「好吧,以後弟妹們的事還是你扛著。媽只管你們吃飽穿暖,管你們一個個結婚成家,我就功德圓滿了。我先張羅你的婚事吧,你年紀上槓了,趁這幾天在,我跟親家見個面,說說你們結婚的事。」

  楊巡一時無語,好一會兒才道:「小戴……失蹤了。」他不願提起戴嬌鳳跟了別人的事,連跟媽都不說。

  楊母大驚,看著兒子失落的臉,又點點頭,起身道:「我去看看田螺,等下給你做干燒田螺吃。」自己兒子的心,她還能不清楚,她就別往兒子心口再捅刀子啦。她充分相信兒子的智力,經此一事,以後不會再迷上個水性楊花的輕佻女人,不需她再替兒子總結提醒。

  楊巡對著北窗蔥綠的修竹發了會兒愣,卻又覺得心裡輕鬆,跟媽把所有的事說出來,似乎是去掉了他心中最後一個包袱。他很感謝媽什麼都沒說,沒跟以前一樣地鄙視戴嬌鳳,他也不願,即使他親眼看見戴嬌鳳與別的男人在一起,而那個男人的企圖是那麼明確,可他還是不願把戴嬌鳳往壞里想。他們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小日子,曾經也艱苦地住在倉庫邊小屋子裡相依為命,他相信戴嬌鳳是愛他的,出問題的原因肯定在於戴家父母兄弟,戴嬌鳳年輕沒主見誤聽了他們的話。

  楊母雖然手頭做著事,可一顆心兩隻眼睛卻全掛在兒子那頭。看到兒子發了會兒傻,上樓換了短袖長褲下來,又進去廁所,似乎要出門的樣子。她候著兒子出來,就追著問:「老大,你去哪兒?」她可真怕兒子去戴家。

  「去老王家看看。媽,晚飯別等我。」

  「討債去?這當兒去,別逼出人命。」

  楊巡答應著,告別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兒子騎上摩托車遠去,楊母卻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灶間板凳上默默垂淚。剛才她都沒太撫慰老大,並不是她心腸硬,兒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丈夫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女,太艱苦。她不得不逼著大兒子小小年紀闖世界,幫她一起扛起這個家。她不能讓大兒子在她的疼惜下變得軟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為了養家不得不輟學,最先賣饅頭時沒自行車,沒幾天肩膀就挑出老繭。不說別的,大兒子硬是比下面已經發育的老二老三長得矮,那是因為老大吃的苦最多。她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當初慢待戴嬌鳳,當初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老大過幾天爽心日子也好,好歹也讓老大享幾天福。她現在只有在心底暗暗發誓,往後一定要替兒子物色個最好的對象。

  楊巡去老王家只見已經換了房主,那家校辦企業也被搬空,他連找個出氣的地方都沒有。只得灰溜溜去了小雷家,本想是好好感恩的,可是雷東寶忙得沒閒工夫跟他聊。

  雷東寶一頓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學後,開始推行他的計劃。他摸索著想,一個村子就跟一個大家子一樣,下面小的們如果都只知道伸著手問他這個家長要錢要物,勢必不懂錢糧艱難,只知道獅子大開口。他不給的話,小的們還有怨氣。不如他放權,讓他們自己支配這些年掙的利潤。他們掙得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勵他們想方設法提高利潤的積極性,又可以讓他們因此知道錢來得不易,精打細算著花用。再說,這回漲價,現在雖然有些平靜下來,可他們還是掙了個肚兒圓,差不多把銀行的貸款還了,正好可以放手讓下面幾個廠自主決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麼項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著他們不許耍滑,而且,他當然會幫他們從銀行解決資金問題,他又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他還是這個大家子的大家長。

  他這個主意拿出來,士根第一個反對。士根覺得這樣放權太多,哪天又會出老書記那樣的問題。雷東寶說士根算得精,放不開。這麼多日子廠子做下來,各家廠能獲得多少毛利,基本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正明、忠富、紅偉敢有個三心二意,他寧可關了廠也要撤了他們,他們放著鐵打的飯碗不好好守著,敢胡作非為嗎?現在與以前又不一樣了。

  士根總是提心弔膽的,不等雷東寶說,他先苦苦想出對策,把他管著的原先側重結算功能的村財務組做一下結構性調整,改為結算和審計並重。搞得雷東寶哭笑不得。雷東寶雖然笑士根過於小心,可沒幹涉,這是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士根,不出大事絕不插手。

  他等著士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才召集其他村幹部和三個廠的主管領導們開會,推出決議。他在會上一言九鼎,幾乎不容大家贊同或是反對,他說這辦法很好,而且不是說理論要通過實踐來證明嗎?大邱莊的實踐證明這辦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緊做起來,吃屎也得掐尖,別等人家都學了大邱莊,小雷家才幹,小雷家最起碼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他決定了。

  辦法一推行,果然紅偉忠富正明三個不再纏著他提出大得沒邊兒的設想,紅偉幾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電線桿。忠富也不久就決定,先以萬頭養豬場的豬糞為依靠,發展沼氣這個一本萬利的項目,順便解決豬糞問題,未來考慮書上說的立體化農業。忠富這人喜愛農牧業,又愛鑽研,再加幾年下來養豬場掙的錢不少,農業的投入又沒大工業那麼大,劃到他手裡的錢夠他支配。他的計劃很快得到雷東寶批准,其實雷東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選擇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這個人執拗堅定的性格,其次相信忠富一直不錯的頭腦。

  拿到錢,忠富就動手幹了起來。

  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計劃,他的登峰廠雖然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可比起他提出的項目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鴻鵠之志,有些委屈地尋找比較可行的項目。他不恥下問,找那些問他進貨的生意人討主意,那些生意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是同一個圈子,大家各有好招。正明比較之下,最後只得選擇繼續豐富登峰產品系列。

  宋運輝與雷東寶常常電話來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對於這回的改變他沒一處插手,他替雷東寶他們高興,說明他們畢竟是進步了,放開眼光了,自我摸索出一套發展路子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小小的失落,小雷家已經不需要他。這是不是同時也反證他最近不進則退,思維已經趕不上小雷家的發展了?他有些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可是,他無處著力。閔雖然恢復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辦公室,沒一個月前發號施令的勁頭。而水書記一點不怕累著,來來往往穿梭於金州北京,有兩次,閔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宋運輝估計閔是去部里滅火,而水是去部里挽救餘熱。但是,水書記還能撈取多少好處?宋運輝想不明白,水書記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當然,水和閔都沒時間主動搭理他的事。他曾經在遇見閔的時候特意提起,他若是因此而無法調動,將對閔更加不利,毫無疑問,會被挪為分權的重要棋子。閔當時也肯定這一說法,但是,宋運輝看到閔疲於應對已經傳到部里的緋聞,很是懷疑,閔還有沒有心力考慮他的事情,畢竟,他的事並非迫在眉睫。

  反而從北京回來的水書記先找到了他。國慶才過,天氣轉向涼爽,水書記找他單獨談話的時候,緊閉了所有門窗。

  水書記把一份紅頭文件複印件遞給宋運輝,嚴肅地道:「你仔細看看這份文件,仔細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愛惜你的才華,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文件後,你自己看著辦,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宋運輝定定看了水書記一會兒,才看手中文件。這是國務院發出的《國務院關於清理固定資產投資在建項目、壓縮投資規模、調整投資結構的通知》。《通知》指出:「為了抑制通貨膨脹,為價格、工資改革創造條件,也為國民經濟的發展保持必要的後勁,國務院決定開展一次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清理工作。通過全面清理在建項目,做到大幅度壓縮投資規模,進一步調整投資結構。這次清理對象包括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項目。」

  宋運輝看了之後,腦袋嗡嗡嗡的,其實早該預料到國家會發出類似通知,國家前階段不是一直奉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嗎?這回物價如此反常地飛漲,通貨膨脹如此居高不下,國家能不拿出調整措施來?只是,對於他宋運輝而言,這等調整,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不說閔會因他留下跟他翻臉,即使閔因緋聞下台,替代閔的人一樣將視他為對手。金州這個舞台派系林立,錯綜複雜,遍地資深人士,他的命運早在他在新車間建設中脫穎而出時已經註定。

  宋運輝心下一橫,將手中《通知》放還水書記桌上,儘量克制,儘量冷靜地道:「水書記,我很希望能把由您創導的金州傳統帶出去,散枝開葉。」

  水書記顯然是比較失望,即使宋運輝說得花好朵好也沒用。他從沙發上起身,坐回自己辦公桌後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文件放桌上,卻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態道:「你找時間著手到幹部處辦手續吧,以後,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隨時歡迎你回來,也隨時願意向你提供幫助。也好,年輕人都關不住,到外面闖闖也好。」

  宋運輝起身拿了文件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調令。沒拿到調令時,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調令,他心裡忽然有些慌張,真就這麼走了?而且,還在前途未定的時候這麼毅然出走?未來究竟會是怎樣?

  但水書記這時候也不挽留了,水書記有水書記的身份。

  調動消息很快如長了翅膀,也傳到總廠幼兒園。程開顏一直知道宋運輝在尋求調動,可終於等到這一天來臨,而且還不是宋運輝第一個把消息告訴她,反而是同事消息靈通地告訴她時,她並沒有宋運輝的定力,她在眾老師的議論中直接愣住,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即眼淚也跟著流下。

  同事一時都圍住她嘰嘰喳喳,有問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運輝,搞突然襲擊;也有人問是不是宋運輝瞞著他妻子自行其是。更有人議論,這下程開顏得搬出處長樓,輪候廠里專門提供給已婚女職工的獨鳳樓了。還有人好奇地問程開顏什麼時候帶著女兒隨軍,或者說,是宋運輝單飛,留程開顏在金州,但大家都說這樣能放心嗎。

  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那麼多女人。程開顏被她們圍著,聽聽這也說得有理,那也說得有理,一顆心亂得沒邊兒,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會哭泣。那些同事又都爭著安慰她,各個都興奮得忘了下班時間。

  宋運輝回到家裡,難得地竟然沒見到程開顏。打電話到岳父家,也說沒在。他換下工作服,又沖一個涼,卻還沒見程開顏回家,才急了,騎上自行車先去岳父家抱來小宋引,趕去幼兒園查看。

  果然見程開顏被圍在一堆老娘們兒中間哭泣。他在外面沒聽兩句就知道這幫老娘們兒生活太閒,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只有程開顏才會中套。其實有什麼可哭的,程開顏不是早知道這一天的嗎?白白給這幫老娘們兒看了好戲。

  他走進去,若無其事地伸出一隻手拍拍程開顏的頭,笑道:「怎麼,讓小朋友欺負了?」

  眾老師都是忍不住地笑,卻看宋運輝雖然只是一身乾淨的工作服,卻是氣質出眾。其中一個老娘們兒笑道:「小程,你白馬王子來接你啦。」

  程開顏也顧不得旁邊有人,抹了抹眼淚問宋運輝:「調令是真的嗎?」

  宋運輝似乎看到周圍老娘們兒都「唰」地一下豎起耳朵,只得笑道:「那還有假?本來還想晚上慢慢跟你說的。走吧,你爸媽等著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勁,挽起程開顏,以免她問出更多問題。

  眾人看著這對小夫妻離開,有人忽然感慨一聲:「宋處這樣的人物,掛條白圍巾就能扮許文強了。」大家聞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裡生出一個疑問,程開顏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是不是擔心她丈夫這一走如蛟龍入海,從此再也無法約束?也是,單憑程開顏這等資質,原本還有程副書記幫忙籠絡著宋運輝,小家庭可保無虞,可宋運輝這一調走,程廠長鞭長莫及,程開顏又如何能不擔心到哭?

  程開顏坐在宋運輝後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檔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著哭。程開顏不知道為什麼哭,可又覺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裡說不出來。宋運輝一張嘴一隻手安撫了前面安撫後面,忙不過來,哭聲一路此起彼伏,他無奈只得加油趕緊騎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一進家門,程開顏立刻哽咽著道:「小輝,我要跟著你走。」

  宋運輝放棄下廚,蹲到程開顏身邊,替她擦拭眼淚,溫言道:「我也這麼想。等我在海邊落腳了,我立刻調你過去。現在先得去北京,還沒法把你也調去。」

  程開顏道:「我不要調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著你。」

  宋運輝隱隱咂出什麼味道來,心中嘆息,程開顏這都想到哪兒去了,難怪會留在幼兒園亂哭,八成是那幫老娘們兒挑唆的。他自己心頭也亂,未來的不可知,令他邁出去的第一腳蹣跚空虛,他本來也沒指望程開顏開解,只想回家安靜思考一晚上,回頭好好應付上上下下的詢問,沒想到先得應付程開顏。他只能強顏歡笑:「北京籌建辦只是臨時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擔心你一個人帶著貓貓不方便,剛剛與你爸商量了一下,你還是住回娘家去。」

  「可是以前媽媽也是一手帶著我們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擠在一間宿舍里。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現在生活不一樣,由奢入儉難。何況我不想貓貓吃苦。」

  「你是不是擔心我笨,帶不好貓貓?你一直心裡認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邊工作一邊帶好貓貓。」

  宋運輝知道跟她說不清,只得敷衍:「這樣吧,我一到北京就開始辦你的調動,但你現在對誰也別說,工作依然好好做,別讓你身邊那些老師誤會。」

  總算七騙八拐,哄得程開顏收住眼淚,宋運輝也沒了下廚的力氣,好在程母來電讓他們過去吃飯。程開顏洗了臉跟上,雖然宋運輝已經給她保證,可兩人結婚以來從來沒經歷長久分離,一想到宋運輝即將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無端擔憂,無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飯,飯桌上她見爸爸只是很淺地跟丈夫聊聊怎麼辦手續,未來她住娘家,還有獨鳳樓還是開後門先要著等等,說的都不是程開顏最擔心的事。

  一直到飯後,宋運輝提出跟岳父單獨談,程開顏立即覺得不安,一定要跟著進書房去旁聽。這一回,宋運輝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說,只能無語看著她。程開顏被看得心裡發寒,只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這才作罷。可是跟媽坐在客廳,卻一直擔心著裡面的談話,對著自己的媽,她沒有顧忌,心中所有的擔心全倒給媽。其實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麼有才華,又長得不賴,他哪天會不會不要我。」她媽心裡也沒底,眼看著女婿越來越出息,又一改剛來時的土包子樣,越來越帥氣,她何嘗不擔心,可是,即使她再擔心女兒,女婿今次的調動能由得他們嗎?誰都無能為力。

  宋運輝把那個《通知》內容和今天水書記與他的對話,一五一十都說給岳父聽。程書記聽完閉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緊,自打改革以來,多少通知下來壓基建,幾乎每年一個,可基建照樣年年上。一陣風罷了,最多拖後幾天,老水想憑這個來拉你是異想天開。你是不得不走,雖然小閔鬧了件荒唐事,可老水還能有多久,最終天下還是小閔的,你留的話,小閔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個先燒到我們。可是對於你們小家骨肉分離……」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面不受約束。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真就只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項目,早日接開顏她們過去團圓,只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裡著實對岳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覺得侮辱,可已點到為止,不便再說,與岳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老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只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麼,難道要他寫下保證書嗎?

  程開顏心裡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呆,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兒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麼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後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裡煩透了。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只是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地兇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

  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嘗離得開女兒。

  有很多傳說解析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傅,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干技術員都說,只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伙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宋運輝儘量走得很是圓滿,可他心裡清楚,囫圇走了,未必能囫圇地回。他面前只有華山一條道,前途未卜,可無法回頭。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時,卻又覺得心頭隱隱輕鬆,起碼他頭頂不再壓著對他有恩的水書記、岳父等人。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系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一幢大廈裡面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大型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和其他三個,也各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座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里。據說,先前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後,千方百計挖路子調離。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與,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項目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抱成一團一起打氣,工作並不像當初想像的那麼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沒多久,包括馬主任也認定,以後什麼設備、技術等方面都由宋運輝主導。馬主任說,他管跑部里,督促項目進展。與很多資深幹部相似:各個都是上面有人,馬主任也不例外。

  新工作讓宋運輝幹勁十足,第一次,他工作起來沒那麼些心理障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想家,想女兒。五個光棍常在一起傳看夾在皮夾里的兒女照片,喝多了時就胡亂攀扯兒女親家,第二天見面就笑嘻嘻稱呼對方一聲「親家」,工作環境單純得令人預料不到。

  但宋運輝不會再幼稚地以為人際關係真正單純,或許他是成功地讓閔妥協了一遭,尋建祥也以為他飛得更高更遠,可他自己知道,再成功,也只不過是脫逃,而且還不算是完身而退,他是拋下家小逃離。他在吞食年少輕狂的苦果,因此即使目前環境單純,他依然有所保留,他必須糾正自己的性格,讓自己越來越適應體制。再加項目的一波三折,他的情緒比較低落。只有梁思申質疑他的調動,說拋妻棄子地調換工作,必有隱衷。宋運輝無法解釋,只好被迫接受梁思申隔三岔五地來電寬解,其實梁思申並沒安慰他,只是跟他說說話聊聊天,但宋運輝理解梁思申的企圖。他沒想到,反而是一個小姑娘最理解他。但他也感覺到,梁思申已經快趕超上來,而他卻無力加速。

  11

  楊巡待家裡幾天,又北上謀生去了。楊母一個人待家裡,每每想到兒子的境況就心裡難受,也更提心弔膽。原來時代已經不同了,這時代怎麼就跟解放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還真會家破人亡,國家難道不管啦?

  若楊巡就在市里開店,楊母是無論如何都要給楊巡看店去的,可現在鞭長莫及,她還有三個兒女要照料呢。她想著還得等三年女兒最後考完大學,不過說快也快,三年時間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時候她跟兒子過去幫忙去。

  楊母也恨自己關在山村裡面,不懂外面世道怎麼在變。這個地方,電視看不到,收音機只在晴空萬里時候收得清楚,報紙常常隔上幾天才到,她除了聽兒子自己說,都無法知道兒子究竟在外面怎麼過。她恨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楊母沒事兒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地幫兒子想辦法。她想,人,總逃不過人之常情。雖然她不懂現在的市面究竟變得怎樣了,是不是只有他們這兒的小山村才有難得一片安靜,可既然是人做出來的事,總有常理可循的吧。

  周六時候一家四口又準時拎著一把手電,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辦等候楊巡的電話。楊巡來電時,楊母說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們這回誰都損失了,就一個人沒損失,那個人就是租倉庫給你們的人。他就是窗戶給砸了房門給卸了,房子總還在吧。即使房子也讓人扒了,地皮總搬不走吧?你們各個損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錢照賺。解放前老話有說,萬貫家財,不如爛地十畝。萬貫家財總有一天花光,爛地卻是每年都有產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說,有錢就去買地,買地是萬世基業。老大你說是不?你好好想想。」

  楊速他們先不以為然了,買地?那不成地主了?課本里不每天都在批鬥地主嗎?可他們的議論被楊母斥了回去,楊母說現在看來世道有些變,小孩子家懂個什麼。

  楊巡卻在那邊道:「媽,個人不能辦公司,我們這種外地戶口的不能在本地買房子,我以前買的房子掛的還是別人的名呢。我們只能租,或者掛在哪個公司工廠的名下,每年交他們一筆管理費,我們這兒叫戴紅帽子,定期管理費交起來不得了。其次我得找個信得過的國有單位去掛靠,別沒玩幾天掛靠單位就跟我解纜,我損失不起,我再想想辦法吧。」

  楊母聽得兒子原來也在思考這問題,老懷大慰,開心地道:「老大,這問題我看你得抓緊。你想,以前人家貨郎擔挑兩筐貨走村串戶,等有錢就買個鋪子安身下來。我們最先也是挑著饅頭到處叫賣,後來你們剛去東北的時候,你也是騎著車到處叫賣,等有點錢了就坐店鋪。我看啊,你還是得把店鋪買下來,腳下有地皮,頭頂有屋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世基業啊。」

  楊巡本來還認真聽著,可一聽到「萬世基業」,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了。媽媽的話,讓他想到那些電影中流傳甚廣的劉文彩、黃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財。他強忍住笑,才道:「媽,有時候沒個房子背著,可以打游擊啊。」

  「啐,改不了的賣饅頭脾氣,都不曉得眼光放長遠些。」

  「是,是,我會好好考慮。媽,你怎麼知道以前那麼多事兒的?」

  「你爸說的唄,你爸……唉,看的書多,可都怕事燒了,否則你也可以看看。不說了,媽也知道媽跟不上時代,只會拿過去說事兒,你還是自己當心吧。老二,你跟你大哥說。」

  楊母把電話交給兒女們,自己坐一邊兒笑眯眯看著他們跟大哥說話,一邊暗暗記住他們的匯報,看哪些他們不跟她說,卻跟大哥說。她當場不揭穿,就心裡記著。楊邐的話最多,撒嬌個沒完,好像又追著老大許諾什麼好處。楊母暗嘆一聲氣,老大的事兒,她都沒與下面三個說,看來老大也沒有向弟妹們訴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嘰嘰喳喳很是熱鬧,楊母聽他們在討論一個台灣人唱的歌,討論著討論著,楊邐就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楊母聽著嘀咕,還北方來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楊巡想起媽的電話,心裡就想笑,忽然想到媽說這通話的依據是什麼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講過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女》。賣油郎獨占了花魁女,意外發財後,正是開了家鋪面從此萬世基業的,媽打算的可能也是這麼一出。想到此處,楊巡忍不住大笑,跳到倉庫外面,在東北已經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過他唱的是「我是一匹來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幾個聲音開始起鬨嬉笑,也有幾個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兒跟著一起扯著嗓子唱,都是一條街上倉庫里宿著的人。

  楊巡反而不唱了,他現在隱隱似乎是這條街上的頭狼,怎麼可能與眾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風,雙手叉腰,默默看著一條街兩邊黑魆魆的倉庫。這些倉庫,原本是一家廠的兩排廠房,廠子承包一次爛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時候,索性車間給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車依然可以穿越吊裝貨物,就這麼改成了倉庫。敲掉圍牆,原本車間之間的一條路,也給成了像模像樣的小街,反而掙錢夠養活一廠的職工。

  楊巡想到媽剛才的電話,看來還真有些道理。眼前這片在東北遠算不上有規模的小廠,就靠著放羊似的出租,沒點頭腦地收租,一廠子工人什麼都不做,小日子沒風沒雨混個溫飽,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呢?

  楊巡叉著腰在月色下浮想聯翩。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他絕不可能放任這兒放羊一般地出租,他會將這片廠房有效利用起來,門面歸門面,集中經營,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經營戶。而倉庫歸倉庫,倉庫都可以不用放在這麼中心的地段。現在這片倉庫區,可真是捧著金碗吃雜糧,沒善加利用。

  直到一個噴嚏驚醒楊巡自己,楊巡才從躊躇滿懷中走出,回到自己的倉庫。他半倚在床頭,壓根兒沒看閃動的電視,反而對著電視上面兩叉天線出神,媽的電話讓他心動。

  當然,楊巡清楚地知道,轉型,尤其是買地,需要大量的錢。前一陣子的傷筋動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復,手頭稍有活絡的余錢。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積累,轉型,還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但是,楊巡心裡對轉型開始有了規劃。他展開心中的那張活地圖,開始尋覓合適的店鋪與合適的配套倉庫。起碼,他想,如果他成立那麼一家店鋪,他是有絕對信心,把這條電器街上的老鄉們都拉到他那兒去的,憑他的號召力,以及設計出的低價位。而當前,他得拼命掙錢。楊巡掙錢的道路上出現一個新的坐標。

  當東北大地飄起第一朵雪花的時候,楊巡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那是一家中型企業基建開始,需要大量電線電纜。得知這一消息的楊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著醉人香味找上門去。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在供應科看到一個同行老石與供應科長勾肩搭背出來。楊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種味道,那就是失敗的味道。但他不動聲色地依然與供應科長周旋,喝酒,拉攀關係。即使科長都被他的熱情友好感動內疚得跟他直說,說楊巡後到一步,他沒法再把前面答應朋友老石的生意轉給楊巡,楊巡依然笑稱來日方長,現在算是認識一個朋友。於是,那科長放心不少,與楊巡還真是稱兄道弟起來,常一起吃喝,還拉上領導一起吃喝。他們幾個廠領導朋友聚會,科長也拖上楊巡,因要楊巡付錢,楊巡一一照辦。

  不知不覺地,這個廠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楊巡當外人,當著他的面談論工作談論進度,越說越放開。楊巡卻深深記住了進度,尤其是需要進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這是他的翻身機會,他必須全力爭取。

  在幾場大雪之後,在距離計劃一手交錢一手給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前一周,楊巡讓老李幫忙,找一輛車兩個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車,拉到一處原先據說是給清宮后妃籌備脂粉款的廢棄金礦胭脂溝里。胭脂溝地處深山老林,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遠房親戚,答應老李幫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親戚答應半月後才想辦法拿馬車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來,沒車靠兩條腿想在冰天雪地里從胭脂溝走出,結局只有凍死。

  而那家中型企業供應科長臨到要貨關頭,卻忽然失去送貨人的行蹤,無奈之下,當然毫不猶豫地就把繡球拋給了楊巡。畢竟,老石又不是科長他的親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楊巡卻是有備而來,以臨時需要籌集這麼多貨為藉口,稍稍抬了些價,便開始源源不斷地把自己倉庫里的貨發了個底朝天,又讓登峰立刻加急發運貨物,貨到交款。雷東寶而今相信楊巡是個懂規矩的人,當下還真是派了兩名小雷家人押車,頂著風雪扣著時間把貨送到那家企業,一點不耽誤那家企業的基建。

  那家企業照計劃是聯繫了當地駐軍官兵幫忙拉電纜,演繹軍民心連心感人事跡的,既然是請人幫忙,當然不便變動電纜施工時間,尤其是變動部隊的時間。看到楊巡如期把貨色送到廠里,不僅供銷科長熱情擁抱了他,其他要好領導也擁抱了他,都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夠兄弟。

  等老石氣急敗壞地回來,這邊早已塵埃落定,他哭也沒用。老石雖然心中一百個認定是楊巡搗的鬼,也到駐地派出所報了警,但他既然沒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個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遞香菸,人家派出所依然沒怎麼把他的事當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裡恨恨不絕。

  而楊巡,則是好好賺了一筆,有生賺得最大的一筆。

  有錢,便有了資本。而交朋友,穩立足,攢庫存,擴規模,都需資本當道。經歷年初波折後的楊巡,在痛嘗一頓落水窒息滋味之後,終於明白天下沒有靠自己一雙手一個腦瓜子只賺不賠的好事,誰都不知道陰差陽錯飛來橫禍,不知不覺就給倒霉了。掙錢光靠肯吃苦能鑽營還不夠,掙錢還得看準時機,看準項目,目光放遠,規避風險。楊巡其實很想從自學的高中課本中獲得一些指導,可就是政治經濟學也沒法跟他說清他想要的東西。他只有自己開動腦筋,年初波折落下的深深恐懼告訴他,必須調整未來的生意導向,如何既能在打擊中保本,又能通過勤奮贏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讓楊巡改變了原先套路。原先閒時玩鬧多是與老鄉在一起,有什麼事也只在老鄉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決。現在不同了,他對於高中課本上有一句話很有感觸:「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他既然來到東北,而且這回挫折中又獲得東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幫助,他決定此後不再目光短淺地只在老鄉群里打轉,他有意藉助強力的老李,開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朋友圈子。

  年底時,他幾乎花光所有資本,買下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廠,同時也迎來雷東寶到東北賞雪。

  其實雷東寶對楊巡的什麼賞雪建議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麼可賞的,雖然這兩年的雪越來越罕見,可他又不是從小沒見過雪的人,沒事去那麼冷的地方遭那洋罪幹啥。可他不答應,楊巡就一天一個電話來動員,動員得他煩死,買張票,還是沒位置的站票,上過路火車,又轉一輛火車,到最後一天才有硬臥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風塵僕僕踏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在月台上凍得差點縮成核桃仁的楊巡接到。

  楊巡見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東寶來者不拒,當場就坐在路邊一個結冰的水泥塊上穿戴嚴實,得意地笑道:「像雷鋒不?」

  楊巡看著穿戴後圓得跟球一樣的胖大雷東寶,笑道:「雷鋒同志哪有你這麼胖啊,你一看就是剝削階級,還冷嗎?」

  「你們楊家人怎麼都一句話,冷個頭。給,你媽的。」雷東寶雖然對來東北的事並不熱衷,可一來被冷風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皚皚白雪,心裡一下有了喜歡,正好遠遠看到一隻野貓躥過,他奇道,「這兒貓也長長毛。」

  楊巡急不可待地翻看媽托雷東寶捎來的東西,嘴上卻一點沒閒著:「這兒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麼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個個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筍,哈,四大塊。雷書記,晚上我給你做酸筍魚,這兒冬天敲開冰洞撈的魚都特肥,我媽就知道我好這口。」

  「別餓著我就行。」雷東寶跟著楊巡往外走。他對於冰天雪地還不適應,卻拒絕楊巡的攙扶,踉踉蹌蹌穿過廣場,走著走著到一大門緊閉的荒涼所在,奇道,「幹嗎帶我來這兒?」

  楊巡雙臂張開,來個合抱的姿勢,揚揚得意地道:「這塊兒都是我的了。等開春我把它們好好整整,開個電器市場,我把老鄉都集中到這兒來,加上火車站有幾輛公交車通著,人氣不可能不旺。」

  雷東寶看楊巡掏鑰匙開大鐵門中的小門,冷笑道:「大老遠叫我來看這個?准沒好事。」

  楊巡忙笑:「哪會。我總算有點出息了,都是雷書記當初一言九鼎幫我的忙,不請雷書記過來親眼看看我怎麼交代得過去。」楊巡笑了幾聲,就把話題拉開:「雷書記你來看車間,以後窗戶整一下,電線電燈重新拉一下,這個車間我看放得下四十來戶大櫃檯。我打算春天化凍的時候,門口這塊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來,又可以租個二十來戶。」

  楊巡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雷東寶雖然不答應,卻照著他說的認真在看,想到雷東寶就這老大脾氣,不再奢望等雷東寶的敷衍了,繼續自個兒唱獨角戲:「雷書記來這兒瞧,你看,這個方向看過去,是哪兒?」

  雷東寶沒跟去,只順著楊巡指點斜眼一看,就道:「火車站,怎麼了?想搞反革命破壞活動?」

  楊巡笑道:「就是火車站,我爬屋頂上看過,火車站裡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車站。就這個角度最好。我已經讓人上屋頂做鐵架子了,做個四扇門板那麼大的鐵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在上面貼四張白鐵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讓人拿紅漆寫上桌子大的兩排美術字,就寫『登峰電纜,登峰電線』,再下面就一個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車站進出的人,抬頭就能看見,以後他們想買電線了,還不立刻就想到我們登峰?」

  雷東寶心說,登峰到底是誰的。「屁縫大的地方,你還挺能折騰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掛塊牌子,寫上電器市場,否則你這兒沒正對著火車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瞞雷書記說,我最先想的是掛你說的牌子,後來想,既然做了,乾脆一排兒全做,把我們登峰的名字也掛上去。再有空餘的位置,我一塊一塊割了賣給人。我們英雄所見略同。」

  「你小子人精,淨見縫插針撈錢。」雷東寶笑罵。但也熱心給楊巡建言獻策,「你看,這片空地,你不是說也要造起房子嗎?我建議你造兩層,下面一層做市場,上面一層做辦公。你這市場規模就上來了。」

  楊巡呵呵地笑,拍著手套道:「雷書記的見解就是不同,可我現在鈔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錢現在都花在買這個廠子了,還有,我租了這條路過去大概四里地的一個大倉庫,給這裡電器市場配套,先預付了一個月租金。這樣,錢都沒了。我已經拉來三十多戶櫃檯,等明年春節後他們就搬進來。讓他們換地方都很不情願,我遷就一些,只預收三個月租金。不像我們現在租的倉庫,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個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門口空地蓋房子上,打三層的地基,先造一層。等慢慢有錢了,一層一層往上造,沒辦法,得精打細算著呢。」

  「好,自力更生。」雷東寶嘿嘿一笑,不再吱聲。自從小雷家富裕起來後,多少沾著那麼一點點親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談宏偉設想,到最後就落實到一句話,請他雷東寶投資。看來楊巡千方百計邀請他來,也是為的這個,他早就百鍊成金,百毒不侵了。

  楊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機忙道:「雷書記,這兒走,我給你在市招待所開了間房,還挺乾淨。還有件事想請雷書記金口答應呢。」

  「什麼事,直說,別拿話套我。」雷東寶心說來了,就這麼回事。

  楊巡道:「我這市場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工商的朋友都熟得稱兄道弟了,可人家幫不上忙,這麼大場子,個人沒法註冊。朋友給我出主意,讓我找家單位掛靠。雷書記,我其實可以掛靠到本地一家國營廠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們哪天看著我店子人氣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個外地人怎麼玩得過本地的。我掛到登峰下面行嗎?我每年交管理費。」楊巡沒說的是,這掛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護,上不得台面的事兒,如果找的掛靠單位不本分,哪天翻臉不認帳,他這電器市場的資產就等於全白送了。所以他得找個信得過的人管的單位,而且那人還得對手下集體有絕對掌控權。除了雷東寶的登峰,他還真想不出第二個來。

  雷東寶背手想了會兒,道:「你小子滑頭滑腦,別我把登峰名字借給你,哪天人家找我要你的債,我逃都逃不掉。」

  楊巡忙笑道:「我沒那麼亂,就年初那一次陰溝裡翻船,那是天災。不過做人吃一次苦頭應該吸取教訓了,雷書記你看我這不是掉轉經營方向了嗎,你說,只要我養足這個市場的人氣,以後那是鐵穩地來錢,肯定不會給登峰添麻煩。雷書記,請上車,這輛一路車直接到招待所門口。掛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節離今天還有幾天?你小子別想糊弄我。咦,這兒車把手還綁著布?」

  楊巡忙解釋:「沒辦法,這兒太冷,若不是綁著布,有時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開。雷書記,等下我這兒的大哥老李要給你接風,他也是個熱心人,年初我出事,就你們兩個伸手幫我。我跟他說起你,他很想結交你這個朋友。」說著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紹了一下。

  雷東寶點頭:「是條漢子,東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雷東寶還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時這個「拼」字,在東北萬萬得忍住不能說。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見了老李,他沒老李那麼多的花言巧語,就舉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後瞪一雙環眼盯住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沒假手身邊鐵塔般的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們不許打車輪戰欺負人。兩人你來我往,看得旁邊人齊聲叫好。結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懷裡之前,豎起拇指讚嘆:「爽快,夠哥們。」這時候,桌上的菜還沒上齊。

  雷東寶暈乎乎地開始專心吃菜,他覺得桌上的菜特對他胃口,什麼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紅腸啊之類的,他喜歡的就是這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調調兒。吃完一抹嘴,一條兩百來斤的身子轟然倒下,交給楊巡處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腳。

  楊巡送雷東寶回招待所,累得氣喘吁吁地看著雷東寶發呆,揣測雷東寶沒理由猛喝酒是什麼意思。楊巡想,雷東寶是不是擔心酒桌上老李他們一起做工作,會讓他情面難卻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才先發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兒的嘴都封了?那麼看來,是不是雷東寶心裡不肯答應讓他掛靠?楊巡心頭割肉似的想,明天看情況,看來得有物質上的表示。

  雷東寶第二天醒來,舒服得不想動。外面冰天雪地,裡面比宋運輝家還暖和。他聽到楊巡已經起來,輕手輕腳地進出,他懶得提醒楊巡可以隨便亂動,舒展地攤在床上閉眼靜思,想楊巡那個掛靠的事。無非就是一點,拿著楊巡那麼些管理費,值不值得為楊巡未來的經營成敗背上巨大責任。這其實是考驗楊巡人品的問題。

  以前白押兩車貨給楊巡的時候,因為那兩車貨他輸得起。但這回不同,這回如果把登峰借給楊巡用,而楊巡又有心耍滑頭的話,那損失,可能是個無底洞。而問題是,楊巡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頭,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又天高皇帝遠盯不住。如果真有無底洞一般的損失,他還真能砸了楊家嗎?砸了也於事無補。

  雷東寶把前後左右的理兒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嘰了,將問題拋到腦後,這種沒法下結論的事,多想又有什麼用。他想的是,火車需要經過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運輝。拿定主意,他就睜眼問:「小楊,這兒有什麼特產他們北京人也稀罕的?」

  楊巡被忽然一個聲音嚇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說是冬天,有些山貨野味拿去北京還不會壞,我這就準備去。」

  雷東寶依然懶得起床,道:「從我褲袋裡拿一千,一式兩份。」

  楊巡忙道:「還什麼錢啊,這些小意思我請得起。雷書記要麼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給你放暖氣片上,你起來多吃點,否則昨晚酒喝多了對胃不好。」

  「不急,這兒的肉夠勁,我再吃幾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種紅腸嗎?再給我來一條。」雷東寶這才起來洗漱。

  楊巡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雷東寶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腳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來各色各樣他認為最好吃的肉腸,交到雷東寶面前,吃得雷東寶那個開心,楊巡這才明白眼前這人為什麼會這麼胖。

  雷東寶吃完抹嘴,拉上楊巡去看那個配套倉庫,又到現在依然營業的電器街查看生意,以及楊巡買下小廠與租賃倉庫的合同意向,所謂意向,都是等著有掛靠單位後才能簽訂合同。看上去都是實實在在幹事兒,不像圈套。因為那倉庫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沒多遠就是國道,與火車站貨場也近,離未來的電器市場也不遠,走半小時就到。看得出來,楊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慮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選擇都是最適合電器市場的經營。

  楊巡這一路本來想好好勸誘雷東寶,但雷東寶即使到個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計劃做事,都是自行其是,而且還是三棍子打不出幾個悶屁的自行其是。他現在有求於雷東寶,只有大力配合。餓了,兩人摸出懷裡藏著的紅腸啃幾口算數。一直到天暗,雷東寶才算看得滿意,要楊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說話。

  楊巡也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問:「答應,還是不答應?」

  雷東寶仰天一笑:「讓我吃飽了,我就答應。」

  楊巡一聽也笑出來,毫無疑問,雷東寶這是答應了。他拉上雷東寶進一家烤肉店,還想點酒,被雷東寶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愛喝的樣子?」

  「媽的,那是給你面子,誰不知道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

  「啊,對……」

  雷東寶不等楊巡說話,又道:「我們再說電器市場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書記說。」楊巡忙先下手為強,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一樣,是規矩,「我打算把一個櫃檯歸屬給雷書記。」

  「我要來幹什麼?這裡的電纜都是你幫我賣,我擺攤能爭得過你這滑頭?」

  「不是不是,這個櫃檯放這兒沒法搬走,我替雷書記管著,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給你。」

  雷東寶聽了笑:「你沒打聽打聽,在我們小雷家,伸手拿錢是什麼下場。前書記,吊死了。後來還有兩個跑供銷的,被我吊起來打,沒一個敢有怨言。為什麼?因為我只拿我分內的。我看過了,那些領導吃裡爬外的,沒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別賴我管理費,別給我捅婁子,還答應我幾個條件。第一,你說過屋頂的牌子,無論你以後怎麼折騰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第二,電器市場裡,我登峰產品的位置,一定得放在進大門最顯眼的地方;第三,你必須給你自己留一個櫃檯,繼續做我登峰的生意。」

  楊巡忙道:「這三點,雷書記不說我也要做到,我怎麼能放棄已經做熟的生意呢?還有那個櫃檯,其實本來心裡也不捨得的,可見到雷書記這麼幫忙,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就讓我意思意思,我嘴嚴。否則你說,上回你幫了我,我還沒好好謝你,我媽都說我不懂規矩。這回你又幫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時候,你也能幫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東寶倒也理解楊巡的心,他當年開磚窯往信用社主任懷裡送禮的時候,老書記送去的東西人家不收,他還挺擔心,後來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錢,他也一直記掛著,心裡不安。楊巡肯定也是一樣想法。

  楊巡記住了雷東寶的話,記住了雷東寶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