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桉似乎感受到了微風的細膩,他就站在這個小宗門的領地之中,沒有日光,天色晦暗,但是這裡似乎越來越明亮。
一個個人物在他的視野之中走過,他們或多或少的留下了些許的痕跡。
有楊桉認識的人,也有曾被楊桉殺死的人。
更多的,還有他十分陌生的人。
時間在不斷的往後倒退,這裡沒有任何的變化,但是人來人往。
有的人走了,一去不返。
有的人還在,歲月變遷。
有的人被遺忘,有的人被銘記。
有的人開始發瘋,有的人越發清醒。
唯有那個居於正中的屋舍之中,陰暗中從未有人露面,但享受著所有人的尊崇。
漸漸地,楊桉也發現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但他們都與他隔著一層紗,或許只需要他動動手指,就可以將這層紗輕易的戳破。
楊桉的內心越來越複雜,不過還是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默默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歲月流轉,物是人非。
他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一個偏僻的村落之中。
一個穿著長裙,頭上帶著斗笠,斗笠上蒙著一層黑紗的女人,靜靜的站在村落外。
這個身影讓楊桉多看了一眼,僅僅是因為他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絲似曾相識,但是和記憶之中的身影並不重合。
村里很荒涼,沒有什麼生氣,風也很陰冷,似乎凍結了掛在茅草下的蜘蛛網。
這裡似乎許久沒有人踏足,也或許是這裡原本住著的人都已經發生了變故。
楊桉在那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悲傷之意,也不知她為何會悲傷。
她就這般靜靜的站在那裡看了許久,直到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四周變得一片黑暗。
「犀月江上有一座島,我以後也無法離開那裡,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來看你們。」
「如果還記得我,就來找我。」
她似乎是在對著空氣說話,語氣之中也掩蓋不住悲傷和蕭瑟。
楊桉確認了她的身份,也未曾想到這個過客還有這般過往。
如她一樣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有迫不得已,只是他曾經沒看到也不在意,更來不及看到,因為太多的人都已經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之中。
看著女人的身影漸漸走遠,楊桉突然很想知道她去了哪裡。
不是現在,而是未來,她最後已經離開了犀月江,只是再也沒能再見。
……
很快,畫面又是一轉。
一道身影靜靜的跪在輝煌的大殿之中,匍匐在地,身體被一層陰影籠罩。
看不見的聲音在高堂之上宣讀著,聲音在大殿之中迴響。
「輸贏只是選擇,而非結果,一人向上,一人向下,殊途同歸罷了。」
「地魔崖是濁氣墜落之地,死非絕命,亦是生機,此後便靠你了。」
「從這一刻起,莫回頭。」
「……」
「遵命。」
匍匐在地的身影毅然的回答道,起身離開了這裡,帶著決絕。
……
「補界人鶴,前來取器。」
充滿肅穆的大殿之中,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躲藏在高牆外的少女,臉色蒼白,緩緩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中,身體蜷縮著,將頭埋低,靜靜的等待著命運的到來。
楊桉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上的弓,那隻冰涼的手也將他的手握得很緊。
……
一個個畫面在楊桉的眼前不斷的出現,又不斷的消失,他曾經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成了這些畫面之中的主角。
而他,只是一個默不作聲的旁觀者。
他還清楚的記得很多人,曾經有過交際,也有死在他手中的人,還有他幫助過的人。
原來一切都是虛幻,但又不全是虛幻。
當看到了無數人的過往,楊桉也很難再無動於衷。
從內心的真實情感來說,他一開始是想過拯救這個世界的,只是隨著成長,也越來越麻木,因為他始終沒有從這個世界上看到半點需要拯救的理由。
可他現在卻一個一個的去感受,卻突然發現,這些人也曾做過和他同樣的抉擇,但他們都選擇了義無反顧。
他需要的是這個理由嗎?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畫面最終定格在一道火光之上,楊桉的面前出現了一團搖曳的篝火。
圍繞著篝火,一群人坐在地上,有很多目光都在此刻看向了他。
這些目光,似曾相識,卻又完全陌生。
他看過這些眼睛,但這些眼睛卻不是曾經的模樣。
唯一不變的,是眼前這團篝火,它映照著眾人的身影,影子隨著火光搖曳,忽遠忽近。
眾人都沒有任何的動作,對於楊桉的到來也一點不意外,他們似乎早就等待著這個時刻,不知道等了多久。
也就在這時,命鶴的身影出現在了楊桉的身後。
他的目光沒有看向楊桉,也沒有看向眾人,而是看向中心的火光。
「這是仚火。」
「我知道。」
楊桉點了點頭,他早就知道這團火的名字,他還清清楚楚的記得,當時第一次見到這團火,眼前的提示框是這樣提示的:
「自仚源之地誕生之時衍生的第一縷火焰,融匯仚源之地過往,因其內蘊藏諸多痕跡,以致火源不滅,仚源不絕。」
原先想不通的東西,現在想通了。
何為過往,這些人便是過往。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
「這火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命鶴忽然又說道。
「它也叫做希望之光。」
「希望之光……」
楊桉默默的念著這個名字,很簡單的一個名字。
所有過往都糅雜在了希望之中,以希望匯聚而成的光嗎?
「實際上,這才是你應該融合的光。」
命鶴說了真相。
原本一切都該按照計劃來的,他最終會死在楊桉的手裡,成為楊桉的命,也會讓楊桉擁有新的光。
他會順其自然的接受這一切,帶著希望找到真正的希望。
「我想,這些理由,應該足夠了。」
終究還是來到了抉擇的時刻,楊桉想要的理由,命鶴已經給了他。
現在,楊桉只需要接受。
他從此以後會成為楊桉的命,仚火也將永不絕滅,這便是仚命。
楊桉並沒有立即做出選擇,他的目光在周圍的人影身上徘徊,還有手上的弓。
這些人都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他們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無數的選擇只為最終的一個選擇,無論成功還是失敗,至少希望之光不會滅,希望依舊還在。
沒有人催促楊桉,即使是命鶴也默然等待,他相信,楊桉終究會做出選擇,名為希望的選擇。
漸漸地,楊桉俯下了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在了火邊。
眼前的火雖然明亮,但是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
「我明白了。」
他點了點頭。
「不過,我選擇拒絕。」
「……」
一瞬間,原本搖曳的仚火也在此刻突然凝滯,連同這些看向楊桉的目光也凝固。
命鶴的身影浮現,走了兩步,隨同楊桉一同坐在了地上。
楊桉從未想過,除了殺死命鶴的時候,他還從未這般離命鶴如此之近。
「為什麼?」
命鶴的臉上有一絲意外,但更多的是平靜,他開口問道。
掩藏了許久的真相,在這一日浮出水面,都是為了等待這一刻。
和他一樣,奉獻了一切的所有人,走了一輩子也沒走到的終點,只需要一個回答便可,但楊桉為什麼還是選擇了拒絕。
「回答我一個問題。」
楊桉輕聲說道。
命鶴點了點頭。
「直到現在,這依舊是你希望我去做的事嗎?」
他認真的看向命鶴。
「這就是命。」
命鶴回答道,因為他就是命。
但楊桉卻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的命。」
「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做的一切固然是對的,但卻是錯的?」
「我只是站在所有人的立場,成為名叫希望的火,讓你舉起這一根火炬。」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楊桉還是搖了搖頭。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不做那個舉起火炬的人?」
「……」
「知道我為什麼在回到地球之後,會想要拯救這個世界嗎?」
「因為他們就是希望,他們的身上都有光。」
「知道我為什麼想要脫離原界,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嗎?」
「因為只有我的身上有光。」
「你固然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殘酷,也讓我感到了絕望,同樣也看到了他們的過往,可若是一開始,你們就舉起這名為希望的火,會不會不一樣?」
楊桉的聲音不大,凝滯的火光再次的搖曳起來,但迎來的卻是命鶴長長的一嘆。
「你已經看到,我已經試過,這條路不通。
反抗並不代表能扭轉一切,你亦然,否則也沒有現在的原界。
你看到的東西,已經是我竭盡所能可以給你看到的一切,這也是唯一的路。」
「為什麼不再試一次?」
楊桉笑了笑,這便是他拒絕的理由。
桎梏是用來打破的,而非逃避,或將桎梏拋給其他人去打破。
當然,他也知道命鶴沒有那麼容易被說服。
當一切都壓在命鶴的身上,風越來越大之時,唯一的火種也會隨時熄滅。
堅持了這麼多年的人,豈是這麼容易能被說服。
可是,憑什麼他就能被說服,接受這一切?接受所謂的命?
他承認看到這些過往之事,自身動容了,他從一開始的初衷,依舊是拯救這個局面,從未變過。
不過,他不需要別人引導的光,他要的是,野蠻生長的火。
受制於瓶中的光固然不會熄滅,但漫山遍野的燎原之火,就算迎來再大的風,都只會越來越旺。
「命和火,都在這裡,你沒有其他的選擇。」
命鶴果然不是那麼容易被說服。
但楊桉卻是笑了笑。
「不知道師尊有沒有聽過這麼一句話?」
命鶴看向他,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句話叫做——我命由我不由天!」
話音落下,楊桉的手緩緩伸出,在那沒有感受到任何溫度的仚火上掠過,突然探入火中。
「希望,我接受,但是命,我不要。」
「我有自己的命!」
他一字一句的說道,沒有看向任何人,只看著眼前的仚火,目光之中充滿了堅定。
探入火中的手,猛然一拔,一直固定在此處永不熄滅的仚火,在楊桉的手中被輕輕的拿起,在那燃燒的薪柴之上脫離,於楊桉的手中躍然。
火光越來越大,開始在楊桉的手上越發猛烈的燃燒,沖天而起,散發出越來越璀璨的光芒。
那原本圍坐在篝火旁的一道道身影,也在此刻,紛紛站起身來,匯入火中。
每一道身影都與楊桉目光交錯,沒有任何的猶豫,化身為了炙熱的烈焰。
原本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火焰,突然開始炙烤著周圍的一切,灰濛濛的天地如畫卷一般燃燒起來。
命鶴靜靜的起身,看向楊桉手中的火焰,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臉色充滿了複雜。
這個一直以來受他引導快速成長的弟子,最終選擇了接受希望,拒絕命。
「你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會讓我們所做的一切,盡數付諸東流?」
「怕什麼,有我陪你們,固然失敗,大不了一起湮滅,從一開始你難道就保證能夠成功嗎?
再說了,我們有希望。」
楊桉看著手中熊熊燃燒的烈焰,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道。
直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在眼前一個個消失,直到一直抓著他手臂的那隻冰涼的手也在此刻帶著一絲不舍緩緩放開,一道倩影出現在了楊桉的對面。
他們之間,隔著火光,自始至終還是未能看清她的模樣。
無數的碎片從那倩影的身上飛出,盡數往火中而去,就像是一隻只撲火的蛾,也讓這火更加猛烈,更加炙熱。
「我也是你的希望嗎?」
火的對面,傳來了一句輕聲的問詢。
沒有了以往的彪悍,只剩下柔情。
「不……」
「你是我的光。」
楊桉忍著突然泛酸的鼻子,哽咽的喉頭,眼中帶著晶瑩,露出了一個略顯難看的笑容。
「真難看啊小比崽子,不過我剛才嘗了一下,你的味道變甜了,我記得以前明明很苦的……」
「那麼,再見了,小比崽子。」
火光之中,好似露出了一張朦朧的笑臉,無聲無息之間,與火光融為一體。
很快,這最後一道身影也消失不見。
「再見……弓娘。」
晶瑩的淚光再也忍耐不住,從楊桉的眼角滑落。
楊桉雙眼通紅的看向手中的火,火勢越來越猛,仿佛成了這天地之間,唯一的光,超越了所有的璀璨,也蓋過了所有的黑暗。
與此同時,他手中一直緊握著的弓,最終還是褪去了通體的雪白。
他還記得這把弓的名字,但他永遠會記得那個陪他一路走來的名字。
他握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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