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也沒有!」
放下高腳杯,李天生給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何解?」嬴政不明所以,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手指輕點案幾,琉璃玉壺自動,懸空而起,給雙方各自續上一杯靈酒。
伸手,兩隻手指,夾住高腳杯,悠閒地晃了兩下,輕抿一口。
李天生悠悠而道,「說有,是因為天下百姓苦戰已久,即使亂世平定,修長城、鑿靈渠、征南嶺,於百姓而言,並無差別。」
「你是說寡人暴戾,窮兵黷武!」嬴政面色陰沉,寒聲而道。
「是與不是,陛下自有決斷!」李天生不以為意,舉杯,醇酒入喉,細品三味,繼續說道:
「說沒有,蓋因,六王畢,四海一,陛下結束亂局,一統天下,開古今先河,讓天下百姓免於六國紛爭,有大功於天下。」
吧嗒!
高腳杯落在案几上,李天生侃侃而談的聲音,在閣樓迴響。
「你既是知寡人功業,那就更應該知曉,寡人志在千秋,鑿靈渠、築長城、征南嶺,利於萬民,功在萬世。」嬴政聲音沉穩,擲地有聲。
「陛下且看!」
抬手,將杯中酒潑向空中,隨著林青手指綻放點點青光,一幕幕場景,自半空浮現。
場景一:
雄渾的建築橫亘大地,數不清的民夫,面黃肌瘦,頂著炎炎烈日,赤**膛,肩膀上槓著巨木,中間擔著巨石,咬緊牙關,汗流浹背,在艱難挪動,修築長城。
一個又一個民夫倒下,被隨意丟棄。
宏偉的長城染血,底下是累累白骨。
場面變幻:
「殺!」
「大秦兒郎,不畏生死!」
……
無數手持長矛的士兵,跟動作靈活的蠻人,在山林間交鋒,浴血奮戰,長矛如龍,收割蠻人生命。
但更多的是蠻人倚仗肌肉塊壘的體魄和地利優勢,將秦軍殺死,慘死異鄉。
埋骨山林的有精兵悍將,也有被強行徵召的民夫,他們都帶著種種不甘、怨恨和懷念,黯然離世。
有的頭顱飛起,有的四肢斷裂,有的腸穿肚爛,有的全身發黑……
但毫無例外,他們在臨死的關頭,都遙望鄉土。
有的拜託戰友,將屍骨帶回家鄉;
有的拿起藏起的釵子,笑得一臉溫柔;
有的虎目含淚,訴說自己的不孝:
……
手指輕彈,畫面又一變:
無數的民夫在開山鑿石,不時有巨石從天而降,埋頭苦幹的民夫被砸成肉泥,粉身碎骨。
成片的山林滑坡,驚慌失措的民夫被集體掩埋,屍骨無存。
某一處水域忽然被打通,忽如其來的大水,淹沒淬不及防的民夫。
……
噠噠!手指敲擊案幾,畫面再次一變:
「羽兒,嬴政橫徵暴斂,強征百萬民夫,修長征,鑿靈渠,弄得天下人怨聲載道,若僅是他滅了楚國,僅是你我的國讎家恨,但眼下,咱們一路而行,餓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事情,你看的還少嗎?」
「就是為了這天下,羽兒你也要扛起重擔。」
「自那個暴君一統天下,迎來的不是繁華盛世,而是人間煉獄,當日的信誓旦旦,為太平盛世而事秦,可眼下,又比當初好得了多少!」
「這天下最無辜的是百姓,既然這秦無道,那就索性推翻了便是!」
……
這是六國餘孽,在勾結串聯,無論掩藏怎樣的私心,理由只有一個,暴秦無道!
修長的手指,輕輕晃動高腳杯,半空中的佳釀不知何時,重新落回杯中,涓滴不剩。
沒有一滴外灑,閣樓依舊乾淨地透亮。
嬴政很快就回神,眼底的忌憚掩藏得極好,「那道寡人真錯了嗎?」
「不!」嬴政眼露瘋狂,「寡人沒錯!寡人也不會錯!一群六國餘孽,亡國敗家之人,又何懼之!」
「六國餘孽,於陛下自然無懼,可這天下百姓呢!」李天生淡然的聲音,透著幾分凜然的氣勢,「屆時,這六國之人一呼百應,天下皆反,又當如何?」
「寡人在,這天下翻不了!」嬴政霸氣而道,猶如一隻猛虎,伸出獠牙,咆哮山林,氣勢睥睨。
可李天生仿佛絲毫不受影響,再大的氣勢驟壓而下,於他也不過一縷清風,拂身而過。
他輕搖酒杯,嘴角微微一勾,不急不緩道:「可若是陛下不在了呢?」
「恩!」
濃眉皺起,嬴政身體略微前傾,死亡對任何帝王,都是不可避免的天敵。
對這位千古一帝,囊括天下的主宰,更是尤甚。
目視前方,看著終於色變的嬴政,李天生嘴角微不可察的一動,「世人皆會死,生老病死,輪迴無常,功如陛下,亦是如此!」
「憑君莫話帝王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陛下,何不認命!」
像是命運審判,做出最後裁決。
冷淡的聲音,帶著幾分看透萬古世情的滄桑,透著幾分居高臨下的蔑視。
似乎眼前這彪炳千秋的帝王,在其眼中不過爾爾。
恍惚中,嬴政感覺李天生那雙眼眸,化作九天長空之上高懸的大日、明月!
倒映無量星河。
盛著滄海桑田。
裡面呈現無數帝皇的身影:
有的彎弓射鵰,張揚霸氣;
有的萬國朝拜,稱天可汗;
有的封狼居胥,鐵馬冰河;
……
但無論是哪一種帝皇,生前璀璨如夏花,張揚如辰星。
最終,都只有白骨一具,黃土一堆,荒墳一座。
「呼!」
嬴政呼吸急促,喘著粗氣,一臉驚恐。
讚賞地看了嬴政一眼,李天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掙脫自己的精神束縛。
從幻想中醒來。
「不愧是始龍!」
「陛下,民心所向,這大秦方能長久!何必及時收手,趁著大限未至,富國強民,創一清平盛世?」
李天生循循善誘,話中像是有著萬千美妙,引得嬴政心頭一動。
但不過轉瞬,就聽他冷哼一聲,冷看李天生一眼,面色前所未有的堅定,聲音洪亮,斬釘截鐵:
「長城功蓋千秋,福澤萬代,靈渠貫通南北,開疆拓土!寡人,寧死也要完成!」
「哪怕這天下百姓損傷近半?」李天生眉毛一挑。
「是!只要人未死絕,百年後,自是人海汪洋,可長城一日未成,外敵侵入,無關可守,遺害的將是千秋萬代。
死一代而存萬代,亡一地而全天下,足矣!」
豪邁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嬴政重新端起青銅酒樽,續上一杯,「這仙釀雖好,到底不如人間烈酒,男兒當於世,奮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說起來,這句話,還是那位出自哪位說書人之口,現在想想,倒是道出男兒本色!」
李天生面色陰沉,聲音發寒,大有一言不合,就殺人的氣勢,「哪怕賠上大秦的百年基業,二世而亡?」
「二世而亡?」
呢喃一句,嬴政立刻橫眉怒目,瞪著對面之人,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表情、眼神,全是無聲控訴。
像是在說,寡人的大秦,剛一統天下,坐擁萬里河山,太子扶蘇自小聰慧,品性端正,德高才重。
如何會守不住這浩浩大地,泱泱大秦。
「天道無常,不為堯順,不為桀亡,若陛下不及時收手,這大秦二世而亡的命運,終究難以避免!」
起身而立,行至高台,仰九天明月,李天生的聲音,一字不漏,傳入耳中:
「始龍死而地分,秦亡楚項,痞子稱皇!」
「若是陛下一意孤行,這就是大秦數十年的走向!」
嬴政面沉如水,行至窗前,居高臨下,俯視整座咸陽,「寡人從不信命,若是這天不眷顧,寡人就掀了這天!」
「天要寡人死,可寡人偏要活!」
「那長城要築,靈渠要開,寡人還要這天下歸心,要這四海昇平,做古往今來,千古一帝!」
說著,嬴政眼中寒芒灼灼,殺意透體而出,沖雲凌霄,「無論是誰,擋了寡人的路,都只有一條路!」
「好!」李天生忽然拊掌而笑,「陛下,無愧是始龍之名!」
「這一關算是過了!」
李天生含笑而立,侃侃而道:「陛下,既然有如此氣魄,也不枉本座破開天地之限,駕臨此界!」
手指九天,他目光幽幽,看著蒼茫天地,沉聲問道:「陛下以為,這天如何?」
「天!」
嬴政被突如其來的一句問住,雖然他劍指天道,敢與天斗,但天具體為何,他並不知曉。
「何為天?」
「人之所立為天,物之所存為天,順為天,逆為天,天道無形,存於空冥,藏於山川,孕於草木,生於塵土,天無所不在!」李天生背負雙手,姿態昂然。
皎潔月光在他的背後綻開,青衣隨風而起,黑髮飄舞,像是沐浴神光,隨時會乘風歸去。
「何解?」嬴政問道。
「簡而言之,天就是氣!」
「氣?」嬴政一頭霧水。
「混沌有息,誕無量氣,生盤古真神,破混沌,開無量,天地始成。」李天生說道:
「人生於天地,皆因天地有息。」
他說著,一指九天,說道:「而現在,這天有疾!」
「天道不全,故芸芸眾生,在紅塵爭渡,百年已成妄談,數十載歲月,便成冢中枯骨,長生路斷,蓋因這天地少了一氣。」
「何氣?」
「陛下剛才已經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