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 問策

  夏刺史對李咎那是相當地信任。

  李咎的學說,甚至是和其他人的書信往來,只要不是隱私的、保密的內容,夏刺史總有辦法拿到抄件。

  他對李咎提出的「發展的矛盾只能通過發展解決」很感興趣,所以他在信里詳細地描述了嶺北道特別是沿海撂荒的情況,對應著越來越嚴重的走私和偷渡,不得不讓他未雨綢繆地早做準備。

  別說夏刺史了,就是李咎自己都覺得難解。

  高昂的利潤使人動心VS低端的緝查手段VS不能禁海貿的底線,對這個時代來說是個不能三全其美的矛盾。

  純粹的市場調節就是這樣,除非糧價持續走高,否則人們不會選擇利潤偏低的傳統耕種;但是糧價高一成,就會餓死一成人,也是擺在眼前的巨大陰影。

  未來的時空是怎麼解決種糧食收入不足這個問題的?全球化的糧食市場,區域優勢平衡,國家糧食政策,三農扶持,轉移支付……

  大雍有條件抄的,可能也就是個刊例價和減稅、補貼的政策了……

  區域優勢能抄嗎?能抄,但是得在軌道交通起來之後才好抄,否則運輸損耗都能把優勢變成劣勢。

  區域平衡好抄嗎?不好抄,天下安定已經四五十年了,當年流離失所的人如果還活著已經六七十往上了,他們的後人是在天下承平中成長起來的,安土重遷的思想控制著他們不讓他們離開現在的「家鄉」。

  那些適合集約化生產的地方如東北平原,生產條件比較好的雲夢南道、蜀中道,現在還有大片的地方沒有開發。一來是缺乏人口,二來是交通太差。蜀中道的交通條件依然限制著她的人口增長和對外交流,而雲夢南道坐擁長江之利,有六七條非常適合航運的南北向河流,卻只開發了沿河的一部分平原。更多需要投入人手去開發的山地,依然荒蕪。

  糧食安全政策能抄嗎?能抄,根據人口情況,預估劃定耕地保持面積和糧食生產目標、倉儲目標,沒有任何問題,自古以來都是這麼幹的。各地的官倉多少,民倉多少,義倉多少,安排得明明白白。

  好抄嗎?不好抄。缺乏有效的監督手段和懲罰手段,自古以來能把各個糧倉的欺上瞞下的手段都洞若觀火的能臣幹吏就很罕見,即便有,一把火燒了糧倉,也就把所有帳目都堵上了,就算天子雷霆,也不過劈死幾個頂罪的。遠的不說,就當年玉鶴縣那個事,奸商不就是這麼幹的?那還是幹得明顯的,當年那個奸商是從糧食收購環節就動手腳,遇到那些聰明大膽能打通關節的,人直接從倉庫下手了,事情敗露不過帳毀人亡,誰又能說什麼?

  這樣的前提下,給夏刺史以及夏刺史代表的大雍的統治階級的選項其實並不多。

  物價體系本就是大雍執行的政策之一,李咎強調糧價和副食品價格穩定體系只是給這個政策再加一道鎖。

  農業補貼是個新政策,並且可以極大地穩定糧食產量,但是對國庫收入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大雍的財政並不富裕。儘管這一代和上一代上上一代皇帝都厲行節約,然而維持龐大的帝國,本身就需要不菲的花費。軍隊、教育、皇室勳爵的俸祿、賑災、基層胥吏……哪裡都要錢。現在大雍人口還比較少,基礎建設還僅限這麼幾千萬人的使用,遇到荒年還能以工代賑,但是將來呢?皇帝陛下略微看到了將來的財政支出的缺口,對現在的國庫就更加重視了。

  現在大雍的年收入折合白銀不過一千萬兩,而支出預算早就打到了一千四五百萬……皇帝陛下忍痛放棄了許多個人享樂。他的修身養性、惜福養身,不僅是為了自己養生,更是因為他捨不得花錢他得找個說得過去的藉口。

  而未來這個收支缺口可能會達到一千萬兩以上。皇帝陛下還想修幾條鐵路呢,這不也沒錢嘛!

  在這樣的基本財政情況下,要如何貼補糧食生產?大雍有耕地四億畝,當然其中荒蕪沒人開墾的田地和種植棉花、芝麻、胡麻有不少,即便如此,每畝種糧食的田貼補十分之一的收成,保守估計也要補貼至少二千萬兩銀。

  這僅僅是糧食補貼一個政策的影響,再往後去,還有稅收、農村政策等等,鼓勵技術革新、減免稅收……哪一樣不要錢?大雍現在的主要收入還是農業稅呢!稅少了,支出多了,大雍能維持幾年?大雍真的沒錢。

  這個策略的根本還是落在生產力上,大雍得通過其他方式掙錢,吃工業和商業的紅利就是不錯的選擇,皇帝陛下目前認可這一點。

  圍繞糧食設計的這些策略和夏刺史的稅制改革是相通的,並且也和夏刺史希望通過商業發展來降低農稅在國家收入中占比的大方向一致。甚至夏刺史已經私下提到了「國營」的概念,他想通過國庫參與出海行動,讓國庫增收。

  過去國營主要是鹽鐵,李咎在青山城的聯營會讓青山的官府財政收入多得流油,夏刺史於是把它擴展到了海貿上。皇室插手了一些地方商業行動,但那只是皇室插手,以後皇帝陛下一句話就能把錢收到自己的私人錢包里去。夏刺史覺得不可,所以他借鹽鐵專營的由頭提到了國家商業行為,從內帑經營變為國庫經營。

  現在這份奏書還在夏刺史手裡,還沒交上去。他總覺得這裡頭有些深坑,但是他想不明白,所以他把問題送給了李咎。

  李咎當然一眼就看到了最根本的矛盾,這矛盾其實無解……

  便是「家天下」的王朝里,統治權高度集中,人們的社會階級屬性明顯且不易變遷,那國營不國營的,還不是朝廷一句話。

  如果私人經營得好,朝廷只要輕輕拿個錯處——甚至都不需要拿錯處,只要稍微卡一卡官牒手續,便可輕而易舉地將私人的家產變為「國營」的財富。而這樣的攫取行為,世上不會有任何人覺得朝廷錯了。

  天下都是天子的天下,若是聖天子,他懂得藏富於民,他知道一人富不若天下富,他不會被手下的官員愚弄,那麼自然四海昇平。

  但若是昏君……李咎沒有明確地寫聖天子的反面情況,夏刺史自己能讀懂。

  這還只是一個最容易出現的情況,其實還有更多情況,李咎沒寫,也不需要他全部都寫明白。夏刺史比他精明多了,點一點他就能懂。

  李咎在青山城最初策劃聯營會時,讓官府參與,卻又控制了官府所占的比例,正是在「家天下」和官府有絕對優勢的前提下做出的妥協。

  他既需要官府保全工人的利益,又要給官府創收,還要阻止官府做大妨礙民間商業行為,這鋼絲可太難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