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和李咎想的差不多,包打聽拿了懷表出去,置辦了一份表禮,請了一個京中有名的女清客助興,請了一個風流名士作陪,把聽香樓背後的那位靠山家的經手人請出來吃了好一頓席面,總計花了一百多兩銀,把這事兒輕輕抹去了。
次日包打聽就叫人送來了江西臘的賣身契,不過江西臘攢的體己,算錢銀、米糧、首飾、衣物、字畫等,一樣都沒送來,也就是說,江西臘除了自己逃出來時所穿的衣服,身上再無別的東西。
江西臘的去向一下子就變得非常難。她想自立謀生,卻連個落腳之地都沒有。即便當了身上的首飾、衣物,也不過能買的幾畝薄薄的田地。而她孤身一個女子,又是煙花柳巷的姐兒,除了伺候男人別的一概不會,想通過幾畝薄田自力更生,談何容易!
江西臘倒是想返鄉投奔親友,可她那裡還有親友。她原是被倒手了多少次才流落到京城的,故鄉何處、姓甚名誰、家中何人,一概不知。典當衣物所獲的錢銀不過幾十兩罷了,再加上李咎資助的部分,剛剛能湊夠路費盤纏的數量。而她應該往哪裡去?一路上誰來保護她?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江西臘拿著身契,撲在么娘懷裡哭哭啼啼,這次是真的,哭自己苦盡甘來,哭自己飄零無根,帕子都哭濕了好幾條。
么娘想著或可留她在三九的產業那裡先打幾日短工,反正她識字,就在房裡算算帳,記錄記錄出入庫的東西,不出門當然也就不會招惹是非。等李咎和城陽婚事辦了,要回金陵了,再把她一起帶去金陵。江西臘在金陵人生地不熟,就可拋開過往,從頭開始。
因而么娘便好生撫慰了她一番,又道:「老爺最是心善不過,像我,都是和你一樣實在無以為生幾乎要死了,被老爺撿回來,當個人養大了。我去和老爺說,老爺必定肯留下你,大富大貴的不好說,至少可保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啊。」
江西臘抽抽搭搭地說道:「謝謝姑娘。我長這麼大,除了我姐姐,還沒有別個人這麼溫柔仔細地和我說過話,還關心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差別人什麼?」
么娘一聽這話似乎和前面她自敘的身世有矛盾,問道:「你還有姐姐?你不是說不記得了麼?」
江西臘搖搖頭:「我不記得我姐姐是誰了。我和姐姐分離的時候好像才剛剛有了一點兒記憶。我被爹媽買走了,就和姐姐失散了。我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知道她在哪。後來被轉手了那麼多次,我就更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只記得……姐姐好像管我叫『徐果兒』,也許可能,我姓徐也說不定?」
「徐果兒?」么娘念叨了一聲,江西臘的發音有點怪,更接近「xiougou」吞一半尾音的急促發音,她念了三遍,念成了「xieogeo」。
江西臘連連點頭:「對對,就是這個名字。我不太會念,以前也聽說,像江南那邊的話音。也可能我是江南人吧?」
么娘問道:「那,你還記得什麼嗎?比如家旁邊有什麼樹,有河流之類?」
江西臘努力想了想,又搖搖頭:「沒有,想不起來。印象里一直在到處被賣,早上還在張家,晚上就去了趙家。什麼樣的人家都住過,記得屋子旁邊有樹,也不一定自家的樹,可能是後來哪個養父母家的也說不定。」
江西臘的人生前十年都是混沌蒙昧的,和傅家草兒差不多,話都說不明白,到了外地,方言也聽不懂,哪能記得什麼?
「不過……我和姐姐分開的時候,手上拿著一串綠色的花,可以吃的,我好像一直靠那捧綠色花充飢,才活下來的。好像是榆錢花兒。」
么娘聽了,猛然觸動往事。
她突然竄起來,把門窗都關了,然後拉著江西臘進了裡間,二話不說就扒她的裙子。
江西臘阻攔了兩下,仿佛也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忙收回了手從裙子邊兒撩開來,把褲管高高地挽起。
只見江西臘右腿膝蓋上方三寸高的位置,有拇指大小的一個殷紅胎記。
扒完右腿,么娘又去扒她的左褲管,只見她左膝蓋正下方有一道月牙形的陳年瘢痕。
雖然時間久遠,瘢痕略有縮小,可是世上哪有那麼巧合的事?
江西臘呆呆地看著她,么娘也慢慢地坐下來,說道:「你不是姓徐……那聲不是什麼『徐果兒』,而是『小狗』。我妹妹,小時候叫小狗。我小時候叫小羊。我們有一個哥哥,叫家柱……為了給他討媳婦,我和妹妹……被賣了,從此再也沒見過……」
江西臘仿佛也想起來了什麼,叫了一聲「小羊姐姐」,卻是不大熟練的淮南道南部的口音。
么娘看著她,她也看著么娘,她們早就互相忘了對方的相貌,直到此刻,那個深埋在心底的相依為命的姐妹的模樣,才重新清晰起來。
江西臘又叫了兩聲,然後輕輕靠近么娘懷裡,么娘緊緊抱著她的肩叫她「妹妹」,兩人小小聲地哭起來。
才哭了沒兩聲,江西臘突然直起身來直擦眼淚:「咱們別哭了,好不容易又遇見了,天下再沒有這麼巧的事,隔著千里萬里一二十年,就遇著了!這是喜事兒,咱們該笑才是。」
么娘忙跳下床來,笑道:「你說得對,咱們該高興!老爺剛撿到我的時候還說要幫我找妹妹呢,咱們收拾收拾去見老爺,也讓老爺為我開心開心,我也好留下你。你現在什麼都不會,就在我這住著,慢慢熟悉熟悉。就是一世沒個生計,姐姐也養得起你。」
江西臘再次搖頭:「我不去。姐姐是好人家的姑娘,連什麼是窯子都不知道……我,有我這樣的妹妹,姐姐如何抬頭做人?豐穰侯是侯爺,將來說不定還能混個國公噹噹,姐姐是他的屬官,就是他的幕僚,前後照應不知多少,平素往來皆是貴婦千金,姐姐怎麼能有我這樣下賤的妹妹?落在那種地方,不尋思著自我了斷,卻還痴心妄想脫離賤籍從良,真真心比天高,命卻比螻蟻還賤。我自己沒臉也罷了,萬不能拖累姐姐也沒臉。」
么娘那裡聽這些,李園人從沒這些講究,她不由分說拉著江西臘就坐到了梳妝檯前,幫她把方才碰亂了的頭髮重新梳成光潔的低髻雙鬟,和么娘自己的髮飾一樣。
一邊梳頭,一邊么娘就繼續高高興興地說:「誰敢說你什麼,我頭一個不依,老爺更不會依的。李家人真的不講究這些,什麼身份貴賤,都是狗屁。公主殿下那裡,我自去陳情,殿下更不是不講理的人。即便公主殿下不喜歡你,咱們又不去內宅,也不會和殿下起什麼矛盾。殿下並非無事生非之人,你就安心住下,等著我明公正道地把你留在身邊。」
說著么娘又從自己頭上摘了一對兒蜜蜂絨花小步搖給江西臘戴上,她自己留了一叢芙蓉小通草花釵,這麼搬著妹妹對著鏡子一看,姊妹兩個還真有點相似。
「走吧,咱們趕緊去回了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