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一萬多織工主要服務於以織染刺繡為主要產業的幾個大戶人家。這些人家多半沾親帶故,比較出色的技術一旦被發明出來,很快就會隨著姻親走動擴散到其他人家。
這是有利的,先進技術的擴散一定利好其發展,但是他們的串聯無疑讓織工們只能接受一個統一聯盟的僱傭,失去了議價的權利。
從走訪中李咎聽說的例子就有織工徐氏非常擅長織一種薄軟輕透同時又十分垂墜的布料,傳說這種布料晾曬時如銀河垂天,穿著時如雲霧繚繞,異常美麗。本地大織造人家劉家於是提出要納她為妾,為了達成目的,便命令本地布商不得購買徐氏的織布,等他家弄到技術,自然與別家分享。
不出二年,徐氏無以為生,不得不答允為妾。又一年,聞得說徐氏不肯交出技術,被劉家的大婦活活打死了,於是那傳說中的徐氏布,也就只剩了傳說。
又有一個織工陳五生,非常擅長織提花緞和堆綾繡,所造提花緞花樣時興漂亮,堆綾繡渾然天成,天衣無縫。本地織造家楊家買他的手藝不得,將一個本家女孩子嫁給他為妻,把他的手藝套了出來,第二年市場上都在叫賣「五生緞」,陳五生失去了獨門絕技,很快就家道中落,而他的妻子也與他和離回了楊家——不過,聽聞這姑娘回到楊家後被楊家族親用「不貞」為由逼迫自殺了。
「如此種種,數見不鮮。其一是織工勢單力薄,即便結盟,依然形同蚍蜉。而本地富豪皆如巨木,官商勾結,不知幾深。其弱者與縣官、郡守、師爺、功曹勾連,其甚者與刺史、御史勾連,其相袒護,一方豪強亦無奈何,而況織工乎!其二是織工未曉理義,不知其可以爭鬥之處,亦不知其受壓迫之根源。或認為是某家無情,便圖他家,其不知天下剝削者是一家,即便有情,不過虛情假意而已,本質亦是圖利,總有善人,不過於剝削之外開恩示眾以買聲譽爾。其三以官不恤民,官則逐利,亦屬於剝削階級,致使民受雙重剝削。」
李咎沒有從織造家的角度去寫這件事,人肯放棄到手的利益麼?大地主以及萌芽的資產階級本身就是逐利的,想勸說他們不逐利,未免與虎謀皮。
「對策一:開民智,降低學習的成本,人人可學,人人能學,方有思考己身以圖變之可能。對策二:那些著實醜惡,視人命如草芥的惡貫滿盈之人,等我來了把他們都殺了……啊呸,把他們按在桌子邊牽聯營條款,以後自有別人來料理他們。對策三:還是需要織工自己掌握暴力才可……唉,官府指望不上,難道只能指望人人習武?」
李咎一邊走訪一邊寫他的報告,最後得到的一本筆記讓他忍不住直皺眉。和真正的大思想家大政治家的水平差得有點遠,他不是這塊料,看來只能期望將來的他找到合適的弟子了。
尤家。
尤晉所出的姑娘自得了那些「閒書」,一時也愛得不行,她將其中物候、天氣、光學、物理、幾何等比較有趣的地方拿來和閨中手帕交分享,一時間也成了金陵閨秀中的小紅人。
閨秀中不乏聽說過李園雜學的,畢竟李咎鬧的動靜不小,只拼音、香皂和青山筆三件事就足夠在大戶人之間形成口碑,他的那些雜學自然而然地也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對李咎的雜學,書生、富豪之間的態度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是喜歡,覺得李咎的學說有用,這一派最先去訂購了水泥、騾機等,只等騾機到手安裝好,就要搶市場了;一派是憎惡,覺得李咎在用歪理邪說蠱惑人心,動搖國本,敗壞風氣等等。也不乏兩邊倒的騎牆派,他們著實看不出什麼來,就只好人云亦云。
四姑娘所結交的閨秀受到家人的影響,也是分成了這樣的兩派。四姑娘分享看書所得,喜歡的就說果然與眾不同,也想借書來讀,不喜歡的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看邪書移性情」「終究不是你我的本份」等等。
不過尤二奶奶給女兒看李園雜學,原是為了試試看能不能把李咎捆牢了。這幾天她也看出來了,自家丈夫如何想法並不重要,關鍵老太爺喜歡李咎,尤家未來的繼承人尤復也喜歡李咎,李咎本人確實是個踏實孩子,這就夠了。尤晉雖然有官身有學名,到底不是尤家將來的主支,四姑娘也就會變成旁支,失去尤相公嫡孫女的地位。
且尤晉御下嚴肅,對女兒一味的要求三從四德,倘若將來的女婿對女兒不好,料定尤晉只會勸說女兒忍讓,故而這女婿必須人品極好、家人和睦,否則她家閨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這麼一看,李咎雖然只有個虛銜,但畢竟是皇帝陛下眼裡看過的人,且家資豐厚,性格極好,不愛女色卻對女子敬重有加,著實是上好的人選。家世根基差一些也不妨什麼,且女子低嫁自有低嫁的好處,夫家念著妻子下嫁的恩德,以後夫妻倆相處更要和睦了。
不過李咎整日整日地察訪金陵民情,時間恰是與尤四姑娘請安、問省、出門交友等岔開的。平時李咎不可能往後宅去,若不趁四姑娘出後宅時讓他們見上一面聊上一回,怎麼見得四姑娘就是他的知音呢?
尤家二奶奶安心要讓四姑娘早上再早些起來問安,或可與出門的李咎來個偶遇,然而一打聽,原來李咎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出去了,那時候別說四姑娘了,就是她自己,也沒起呢。
尤二奶奶急了一陣,大奶奶就與尤復討了個主意,徵得尤南同意後,這日大奶奶就與自家後宅幾個女眷說:「後天是觀音菩薩成道日,我和二奶奶安心要去酉禪寺聽道場,只東都將軍夫人那裡約了席,不好推脫,少不得只能讓你們自己去了。」
尤家每年是有打醮、做道場的習慣,眾人不以為奇,直說好。
大奶奶又道:「往年是老太爺親自去,今年老太爺推說精神頭不好不去了,請我們代上清香,這原也有理,老太爺身體要緊,想菩薩亦不會為難老人家。不過,你大老爺二老爺,皆是毀僧謗道的脾氣,我和二奶奶的意思,也不好讓兩位老爺送你們。可巧大爺二爺他們都不在家……」
大奶奶有些猶豫的神色,眾人唯恐難得的出門機會要被作廢了,忙說不必男人們領了去,只多叫些小子也就是了。
二奶奶便說如今世道不大好,沒個主心骨不行,要不還是不去了,直把眾人說的慌忙給大奶奶使眼色。
大奶奶笑道:「無妨,我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就是大老爺認的那個忘年交李伯休,他既然是咱們么娘和蓮姑娘的伯父,老爺又說他極可靠,且他本來就愛往外跑的,不如就讓他護送幾位奶奶姑娘一程,如何?」
眾人裡頭四姑娘就臉紅了一紅,只低頭捏衣角。她原聽了母親旁敲側擊的暗示,大約知道和自己有關,因臉皮薄,明顯聽出來這是在為她打算,一下子臉上就燒了起來。
二奶奶看著好笑,故意逗了閨女一下,只作猶豫之態,引大奶奶勸她答允。一番往來,直把四姑娘攪得七上八下的,二奶奶方說:「既然大嫂說他是個好的,我看他也是個好的,且信了你的邪,罷罷,勞您和他說一聲吧。」
朱門酒肉臭,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