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成婚的婦人們提到李咎總是有點酸溜溜的,嘴上說著李咎沒成家倒先說出那樣的話來,著實的不像樣,但是內里誰都羨慕李咎將來的媳婦。他又周正,又有錢,又有名聲,性格又好,還不納妾。這幾條裡頭任意占了兩條,都是上上之選,況且還占全了。
尤大奶奶聞得弟妹如此猜測,道:「也不是,他身邊絕色佳人多了去了。咱們府里原來那幾個妖精似的人物,什麼千紅、銀紅、鵝紅、新紅,都在他那裡唱戲。我看了幾齣,扮上後較往日更出色十倍。千紅對李老爺有心,無奈李老爺對她無意。這也罷了。又有一個婦人,乃是小蓮的母親,更比扮上的千紅貌美十倍,你我京城所見之人,一百個裡頭也挑不出差不離的一個。李老爺仍是不為所動。可知不是愛色,就是愛人才。」
二奶奶心中猛然一動,又聽她嫂子說:「我的意思,咱們家的四姑娘……是該想這些事的年紀了。」
二奶奶回道:「我剛也想到了這個……他既有這樣好,為了四姑娘的前程,我當然也願意。只是他既然說要個知音,這可如何是好?四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與個外男成的知音?」
大奶奶道:「這倒是我先想著了,我尋思著老太爺既然也要請李先生來閒話書本子,而我家老爺也為了李先生的著述在小縣城裡一住兩年。想來李先生家的書本子是極好的,我已將這些書本子搜羅了來,正好請姑娘閒暇時略看上一看。當今之世,能接得上李先生說話的有幾個呢?只要姑娘偶爾能搭得上,就勝過其他所有人了,還怕李先生不樂意不成?」
若是李咎聽見這話,倒是要開心了,卻不是為了天上掉媳婦,而是為了又有一個本不能上學的人能上學讀書。讀書,開民智,最為緊要。即便只讀到小學生文化水平,那也不錯了。
二奶奶覺得大嫂說的對,晚上閨女來請安,二奶奶便將從大奶奶那裡拿來的書交給閨女,叮囑她務必好生看著,雖不指望她考狀元回來,但也可做打發時間之用。
四姑娘不覺有他,她們閨閣女兒也會私底下分享些兄弟們偷偷帶回來的書,父母們也不拘束著她們看書。主動送閒書給她是頭一回不假,勸她看書卻已經有好幾年了。
尤家二奶奶雖然覺得李咎還不錯,卻不是就吊死在李咎身上了。兩邊兒合得來自然好,合不來就合不來,只當給姑娘長了見識。那些閒書她也偶爾看過兩眼,生動有趣,不與沉悶拘束婦人功課相比。姑娘正經念書之外看看這些,就是解悶兒了。
姑娘小子們各自請安完畢,又等了一時,尤復尤晉還未回來,兩位夫人便讓孩子們先行就寢,然後命僕人去看兩位老爺在做什麼。一時僕人們回來了,說是老太爺留著陪客。他們五個人從接風宴撤席起,一直說到了現在,書房裡一會兒吵吵鬧鬧,一會兒又放聲大笑的,可知即便有些學術見解上的分歧,他們也仍是說得很開心的。
今天的尤南比較犀利,並沒有因為頭一次見李咎就對他收下留情。他先用經義與李咎切磋,卻發現李咎根本沒讀過儒學經典,這就很悲傷了,因為他和李咎切磋的是儒道,李咎回給他的卻是解構,李咎並不會在先人的思想里打轉。最典型的例子是尤南和李咎說無為而治,李咎和尤南說行政治理水平,尤南和李咎說「開民智與牧民之策」,李咎和尤南說交通通訊發展程度與皇權不下基層的關係。
尤南是理論派,李咎卻是實踐派,雙方互相無法說服對方。
而涉及到心學理學天人感應層面的話題,尤南則處於完全的下風。尤南試圖證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即天道有常,雖不曾直接告訴天下人自己的意思,卻能通過降下預兆警示人們;相反的,人的行為也會感應上天。他舉例了日食月食潮汐,颱風地震火山等等,正遇上了李咎的老本行。
地理這門學科,李咎在《雜學》里僅僅提到了部分大氣環流、太陽高度關係和日月地關係。這三件事與人們的實際體驗關係密切,又對農桑有用,大家接受起來比較簡單,也有相當的動力去學。
尤南得到的相關知識也只有這麼多。殘缺的知識體系自然有很多漏洞,比如它解釋不了季風的成因,也解釋不了星軌變化。
李咎在聊心學理學時真是昏昏欲睡,一到科學上,立馬就精神振奮了。
他從大海的盡頭是另一片他必定要去的大陸說起,講萬有引力——通過鐵球實驗已經得到了證明,講地球自轉公轉和其他星球的相對關係,講地轉偏向力、黃赤交角、回歸線……就這樣一直說到了星辰大海。
李咎有足夠多的證據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同時證明尤南所說的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比如日食出現的概率,比如地震和地殼板塊的關係等等。
李咎用自然科學的科普級知識將尤南的質疑全部拍了回去,五個人輪番對戰,一直到吃了第三頓飯又吃了宵夜,尤南是筋疲力盡,有點兒體力難支,這才散了。臨散之前,他們卻又約好明天繼續,地理鬧完了,不是還有物理生物和哲學嘛!
尤南並非刻意為難李咎。之前他護著李咎是看重李咎為了糧食和降低學生的學習成本所作的努力,甚至他將「民可使由之」拿出來當辯題,也是希望能摸清李咎花那麼大的力氣推廣拼音,究竟是真的想開啟民智,還是沽名釣譽而已。隨著李咎將雜學旁收一個個拋出來,特別是去年的「免疫法」和今年的「騾機」,一個代表對人體本身的探索,一個代表對經濟單元的瓦解重構,尤南就坐不住了。
尤南對李咎基本上持肯定態度,如果李咎連暗中對他有偏向的尤南的挑刺都扛不住,那就不用想更多了,帝京的吳鄭楊蘇王安秦,哪一個不比他尤南難纏得多!李咎能扛下這一輪辯論,他的學說才能扛到後期的爭論,而非淪為簡單的織布產糧的工具。
對此李咎倒是很樂觀。雜學什麼的,反正又不可能在幾年內就進入科舉體系,即意味著在想當長的時間裡,他真的只能當個工具人。可是當工具人不正暗合他的目的嗎?他本來就想走先搞生產力,用生產力倒逼理論和生產關係發展的路線。
不爭一日一時的勝利,要走循序漸進的道路,等到社會進入初級工業階級,很多事就由不得所謂的學閥說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