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舉人推薦的訟師姓許,李咎在家裡上課的時候,許訟師已經把縣衙諸事打點得妥妥噹噹了。
李咎想起來問牢里的情況,王得春就叫來了許訟師一一仔細報與李咎知曉。
在許訟師看來,這事簡直易如反掌。
人證物證俱在,且人證里還有那麼兩個大佬,翻不出天去。
律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犯的什麼罪,主犯怎麼判從犯怎麼判,白紙黑字絕無含糊。
本地主政的王縣令自然是偏向李咎的,李咎自家也有錢,而另一方非但窮困潦倒,甚至都不是本縣戶籍——本地人和外地人起了官司,多半還要考慮個本地情分的意思,李咎占了這個情分在,又比那群匪徒有優勢。
李咎的意思也是秉公辦事即可,並沒有律法之外的請求。
不論如何盤算,都是李咎占絕對優勢,找不找訟師都不影響最後的結果。許訟師當法曹當訟師這麼多年了,還沒見過這樣簡單的案子,以至於這錢他拿得都有點心慌。
李咎問起情形時,許訟師唯恐哪一點不周到,從王法條律和本地先例,一樁一件與李咎掰碎了講解。
中間自然帶上了牢里那些人的口供。首犯李熊第二天就因為傷勢過重死掉了,他被李咎削了一隻胳膊,失血失溫的,傷重不治也確實在情理之中。
李咎談不上有什麼愧疚或者失望,啞巴也被砍成了重傷,也差點死了,李熊既然敢對他家的人動手,就應該預料到了這樣的後果。
許訟師也說道:「這是好的。按律他若狡辯稱流民失所,行盜竊之事以養孤寡,頂多判個絞監候,大概率只是徒、杖罷了。他自己死了倒是省事。」
李咎道:「天下流民失所的多了,豈有人人都行盜竊以餬口的,況且是攜帶兇器上門明搶。別人不提,就是咱們家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走投無路差點餓死?只他們都是老實人,不敢犯法。」
訟師道:「主家說的是。」
李咎又問:「同夥怎麼說?」
訟師道:「正要和主家稟告此事。按同夥的口供,原來他們做的打算不僅有劫掠主家,還有放火燒宅、要挾家產等。主家附近鄰居等皆是木頭房子,近來東風烈卻不見雨水,一旦被人縱火,火勢豈有不綿延開來的?幸而主家勇武,這才避免了一場人禍。縣令大人審問至此,亦是後怕不已。」電子書坊 .
別說王縣令了,李咎也嚇出白毛汗來。最近大約是吃颱風外圍下沉的緣故,萬里無雲萬里天的好氣候,倘或被人放火,以現有的消防能力絕難處理。
「可惡,才剛秋收,家家戶戶穀倉里對著的糧食是今年的稅賦和明年的口糧,若是被燒了,豈不家破人亡!」
訟師道:「正是,因此縣令大人對他們可謂深惡痛絕,又往下詢問,不想卻問出了別的事情。原來他們同夥中另有幾人口供互相應證,足可證明他們絕對不是走投無路為了混口飯吃才冒險行事,就是提前踩了點,安心要一夜暴富才鋌而走險的。那為首的幾人,均是南邊懷嘉郡玉鶴縣人,在老家橫行霸道慣了,不事生產、為禍一方。幸而被老爺收拾了,不然還不知有多少人遭殃!這裡頭還牽涉出幾樁懷嘉郡的命案,縣令大人已發了公函去懷嘉郡,大約是新仇舊帳一起算的意思。」
李咎皺起眉來:「他們還踩過點,我竟然不知道,也沒發現。可見是咱們家懶散了。」
訟師道:「也不盡然。主家用工多,他們找人混在了短工里,防不勝防。老爺看得出外頭的生人,也看不出自家的短工起了反叛。這回他們找的一對兄妹當內應,先打暈了守門的,這才暢通無阻起來。叫人怎麼說呢?到現在那倆兄妹還穿著主家您給的新衣服。真是恩將仇報。」
訟師說著,特意將魏七和魏八的口供謄抄出來給李咎等看。一旁聽他們說話的王得春伸著脖子掃一眼,老臉一紅:「是我認人不清,招了禍害上門。」
他原想分辯兩句,他也覺得那兄妹倆有點狠勁兒不是善茬,終究是馬後炮了,說了也無用,反而顯得是故意推諉。
李咎道:「不關你的事,縱然是你提出來招的,錯也在我點了頭,又沒弄出個保全的道理。俗謂『虎兕出於柙錯在看守之人』也。」
王得春恨恨地捶了捶桌子,說道:「主家這裡好茶好飯,就像是天堂一樣,他兩個還要做這樣的事,也不知是圖什麼!換了別個,譬如阿大,譬如么娘妹子,別說好吃好穿地養著,只給口吃的再不打打罵罵的,他們就死心塌地了。依我看,最可惡的是首犯,其次就是這倆小叛徒!」
李咎道:「人各有志,我們願意勞作換錢,有人卻是只想坐享其成,原是人之常情。咱們家招來的長工也不乏做事偷懶不再續用的。只是終究他們見識太少,只顧眼前卻顧不得長遠,這是教育沒跟上,還是書讀少了,也沒學會做人。看來有些道理還是得揉碎掰開了給他們講明白。」
訟師把兄妹倆的口供抄帶出來當然不是為了給未來的同事王得春上課的:「老爺,您看這兄妹兩個,如何處理呢?」
「按律料理就是了。國法在前,縣令大人在上,你我不必一定要如何如何。」李咎本就不關心這些,只讓許訟師按正常的辦事就行。「說起來,他們倆年紀不大吧?」
訟師道:「據說才十一二的大小。這個年紀,沒爹沒娘,不好管。多半枷號完關一段日子就發賣抵債,或者徒刑流放。唉,以後還不知要淪落到哪裡去了。」
「才這么小?那就是沒有教育的錯的了。他們幹這種事,一半是聽了人裹挾,一半倒是鄉里族學不曾善待的問題。」李咎道:「得春,記一下,倘若他倆被發賣了,就把人買回來。買回來的錢就是他們的欠債,再加上虎叔的醫藥錢,一起算在帳冊里,叫他們伺候虎叔抵債。」
另一個旁聽許久的參會者黃舉人終於開了口:「這主意好。打從上次你和我說,你家那邊朝廷包送小孩兒念書,我就覺得吧,咱們這邊有些犯錯的人,錯也不在他們。就比如這兄妹兩個,縱使性本善,後天沒有父母教導,也沒有宗族養育,便只能混一日是一日,本來是善良的本性也善不下去啦。僥倖遇見好人家如你我等,是他們的造化。不幸遇見首犯這樣的惡人,也便近墨者黑。能說是他倆的錯嗎?當然不能啊,誰讓他們沒處學做人的道理!倉廩實才能知禮節,他們,別說倉廩實,只怕果腹都難,再要這樣的人自己悟道做好人,聖人也做不到。」
李咎道:「正是。年紀小,也沒上過學,行差踏錯難免。要緊的是給他們扳回來。故而先聽律法判決,這是對他們犯的錯負責。然後再伺候虎叔、在李園勞作,這是贖罪。他們一邊勞作,我一邊教著。能教好,那是最好,給咱們大雍朝添兩個勤勤懇懇的百姓。若教不好,拘在我這裡,必不讓他們再給別處添亂。此事就煩勞許訟師一應料理。許法曹的意見我都看了,我沒有別的想法,煩請許法曹代勞。正好這幾日我還在忙外頭的地,也抽不出手來。等這事告一段落,我再設宴歡迎許法曹加入咱們李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