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元躊躇了一下,這才稍稍壓低聲音道:「想必孫將軍也看到了,如今我雁門關內人員複雜,數量繁多,除了一般的兵卒軍將外,還有兩三萬的百姓逗留在此,你就不覺著有些奇怪嗎?」
「是啊,我也覺著這事看著頗為古怪,怎麼,這與你所說的危險有關?」孫途更感好奇:「對了,他們為何會在此不走?」
「因為走不了啊。」田伯元苦笑道:「實不相瞞,這些百姓皆是大名府各地的民夫,是受調幫著把軍械軍糧等物資運去前線的。」
伐國之戰,比拼的可不光只有兩國間的軍事實力,像這樣曠日持久的戰爭考驗的還有敵我雙方之間的後勤供應能力,以及其他方方面面與戰爭相配套的軟硬實力。
如今大宋有幾十萬軍隊在前線作戰,那就是一頭極其恐怖的吞金巨獸了,光是每日裡的糧米菜蔬等等的消耗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哪怕朝廷早在多年前就已開始著手布置,可經過一年的消耗後,也必須由後方源源不斷地提供後勤保障。而此時的雁門關便成了囤積運送這些後勤物資的中轉站,幾乎有一大半的物資是打從這裡北上的,如此一來,徵發的民夫自然也就多半到此了。
而現在,這些民夫居然全部困守在此,再聯繫田伯元那一臉的難色,孫途自然就猜到了一些什麼:「莫不是北邊的糧道出了什麼問題?」
「不敢瞞孫將軍,正是如此。就在這一個來月的時間裡,我們派出的三路運送物資北上的隊伍皆被遼人騎兵所襲擾,有兩隊幾乎全軍覆沒,最後一隊因為有所準備,幾經奮戰才得以脫身,但也傷亡不小,糧食更是丟了一大半……而據他們所說,關外的遼人騎兵竟有千之數,來去如風,攻勢兇悍,根本防不勝防啊。以至於如今我們都無法再把糧食物資往北送了,不然就只會落到他們手中,而那些民夫,也只能暫時逗留在關內。」
這一番話說下來,也讓孫途的臉色變得極其凝重。這可真是一個大問題了,要知道前線宋軍本就已處於下風,一旦糧道受阻日久,真斷了軍糧,恐怕真將有一場大敗了。但隨即,他又想到了其中的問題:「如此大事,田將軍既有職責在身為何不速報前線,還有,你不是該率軍破敵,清理糧道嗎?我粗略看過,雁門關內的兵馬數量可是不少,應該足以應付此難題了吧?」
「孫將軍所說下官怎麼會不曾做過呢?就說這送信吧,這段日子裡,我已前後派了不下五撥人馬北去,可結果卻都如石沉大海,再無半點音信。而派兵打擊這些遼人騎兵,我也試過。但幾次派兵出關,竟都未能找到他們的蹤跡,這些遼人奸猾如狐,而且就跟未卜先知似的,只要是後勤糧隊出關就能及時出現阻截,若是我官軍出動,卻又逃去無蹤。幾番下來,卻使軍心受挫,關內更是人心惶惶。現在連那些民夫都已知道此事,個個都不敢再冒險出關了。幸虧前方軍中素來有囤積三月之糧的習慣,不然這一月下來,就真要出亂子了。」
滿臉苦澀地把這話說完,田伯元又看著孫途道:「孫將軍,你也該知道若是到了平原之上,數量相當的騎兵對步卒是有極大優勢的,若是你們真這麼出了關去,只怕……」後面的話就不用說了,意思說清楚即可。
而孫途的眉頭也已緊緊皺了起來:「竟是這等緣故嗎?可我依然覺著此事有些詭異,這些遼人騎兵竟是從何而來,為何竟能繞過我前線大軍,出現在雁門關附近?還有,你就不覺著奇怪嗎,何以他們能對運糧隊伍與出征的軍隊分得如此清晰,竟從無失手?就連送信前線之人都能被他們輕而易舉地截下了。」
「這個下官自然也是有過考慮的,前者還不好說,這後者嘛,應該就在於我雁門關內有遼人奸細,他能將這些消息傳送出去,才使外邊的遼人有的放矢。其實下官這段日子已仔細查過守軍上下,也拿下了幾個可疑之人,卻依然沒有多少收穫……」田伯元無奈道。作為守將,若論調兵遣將,論對關城的熟悉,又或是一旦有敵來犯的應對策略,他都不會有半點為難。可是,像這樣在十來萬軍民中找出那潛藏起來的遼國奸細,就實在太難為他了。
不光是他田伯元,這雁門關內的其他將士也都對此束手無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向前線示警求救,希望那些將帥能派兵前來,幫著一起把糧道給護住,並找出那些遼人騎兵來,一舉殲滅。
「孫將軍,非是下官有輕視你和禁軍將士的意思,但這畢竟關係到你們的安危,所以還是暫且忍耐,留在雁門關為好。而且我相信,這一月里未曾送糧北上,那邊的童帥等人應該也已經能察覺到不妙了,最多半月,事情就能得到解決。」最後,他又神色誠懇地勸說道。
孫途權衡了一下利弊,也不禁點頭表示贊同。是啊,若真如田伯元所說,一旦離開雁門關,還真有不小的危險呢。手下的虎賁軍雖然強過一般禁軍,但真論戰力,卻是遠不如遼軍精銳的。這一點他當初在幽州時就曾領教過,就是他引以為傲的青州軍,都未必敢說能在正面對決里勝過遼軍精銳。
更何況,出了雁門關,他們對環境更是陌生,而對方卻已在此藏匿多時,自然就占據了地利上的優勢。再加上敵暗我明,主動權也在遼人,真要遇上,還真有可能一敗塗地呢。
所以無論怎麼算,似乎留在雁門關內都是最理性與正確的選擇。孫途可不想來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那可太沒有價值了。所以在一陣沉默後,他終於是點下了頭去:「田將軍說的是,好在我們也不是太急於趕去前線,就先在雁門關盤桓幾日倒也無妨。」
見他這麼說,田伯元也不禁鬆了口氣:「孫將軍能如此想,下官也就放心了。來,我以水代酒,敬你一碗。」
孫途笑著舉杯相應,把碗中白水一氣喝盡,但心中卻依然盤算著眼下的局面,他總覺著這事看著多有古怪,可一時間又想不通哪裡有不對的。
直到宴席散去,他住進了關內唯一的一處軍驛的最大院落,半倚於榻上,似睡非睡間,孫途才猛地想到了自己剛才覺著有些不妥的地方在哪兒了——遼人做這一切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表面看來,這個問題可太奇怪了,甚至答案都是明擺著的。這幾千騎兵出現在宋軍後方所能起到的作用可真是不小,不但能掐斷宋軍糧道,還能對大軍後路造成一定的威脅,甚至能靠前一手而把大宋的軍心士氣徹底打落,然後逼著他們倉皇南退,從而化解眼下的危局。
但孫途卻看出了隱藏在這些之後的,將對遼人大為不利的一面——要知道如今戰局可是遼人明顯占優啊,要是雙方立刻決戰,大宋有七八成會大敗虧輸,如此一來,他們南線的壓力也就徹底消失了。可今日這般的做法,卻會讓宋軍因後方不穩而心生顧慮,從而後退撤軍,以避遼人鋒芒都是有可能的。
雖然朝廷曾下旨讓童貫他們儘快決戰,但畢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要是覺著這麼做沒有成算,無論童貫還是其他老於戰事的將領都不可能頭鐵到去賭那連一兩成都不到的勝機。他們會撤軍,退回雁門關,這就與之前孫途在朝中提出的建議不謀而合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有這麼個合理的藉口,甚至連背鍋之人都是現成的——若田伯元還不夠,那也能拉出幾個負責後勤保障的官員來頂罪——童貫他們自然更不可能有什麼顧慮了。
一旦真從速戰速決變作曠日持久的拉鋸戰,遼人本就國力不足,現在更有金人在後方大肆破壞的問題就會呈現出來,到時他們真就離被拖垮,離敗亡不遠了。
所以仔細想起來,遼軍做這一切對他們來說是百害無利,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以孫途對遼人的認識,耶律大石等人還不至於糊塗到這等份上。
如此一來,答案就很明晰了,遼人這麼做定還有更深層次的陰謀,遠比要斷宋軍糧道更為兇險,只是田伯元他們被眼前的困局給迷惑了雙目,竟未曾察覺罷了。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想通這些,孫途反而越發的煩躁起來,當下又走出門來,來到了外邊的庭院,然後就看到驛館外頭也是亂糟糟的一片,各種帳篷胡亂樹立著,那都是押運糧食從南邊趕來的廂軍和民夫啊。因為這麼多無關之人身處其中,這座雁門關已沒有了以往的肅殺,就是嚴格的宵禁都無法正常運轉了。
而這一刻,孫途心中已猛然一凜,一個可怕的念頭隨之而生:「莫非他們的真正目標是我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