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朋對孫途可算懷怨極深,自去年孫途第一次到開封府狀告張家,就已讓他十分下不來台。之後入了衙門,孫途更是變本加厲,通過韓家一案、剿滅粉燕子等事件不斷挑戰著他作為上司的底線和權威,屢次讓他威信掃地,如今背後都已有人在說些閒話了。
只因孫途背後有著童貫這一座大靠山,而且他又是武官的身份,才讓薛遠朋一直拿他沒有太多辦法,只能苦苦忍耐。而今日,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機會,孫途居然大膽到不經開封府批准就擅自對遼國使者動刑,此等做法已經完全觸犯了朝廷制度,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收拾這個不開眼的下屬了。
而且此番之事牽涉極廣,甚至可能影響到宋遼兩國之間的邦交,薛遠朋相信以童貫之老辣是斷然不會輕易涉入其中,如此自能把孫途這眼中釘一舉拔除了。
隨著他這一聲令下,那些官軍便齊聲答應了,半舉著刀槍便欲上前將孫途拿下。而孫途也在臉色一變後,迅速明白了些什麼,心中不禁苦笑,他終究還是高估了這些文官的氣量,又或是低估了自己以前所為的破壞力,居然已經讓薛遠朋恨自己入骨了嗎,只要一抓到機會,就會毫不猶豫朝自己下死手!
雖然心中略有些後悔,自己以前行事太過強硬操切了,但這時候卻斷沒有束手就擒的可能,孫途當下就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大聲道:「薛通判此言下官委實無法心服。這幾名遼人傷我大宋百姓在前,拒捕傷下官及一眾下屬在後,已然犯下大錯,下官身為東城治安官如何就不能將他們繩之以法?」
「本官可從沒有答應讓你私設公堂,更別提對這幾位遼國使者動刑了!即便他們有錯,你也該交給開封府由本官來作處斷。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肆意妄為,則法理何存?孫途,難道你也想要拒捕反抗不成?還有你們,難道也想幫著孫途抗拒朝廷嗎?」薛遠朋當即把眼一瞪,氣勢十足地喝道,後一句卻是對擺出一副迎擊架勢的崔略商等人所說了。
這讓一干差役猛然醒轉,有些膽怯地垂下了手去。他們可不比孫都頭,自然更不敢與薛通判相抗衡了。就連孫途,此時也只能低頭嘆息一聲:「下官自然不敢反抗。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為何遼人在我東京城裡肆意妄為傷我百姓,可官府卻依然要息事寧人,而且還要把為民做主,秉公而斷之人給問罪呢?」
這話他說得並不輕,立刻就傳入到了周圍那些明顯被薛遠朋的到來和決定搞得神情慌張的百姓們的耳中,讓他們在一陣錯愕後,紛紛為孫途抱起不平來:「是啊這位官人,這些遼人在城中胡作非為倒是不見官人帶人為民做主,現在孫都頭好不容易將他們拿下問罪,你卻要替他們說話,難道我等死活朝廷都不管了嗎?」
幾句話說下來,不少百姓都有些激動起來,紛紛上前欲作理論。若是別處百姓對官府還有所敬畏,但京城中人卻都是有些見識的,可不會太把一個開封府通判當回子事兒。
這一下立刻就殺了薛遠朋一個措手不及,讓他的心也迅速拎了起來,大聲喝道:「你們想做什麼?這是要造反嗎?這些遼人犯了錯,朝廷自會處置,還輪不到你等做主!孫途,你如此說話,是想煽動民變嗎?」話雖然依然說得強硬,但眼神里已經都出了幾分恐懼來。因為他很清楚,一旦真鬧出事來,孫途固然罪責難逃,可他自身的結果也將大為不妙。
「我等只想要個公道,孫都頭為民做主,還望薛通判不要公報私仇!」人群中突然就有人大聲喊了一句,隨後便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同樣的話語不斷響起,逼迫著薛遠朋就範。
直到這時候,薛遠朋方才清楚孫途在這汴京東城有著多麼高的聲望,這些百姓為了替孫途鳴冤居然就能自發地形成如此聲勢,實在讓人心驚哇。
「孫……都頭,你還不讓他們停下來,不然你我都將有大禍臨頭了。」事到如今薛遠朋只能求助孫途,拉下臉來說了這麼一句。
孫途也清楚如此事態不能再發展下去了,便團團一揖,喝道:「各位還請稍安勿躁,你們對孫途愛護之情本官深表感激,但此事終究是孫途有些欠考慮了,被薛通判如此責備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你們放心,剛才薛通判那番話也是一時情急,相比朝廷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真革了我的官職,我自去開封府把話說開自能了結。」說著,他看了眼薛遠朋,就等他做出反應了。
薛遠朋嘴裡發苦,自己剛才說出去的話現在居然還要被迫收回,這對他威信的打擊可比以往更大。但到了這一步,他也已經沒有其他選擇,只能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孫都頭說的不錯,剛才確實是本官一時失言,此事尚要查個清楚,只要孫都頭犯錯不大,必然不會因此丟了官職。」他到底是當官的,話中依然留了餘地。
但百姓們卻聽不出其中深意,見他如此表態,總算是冷靜下來。剛才不斷上前,似要與一眾官兵發生衝突的人群也都往後退去。
見一場衝突終於平息,薛遠朋大大地鬆了口氣,這才看了眼孫途:「孫都頭,那就請隨本官先回開封府吧。」
孫途知道這一點是無法推辭的,便笑著一點頭:「那是當然,下官確實得去向韓府尹稟明此事的來龍去脈,好讓朝廷為我東京城的百姓做主!」
就這樣,孫途便在一眾官兵的環繞下離開治安所,往開封府而去。至於他那些手下差役,以及周圍百姓,卻被他幾句話勸得留了下來,並沒有跟了同去。不然這麼多人一起跑去開封府衙,事情可真就鬧大了。
一路之上,薛遠朋陰沉著臉再沒有開口說什麼話。今日他已顏面掃地,甚至都無臉再以上司的身份斥責孫途了,只能把懲治孫途的希望放到韓府尹的身上。
在回到府衙後,薛遠朋把孫途留在庭院中,便直接先去見了韓長洲,把剛才發生在城東的變故道了出來:「府尹,此事可棘手了,卻該如何應對?」
韓長洲一臉驚詫地盯著這名下屬,半晌才嘆了口氣:「這孫途的膽子也太大了。事到如今,必須要讓他把所有罪名都扛下來。至於童樞密那裡,本官自會想法兒應付。如今的當務之急,還是得趕緊把那幾個遼人送回去,不然我們的處境將越發不妙。」
「那孫途現在又該如何處置?」薛遠朋最關注的還是這一點。
「這個……」韓府尹一時也難下決斷,不知是否該見孫途一面。說實在的,就連他都沒有把握能壓住這個年輕的九品武官,這傢伙實在太過強硬,也太不遵守官場規矩了。
正為難間,突然一名下屬匆匆來到了廳門前:「府尹,有鴻臚寺的人突然傳信過來,說是遼國正使想見拿下他手下的孫都頭……」
「什麼?」門內兩個官員都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來,互相對視了一眼,方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隨後又生出了一個疑問來——遼國使者為何要見孫途?他們是想為自己手下出氣嗎?還是為了在東京城裡展現自身的強勢?
而更讓他們感到頭疼的是,這事該應下來嗎?要是把孫途交給遼人倒是可以省卻許多麻煩。可這麼一來,不是示弱了嗎,這恐怕會讓朝野非議,甚至惹來天子怪罪吧?
心思轉動間,薛遠朋突然就生出了一個對策來:「府尹,下官倒有個想法,或許能兩全其美。」
「說來聽聽。」
「既然那幾名遼人都已挨過了板子,其實我們已經可以給百姓們一個交代了。那何不就讓孫途將他們送回使館呢?如此,若遼人真要報復,仔細說來也與我開封府沒有太大關係,是他們用強拿人……」薛遠朋輕聲說出了自己的策略。他確實恨死了孫途,恨不能他落到遼人手裡被折磨而死。
韓長洲思忖之下,也覺著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便點頭道:「那就依你所言,讓孫途送那些遼人回使館吧。」
當聽完薛遠朋的吩咐後,孫途顯然有些失神:「這就是府尹對我的發落?」
「不錯,這已是本官竭力告求才為你討來的將功補過的機會了。只要你能把人送回去,並使遼國使者不至因此事而在京中鬧出什麼事端來,這次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孫都頭,你可要好自為之啊。」薛遠朋此時一臉和善地說道,就仿佛真是在為孫途考慮著想一般。
雖然總覺著對方如此安排不安好心,但到了這時候他也沒有了其他選擇,孫途只能拱手應道:「既如此,下官領命便是。」
臨近傍晚時,孫途帶上幾名官差,便抬了受杖刑後無法走動的三個遼人朝遼國使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