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好的結局

  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

  1

  車子慢慢地駛離校園,亢奮的精神也跟著平息下來,他們終於感到一絲飢餓。

  萬事萬物,浮浮沉沉,落到生活里都逃不開「吃」,一個字講盡人間煙火氣。

  車子開過小路,這一帶靠近老街街頭,附近沒什麼餐飲店,匡語湉和寧凜把車停好後,選了家路邊的老麵攤吃麵。

  現在已經很少有這種支著紅色大蓬傘的麵攤子了,輕易讓人聯想到舊時代,有種別具一格的固執。

  白天熱鬧的街道在夜晚終於偃旗息鼓,夜色如潑墨鋪陳開來,葉子搖曳,星星觸不可及。

  匡語湉點了兩碗雞蛋面,剛坐下,寧凜忽然說道:「我的手機好像落車裡了。」

  匡語湉站起身:「我去拿。」

  寧凜拽著她的手腕:「算了,沒事的,先吃麵。」

  匡語湉望了眼老闆面前咕咚咚冒泡的鍋,搖搖頭:「還要點時間呢,我去拿吧。」

  說完,她就起身徑直往路邊走,寧凜來不及攔她,乾脆由她去了。

  說來也是巧,她前腳剛走,後腳面就出鍋了。

  老闆很快將兩碗面端了上來,熱騰騰的麵條上撒著翠綠蔥花,下面墊著一個黃澄澄的荷包蛋,賣相算是上乘。

  寧凜拿筷子戳了戳其中一個蛋,像在戳匡語湉軟軟的臉:「再不回來就把你給吃了。」

  荷包蛋流出濃稠的黃,繞著筷子尖轉。

  兩個女孩經過麵攤,其中一個女孩不經意地瞥了這邊一眼,忽然「哎呀」了一聲,走了兩步來到寧凜面前。

  「是你呀小哥哥。」女孩很驚喜,「你也在這兒,真巧!」

  寧凜抬頭,眼前的人三分眼熟,望著他笑容熱情,露出一個可愛的虎牙。

  寧凜點點頭:「挺巧的。」

  殘聯的女孩拉著同伴的手,目光落在他身邊的女士包上,瞭然道:「你女朋友原諒你啦?」

  寧凜望著遠處匡語湉走來的身影,目光短暫瞥過她手裡拿著的東西,轉頭笑著說:「嗯。她心軟,還是原諒我了。」

  「我就說吧,女孩子心軟,其實最好哄了。」

  匡語湉走來坐下,扭頭看了一眼兩個女孩結伴離去的背影:「她們是誰?」

  寧凜笑笑:「愛情導師。」

  匡語湉無言地看他一眼。

  寧凜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單手繞在她脖子上。毛絨圍巾上的一圈毛隨風而倒,把她的臉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匡語湉揉著圍巾上的毛,問他:「你什麼時候放我車裡的?」

  寧凜得意地笑:「不告訴你。」

  兩人一人一邊坐著,老闆在紅色篷子外套了一層厚厚的塑料膜,他們被圍在這層膜圈出的圓里吃麵。

  套在這個塑料制的樊籬里,他們彼此都有一種久違的寧靜,仿佛被隔絕出了一個全新的、只有他們的世界。

  寧凜咬著筷子,看了匡語湉一眼,把手機拿出來放到她面前。

  匡語湉早就發現他把老手機換了,對他這種幼稚的炫耀新手機的行徑視而不見。誰知道寧凜把手機翻了翻,凝視著她,忽然問:「你覺得我把書店盤下來怎麼樣?」

  匡語湉拿筷子的手一頓,抬起頭來,反問道:「書店?」

  「就是我之前工作的那家。老闆最近在招租,說不想做了,要把店盤出去。我覺得那家店位置挺好的,就想試著接過來自己做。我倒不是多喜歡書,也不是什麼文化人,看到書就頭疼。但我覺得反正就我現在這樣也挺難找著其他的工作,書店好像是個還不錯的選擇。」

  匡語湉笑道:「你還挺有自知之明。」

  寧凜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把手機朝上翻開,點開屏幕,又問:「你覺得這個想法怎麼樣?」

  匡語湉垂眸,略一思索後,點頭道:「我覺得可以。」

  寧凜得意地一挑眉。

  匡語湉沉思片刻,垂下眼,在心中盤算著:「那家店租金應該不便宜吧?你還差多少錢,我這兒還有點積蓄,你如果……」

  寧凜把亮著的手機屏對準她,上頭的轉帳記錄發生於幾天前,匡語湉仔細一看,正好是他進醫院的前一天。

  她淡笑,把他的手按了下來,在手背上拍了下:「你都決定好了幹什麼還來問我?」

  「那不一樣,總要請示請示老闆娘吧。」寧凜說,「你同意了,這才算數。」

  匡語湉輕笑,她還能不同意嗎?

  江喻說得沒錯,人是社會的產物,沒有人能脫離社會單獨存在。

  寧凜總要回歸到社會中,無論他過去犯過什麼樣的錯,將會面對命運怎樣的審判,但在最終的報應來臨以前,她都希望能和他一直好好的。

  她愛他,從前是,現在也是。

  她想和他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

  吃完面回到匡家,孫郁可和匡思敏都不在。

  兩人吃麵的時候被塑料膜圍著,悶出了一身汗,匡語湉先在臥室里的浴室洗了澡,等她洗好了,寧凜再去洗。兩人都歸整完畢,看了看時間,快十點了。

  匡語湉換了睡衣躺在床上,頭髮剛吹乾,發尾還帶著濕,她翻著放在床頭的一本詩集,盤腿看得很入迷。等寧凜靠近過來,她才放下書,坐在床上仰頭看他,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

  「你可以走了。」

  寧凜穿著舊的球衣球褲,正抬手擦頭髮,聽了她的話,笑得像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你搞什麼?都把人帶回家了還要人走,為人師表這麼不負責任?」

  匡語湉無奈地看著他:「我是說你可以走了。」

  「我走哪兒去?」寧凜納悶。

  匡語湉伸手撈他的病號服,理好了放他身邊:「當然是回醫院,你還住著院呢。」

  「……」

  對上他的眼神,匡語湉輕笑,好心提醒:「江喻老師……」

  「……」

  寧凜盯著匡語湉,匡語湉笑著與他對視,三秒後,他放開手,罵罵咧咧地起身穿衣服。

  這會兒九點多,老街的燈都亮了,車子開過的聲音從窗下傳來,老街街頭有石板路,小孩在上面玩丟石子,清脆的響聲和寧靜的夜色一起落到房間裡。

  匡語湉坐起來,斜靠在床角看寧凜穿衣,他動作不快,左手用得不是很熟練,單手抖開病號服,用牙咬著去套袖子。

  匡語湉看著看著,從他寬闊的肩膀看到精瘦的腰身,再重複往上,刀傷、燒傷、槍傷,斷臂萎縮的切口,手術縫合的傷口,粉碎性骨折留下的蜈蚣疤……

  傷痕累累,像被狠狠摔碎,再細細地重新縫合起來。

  匡語湉盯著那些傷疤呆滯了一會兒,她無端地想到了彩雲之南,穹頂之下——彩旗將視線填得滿滿當當,他站在轉經筒下笑她的願望簡單,他一定能讓她如願。

  這麼多年了,她還是如願以償了。

  他活著,活著就好,活著真好。

  寧凜穿著衣服,身後忽然貼上一片溫熱,女人的手臂從後頭伸到前面抱住他。

  他去摸她的手背,調笑道:「怎麼,捨不得我啊?」

  匡語湉聲音悶悶的:「嗯。」

  寧凜勾唇:「那我不走了唄。」

  匡語湉:「好。」

  寧凜一怔。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似乎不太對勁,剛想轉身,她卻死死抱著他的腰,不許他動。

  像能感到他的疑惑,匡語湉隨即繞到他的身前,眼角不知何時已經盈滿淚水,大顆大顆掉落。

  男人的手修長有力,伸到她的眼下,輕輕撫過。

  寧凜盯著她流淚,心忽然很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會說:「別哭了,葡萄你別哭了。」

  做那些事兒他不後悔,可他沒想讓匡語湉這麼難過,她一直哭一直哭,像要把自己的心肝脾腎肺都哭出來,像要把這八年的眼淚當著他的面再流一遍,最好灼得他也跟她一樣痛,燒一燒他冷硬的心腸,叫他重新學會什麼叫肝腸寸斷。

  寧凜一直哄她,哄著哄著開始親她。匡語湉又哭又鬧,比任何時候都凶,咬他,撓他,他沉默著承受,把她抱得很緊,心裡的克制一再鬆動,亂糟糟的情緒像快溢滿的水杯,急切地需要發泄的出口。

  偌大的房間裡,燈光倏地變暗,情緒從流水變成了空氣里清晰可聞的皂角香,包裹著身體的每一寸,唯一的光亮來自窗簾中間細微的縫隙,而她眼前的人身形高大,背朝那絲光,於是光鋪就在他的身上,他便成了她的光。

  紛亂的情緒伴隨著身體的動作一起沉進深海,只有他的輪廓如此清楚,印刻在她生命的土地上,宛如那盆窗台上的野草,如此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夜漸深,匡語湉躺在寧凜的懷裡,落地燈發出溫暖的光,她捧著詩集,給他念洛夫的《水與火》。

  「寫了四行關於水的詩,我一口氣喝掉三行,另外一行在你的體內結成了冰柱。

  「寫了五行關於火的詩,兩行燒茶,兩行留到冬天取暖,剩下的一行送給你在停電的晚上讀我。」

  寧凜笑了一聲,把她摟緊在懷裡,唇落在她的額頭上。

  匡語湉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微笑,是他熟悉的十七八歲時看心上人的笑,他啄了啄她的唇,輕聲坦白:「沒聽懂。」

  匡語湉撲哧一笑。

  寧凜與她額頭相抵:「說點我能聽懂的吧。」

  匡語湉雙頰微紅,看他的眼神很多情。她捧著他的臉,細細描摹過他的每一寸:「寧凜。」

  「嗯?」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你不僅僅是一個好警察,也是一個好哥哥,好男朋友,好丈夫。」

  她心頭很滿,眼裡也很滿,在愛意繾綣中低聲開口:「你是我的驕傲。」

  2

  後半夜,兩人都睡不著,匡語湉躺著眯眼假寐,聽寧凜在耳邊說話。

  半晌,她拉開床頭櫃抽屜,從裡面抽出一張薄薄的照片給寧凜看。上頭寧凜穿著一身警服,雙臂尚在,面容比現在年輕些,看著也健康一些。

  他說:「你還留著這張照片啊?」

  匡語湉看著照片,點了點頭。

  寧凜讀警校那會兒意氣風發,他不說,但滿臉都寫著得意,經常把自己穿警服的照片寄給她看。

  「唐騫死前,我穿這身衣服去見過他。」寧凜說,「我去問他,為什麼是我弟弟。」

  匡語湉抬頭,看著他的目光一瞬變得有些難過,但這難過是她自己的,寧凜看起來很平靜,他已經變得強大,也變得坦然。

  「他不肯承認。的確,讓寧冽當替死鬼的是賀望歧,他只是默許了而已。」

  匡語湉問:「賀望歧呢?」

  「死了。」他短促地笑笑,「在我們最後一次收網行動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沒了退路,就想要帶我一起死。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車裡裝了炸藥,他是個瘋子,自己活不了了,就想要同歸於盡。」

  匡語湉聲音低下去:「手也是那時候沒的?」

  寧凜點點頭。

  沉默半晌,匡語湉的心口蔓延出鈍痛,不要命,就要她難受。她問:「那唐騫呢,他死了沒有?」

  「死了。」

  寧凜想起那天的情形,依舊每個片段都歷歷在目,像是刻在生命中的一場電影,打開記憶的播放鍵,就清晰地在眼前上映。

  那時,唐騫看著他,比他冷靜,只是蹙了眉頭,用瞭然的語氣說:「果然是你。」

  寧凜穿著警服,他的身體還沒恢復,強撐著拖著一副殘破的病體也要來見唐騫。可他依然驕傲,居高臨下地看著唐騫,像看著一隻螻蟻。

  「小寧啊,我果然沒欣賞錯人,所有兄弟里我最喜歡你,因為你和我一樣狠。」唐騫抬頭瞧著他,嗓音粗糙且刺耳,「不過我是對別人狠,你是對自己和別人都狠。你可真厲害,太厲害了。」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幾乎笑出眼淚,「輸給你這樣的人,我才不算冤。」

  他的聲音尖銳,落在空蕩的室內,是窮途末路的瘋子特有的瘋狂。

  笑夠了,唐騫側過頭,微微抬眼:「你真可憐。」

  寧凜冷冷地看著他。

  唐騫看著寧凜的目光有種憐憫:「你抓了我,哦不對!還連我死對頭一塊抓了,但那又怎麼樣?警隊回不去了吧,手長不出來了吧,槍也拿不了了,對了,你毒癮戒了嗎?」

  寧凜臉頰消瘦,眼神因此顯得更凜冽,他看著唐騫瘋魔一般發笑,忽說:「我要你承認一樁罪行。」

  頓了下,他又說:「不,兩樁。」

  唐騫停了笑,事已至此,他格外坦蕩,多說一件少說一件於他而言都是死,他活不了了,但人之將死,他也沒有那種看破一切的慈悲,只問:「什麼罪行?」

  「殺人。」

  唐騫勾唇:「你說誰?我手上的人命可不少,太多了啊,記不清了。」

  寧凜挺了挺脊背,身上的警服很筆正,他一字一字說:「程寄余,還有我弟弟,寧冽。」

  唐騫一怔,他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眼裡閃過一絲迷茫,程寄余的事情他清楚,但寧冽?

  寧冽?

  寧冽!

  他……他——

  「你……」唐騫手發抖,指著寧凜,「你不是——」

  寧凜終於露出了來這裡的第一個笑容,很諷刺,同時帶著塵埃落定後的坦然。

  「寮州市禁毒支隊警員,寧凜。」

  漫長的沉默里,唐騫恍恍惚惚地放下手,如果不是坐著,他恐怕會因為失去力氣而踉蹌幾步。

  他回憶,賀望歧是和他說過一件事。

  賀望歧說他殺程寄余爸爸時碰到一個人了,那人目睹了殺人現場,除了看不見他的臉,程爸爸的屍體、作案的手槍,都看見了。賀望歧本想一槍把那人也給解決了,誰知那人毒癮發作起來,滾在地上生不如死。他覺得好玩,正好身上帶了東西,就順手丟給那人。那人沒接好,粉全撒到地上的髒水坑裡了,他就趴地上舔,跟條狗似的。

  賀望歧福至心靈,乾脆不殺那人了。那幾年唐騫因為程寄余的事情心裡一直堵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被警察擺了一道,賀望歧覺得與其多殺個人,好好玩玩警察才更有意思。

  所以賀望歧把槍擦乾淨,趁那癮君子飄飄欲仙的時候遞給了他,指紋和血跡都給弄好了,再清理了自己留下的痕跡,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他得到消息,那癮君子在雲桐街搶劫、挾持人質,被狙擊手當場擊斃。

  程爸爸的案子,因為「兇手」已死,加上他刻意安排好的證人證詞,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算在了替死鬼的身上。

  原本這一切都很完美,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插曲,沒想到居然會有人為了替那個不爭氣的癮君子翻案,為了還他一個清白,為了追求所謂的公正,真能命也不要,就為爭上一口氣。

  當初賀望歧要他當心,他開始也有過懷疑,太巧合了,但「小寧」奮不顧身為他擋子彈,差點死手術台上,被警察一槍打在後背,搶救了幾天幾夜才搶回一條命,「小寧」經手的交易從沒出錯,老金叛了「小寧」也沒有,甚至還親手殺了狙擊手……

  唐騫查過,「小寧」確實無牽無掛,無父無母,唯一的哥哥對他也向來不關心,且早就死在了雲桐街搶劫案中,他是真的孑然一身的亡命之徒。

  唐騫在被抓時想到了「小寧」的背叛,但沒想過是這樣的可能。

  原來死在雲桐街的,才是他的「小寧」。

  「我還是看錯了。以前我總說你沒耐心,不沉穩,是我錯了。寧凜,你比任何人都有耐心,比任何人都狠毒。」唐騫說著,眼裡有種扭曲的快樂,「親手殺了自己人這事兒你都能幹,你比我黑多了。」

  唐騫看著寧凜,他知道寧凜想要的是什麼,賀望歧死了,能幫寧冽翻案的只有他,可寧凜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所求,現在他才是掌控局勢的人。

  「我知道你想我做什麼,你弟弟也好,阿程也好,對我來說就是死了兩個人而已。我的罪名這麼多,註定難逃一死。我認了,也不過在文書上多寫兩行字,我不認,你卻是一輩子意難平。這麼一想,我憑什麼要認。」

  寧凜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良久,寧凜忽然說:「你還記得程寄余怎麼死的嗎?」

  唐騫的手一頓。

  寧凜又說:「省公安廳禁毒總隊警員,程寄余。他被你逼得自殺,父母妻兒都命喪你手,死狀悽慘。」

  唐騫哼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寧凜微微俯身,落下的陰影將唐騫的腳包含其中,他帶來的壓迫感很強,唐騫自己都沒注意到,竟然下意識地縮回腳,不與他碰觸,哪怕只是影子。

  寧凜看著唐騫,神色冷漠,這麼多年的臥底生涯終究還是改變了他一些,他學著變得冷血,變得齷齪,學著用最有效的方法去解決最困難的問題。

  「聽說,你在美國的女兒,剛剛生了兒子。」

  唐騫怒目圓睜,道:「你想幹什麼!」

  「我要你認罪。」寧凜說,「程寄余的和寧冽的,統統一五一十說清楚。」

  唐騫瞪著眼,赤紅雙目,形如惡鬼。

  寧凜:「倘若你不認,我發誓,我一定會找到他們……」

  唐騫抿了抿唇,忽然笑了:「你不會的。」他放鬆身體,「你原本有無數個機會可以殺我,但你都沒有,就為了所謂的司法的尊嚴。你根本不會利用私刑來執行審判,因為在你心裡,沾染無辜者鮮血的正義根本不是正義。」

  他笑起來,仰頭看著寧凜:「我說得對嗎,寧警官。」

  寧凜點頭:「對。」

  唐騫一時愕然。

  寧凜:「但只對了前半句。我不殺你,的確是為了讓法律來對你進行最終審判,也的確為了還我弟弟一個清白,可是你別忘了,『如果法律無法給你想要的公正,那就繞過法律,讓自己成為審判者』。這還是當初你教我的。」

  通往正義的天梯本就是用無數人的鮮血鑄就的。

  他不是上帝,也無法代表最高司法,他只是一個警察,穿上這身警服,捍衛的是法律的公正,行走的是人間的正道。

  他無法對無辜者濫用私刑,他只能賭,賭唐騫不敢輸,賭唐騫至少對自己的家人良心未泯。

  唐騫一字一頓:「你敢?!」

  寧凜點頭:「我敢。」他微微低頭,語調很冰冷,複述唐騫的罪行,字字泣血,「就像你做的那樣……」

  唐騫拳頭緊握,指甲陷進掌心裡,越聽,越恐懼,這些事他自己對別人做無所謂,但報應在他家人身上,卻讓他節節敗退,潰不成軍。

  「你敢,你敢——你信不信我殺了你,寧凜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我不信。」寧凜說,「你馬上就要死了,你不認罪的話……」

  唐騫聽不下去了,嘶吼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寧凜的回答很簡單:「認罪。」

  他要的,就是這兩個字,認罪。

  對唐騫來說,程寄余和寧冽的死無關緊要。

  但對寧凜來說,寧冽很重要,對葉隊來說,程寄余也很重要。

  那些被一抔黃土掩埋的白骨,曾經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他們努力過,奮戰過,最後更為理想而犧牲。

  他們大多數都還很年輕,原本都擁有光明的前途,卻在中途戛然而止,成了遺憾。

  英雄不能白死,無辜者的血不能白流,相較於「怎麼死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是為了什麼而死的。

  人常說,青山處處可埋骨,卻不知,青山處處是忠骨。

  是這些人用鮮血鋪就出康莊大道,擋下風雨,維護一方安定,他們理應擁有公正的對待,將姓名刻在英雄碑上,被紀念,被尊重,被緬懷。

  他們短暫的一生,無論如何,都不能潦草收場。

  這才是英雄該有的結局。

  3

  故事說完,匡語湉睡著了。

  她的睡相很安靜,只是手一直抱著他,像怕他跑了似的。

  寧凜小心地把她手挪開些,終於有空去摸床墊下的手機,剛才有一閃而過的振動,他感覺到了,但沒告訴匡語湉。

  這手機號知道的人沒幾個,能給他發消息的必定是熟人。

  寧凜把手機拿出來,點開。

  手機上就一條簡單的簡訊,號碼是姚起東的,語氣卻迥然不同——

  「大寧哥哥,我是思敏,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城南,咖啡館。

  明明是匡思敏約他來的,一入座,她看起來卻比他還緊張。

  匡思敏咕咚咕咚喝了半杯拿鐵,放下杯子,先發制人,氣勢很足,說話很慫:「我來找你,你不會告訴我姐吧?」

  寧凜失笑,點點頭,說:「我不說。」

  匡思敏「哦」了一聲,又幹了剩下半杯拿鐵,等放下杯子,發現面前已經重新擺了一瓶清酒。

  寧凜敲了敲酒瓶,聲音清脆:「喝這個吧,拿鐵不壯膽。」

  「……」

  匡思敏把杯子放下,「哐當」一聲,她盡力掩飾自己的慌張,但根本掩飾不住。

  她怕寧凜,不只是因為匡語湉的原因,還因為寧凜這人本身。他以前在老街當混混的時候她就怕他,雖然他也給她買過零食,打過跟她要保護費的地痞,但她還是怕他。

  她小,看不懂愛情,就覺得寧凜看她姐眼神不對,她姐看寧凜眼神也不對,有幾回她要跟在他倆身邊,被他輕鬆地揪著領子提溜出門。

  他讓她一邊兒玩去,別打擾他和她姐相處。

  她不服:「這是我姐姐,我要和我姐姐一起。」

  寧凜拍拍她腦袋:「不好意思啊,你姐是我的。」

  半開玩笑半認真,眼裡的霸道嚇人,把她看得一愣。

  從那之後她就怕上了。

  但現在,她再怕,為了她姐,有些話,她也必須得說。

  「大寧哥哥。」

  寧凜「嗯」了一聲。

  匡思敏抬起眼:「你可真狠,說走就走,不回來就是不回來。」

  她不等寧凜接腔,噼里啪啦跟竹筒倒豆子一樣快速地說起來,生怕自己遲了點就耗盡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我姐從小就最喜歡你,長大了也最喜歡你,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厲害,最知道怎麼對付她。你不在那幾年,我姐生不如死,你不知道吧,就在你走後第三年,我姐姐差點跟著死了。」

  寧凜一頓,抬起頭去看她,眼神凜冽。

  匡思敏:「有天晚上她騎車回家,不知怎麼就失魂落魄地掉進湖裡去了,我們把她送醫院,她非拉著可可姐說她看到你了。為此可可姐還去查了監控,監控里哪有人啊,是她自己想你想得腦子都不清醒了。」

  匡思敏:「她在心裡給你立了碑,這八年她就守著你的墓碑生活,有些話她從來都不說,但都刻在她心裡的石碑上了。你要是沒回來,她會一直守著那塊墓碑,記你一輩子,把你帶進墳墓,死了還記得你。」

  寧凜安安靜靜等她說完。

  他這個反應似乎出乎匡思敏的意料,平靜得有些過分,她的勇氣泄了一半,忽然就接不下去了。

  寧凜屈起手指,敲敲桌子,問:「說完了?」

  匡思敏癟嘴:「你什麼反應啊……」

  寧凜靜默,有些事,他能和匡語湉說,但不代表能和任何人說。

  很多事情,光說,是說不清楚的。

  「我姐都差點因為你死了,你都沒點表示的嗎?」匡思敏說。

  寧凜笑了:「她也是我的命。」

  匡思敏:「你還愛她嗎?」

  對這點,寧凜毫不猶豫:「我愛她。」

  匡思敏仰頭看他,反問他:「你以後還會讓她傷心嗎?」

  「不會。」

  匡思敏皺眉,捧著拿鐵杯,說:「你騙人。」

  「我沒騙你。」

  匡思敏提高聲音:「我那天都看到了,有個女的從你家裡出來了!你騙我,你還騙我姐姐!」

  夏瑤。

  寧凜想告訴她,他會處理好這件事的,他和夏瑤也不是那種關係,是她誤會了。

  但匡思敏又說:「你能不能別這樣,你……你專心一點,我姐姐她……」她聲音低下去,「她真的很喜歡你的。」

  寧凜停住,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會去處理好的,你放心。」

  「真的?」

  「嗯。」

  匡思敏抿抿嘴,繃著臉,說:「我姐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我姐,你得對她好。」

  寧凜笑了,他居然有種見家長的感覺。

  匡思敏接著說:「你得保證,不,你發誓!你會一輩子對她好。」

  寧凜還是笑,說:「行,我發誓。」

  他會對匡語湉好,活一天,好一天。他前半輩子是個渾蛋,讓她流了不少眼淚,後半輩子會用全力彌補她。

  這樣的餘生,他求之不得。

  匡思敏去學校了,寧凜在城南的街頭站了會兒,日頭暗了點下去,他出發去找夏瑤。

  夏瑤在他住院後也從沒來過,更沒有過問過,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寧凜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蹲在自己的房子裡收拾行李,見到他,表情既沒有驚,也沒有喜,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身體好了?」

  寧凜瞥了一眼她的行李,問:「這就要走了?」

  夏瑤把行李箱合上,按下搭扣:「嗯,機票早就買好了。」

  寧凜點點頭:「北方挺好的,也安全。」

  夏瑤抬起頭,寧凜站在老舊的窗戶前,身後是灰濛濛的天,窗邊伸出幾枝光禿的樹枝,他看起來離她很遠。

  夏瑤站起身:「凜哥。」

  「嗯?」

  「最後問你一次。」夏瑤的聲音里有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北方?」

  寧凜笑笑,他的眼神很柔軟,像在看一個摯友,一個孩子,唯獨不像是看一個女人。

  「等到了,記得跟我報平安。過不下去了和我說,我來給你想辦法。」

  夏瑤抿著唇,倔強地盯著他:「過不下去了你有什麼辦法?你自己都過得這麼狼狽。」

  寧凜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總不能不管你。」

  夏瑤的眼很紅,快哭出來:「你還知道我是你救命恩人呢,也沒見你報答我。」

  寧凜低頭看著她,把她眼淚抹了,拍拍她腦袋,說:「你要我以身相許,這我真做不到。」

  夏瑤把他手打開,「嘁」了一聲。

  寧凜像開玩笑一樣,說:「要不乾脆你現在也朝我開一槍,我們一命換一命得了。」

  夏瑤抽著鼻子:「你都會開玩笑了,看來跟她過得很好。」

  她想起當初還在唐騫團伙里的時光,剛開始她和程寄余搭檔,後來程寄余死了,她只能偶爾送出點不太重要的情報。

  她很害怕,戰戰兢兢的。那時候她整夜整夜失眠,每天精神狀態都很不好。

  直到寧凜出現。

  他帶著希望出現在她身旁,他告訴她不要怕,他不會放棄她,他一定能帶她活著回家。

  再後來,他真的說到做到,他打入核心層,告訴所有人她是他的女人,從此以後她得了庇佑,再也不用過膽戰心驚的日子。

  第一次收網失敗的時候,為寧凜擋槍是她自願的,臥底不應該有感情,但她無法克制自己,哪怕那時寧凜早說了,他心裡有人,不是她。

  她總會想,她是一隻飛蛾,不要命地去撲寧凜這團火。那寧凜呢,他也是一隻飛蛾,他撲的又是哪團火?

  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也終於死心了。

  「對不起。」寧凜斂了玩笑的神色,鄭重其事道,「我是個自私的人,其實我有想過,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做錯事。以前為了談戀愛忽略了我弟,後來又為了我弟的事情傷了她的心,現在我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又得傷你。可我仔細想想,如果我不能和她在一塊,那我下半輩子活得也沒什麼意思。所以非得從這裡面選一個人傷的話,我只能說我很自私,我不想辜負她,也不想辜負我自己,所以只好對不起你。」

  夏瑤被他的坦誠震驚了會兒,回過神後,眼淚不流了,她笑起來,有種傻兮兮的感覺。

  「你這個人,你……」她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寧凜笑著搖頭:「當英雄太累了,我不想再偉大了,現在我只想過自己以前想要的生活。」

  一日三餐,七情六慾,長命百歲。

  做一個受人敬仰的好人,娶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寧凜彎腰,拍拍行李箱,對夏瑤說:「保持聯絡,有事兒別自個兒硬撐,知道嗎?」

  夏瑤拉了拉行李箱的拉杆,轉過身去,提起箱子,一步一步往下走。

  等走到底了,她停下腳步,回頭去看。

  湛藍色的天幕下,寧凜站在街道邊,遙遙望著她,身影像極了一面旗幟,可惜了,這面旗幟,只為那個叫「匡語湉」的人招展。

  她其實早就知道,這個人,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哪怕一秒。

  即便是在晝長夜短的最南方,他的心裡下著的仍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江南春雨。

  夏瑤看著他,深深地看著,然後轉過身去向前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長街盡頭。

  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這之後又過了一陣子,姚起東和江喻都回了各自的地方。

  學校把晚會取消了,匡語湉再也不用彩排,到了期末,是她最空閒的日子。

  這天,也許是為了調節氣氛,學校特許她上一節音樂課,不用被「自願換課」。

  音樂教室里,空調開到最舒服的溫度,匡語湉抱著吉他,望著台下一張張青澀的面孔,撥了撥弦,笑道:「同學們,不要這麼死氣沉沉的,來點歌吧。」

  這話一出,學生們立刻活躍起來。

  班長站起身,問:「匡老師,你什麼歌都會唱嗎?」

  「我儘量。」

  於是大家起鬨,要班長來點歌。

  班長正是那天站在門口聊八卦的女生之一,她笑了笑,開口道:「匡老師,你愛你男朋友嗎?」

  匡語湉呆了一瞬,很快點了點頭。

  班裡傳來此起彼伏的鬨笑聲,匡語湉的耳尖稍稍紅了些。

  班長又說:「那你唱首歌,就唱給你和你男朋友吧。」

  匡語湉輕輕咳嗽一聲。

  班長問:「怎麼了?不可以嗎?匡老師你說隨便點歌的。」

  「沒有,當然可以了。」匡語湉坐在椅子上,抱著吉他,思考了一會兒,猶豫一瞬,撥了撥弦,開始彈唱。

  年少的我們曾以為,相愛的人就能到永遠。

  當我們相信,情到深處在一起,聽不見風中的嘆息。

  ……

  多少恍惚的時候,仿佛看見你在人海川流。

  隱約中你已浮現,一轉眼又不見。

  班長聽得入了迷,又皺眉:「老師,你怎麼唱這麼悲傷的歌?」

  匡語湉把吉他放下:「沒有什麼愛情是只有快樂沒有悲傷的,只要快樂大於悲傷,那這就是一份值得的愛情。」

  班長:「那你和他在一起快樂嗎?」

  匡語湉點頭,非常堅定:「嗯,很快樂。」

  4

  又是一個周末,匡語湉得了空,去了墓園一趟。

  這個冬天她過得手忙腳亂,卻也無比充實,沒有什麼比失而復得更讓人開懷。她基本每天都和寧凜待在一起,他把書店盤了下來,有時候她會過去幫他理貨,累了就坐在懶人椅上看他。

  她給他念十四行詩,他苦著臉說別為難他,然後轉身又背著她偷偷翻看詩集。有時候她會做了飯,叫上他和匡思敏一起吃,匡思敏在糾結中漸漸接受了他,偶爾他們會一起聽她彈吉他,唱情歌,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約好一起去看匡思敏打球,坐在觀眾席為她加油吶喊。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年快到了。

  這天天氣陰沉,無端讓人生出憋悶,但匡語湉的心裡很平靜,她買了一把百合,將它放在母親的墳前。

  墓碑上的照片,母親對著她微笑,面容慈祥。

  匡語湉慢慢蹲下,拿出紙巾,細細地開始擦拭碑面上的髒污,她的手指慢慢摩挲過凹進的字體,最後停留在母親的照片上。

  「媽,對不起。」她慢慢出了一口氣,眉眼有淡淡的歉疚和濃濃的固執,「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他不是你理想中女婿該有的樣子。但是對不起,媽媽,我愛他。」

  她低下頭,脊樑彎曲,和地下長眠的母親道歉:「我以為我做到了,我以為我已經放下了,但他一出現我就知道那只是我在騙自己,我沒辦法無動於衷,我放不下,我還愛他。」

  她頓了一下,看著母親,喃喃道:「你會理解我的,對嗎?」

  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或許是誰在回答。

  出了墓園,匡語湉開車回了老街,一路上天肉眼可見地灰下去,預示著一場雨水即將降臨。

  匡語湉把車停好,撐著傘走過青石板路。

  剛到老街街口,恰好碰到頭髮花白的阿婆坐在馬紮上編竹簍,看到她,眯了眯混濁的眼睛,笑著沖她招手。

  「葡萄啊,下課啦。」

  匡語湉走過來,把手裡的傘遞給她:「阿婆,要下雨了,趕快回家吧。」

  阿婆接過傘,抱在懷裡,又問她:「葡萄,讀書辛不辛苦,阿婆覺得你好瘦的了。要下雨了,大寧回家沒,讓大寧過來接你。」

  匡語湉笑笑:「他已經回家了。」

  「真的?那葡萄要好好和大寧相處,不吵架,知道嗎?」

  匡語湉「嗯」了一聲:「好,不吵架。」

  阿婆把傘打開,舉在頭頂,跟小孩一樣轉著玩:「大寧回家了,葡萄你高不高興啊?」

  匡語湉:「高興。」

  她當然高興。

  她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八年來所有的喜悅,都抵不上在醫院重新見到寧凜的那一天。

  阿婆笑吟吟的:「高興好,高興不吵架,然後生娃娃。」

  一個聲音插進來:「誰要生娃娃?」

  匡語湉回頭。

  煙雨濛濛間,她回頭望,雨幕里看見不知哪兒飄來的一串彩旗,被雨打濕,搖搖欲墜。

  在那之下,一身黑衣的獨臂男人撐著傘,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

  他變了很多,眼角有了魚尾紋,發間有些許蒼白,但笑起來的模樣一如當年。

  匡語湉一下想起了那年的香格里拉,面貌已經模糊的民宿老闆在轉經筒下祝福他們,對他們說「扎西德勒」,希望他們永遠幸福。

  多年過去,這個願望還是實現了。

  老嫗見到寧凜,眼前一亮,蹣跚著走到他面前,睜著混濁的眼看他。

  寧凜側了側身,掩著自己空蕩的袖子,笑著喊她:「阿婆。」

  老嫗呆了好一會兒,片刻後急急地伸出手去攬寧凜的肩膀:「是大寧啊,大寧回家了。」

  她個頭實在矮,摸不著他。寧凜俯下身,抬手輕輕將她抱住:「嗯,阿婆,我回家了。」

  「回家好,回家就好。」老嫗摸了摸他的頭髮,「我們大寧長大了,變結實了,下次來阿婆家,帶上葡萄一塊兒,阿婆給你們做好吃的。」

  寧凜忙點頭,一迭聲說好。

  送走老嫗,寧凜走近匡語湉,晃晃她,問:「想什麼呢?」

  匡語湉收回神,低聲說:「想到了一句詩。」

  「什麼?」

  她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寧凜樂了,笑得格外得意,嘴上偏偏還說:「匡老師真有文化,就是我這個粗人聽不懂,要不你再給我解釋解釋,我是那滄海還是那雲?」

  匡語湉含笑不語。

  寧凜轉過頭微微笑起來,眼裡是屬於少年時代的清澈。

  他對匡語湉說:「手伸出來。」

  匡語湉伸手,一個環狀金屬物套上了她的無名指。她有些蒙,還未反應過來,緊接著便見到寧凜在自己面前單膝一彎,輕輕跪下。

  他仰頭看她,目光真誠,仿佛穿透冗長的歲月,與當初年輕的自己重疊。

  「小葡萄,我……」他頓了頓,說第一句話時還有些艱澀,但說出口以後,之後的話便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

  「我大多數的時候過得都很自我,有時候自私得討人厭,偶爾不太考慮你的感受。我犯過錯,辜負過期待,傷害過別人,也被別人傷害。

  「過去許多年,我嘗試過求生,也試過英勇赴死,但我始終沒有遺忘我的信仰,亦不曾辜負少時理想。我知道我不是個很好的丈夫人選,唯獨一樣比別人多,就是堅定。

  「我會永遠堅定地愛你,如同我的信仰,如同我的理想。

  「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成為你的丈夫,與你共度餘生。我鄭重起誓,將用一生維護家庭,保護妻兒,捍衛婚姻。我會永遠忠於我作為丈夫的職責,並為此付出、奉獻及犧牲。」

  匡語湉輕眯起眼,看著跪在地上有些狼狽的他,看著他執著她的手,因為過於緊張指尖微微顫抖,一路傳到她心口,熨帖且溫暖她的心臟。

  雨絲輕飄飄落下,寧凜跪在綿綿細雨里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她,期待她能給他一個想要的回答。

  匡語湉眼裡的水光晶瑩,她微微彎下腰,將他拉起,緊緊抱在懷中,微笑著說:「好。」

  寂靜的蒼穹下,他們撐著傘,肩挨著肩,走過青石板路,走過昏黃的路燈,攜手歸家。

  風吹來還是冷,但馬上就是新年。

  你知道的,這世上有春花燦爛就會有夏山如碧,雁過會留聲,雪過會留痕,秋收冬藏,夏爐冬扇,歲寒過了又是新春。

  日子慢慢過去,生活總會水落石出。

  遠處,誰家孩童在背詩,字字句句不夠利索,搖頭晃腦念念有詞。

  「我有所念人……我有所感事……深深……」

  風吹來,溫暖將至,春不遠。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我有所念人,如今,他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