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裊裊形容二零零九年的沿海地區農村多少有些不合適了,只不過具體到西縣地區,困於經濟長期無大起色,不少村子依然使用傳統的炊事方式。
此時上午九點過十五分,村子裡已經在準備午飯。
六團的計劃飛行時間是上午的十點三十分,剩下滿打滿算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裡,必須要解決鴿群這個隱患。
眼前這個村子有個美麗的名字,鏡湖村,以湖泊來命名。自然風光優美,連田野都那麼美,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該叫桃花源村的。
只是常能看到的黃泥土屋昭示著另一個事實——這是個貧困村。
李戰第二次光臨此地,第一次是被迫當了一回空降兵,而且是低高度開傘,比好多空降兵都牛逼。
到了那戶人家,李戰才猛地意識到他這個本地人已經和地方脫節太久,已經忘記了家鄉的一些老百姓淡薄得令人髮指的法律意識。另一方面,破破爛爛的三間瓦房,夫妻倆和三個小孩,一家五口人靠幾畝薄田為生,養點豬養點鴿子是為數不多的能賺錢的副業。
讓人氣憤的是,夫妻倆不是文盲,而都是有初中文化的三十來歲人,竟和執法人員耍起無賴來。
不過三十歲出頭卻有著勞作加於她身上的四十多歲膚色的女人拉了一張長板凳橫在門口,一屁股坐上去,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道,「抓吧,抓吧,抓吧,抓我去坐牢吧!反正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抓了我你得給我養三個孩子!」
男人梗著脖子,悲憤而委屈叫道,「我養鴿子能撞了你的飛機,我還沒說你的飛機撞了我鴿子!你們當兵的不就是欺負人嗎!管天管地老百姓養個鴿子你都管!我犯什麼法了!」
門前圍了不少村民,紛紛出言,多數指責這家人不懂事,少數幫這家人幾句腔,大約也是對部隊的「蠻橫」心有怨氣的。
張威眼神示意李戰等人不要魯莽,等著劉副所長上前處理。
「部隊管不了是吧,那我管得了管不了?長腳林。」劉副所長大步上前,成套的單警裝備披掛在身,尤其是右腰上槍套露出的黑乎乎的槍柄,震撼力十足。
瞧見威風凜凜的公安,長腳林勉強堆出一個笑容,繼而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角色是「受害者」,便畏懼而委屈地說道,「劉所長,你當然管得了,你怎麼管不了。可是我沒犯法啊,我之前是養了一些鴿子,上次不是都賣掉了嗎,我是真沒有再養了!」
「你還狡辯!沒有證據我會來找你嗎?再給我打馬虎眼信不信我拘了你!」劉副所長指著長腳林喝道。
長腳林曾經因賭博被所里處理過,對穿警服的有後天的畏懼感,對穿軍裝的卻是一點都不怕。在周邊生活的人們與當兵的不可避免會接觸更多,慢慢的就了解了,別看帶兵的攜槍帶炮的,在老百姓面前當兵的就是二等人,很多事都遷就著老百姓,更談不上令人畏懼了。
他怕劉副所長,他老婆姣婆四卻是不怕的。
姣婆四猛地站起來衝到劉副所長跟前,兩手把腰一掐,梗著脖子無所畏懼,道,「拘啊!劉所長你大所長多威風!我們小老百姓有什麼用!要拘就拘不要講那麼多!把我們全家都拘了!反正活不下去了!」
此等人物,劉副所長斷然是惹不起的。那邊還有三個小孩眼巴巴地看著呢,有的面露激動,有的面露恐慌。但總而言之不好在小孩子面前對他們的父母採取措施,言語也不好太激動。劉副所長是年青一代的幹警,反而是有這方面意識的。換個人絕對不會去考慮會不會給小孩心理造成負面影響。
「莫秀花,我勸你不要激動,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叫什麼,你這叫抗法!當著孩子的面,我希望你不要衝動,好好配合我們的工作。把鴿群召回來,先把鴿群召回來,部隊要飛行,你的鴿子在外面亂飛是絕對不行的。其他事情回頭再慢慢的說!」劉副所長的基層工作經驗很豐富,有理有據,先抓緊時間解決眼前的問題,後面再對長腳林夫婦進行處理。
六十多歲的村長小跑著趕到了,他腳下光腳踩著解放膠鞋,褲管挽起,上面還有泥巴什麼的,滿頭大汗,估計是聽說了事情後從田地里趕回來的。
他擠進來一看這個情況,就低頭四處的看四處的找,然後在李戰的腳邊撿起一根約一米長的大概食指粗的細枝,那上面還有沒幹枯的樹葉。
圍觀的村民見狀,都裂開嘴笑著用方言嘰嘰喳喳的交談起來。長腳林和姣婆四二人剛才看到村長的時候,就下意識的收了收步子,腰也不掐了,兩手垂立著在微微顫抖,這會兒他們的神情竟然被恐懼取而代之。
「他們在說什麼?」張威低聲問李戰。
李戰側耳傾聽了一下,低聲道,「這個村長脾氣好像不太好,但是在村裡的威望很高,估計是要打。」
「打?」張威驚訝極了,看了看手提樹枝條往長腳林夫婦走去的有些駝背瘦得跟排骨似的村長,再看看個子都挺高的長腳林夫婦,根本不相信。
讓李戰這邊幾個大開眼界的時候來了。
村長大步走向長腳林,讓人詫異的是,長腳林驚恐萬分但居然沒有跑,他膝蓋慢慢彎了下來,整個人矮下去一截,昂著頭帶著哭腔說,「七公,我沒做錯事啊,我沒有啊,我真沒有啊!」
李戰仿佛看到了小時候面對父親的棍棒自己哭著求饒的模樣。
「啊!」
村長高高揚起樹枝條就往長腳林身上抽,抽一下長腳林慘叫一聲,殺豬一般,然後艱難的猶豫的慢慢往後挪,屁股一晃一晃的閃著,卻不敢完全閃開。李戰等人看出來了,這是恐懼到了極點並且知道早晚躲不過這一頓打的自覺了。
「啊!七公不要打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嗚嗚嗚!」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居然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哭著慘叫,哀求地看著村長,祈求放過。
除了李戰幾位部隊的,其他人好像都司空見慣了。更讓人詫異的是,長腳林的三個孩子居然在哈哈大笑拍手掌,似乎有報仇了的快感!
張威、牛耀揚和一期士官面面相覷,同時看向李戰——他是本地人。李戰表示無奈,聳肩。
村長打累了,長腳林縮在雜物房門前一側的一堆干木柴堆里瑟瑟發抖淚痕未乾,卻不敢對村長有半分的怨恨。
那一邊,姣婆四的雙腿已經在抖篩子,嘴唇也在抖,而且都發白了,驚恐地看著村長,猛地驚醒,連忙跑過來在村長面前「噗咚」直接跪下了,哭著求饒,「七公,家裡沒錢開飯啊,孩子的學費也沒有啊,我實在是沒辦法啊,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目睹了丈夫的慘狀,姣婆四哪裡還有半分方才的勇猛,而是非常聰明的選擇了投降,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著哀求。
村長氣喘喘的,畢竟年紀大了,而且剛才打長腳林真的是往死里打的,費了不少力氣。
他那張猶如乾枯樹皮的臉滿是怒容,指著姣婆四責罵:「你們兩公婆但凡少賭幾把就什麼都有了!」
「我打!」
村長揚起已經樹枝條照著姣婆四的後背就抽打下去!
又是一陣鬼哭狼嚎,又是一陣聞者落淚的哀求。
圍觀的村民不但沒同情,反而哈哈大笑比看猴戲還要開心。李戰觀察到,許多年輕村民的神色都是發自內心的開心,一想,哭笑不得——挨過七公毒打的估計不少!
畢竟是女人,村長打了幾下就停了下來,扔了樹枝條,冷冷地說,「趕緊把鴿子叫回來,裝好,給劉所長裝上車!」
長腳林顧不上舔舐傷口了,屁滾尿流爬起來跑進屋裡舉出一根頂端綁著小紅旗的竹子,跑到一邊用力招搖了幾下,不多時,一群鴿子就興奮地飛撲到了房頂。
村長盯著姣婆四,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不讓養鴿子是政府規定,部隊摔了飛機就是撞了鳥!為點錢,你們害的是當兵的命,害的是幾個億一架的飛機!你說說,縣裡每年補償發給你們的錢去哪裡了?你敢說不是你兩公婆去輸掉的!還跟政府耍無賴,我告訴你們,再有下次就不是打一頓了!」
這一通轉變叫張威等人看得目瞪口呆,李戰多少是了解一些的,不只鏡湖村,當地是宗族觀念很厚重的地區,在許多村子裡,一些人也許不拿法律法規當回事,但是絕對不敢逾越族規!而族長或者宗族輩分最高的老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是真正至高無上的權威。若在解放前,那真的是掌握生死大權的。
比如現在,幾十歲人了,被村長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像打癩皮狗一樣往死里打,半分怨言都不敢有!
根深蒂固的宗族觀念在起作用。
無疑,鏡湖村的村長不只是村長,還是這個村子宗族輩分最高的七公。
七公用衣擺擦了擦雙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紅雙喜,一邊遞煙一邊對劉副所長堆上笑容,哈著腰說,「劉所長吃煙吃煙。」
「七公,您別客氣您別客氣。」劉副所長接過煙,他可不敢拿所長架子,村里那麼多人看著呢,不給七公面子,真惹出火來,他和幾位同事能不能全須全尾地走出村子絕對是個疑問。
七公陪著笑說,「劉所長,這兩個小王八蛋我教育過了,我黨的原則還是治病救人的嘛。你看看是不是把鴿子沒收走,人就算了。」
原來那頓打不僅僅是「家法」。
李戰不由低聲笑道,「這不就是社會主義毒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