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鵝毛似的大雪由北風裹著,在半空中跌跌撞撞的飄來盪去,紛紛揚揚灑在大地上,發出了細不可聞的沙沙聲,當天地間都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裡時,善縣送走了二十四節氣中最後的大寒時節。
善縣地處共和國北方偏南,往年當中的大寒時分多為偏干少雨雪,沒有需要吸收熱量轉變為水的雪時,氣溫自然談不上有多低,當然這個念頭只存在於鄭建國上輩子裡的記憶中,這會兒的他正套著棉褲棉襖依舊想要把爐子抱在懷裡,雖然那個爐子不斷散發著摻雜了一氧化碳和它弟二氧化碳以及其他說不出名字的怪味,可架不住他冷。
鄭建國已經好久沒感覺到這麼冷了,特別是當想起記憶中辦公室或者家裡的暖氣和空調時,他感覺這個身子仿佛又冷了些,感覺從冷進化到了涼,套著大棉鞋的腳也好似失去了知覺。
涼,就一個字。
在鄭建國的記憶里,涼這個字是用來形容屍體的體溫,上輩子作為鄉鎮醫院急診科的主任,他的日常業務量遠比城裡的同行少的要多的多,可也不是說沒見過,畢竟從赤腳醫生熬了十幾年才端上的鐵飯碗,屬於沒殺過豬也見過豬走路的範疇,這會兒他感覺自己就和那些硬了的屍體差不多。
屋外的寒風裹著大雪呼嘯而過,散發著異味的泥套爐子用肚子裡燃燒劣質煤炭的能量加熱著腦門上的燒水壺,在好似抽著水煙般冒著陣陣煙氣的同時將暖意送給旁邊一圈的知青們,這也是鄭建國沒法靠近的原因,蓋因天寒地凍的時節大家都很冷,而由於善縣地處偏南,再往北邊幾百里才能見到火炕的影子,之所以這麼說,還是因為那邊這會兒即便是有炕,那大多也是涼的。
風雪大作下冬季會戰暫停,在知青們和社員們白天集中學習的時間裡,便是東山省那邊也不會把炕燒的熱氣騰騰,最新的文件學習分了好幾個班,知青們一撥社員們又是三波。
每每到這個時候,鄭建國都在盼望著學習早點結束,這不是說他覺悟低,而是這麼多人的情況下,他沒辦法靠近被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爐子,只有學習的知青們和社員們走了,他才能感受的到爐中炭火燃燒時所帶來的暖意,還有爐子邊上偶爾出現的土豆和紅薯——
可惜今天沒有,公社曲書記的臉拉的老長,穿著個立領的四個口袋幹部服披著個綠呢子大衣,這會兒站在倉庫的麻袋垛上眼睛瞪得溜圓,一雙黑粗的眉毛高高揚起,黢黑的臉上寫著大大的不滿兩個大字:「你們三里堡(瀑)大隊距離縣城是比較近,比公社駐地都要近,可你們不能仗著路修完地也翻完了,就驕傲自大吧?甚至我在想是不是你們大隊學習不夠,思想跟不上形勢的發展,在其他大隊熱火朝天爭分奪秒進行大建設的時候——」
三里堡顧名思義,坐落在善縣正西三里地,隸屬的關西公社則坐落在還要往西三里多地,在鄭建國的記憶里,十年後就會隨著城市的不斷發展,在善縣撤縣建市後成為善州市的關西街道,這會兒屬於城社結合部。
善縣地處齊南平原南側,地理位置上來說沒山沒水,自打始發於上一個十年的冬季會戰拉開序幕,到了這會兒一九七七年年初的時候,是路也修完了溝也挖通了,秋收後的冬季會戰內容也都是些疏通溝渠整整地。
只是今年和往年情況不同,大半年前老支書住進了地區的醫院到現在還沒回來,而副支書郭炳河點了一把火,硬是把往年整個冬季疏通的溝渠修整的路面以及要翻的地,用了往年一半的時間便都幹完了。
大寒雖然走了,但是這會兒距離丁巳年的春節還有大半個月,原本想著累死累活後能好好休息的知青社員們一聽曲書記的語氣,一陣面面相覷後心都涼了半截,郭炳河之前說的可是早幹完早歇著,有那準備回家過年的知青連要搶的長途車票都托完人去買了。→
寂靜,短暫的寂靜中,曲書記的聲音在倉庫里盪開,郭炳河的臉色變的有些難看,他今年四十八歲,長的矮矮小小平時像個透明人一般,自打支書半年多前住了院,原本以為會亂套的三里堡大隊還是按照老支書在時那般,夏收秋忙的井井有條,他這個副支書——也一如往年般好似不存在,直到入了冬開始大會戰時有知青找他請年假,便感覺反正都是要乾的,早干早了。
「自己這是做的差了?」
郭炳河從小隊長大隊長的一路干到副書記,對於曲書記的指示也聽了十幾年,只聽到這裡便好似被人拿著頂門槓砸在了頭上,頓時深陷的面頰一陣抖動,嘴巴張了張的竟是一個音都沒發出來,為了能夠保證社員們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標,他早就答應社員們幹完後好好休息下,甚至還給幾位知青許了年假,不說人家提前好幾個月就說過要回省城的家過年,這會兒連她們「忘記」的工業券都用完了。
現在可怎麼辦?把自己吐的話再吃回去?
郭炳河不知所措的瞬間,曲書記迴蕩在倉庫里的聲音徹底消失,他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眼皮底子下面的幾人,自打十三年前由地區到了這關西公社,他也就是把家都搬了過來,對於下面的諸多大隊負責人,用這十幾年算是摸了個底兒朝天,知道這位幹了十幾年的副書記除了有點小聰明外,倒也沒什麼太大的本事:「我說炳河,你們老支書不在,必要時刻就得你挑起這個擔子,你們大隊在這個事兒上面可不能給我掉鏈子——」
曲書記是老紅軍退下來的,幹過小鬼子也打過洋鬼子,刺刀都拼了不知道多少次,雖說已經退伍差不多二十年了,可這會兒說著眼睛一瞪,也不見他作勢便將郭炳河嚇的飛快點起了頭,嘴巴一張開口道:「是,是,是,曲書記火眼金睛日理萬機,我是在學習上有所放鬆,這不原本打算今天——」
「你就別打算了,既然現在外邊下雪,那今天白天就組織下學習,晚上讓知青們和社員們早點休息,明天如果雪停了,就兩點跟我去白河水庫,如果還在下雪,就早上七點出發——」
曲書記說完衝著旁邊的大隊長和民兵營長婦女主任會計的點過頭,扣上大衣的扣子將棉帽的護耳放下,扯著脖頸上的灰色圍脖纏好,才牽著護耳上的繩子在下巴上打了個結,轉身拉開了倉庫的木門套上手套,走進了外邊的風雪之中。
「郭支書,你說話可不能不作數——」
「郭支書,你——」
「郭支書——」
大開的木門才合上,倉庫里的知青們就炸了,站起身面紅耳赤的把門口的郭炳河一圍,你一句我一句的才說完,便見才關上的門再次被人打開,便是連正狂咽唾沫不知應對的郭炳河也轉頭看了過去,不想隨著這一眼,整個人好似被定住了:「小蓮,你不在家窩著照顧你娘,上這裡來做什麼?」
「爹,我娘,二姐說娘要生了,讓我來找你——」
女孩比鄭建國小三歲,乃是郭炳河最小的閨女,外邊鵝毛大雪的身上就裹著個寬大的夾襖,兩條袖子黑的都發亮了,這會兒小臉凍的雪白直哆嗦,兩隻腳像是踩在了炭火上面顛著腳:「讓你快回去——」
「老鄭頭——那個,春花和古麗跟我去,馬大牙去準備驢車,我老郭要有兒子了!」
郭炳河面色通紅的衝著遠處牆角的老赤腳大夫鄭富貴招呼了聲,旋即想起這是個男人,自家媳婦要是生在家裡被個男人接生,以後怕是又要被那些老娘們當話題,當即把後半句咽回去目光在人群里搜索過,一眼找到人高馬大的鄭春花,又把知青里的赤腳大夫古麗也叫了上,一傢伙算是把三里堡的四個赤腳大夫叫走了仨,接著也好似開竅了般轉頭瞅著圍在身邊的知青們,雙手一攤滿臉是笑的開口道:「你們也看到了,我是真的想給你們放假,但是架不住這是曲書記的命令,還是當你們的面下給我的,你們說說我能抗命嗎?啊!服從大局,服從大局,以後我老郭不會虧待了你們,咱們往後面看啊,不能只顧著眼皮底下,我,我要有兒子了——」
「蟈蟈?」
身高馬大的鄭春花利索的將圍脖纏緊,轉頭招呼了聲不知什麼時候擠到了爐子旁的鄭建國,便見他搖了搖頭的同時,老爹鄭富貴的嗓門就傳了過來:「春花你叫蟈蟈做什麼?老娘們的事兒你去就行了,支書,你最好讓人去叫下余老太——」
倉庫里的人一聽是郭炳河的媳婦要生了,便是有那準備掐腰要說個丁是丁卯是卯的,也只能微張著嘴目送他帶著幾人離開,少數人則飛快的看了眼爐子旁邊烤手的鄭建國和一旁正與會計嘀咕什麼的鄭富貴,眼睛轉了幾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鄭建國自然知道這些傢伙在想什麼,不外乎他作為老鄭家三代單傳上面還有四個姐姐,以才出去的大姐鄭春花開始分別是春夏秋冬,年齡也是從22,20,19,18的到他這裡15,而郭炳河家則和自己家情況差不多,現在也是四個閨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郭蓮花下面這位小爺應該就是未來的關西一霸——後面被拉去打靶的郭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