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討好的方式

  魏謙小的時候也讀過好多這樣的勵志故事,可都忘了,大概是情感發育不是很跟得上平均水準,當時念了毫無感覺,直到現在才稍微有點觸動。

  他隨口跟倆孩子說:「你們老師有點水平,選的課外閱讀不錯。」

  做飯的三胖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在一堆煎炒烹炸的聲音里說:「講了啥?來大點聲給哥念念。」

  魏謙就清了清嗓子,打算給三胖展示一下升旗講話的嗓音,結果他一個字都還沒來得及念出來,魏之遠那小崽就突然在旁邊煞風景地說:「哥,我不想上學了。」

  他舊事重提,魏謙沒搭理他,也沒當回事,因為他作為一個稱職的封建家長,打算把獨裁的光榮傳統進行到底,上不上學這種事,根本輪不著小崽子自己發表意見。

  魏謙衝著廚房的三胖嚷嚷說:「讓你也受受教育,我看看從哪段開始……嗯,就這篇吧——理想……」

  「哥。」魏之遠走過來,蹲在魏謙面前,直勾勾地看著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想上學了。」

  小寶慣於添亂,連忙顛顛地跑過來,脆生生地說:「哥,他不學好,打他。」

  魏之遠皺皺眉,義正言辭地對她說:「你一邊去,哪兒都有你。」

  「你才給我一邊去,」魏謙隨手拿課外閱讀材料在魏之遠腦袋上打了一下,順口溜出一句,「再說一句老子打斷你的腿。」

  這句話是有出處的,魏謙小時候,他們班有一個同學,因為調皮搗蛋被老師找了家長,同學他爸就是這麼在那小子腦袋上打了一下,惡狠狠地說:「再逃學一次老子打斷你的腿。」

  幼小的魏謙一直覺得這種說法很有家長范兒,那時候他還年少無知,就把這句話寫在了摘抄筆記上,結果讓老師打了個大叉……

  總之,他一直渴望能套用這句話教訓別人一次。

  魏之遠看著他吊起來的胳膊,神色複雜。

  他第一次抗拒上學,是因為根本不知道上學是幹什麼的,但這一次,小男孩經過了深思熟慮,並且有理有據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上學了,上學挺好的,可是要上好多年,花好多錢,我還是跟你出去掙錢吧,我會幹活,會打架,能養活自己,也能養活你。」

  可惜魏謙是個沒法溝通的人,小遠的有理有據被當成了耳邊風。

  魏謙低頭看了魏之遠一眼,覺得這個小崽子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手癢,想揍這小崽一頓——魏謙想,自己每天披星戴月出去,隨著業內競爭壓力增大,他得時刻流血流汗地準備跟各路同行鬥智鬥勇,結果被小崽子一說,好像這麼有技術含量的事是個人就能幹似的,真他娘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點也不知道別人養著他的辛苦。

  可是呢,魏謙一看他那認真而信誓旦旦說要養活自己的模樣,就沒下去手。

  小東西……好歹有點良心。

  於是魏謙敷衍地對他說:「那你好好念書,將來大學畢業不行,碩士博士也不行,你得博士後,博士後後後,叫別人是『刀克特』魏,你爭取給咱弄一『剪克特』魏,那才牛掰呢。」

  魏之遠低下頭,他讀了點書,懂了點事,聽出大哥這是在逗他玩,這件事顯然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

  宋小寶這個熊孩子笑嘻嘻地湊過來,搖頭擺尾地討打說:「剪克特魏,嘿嘿嘿嘿。」

  魏之遠:「一邊去,小丫頭片子。」

  宋小寶不甘示弱:「我才不是『片子』,我是『鼓子』!你是個蘆柴棒頂著的羊糞球!」

  魏之遠:「……醜丫頭片子。」

  宋小寶憤怒地尖叫:「羊糞球!」

  魏之遠冷靜地回覆:「叫你自己呢。」

  倆人於是掐到了一塊,魏謙在旁邊看著,沒有一點拉架的意思,巴不得他們倆掐得熱鬧點,看小孩打架也是他的娛樂項目之一,反正打不壞。

  剛來的時候,魏之遠的眼神是非常野性難馴的,性格也總比同齡人沉悶些,每天和在家裡喋喋不休地發表自己毫無建樹的看法的小寶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候,乍一看,魏之遠就像是把一個青春期的大孩子塞進了一個小傢伙的身體裡,總覺得人跟模樣不配套。

  然而最近半年以來,他卻越來越「小」了,言行舉止也跟著幼稚了起來。

  魏之遠一邊和小寶掐架,一邊餘光瞥著魏謙,發現吊著一條胳膊的大哥喜聞樂見地圍觀他們倆的戰鬥,這才有幾分表演性質地繼續搓宋小寶的火。

  自從上次換牙鬧出笑話來之後,魏之遠無意中找到了一個討好大哥的方式——就是把智商拉到和宋小寶一樣的高度,時常和她一起做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他們倆表現得越幼稚、越缺心眼,大哥的態度就會越隨和一點,少裝腔作勢一點。

  於是魏之遠越發地朝著這條路走了下去。

  他的天生資質原本能讓他長成一個炫酷的人,然而他卻走上了一條二逼的道路,人生際遇,真是難以捉摸。

  魏之遠對魏謙和這個家的感情是非常熾熱的。他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天生就有家,魏之遠沒有,他把「家」當成了一種事業來經營。

  只要能留下來,留在這個家裡,別說只是裝傻充愣,讓他拼命都可以。

  小遠始終記得,有一天,他白天在學校里被凍感冒了,總是冷,睡著了以後不自覺地鑽進了魏謙的懷裡,窩在那暖烘烘的懷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

  清晨,男孩醒過來的時候,趴在那半天沒捨得動地方,他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身邊熟睡的少年的臉,突然默默地在自己心裡叫了一聲「哥」。

  大哥自然是聽不見,但魏之遠這樣在心裡叫過了。

  小遠和小寶這場熱鬧紛呈的戰爭最終被三胖終結了,三胖一手一個,像拎小狗一樣把倆崽子扯開了:「哎喲小祖宗們,這是要大鬧天宮啊?咱先休戰啊,吃完飯提槍再戰,不著急!」

  三胖把蛋炒飯從廚房裡端出來,盛在一個小盆里,也沒拿碗,拎了四個勺子,一人一個,圍著一盆飯開吃。

  三胖這貨好為人師,比唐僧還嘮叨,飯都堵不上他的香腸嘴,他邊吃邊教育孩子:「小朋友們要有理想,不能一天到晚跟大肚子蟈蟈似的,沒完沒了地掐,你們哥他就是個二百五,也不管管……」

  魏謙無辜被波及,剛想收拾這胖子一頓,好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倆崽子就同仇敵愾地沖三胖嚷嚷:「不許說我哥!」

  三胖:「……」

  魏謙一人給夾了一塊火腿腸:「幹得好,多吃點。」

  三胖的大餅臉扭曲了一陣,仗著臉皮厚,勉強將方才的話題進行了下去:「行吧,不提你哥——你們看,在學校學了那麼多關於理想的課文,跟三哥念叨念叨,你們的理想都是什麼呀?」

  小寶說:「我想當歌唱家。」

  魏之遠樸實無華地說:「掙錢,養我哥。」

  小寶看了他一眼,又補充了一句:「我當了歌唱家要掙大錢,養我哥。」

  三胖就像個猥瑣的兒童誘拐犯……不,就像個偉大的教育家那樣,諄諄善誘地對魏之遠說:「你看,小寶這個理想比較有目標,那小遠你呢,你要養你哥,你該怎麼掙錢呢?」

  魏之遠眼皮也不抬地說:「我可以看場子,賣碟,辦證,拔份兒……」

  三胖頓時痛心疾首,轉過頭來對魏謙說:「謙兒啊,我看你這孩子沒救了。」

  魏謙看向一本正經的魏之遠,目光落在了他鼓起來的腮幫子上,忽然挺想笑的,於是他就笑了,順便言簡意賅地給三胖指了一條明路:「滾!」

  他一笑,魏之遠就覺得自己這一天晚上撒潑打滾也值了,於是不再吭聲,省下力氣來,兇狠地低頭扒飯。

  魏之遠吃飯的模樣非常兇殘,好像要把每一顆飯粒都變成他的骨頭和肉。

  其實魏謙也有理想,他原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科學家,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里轉,記錄各種數據,寫寫論文,打打材料,研究點什麼,每天吃飯也研究,睡覺也研究,除了研究的東西,什麼也不往心裡去,衣食不愁。

  當然,魏謙心裡明白,眼下這理想已經變成了幻想,於是也就沒和別人提過,假裝他一出生就是根社會上的老油條,從來沒傻逼過。

  三胖做了飯,吃完飯還要負責刷碗,他一邊洗一邊發牢騷:「唉,你三哥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錢啊,這輩子給你當童養媳……」

  這話正好被經過的魏之遠聽見,魏之遠二話不說地擼袖子:「三哥,我洗。」

  三胖哭笑不得地揮揮手:「還有搶著當童養媳的,你還是快跟小寶看動畫片去吧。」

  魏之遠抬頭請示魏謙,魏謙對他以一厘米的上下浮動點了個頭:「去吧,別在這絆腳。」

  打發走了孩子,三胖才開口對靠在廚房門框上的魏謙說:「你那胳膊疼不疼了?」

  魏謙點了根煙:「還行,有點。」

  三胖沒跟他貧嘴,沉默了片刻,三胖難得正經地問他:「你想怎麼著?一直這樣下去?」

  魏謙早看出他是有話憋著,沒吭聲,等著他說。

  三胖比他和麻子都大一些,已經快二十歲了,想得也比他的兩個小兄弟多一些:「我這麼說你別不愛聽,樂哥——樂曉東那人,不是什麼善茬,你跟著他混,能有什麼好下場?哪怕你去工地板磚,賣得是力氣,樂曉東給的那兩塊錢,是要讓你賣命。」

  好一會,魏謙才反問:「我能幹什麼去?」

  「幹什麼不能吃飯?」

  魏謙靠在門框上,茫然地想了片刻,低頭看看自己被包得粽子一樣的手,感受著裡面透出來的絲絲的鑽心的疼,低聲說:「我什麼也不會。」

  「你打工也好,做小買賣也好,」三胖頓了一下,說,「大不了你跟著三哥,咱倆開車拉熟食去,不也算個營生嗎?」

  魏謙輕輕地笑了一下,沒吭聲。

  「只要你點頭,回去我就跟我爸說……」三胖說到這,突然若有所感地回了下頭,他發現魏謙已經不在那了,就這樣非暴力不合作地走人不聽了。

  三胖住了嘴,憤憤地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怒氣沖沖地說:「孫子,早晚有你後悔那天!」

  三胖跟他是打小的交情,總不會害他,魏謙心裡知道,他說得話都有道理。

  他在娛樂城一年多,已經漸漸放下了對樂哥的盲目崇拜,他幹的是什麼營生,魏謙也多少知道一點。

  魏謙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麼別人再苦再難,都能走一條正路,只有他自己這麼孬種呢?

  是他願意當一個流氓嗎?

  他雖然混,卻也知道好歹,他在學校當了那麼多年的好學生,可不是為了輟學當流氓的。

  是為了錢嗎?

  是,魏謙承認,樂哥給他的錢多,可三胖說得對,他賣的是命,錢再多一倍也划不來。

  那是怕吃苦嗎?

  大概也不是,是板磚手上磨出的大泡和曬爆的皮疼,還是被人一棒子活生生地砸斷胳膊疼,這不好比。

  那是為了什麼呢?

  魏謙無數次地這樣問自己,後來他發現,大概還是他那一點要了命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從生在這個世界上、第一聲啼哭開始,就註定了低人一等,所以當他稍微長大了一點,稍微有了一點選擇的餘地時,他就死也不願意再低下頭——哪怕是像現在這樣兇狠地、讓所有人都畏懼憎惡也好。

  讓別人都怕他,總比看不起他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