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的提議被老熊想也不想地一口拒絕了。
魏謙:「為什麼?」
老熊用他那種固有的、火上房也能陌上花開緩緩歸的腔調說:「我們倆三觀不合。」
魏謙:「……」
同時他心裡想:你媽。
魏謙問:「你雇我看店的時候怎麼不說三觀不合呢?」
老熊有理有據地回答說:「那是僱傭關係,現在你要和我一起走,你還要出資,那我們就是合作關係了,我不能要一個三觀不合的合作夥伴。」
魏謙耐心地問:「不是,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三觀?」
老熊:「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根本就難以用有效的語言描述自己的三觀,你壓根就沒有那玩意兒的概念,唉,可悲的世俗之人,生命中沒有一盞指路的燈塔,活得該有多麼渾渾噩噩啊!」
魏謙想知道,到底是哪個精神病院院長玩忽職守,竟肯把這路貨色放出來禍害社會。
老熊淡定地看著他:「你肯定覺得我有病,那是因為咱倆三觀不合。」
魏謙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和他討價還價三百回合。
老熊活像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不肯帶他,魏謙心裡磨拳霍霍地想把他揍扁,可是又不想得罪一條人傻錢多的財路,於是掏心挖肺地說:「吃喝費用我自理,平時幹得了苦力,打得了群架,你就權當多雇個人,還不用你給工錢,你他媽就多帶我一個人怎麼了?」
老熊一開始入定一樣地充耳不聞,聽到這裡,忽然神色一動,懷疑地看著魏謙:「打群架?你還會打架?」
魏謙:「是啊,第二專業。」
老熊打量他一番,嚴肅地思考了一分鐘,出乎他意料地點了頭:「那行,只要你能吃苦,就帶你一個。」
魏謙心滿意足,踩上自行車:「得嘞,謝謝您了,熊老闆。」
老熊又叫住他:「哎,我們沒準過兩天就出發,你學校那邊行嗎?」
魏謙豪爽地說:「沒問題,不念了。」
老熊靈芝一樣多肉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讚賞的笑容:「雖然咱倆三觀不合,但我還是得說,我特別佩服你這種敢於逃學奔前程的精神,真勇士。」
魏謙騎在自行車上,遠遠地回過頭來回答:「我保送了,等秋天開學。」
老熊:「……」
片刻後,被欺騙了感情的老熊拖著老旦般的長音,開始在魏謙身後叫罵:「臭不要臉的保送黨!你還想妄圖混跡勞苦大眾隊伍,你、你……」
魏謙哼著小調騎遠了。
就這樣,魏謙開始了他生命中又一次要錢不要命的作死之旅。
這一回,臨走的時候,魏謙沒有不聲不響。
一來,跟著老熊出去做點小買賣不是不能說的事,二來,他也確實又長大了兩歲。
設身處地,魏謙想,如果自己是三胖,突然收到莫名其妙的求救簡訊,又聽到那麼駭人聽聞的事實真相,非得瘋了不可。
流逝的時光並非毫無痕跡,它開始讓他意識到,當年是麻子和三哥一直慣著他、遷就他,現在是宋老太容忍他、照顧他。他也開始承認,自己滿心的苦大仇深,實際卻一直在任性妄為。
麻子他這輩子是沒機會了,但是剩下兩個,他想對他們倆好一點。
魏謙臨走的時候通知了宋老太,告知了三胖,最後跑到麻子家裡,和麻子媽說了一聲,給她留下了一千塊錢,哄她說是麻子寄回來的。
沒告訴那倆孩子。
沒必要,而且經過上次的南方之行,魏謙幾乎怕了魏之遠。
那小子個頭是不小,卻老也長不大一樣地粘人。
兩年前是暑假,這回魏謙生怕他連學也不上了,直接就撂挑子跟他走人了——魏之遠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然而魏之遠還是察覺出了蛛絲馬跡。
起因是魏謙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為了出遠門做準備,他買了一包常備藥,剛回家放下,麻子媽就推著輪椅出來,在樓底下喊他,說是電視機壞了。
魏謙匆匆忙忙地跑去幫她修,就把這事給忘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魏之遠正坐在椅子上,仔細地研究那些藥的種類。
魏之遠張嘴就問:「哥,你這是要去哪啊?」
魏謙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聽他這麼一問,汗毛都豎起來了,幾乎升起某種被捉姦的惶恐,舌頭打了個結,磕巴了一句,才用忽悠的方式稟告他們家小祖宗:「去、去哪?去什麼哪?沒有啊!哦,那個是快夏天了,人容易中暑熱傷風,我準備提前的。」
魏之遠默默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把裝著藥的塑膠袋放回了原處,他分明看見裡面有一包預防暈車的藥和幾支口服葡萄糖。
宋老太被魏謙囑咐過,甭告訴那兩個小的,怕他們心浮,尤其怕魏之遠不好好上學,她從廚房端飯出來,瞥見此情此景,連忙欲蓋彌彰地說:「那是我讓你哥買的,他沒要往哪去,這孩子,真能瞎想。快拿筷子去,咱們要吃飯了。」
她這瞎話說得,口氣一唱三嘆,幾乎要湊成一出沙家浜。魏之遠哪會聽不出來?
他再回頭一看,只見飯桌上是幾盤餃子——得,滾蛋的餃子接風的面,她還挺尊重傳統。
魏謙對鍥而不捨地往他的話里插刀的老貨無話可說,他算是看透了,讓她擴散小道消息,她保證能對得起組織,讓她保守秘密,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老太保守秘密的方法,自古只有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
魏之遠不是什麼溫吞的性格,但是也從來學不會勃然作色,天生性格使然,他內心不管多麼腥風血雨,也不會大吵大鬧地發泄出來,只會用無聲無息的表情和眼神表達他的極度失望和委屈。
他已經聽出來了,大哥要幹嘛去,奶奶是知道的。
而他們一致把他當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儘管他已經不再裝瘋賣傻地和小寶追跑打鬧、不再假裝天真無邪地撒嬌,儘管他正櫛風沐雨地向著大人的標準一路狂奔,俄頃也不敢停歇。
十三四歲的男孩子,青春期的躁動和急劇的身心變化,讓魏之遠越來越難以忍受大哥對待他的態度,他心中鬱憤無從排遣,只好如地火一樣壓抑在心裡蠢蠢欲動的火山下。
晚上臨睡前,魏之遠拿出了一份通知書遞給魏謙:「給我簽個字行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活像是遞了一份檢討書,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皮也不抬,表情冷漠。
魏謙掃了一眼:「夏令營?什麼夏令營?」
魏之遠冷淡地說:「前一陣子我們學校組織了奧數的選拔賽,我被選上了,暑假被選派去參加培訓……哦,參加過培訓的小升初可以直接進本校初中部重點班。」
這換成任何一個其他孩子,都會歡欣鼓舞地跟大人顯擺一番,可是魏之遠似乎就只是要魏謙作為監護人簽個字而已,臉上繃得緊緊的,一點也不見喜色。
他喜不出來,反正再怎麼樣,他在大哥面前都是無能為力的。
可他年輕的監護人卻覺得十分驚喜——特別他看到通知單上寫著,一個學科全校只選派一個學生的時候,讓魏謙覺得異常長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然而隨即,他又覺得不該太過喜形於色,省得讓小孩驕傲自滿,所以他乾咳了一聲,硬是把上揚的嘴角拉平了,簽了字,一板一眼地說:「既然去就好好學,讓你去是學校老師看得起你,到時候別掉鏈子丟人現眼。」
魏之遠低眉順目地點了點頭。
魏謙摸了摸褲兜,然後想起了什麼,打開了鎖著的小抽屜,摸出了點錢,裝在一個信封里——他做這事的時候,因為心情太愉悅,樂極生悲地把桌上小寶放的一瓶花露水瓶碰倒了,雖然眼疾手快地扶了起來,手腕上卻還是沾了一些。
魏謙隨手撕了塊紙擦乾淨手腕,把信封遞給魏之遠:「這個我給你放在外面了,要出去住的話,自己在外面吃喝都別委屈了。」
說完,他抬起手,順手揉了揉魏之遠的頭髮。
他的手腕上依然殘留著的花露水摻雜了酒精的香味,手指修長而有力,魏之遠突然覺得頭頂似乎有一股電流衝進了他的腦子裡,他竟然情不自禁地臉紅了。
臉紅過後,他心裡又開始用上莫名的羞憤交加,滋味難以言喻。
魏之遠突然開口叫了一聲:「哥……」
魏謙回頭看著他。
魏之遠想對他哥說,從今往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長大成人的方向,不會再想莬絲子一樣死乞白賴地纏著大哥了,他再也不會像兩年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著大哥的腳步,千里迢迢孤注一擲地去做一個拖累。
他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魏之遠,而不是一個無所適從的跟屁蟲。
然而迎著魏謙愉悅而克制的表情,魏之遠到了嘴邊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圈,又原原本本地從哪來滾回了哪去,散落成了一肚子的鴉雀無聲。
他默然搖搖頭,沒了下文,什麼也不想說了。
第二天,魏謙一路目送著魏之遠騎著自行車帶著小寶去上學了,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鬆了口氣,收拾了行李出門和老熊他們匯合。
老熊帶著大蛤蟆鏡和遮陽帽,嚼著口香糖,臨行之前還在囑咐魏謙:「帶你可以,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那邊的鐵路至今還沒修好,咱們得開車進去,沒準去哪,平坦的地方海拔高,海拔稍低的地方路不好走,尤其山路,每年都有大批冤鬼翻車下山從此掛在牆上的,咱們最早七月底才能回來,那罪真不是人受的,你確定跟我去。」
魏謙毫不猶豫地點頭。
老熊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準備繼續用他催眠故事般地語速來頓長篇大論,被魏謙忍無可忍地打斷了。
魏謙:「熊老闆,聽你說話,總讓我想起一句詩。」
老熊看著他。
魏謙說:「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老熊帶著帶著蛤蟆鏡,在那思考良久,直到車已經開車了市區,他才如夢方醒地問:「不對啊,剛才那句是說人姥姥的吧?你個混帳東西。」
魏謙知道他不學無術,不知道他如此這般地不學無術,更令他嘆為觀止的是,他這樣不學無術,竟然還敢腆著臉附庸風雅……此人真是,非同一般的一言難盡。
魏謙跟著老熊這麼一走,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好幾個月,開始還會偶爾打電話回來報平安,後來乾脆音訊全無。
期間宋小寶還念叨了好幾次,魏之遠卻一句也沒提,宋老太懷疑這氣性賊大的孩子是給憋在心裡了。
魏之遠一個人睡空蕩蕩的大床,每天晚上必然要熬到十二點以後,用完的作業本就訂成演算紙,邊邊角角全都寸土寸金地寫滿,三四天就能用完厚厚的一整本。
宋老太看著那些她看不懂的演算過程,愣是沒捨得賣破爛,給珍藏了起來,作為每天例行公事地教育宋小寶的工具。
宋小寶就此受到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因為她和藹可親的奶奶對她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句話:「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宋小寶嘀嘀咕咕胸無大志地說:「我就是中等生嘛。」
「中等生,」奶奶用筷子打她的頭,給出了一個毫無根據的結論,「中等生就是丟人現眼!」
她連新聞聯播里採訪外國人時候底下放的字幕都看不懂,大字不識一籮筐,居然還大言不慚地評價中等生……
中等生挺好的,又不是吊車尾!
宋小寶覺得奶奶狗屁也不懂,根本說不通。
大哥威脅要剪她的頭髮,二哥是那個該死的「人家」,奶奶變成了一個車軲轆話的碎嘴子,宋小寶覺得她在這個家裡,簡直就是個撿來的苦菜花,真是怎麼做都不對。
很快,夏天就來了,魏謙依然沒有消息。
那天魏之遠去參加學校的一個模擬考試,沒有去上課,提前回家了,奶奶讓他買二十斤大米,魏之遠就騎車去了,半路上,他經過了一個社區活動中心,魏之遠原本漫不經心地騎過,不知怎麼的,卻突然剎了車。
只見活動中心裡有一塊大平台,大概是六一快到了,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正領著幾個八九歲的小孩在裡面排練節目,當然,小孩排練兒童節目沒什麼好看的,魏之遠的目光落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那人也就四十來歲出頭,背卻已經佝僂了,鞋拔子臉上是沒剃乾淨的鬍子,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顯得十分猥瑣。
那男人坐在一條公共長椅上,正不錯眼珠地盯著場中幾個跟著音樂蹦蹦跳跳的小孩看。
他的眼神幾乎化成實質,險惡地堪堪觸碰到那些小孩的身上。
就算這傢伙化成了灰,魏之遠也認識——這就是那個曾經被他一根鋼管打跑了的變態戀童癖。
魏謙當時一直在找這個人,可惜一直也沒找著,沒想到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魏之遠手裡。
魏之遠推著車躲在一個牆角後面,就像一個初次狩獵卻異常耐心的小豹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地觀察著那個男人。
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小孩們才結束了排練,魏之遠注意到,幾個孩子鬧哄哄地從社區活動中心的鐵柵欄門裡走出來的時候,那個變態也情不自禁地跟著站了起來。
可惜陪同的女老師一路跟著,他沒找到下手的機會。
男人就像一個被掐長了脖子的鵝,垂涎三尺地盯了好半晌,直到小孩們已經走得沒影了,他才喘著粗氣轉過身來,褲襠已經鼓了起來。
此時街上沒什麼人,男人因此毫無顧忌地把手按在自己的褲襠上,一邊走一邊揉。
他晃晃蕩盪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魏之遠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把車鎖在路邊,悄悄跟了上去。
這附近的小學校是某公立小學剛剛設在這邊的分校,位置比較偏僻,魏之遠猜測可能就是這個原因,變態才會開始到這裡活動。
魏之遠綴著他足足走了將近四十分鐘,才見男人走進了一個肉食加工廠里。
而後魏之遠不動聲色,原路返回,買米回家,到家以後隻字沒提,照例和宋小寶一個人洗碗,一個人收拾廚房,然後各自在各自的房間裡做功課。
宋老太囑咐一聲,又出門去做活。
魏之遠溫習了功課,看了一部分老師送給他的奧數書,屋裡安靜得連鐘錶「滴答」的聲音都聽得見,做完這一切,魏之遠才抬起眼睛掃了一眼小寶緊閉的房門,漆黑的眼睛如同濃墨點的。
然後他掏出了一個新的筆記本,寫下了日期、肉食加工廠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