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謙本不想因為自己,弄得家裡愁雲慘澹,所以他雖然依然惦記著這事,卻照舊是沒事人一樣每天去工廠上班——他跟著樂曉東那幾年,心事重重的時候太多了,久而久之,就這麼養出了一副稚嫩的城府來。
可有人偏偏不讓他消停。
首當其衝的就是魏之遠,魏之遠原來是多好的一孩子啊,撒嬌不搗蛋,聽話又會看人臉色,可他眼下已經活生生地變成了一隻碎嘴鴨子,每天晨昏定省地要眼巴巴地問他一次,弄得魏謙煩不勝煩。
其次是宋老太,宋老太不用變,本身就是個車軲轆話的碎嘴子,一個人能頂五百隻鴨子,魏之遠那點囉嗦和她比起來就弱成了渣。魏謙簡直怕了她,有一天他回家一推門,宋老太正好從廚房裡走出來,見了他,腳步一頓,張開了嘴,魏謙就好像看到了一張可怕的血盆大口,二話不說轉身往門外走……
當然,結果其實人家老太太只是想打個噴嚏。
還有三胖。
三胖賤得絕代無雙,有一天趁他不在家,用刷子沾著紅油漆,在他家門口刷出了一行大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那陰慘慘的樓道,那血紅血紅的大字……
對門惡老太起得早,凌晨四點多出門遛彎,天還沒亮,就受到了這種驚嚇,她在門口呆愣了三秒,短促地尖叫一聲,拎起褲子就摔門狂奔回自己屋……差點沒尿褲子。
在這種十面埋伏的情況下,魏謙從宋小寶身上找到了唯一一絲安寧。
宋小寶私下裡嚴肅地對他說:「哥,你要是不想去,就別去了吧。」
魏謙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宋小寶叼著一塊西瓜,誠懇地說:「你是不想上學嗎?」
魏謙遲疑了一下,違心地點了點頭。
宋小寶搖頭晃腦地唉聲嘆氣了一番,故作老成地說:「唉,沒辦法啊,你的難處我都懂。」
魏謙吃了一驚,心說她不知不覺間居然已經這麼懂事了,有點窩心,於是問:「你都……懂什麼了?」
宋小寶「呸」一口,準確地把西瓜子吐到了菸灰缸里,同病相憐地說:「跟你說句實話吧哥,其實我也不想上學。」
魏謙:「……」
宋小寶當天晚上被勒令把語文書上最長的課文抄了兩遍。
但是說起來很神奇,有的時候真有這種巧合,一個人對某事念念不忘的時候,真的會發生一些絕處的轉機——儘管可能並不是什麼好的轉機。
這一天魏謙換下工作服,推著他的自行車剛要騎上走,突然,有一個男人叫住了他。
那人一身價格不菲的衣裝,人模狗樣的,帶著一副墨鏡,魏謙不認識,但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
魏謙心裡當時就有了種預感,果然,那男人見了他,大步向他走過來。
魏謙早已經金盆洗手,不想理會,登上車就想走,那男人卻一抬手攥住他的車把,伸腳踩住了車輪:「這是小魏哥吧,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魏謙按在車把上的手捏緊了,青筋暴了出來,壓低聲音警告說:「鬆手。」
男人摘下墨鏡,只見他鼻子有些歪,眼皮上面有一道疤,顯得一眼大一眼小,面相兇惡狡詐,他從兜里摸出一張名片,在魏謙面前晃了晃:「胡四爺,他老人家魏哥總該記得吧?」
魏謙第一次一人單挑了一堆找碴的,打出名來的那次,確實有一個自稱胡四爺的人,給過他一張名片,很有招攬的意思,胡四爺是樂哥的vip客人,魏謙雖然當時拒絕了,但是對此人印象非常深刻,因為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就像他眼裡,人都不是人,都是能牽到市場叫賣的豬馬牛羊。
後來魏謙聽人提起過,那個叫胡四爺的老頭是個黃賭毒雨露均沾的傢伙,壞得十項全能,他名下有三四個著名的地下黑拳場,四處招攬看得上的打手和運動員,尤其喜歡魏謙這種打架不要命的職業精神。
魏謙當時眼皮一跳,知道這人不能得罪,於是伸腳踩在地上停住車,客客氣氣地問:「大哥怎麼稱呼?」
墨鏡男見他上道,十分滿意,搓了搓手,鬆開了他的自行車:「不敢當,我叫趙老九,你叫我老九就行了。」
魏謙笑了笑:「哦,是九哥,胡四爺不常來,可能不知道,樂……」
趙老九說:「樂曉東死了,這都半年了,早都知道啦。」
魏謙垂下眼頓了頓:「是,所以我現在已經不幹這行了,其實胡四爺和九哥看得起我,我不該推三阻四,可你看,我拖家帶口,什麼事都走不開,也確實是……」
趙老九眼珠轉了轉,點著頭說:「唉,我理解,誰都有難處,胡四爺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嗎?現在主要是這樣,他老人家新開了一個『點』,『場子』還沒捂熱乎,特別缺人暖場,急需找幾個厲害的去撐撐,雖說是耽誤你上班,可價格方面你要放心,胡四爺絕對不虧待自己人。」
魏謙後期跟著樂曉東出入過很多場合,很多事他都多少知道一點——他聽出來了,趙老九的意思,是說胡四爺又新弄了一個黑拳場,想叫他去暖場。
兩廣的黑拳市場由來已久,玩命換來的暴利,一些地下拳場裡會有真正的高手,這些人在九十年代中期,一場就能拿幾萬塊錢,其他無關緊要暖場的小魚小蝦一場則是幾千不等。
魏謙自嘲地笑了笑:「九哥,別逗我了,我有幾斤幾兩自己還不清楚嗎?真正的拳擊散打高手,一根指頭就能碾死我,我死活不要緊,給胡四爺跟你丟人就不好了。」
魏謙知道,他如果答應了,肯定就算趙老九的人,趙老九替胡四爺辦事找人,中間必定是拿好處的,找來的人輸了贏了的,他都有份,這些事魏謙心裡都有數。
「你說得不對,不是那麼回事,」趙老九擺擺手,「真正的高手又不是大白菜,哪那麼容易找來?胡四爺什麼眼光,他看得上你,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說到這,九哥突然四下看看,壓低了聲音對魏謙說:「再說九哥跟你透個實情,在拳場裡,其實你一般厲害就行,撈幾場,萬八千塊錢,拿了就走,這錢來得容易,什麼事都沒有。真厲害到一定程度反而不好,頂級的拳手在高級擂台上下不來,總會有更厲害的,到最後的結局就是死在上面。」
魏謙眼角一跳。
「我不和你說虛的,」趙老九覷著他的神色,把聲音壓得更低,「胡四爺派我們出來,我也找過很多人了。像你這樣的,入場價是兩千,之後有沒有獎金和提成,就看你的個人表現,那些人……就是那些最厲害的,進場三五萬打不住,那才是玩命的價,你就是想和人家玩,也玩不到那個級別,懂了嗎?」
魏謙沉默不語,趙老九這幾句話確實有幾分可信。
「唉,兄弟,我就是跟你說個普遍行情,沒嚇唬你,咱們這回,跟普遍的行情還不一樣,咱們的任務就是暖場,就是把新拳場炒熱,等於開業酬賓,你明白吧?就是個花絮,風險很小,不到玩命的地步。」趙老九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塞給他一張火車票:「下禮拜一的票,背面寫著我的電話號碼,你要願意,就去那邊找我,不願意就算了,我這也是找兄弟幫點小忙,買賣不成仁義還在呢,是不是?」
魏謙揣著這張火車票,躺在床上一宿的沒合眼。
趙老九的出現幾乎是才打瞌睡,就有人給送了枕頭。
魏謙曾經想過,如果他回去上學,他該怎麼維持家用?趙老九給了他答案,入場費就有兩千,不用多,他只要能撐個兩三場,就有五六千塊錢。
五六千不算什麼,可這筆錢當時在尋常人家裡,已經不是小數目了,家裡有一個像宋老太這樣一分錢掰八瓣花的,魏謙相信,以她的勤儉持家,用這錢舒舒服服地打點一整年的生計都沒有問題。
可是……
錢難掙,屎難吃——這道理誰都知道,天上沒有白掉下來的餡餅,魏謙清清楚楚地明白,趙老九說的什麼「開業酬賓」什麼「花絮」,儘是扯淡。
為什麼單單找上他?從南方到北方有這麼遠,能打架的不計其數。
魏謙一尋思,覺得恐怕就是樂曉東死了,胡四爺才千里迢迢地找上了他,要的就是他這種沒根沒底的。
他眼前是一池子水,清澈見底,池底是肉眼可見的金子,可魏謙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個猛子扎進去,到底是跳進了多深的水,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下去了還能不能再上來。
麻子臨死前,也是賺過一筆大錢的啊。
魏謙翻了個身,躺得時間長了,他的肌肉開始酸痛。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儘量不想驚醒魏之遠——天太熱,小孩一腦門都是汗,睡得這麼實在難得。
魏謙走到樓下,一圈一圈地圍著棚戶區的舊筒子樓轉,驢拉磨一樣,企圖拉出一點禪意來。
魏謙覺得這都是自己太貪心的緣故,負擔尚且沉重,他卻還想讓他們都過上相對鬆快的好日子。
他總是想著,他媽賣身都能把他拉扯大,難道他還不比一隻雞強嗎?他怎麼能讓小寶小遠他們過自己小時候的日子?
而這些尚且不夠,他竟然還奢望上學。
魏謙在晨光熹微中,頂著剛落下來的露水,像個渡劫渡心魔的大妖一樣,嚴厲地拷問著自己的內心。
他兇狠地對自己說,上學有什麼用?上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學嗎?上了大學就一定能讀完嗎?讀完了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嗎?就算找到了好工作,能彌補他浪費的這從高中到大學的六七年的光陰嗎?
魏謙在自己心裡列舉了他所能想到的、種種不值得上學的理由。
這時,他看見樓下的小賣部老闆打著哈欠開張了。
魏謙踢飛了一顆小石子,心裡對自己說:上個屁的學,你怎麼不想上天呢?
他從小賣部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正式宣告了他在戒菸半年之後,徹底失敗了。
魏謙蹲在路邊抽完了這根煙,然後他就做出了和剛才想的大相逕庭的決斷——不就是廣東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