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托莉爾帶著鹿宗平出門,在小家的西面,穿過一段溪流,另有一座單薄的工具間,這裡是托莉爾儲藏工具的地方,雖然常常來,可當開門時亦有一股塵土味。托莉爾每次勞作完會用溪水仔細清理農具,乾淨嶄新,不過她身上的塵土氣一次次帶入工作間裡,慢慢也就積累下來。
托莉爾換下外面的袍子,顯出內里一套短打的衣裳長褲,健壯美麗的肌肉與皮毛在腰肢與雙臂處迎風,微微抖擻著,借著門外的燈光,鹿宗平看著自己的形體在白羊身上的淡灰色投影。
「孩子,工作時要換上專門的衣物,這樣就避免了平時穿著衣服被弄髒,不好清洗。」一邊說著,托莉爾將橡膠套筒靴穿上,衣物摩擦的簌簌聲都很清晰,鹿宗平在幻想著勞作的場面,他對此缺乏一個清晰的認知,這是他所期待的。
「給你的衣服還沒有準備好,孩子,今天你就看著我工作,你還太小,有些事情力不能及。」托莉爾忽然踟躕,「孩子,請你出去一下,在門口等待一會兒好嗎?我需要一些隱私的空間。」
鹿宗平在門外背對著工具間坐下,望著幽深的遺蹟廢墟,這裡毫無疑問,曾經是大型的聚落,現在呢,人工的硬化地面被自然浸染得斑斑駁駁,牆垣倒塌露出背後的洞壁,乃至更幽深的岩洞,魔法路燈並不是每一個都完好的,有許多已經不再發光,托莉爾並沒有能力獨自把遺蹟經營起來,她也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只是在她時常路過的區域,她還會做路燈的保養而已。
這些鏽跡斑斑的燈柱,看著並不叫人開心,燈下的陰影常常遮蓋了燈柱老化的事實。
托莉爾開門出來,她已經換好了一身工作服,清爽整潔。右手提著一柄鋤頭,左手拎著畚箕,畚箕里另還裝著一個籃子,籃子底放著一把小剪刀。
「這次我要去給種下的一些番薯、洋芋鬆土,另外採摘一些成熟的絲瓜和豆角。」托莉爾是個很有打算的老農了。
鹿宗平赤腳行走,跟在托莉爾身後,白羊會不斷絮叨,說著一些自己對作物成長的經驗之談,還有從書籍上學到知識的實踐應用。
地下世界本是沒有土壤的,缺少風化和成土作用的積累,這裡到處是岩石。好在是魔法能彌補這些不足,化石成泥,改變物質的形態,當然這還不夠,土壤絕不是單純的鬆散的岩石碎屑,想要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土壤,需要創造一個完整循環的生態圈,有風有水有屍體有菌群,還有時間和能量。也就是一個能量和物質動態發展的一種集成,從本質上來說,地下世界既然能發育生命,那麼欠缺的也就能量來源,沒有太陽,但有地熱能,在怪物的樂園裡,它們發展出自己的一套生產體系,不同於地表世界向上的探索,怪物們選擇向下。
然而對托莉爾來說,遺蹟廢墟所在之地不上不下,即無法得到陽光,也沒有靠近地熱核心。不過她還有一個選擇,也是在這個世界很普適的一個能量來源,即魔法與神秘。
鹿宗平跟著白羊來到一片農田,這裡也就大概兩畝地,作物很雜,粗疏得數一數,大概有二十來種。田地里矗立著魔法路燈,魔法產生的光照給植物提供了光合作用的能量。
他坐在田埂上看著托莉爾扛著鋤頭一步步邁向瓜田,得益於地下世界完整的能量循環系統,這裡是有天氣現象的,洞頂堆積的水汽常常凝結後淅淅瀝瀝落下,在寒冷的區域還會下雪。雨水潤澤土壤,細顆粒的土壤在表面凝結,托莉爾需要將這部分敲破,讓空氣能順著底下鬆散的土壤孔隙供給給作物的根系。而對於一些球莖植物,托莉爾會給它們擁上厚厚的土壤。
每個農人對田地都有自己的理解,看著別人耕作是不能體會細微處的妙趣的。就像是看別人作畫歌唱一樣,在波瀾不驚而規矩嚴謹的表面下藏著那些無言的故事。鹿宗平很快為這種有目的的行動所吸引,他有許多不解之處,托莉爾只是自顧自忙碌。她的腳掌寬大,所以開闢的田埂也就很寬大。
鹿宗平除了呆坐著,其實並無多少可供操作的餘地,托莉爾弓著腰揮舞鋤頭,用工藝精煉的農具破開鬆軟的泥土。工藝,農藝,將精力和智慧交給自然和時間加工,就像是一次投機。自然是天然的工廠,對不了解自然的人來說,就像是一個黑盒。同樣,魔法也是這樣的一個黑盒。
托莉爾會慢慢教授鹿宗平關於自然和魔法的知識。
她在勞作中慢慢洇出汗水,在魔法路燈的光里,濕潤的毛髮仿佛刷著層厚厚的清油,亮堂堂不可言說,草木和泥土裡的刺鼻氣味搔著鹿宗平鼻腔黏膜的神經末梢,白羊的輪廓消融在余光中,一片渾濁的色彩,她揮舞鋤頭,輕輕抬起又落下,泥土摩擦金鐵的聲音是清爽的欻欻。她的呼吸噴吐著兩條細細的白線,在某個向光的角度時看去那鼻翼兩側流淌著清爽的淡白色水霧。她的手掌有力而手臂結實,震動隨著鋤頭的頂端順著杆子,最後表達在她的毛髮,濡濕的毛髮上,又是細微的水滴被打散在空氣里,她的存在感隨著水分子的擴散一併擴散,就像土壤以氣味分子作為存在感的基礎一樣,水分子混著氣味因子,就像是她與大地的歡好。
作為耗散系統,人與土地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宏觀上有形的輪廓在微觀上是模糊的,物體的表面積也會隨著細節的充實而消失,時間的流動表現成微粒的演化。土地消化食物,人體長出植物,死亡和生命的邊界也因此模糊,乃至神秘與非神秘的邊界也漸漸被吞咽消化。
強烈的,關於自然的質料粉碎,從形式的包裹里溢出來。托莉爾繼續她的工作,她是在耕耘大地,是大地在耕耘她。
鹿宗平蜷在路邊,慢慢陷入微微的盹眠。他也感覺被大地包裹了,就像蓋著棉被,雖然不困,但不妨補個回籠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