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領了三個近海的村莊進行了一波戰術轉進。
他麾下還有四個村莊,兩百多口人,不過他們還算安全,離海有三百多里。鹿正康就不安排他們跟著隊伍一起撤離,心印是跨時空交流的,隨時保持聯繫。
鯨骨舟載著一群人一夜間就遠走高飛,到第二天清晨,他們在關河平原落腳,骨舟收起來,縮成棺材大小,讓余東背負著,鹿正康帶著人到一處村莊歇腳。
這個壩口村的人們驚懼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
鹿正康走在最前面,來迎接的,是村里打獵為生的一個男子,「各位……大爺,來我們壩口村所為何事?」
鹿正康拱了拱手,「來歇歇腳。」
「這許多人,恐怕村里是歇息不過的。」獵戶很為難地拒絕道。
余東默默凝視著獵戶,這位少年身高已經七尺了,比鹿正康還高一個頭,身體壯得似一頭立起來的牛,身後的青年男女,也都是身高體健,在這個人均挨餓的年代,這樣一群人,比官軍還威風了,更不必提那些佇立在後排的中老年團隊,一個個畫風都極度詭異。
「莫怕,我們也不是假扮良善的匪類。」鹿正康溫聲說道。
獵戶心想:還假扮良善?您們哪一個看著良善了?
他的神情愈發不自然了。
鹿正康的目光從獵戶的肩頭越過,村裡的氣氛死寂,正是農忙的時節,也無人喊號子,各家有舂米聲傳來,再細看,有一戶,門前掛著白綾呢。
「鄰有喪,舂不相;里有殯,不巷歌。」鹿正康點點頭,「也罷,我們走吧,不打擾人家辦白事了。」
他帶著一群門徒離開,走出去半里路,那些修魂魄的老人們若有所思地回過頭望向村莊的方向。
「輪迴轉世去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對這群非主流殯葬從業者們來說,放任魂魄升天是一種可恥的浪費。但他們也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們這般超然的生死觀的。
余東問鹿正康,「師父,為什麼不給這個村裡的人開悟呢?」
鹿正康詫異地看著他,「那多麻煩呀,我還想早些到城裡去逛青樓呢!」
「……師父說得對。」男孩悶悶不樂的垂下他四十多斤的大腦袋。
「咦。」老人們又一次回過頭去望那村莊。
鹿正康嘆了一口氣,「忠狗。」
……
灰狗蹲踞在院子裡,凝視著靈堂閉合的大門,自昨夜起,這門就一直關著,今天,它依舊是守家犬。
披麻戴孝的男女主人發出一聲聲的哭號,家裡的三個小孩正在院子裡無所事事地發呆。
男主人推開靈堂的門出來了,他的大兒子便問他,「阿爹,阿爺真的死了?」
男主人點點頭,臉上的淚痕迎著風,很快就幹了。
「家裡少一個吃飯的了。」小兒子很開心的樣子。他的父親聽到這話,把他捉起來,當場痛揍了一頓。
院子外等候著幫忙殯葬的人們,聽到裡面傳來教訓孩子的動靜,大家面面相覷。
女主人也從靈堂出來,喝止了丈夫,「開門吧,讓人都進來。」
男主人便鬆開手裡的兒子,很厭惡地把他丟在一旁。
灰狗見男主人過來,它急忙站起來,吠了兩聲,男主人只賞了它一腳,灰狗痛嚎一聲,到角落裡縮著。
開門,鄰居們都來了,灰狗隨著人群,也到了祠堂里,這是一個很狹窄的區域,黑暗弱光,黃泥地面上,兩塊長長的木板凳架起來一口黑漆的薄棺材,它從中嗅到熟悉的氣味,便吠了兩聲。
湧進來的人里有小孩,聽到狗叫聲,驚恐地哭叫起來。
男主人急切而狼狽地將灰狗打出去。
它脊背疼得要命,哀哀地又喚了兩聲,忽地,祠堂里走出一道虛淡透明的人影,衣著宛然,正是灰狗的老主人。
它又吠了兩聲,追逐著死者的魂魄,一路跑出了前院,在村莊裡的道路狂奔,它越跑越快,風都追不上它,而灰狗一直凝視著阿爺的魂魄,穿過秋日稻田的阡陌,穿過一重重稀淡的山川,在一種突來的長霧中,迷失了道路。
往前去,遠方有擠擠挨挨的人群,道旁吊著殘損的屍體,百類均有,有些屍體殘破,滴著黑色的血,在鬼門關前,青面獠牙,挺胸凸肚的披甲惡鬼鎮守著,向排隊的魂靈們討要路引,灰狗看著這密匝匝的隊伍,人、豬、牛、蟲豸、雀鳥,都是凡間苦命的。
守門的惡鬼將軍們粗聲粗氣,「交出路引,一個個進。」
沒有路引的孤魂野鬼隨地躺著,喘著粗氣,血不停滴答,這類橫死鬼,大多是暴屍荒野的。
有幾個相熟的,見面還互相打招呼,「你怎麼也來了?」
「死了唄。」
「怎麼死的?」
「西面的李國又來襲邊,我被自家的官軍殺良冒功了。」
「那你是運氣不好。」
灰狗見鬼門關城下有個狗洞,熟練地鑽了進去,這一下,它就入了地府了。灰狗自然不懂什麼地府不地府的,只往前走,前面一片險惡山水,山腳也排著長隊,有一塊牌樓,寫著「望鄉」。懨懨的鬼差在人群旁有氣無力地提醒,「要上望鄉台,小心山路危險,掉進刀山火海里概不負責。」
灰狗聽人說,「難得死一回,不看看家裡情況,怎麼放心去喝孟婆湯呢?」
有修士的魂魄徑直飛上了山頂,也不必隨著大流排隊,大妖的魂魄也是一樣的,灰狗繼續往前走,穿過一片有花無葉的曼殊沙華的田野,盡頭是看三生石的所在,百類圍著三生石,他們麻木了許多,呢喃著自己的前世。
有個男人盯著三生石,「原來,吾與愛妻,是三世的姻緣,可她如今去何處了?」他轉頭看灰狗,「狗兒,你鼻子靈通,能替我找找我妻嗎?她穿青衣,身上總有一股皂角的香氣,你見到她,把花兒給她。」男人從懷裡摸出一株乾癟的花束。
灰狗在這裡也通靈,叼著乾花去尋青衣人,在排孟婆湯的隊伍前,有六七位青衣者,一大半是女子,身上也帶著炊煙與皂角的氣味。
灰狗躊躇不下,便走到最近的青衣者身前,她看了看狗嘴裡的乾花,拿了來,「花挺好看的。」說完,直接把花揣進兜里。
灰狗吠了兩聲,女人也不理會,它知道自己搞砸了,回去尋那男子,他眨眨眼,「找到吾愛了嗎?啊,我心痛煞矣。你去幫我找到她好嗎?」說著,又掏出了一株乾花。灰狗反反覆覆送了七次,那男人總是能掏出花來,這是他的思念,思念無窮也。
最後一個青衣人是男子,他看到花,「咦,這花,好熟悉,你能帶我去見送你花的人嗎?」
兩個男人相會在三生石下,相視一笑,輪迴本無男女,這一生你是男子,我便是你妻,下一世你是女子,我便來聘你。
灰狗嗚嗚兩聲,過了孟婆分湯的攤子,奈何橋上,老主人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過去的記憶便消散一點,倒映在三途河上,身後有熟悉的叫喚,他回身,見到灰狗,急忙道:「莫來,好狗兒,莫來,你還未死呢,莫隨阿爺一道了!」
狗兒嗚嗚吠了兩聲,圍著阿爺腳邊打轉,如何也不肯走。
阿爺搖搖頭,「那走吧,我們一道輪迴。人間本悽苦,死生也何嘗不是解脫。」
他們一同往彼岸走,三途河上是他們平凡的過往。
「阿爹,家狗子死了!」
「隨便它,到時候找地方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