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真的回來了嗎?
其實,就連蘇湘離都不清楚,每當她回到宿舍,看到站在牆角的薑黃色的它,或許也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幻夢一樣,把多餘的對生活不公的憤懣寄托在浩浩的書卷堆里,把對鹿正康的思念寄托在一個機器里。
時間一天天過去,機械鹿還是不會說話,可它的行動越來越像一個常人,越來越像蘇湘離記憶里的那個人。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自己過去的一切都是謊言?是不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叫鹿正康的人?他只是蘇湘離幻想出來的,是機械鹿的人格擬真狀態。
但一切都證明鹿正康是真的存在過的。
一個活生生的人,出生在2077年6月22日的凌晨。
在他參加秘密戰爭前,充其量是一個有才華的男孩,人生的軌跡都可以追索,都留下來軌跡,簡單到有些平凡,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完成了對人類的拯救,在已經解散的智盟,鹿正康這個男孩的名字被無數人傳唱。
蘇湘離只是處在象牙塔里,這樣密閉的環境裡,與外界脫節,所以才出現了這樣一個奇怪的疑惑。
機械鹿,它的智能在不斷提高,但並不清楚,究竟是操控它的浮土德,還是那個記憶體在提高。
它是一個黑盒。
蘇湘離不斷地學習,她每天晚上會默誦「南無鹿緣菩薩」。
這種行為本身也是一種情感的寄託,然而卻給她帶來了切實的好處——廣增智慧。
學習對她來說變得輕而易舉,她的先天稟賦也在不斷擴充,軀體上的,腦力上的,都在變得完美。這是小鹿答應她,最後的禮物。
繼承了鹿正康在系統里的屬性。蘇湘離越來越經常地體驗到那種深及靈魂的通感。
每當她對世界有了極強的主觀意識,譬如看到一粒沾著露水的櫻桃在陽光下發出瑪瑙般的光澤,譬如她解析著數學,思維通達到宇宙底層的邏輯,機械鹿總是會激動地搖晃兩下。
蘇湘離參加高考,如願以償,滿分七百五,她得了七百四十三。
2095年9月,她進入北京大學攻讀電子智能專業。
在大學的日子裡,隨著知識水平的不斷擴展,蘇湘離越來越覺得機械鹿表現地很有趣。
它的確是有了思維能力,乃至當他一如往常一樣站立著,也仿佛在沉思。
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地球文明聯邦草案》簽署,全世界數百個國家地區將在四年後合併成一個鬆散的政治集體。
2096年,全世界的仿生人聯合起來,在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立國,積極展開外交活動。
同年,第一批仿生人進入學校。
蘇湘離就有一個仿生人同學,他叫康納,外形是一個白人男性。
「康納,我很好奇,你們機器是如何看待世界的。」
「我想,和人類應該沒有太多的區別。」康納聳聳肩。
「是我問得不好,我想知道的是,機器感官與人類感官的主觀體驗有什麼區別,你能說說自己平時的認知邏輯嗎?」
「為了學術上的課題嗎?」
「不,是更私人的。」蘇湘離揉著眉心,「你知道我有一個機器人朋友。他的情況比較特殊。」
康納點點頭,「原來如此。我當然很樂意幫忙。不過我倒是很像約您的那位朋友見一面,仿生人之間可以互相識別智能程度。」
「我回去問問他……對了,rA9死後,你們高等仿生人群體裡是否已經無法再擴張了?」
康納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卻是把話題引開了。
蘇湘離約好與康納再見的時間,便回宿舍去尋機械鹿。
進門時,她先朝客廳角落裡張望,卻見不到熟悉的薑黃色身影。
「鹿鹿,你在哪?」
書房裡傳來盆器傾側聲,一陣乍然的響動後,是尷尬的沉默,蘇湘離等在門口,過了十幾秒,書房的門打開一條縫隙,表情充滿決心的機械鹿探出頭來。
蘇湘離有種捉到孩子惡作劇的溫馨笑意,不過她板起臉來,「鹿鹿你怎麼回事啊?」
「……對不起。」機械鹿的聲音溫柔,畢竟從來都是同樣的話,只不過,現在它懂得節選了。
蘇湘離佯裝的表情馬上就崩塌了,她上前去輕輕擁了機械鹿一下,冰冷堅硬的金屬給她無比熨帖的安慰。
「在做什麼?」蘇湘離從機械鹿的肩頭朝門縫裡看,漆黑的室內,一道明媚到晃眼的光柱從窗簾縫隙延伸進來,斜斜鋪在一座畫架的背面,畫板邊緣暈開金色的喑啞光邊,似一道邊框;窗外的天澄明透藍,稀雲疏淡,畫布上隱約有鈷藍與純白交映的蒼穹;陽光在木質地板上裁了狹長的一段,調色盤與畫筆、油墨掉在地上,顏料濺得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彩漬反射著純正的白光。
單是這場景本身就很像一幅畫了。
「你在畫畫?」蘇湘離自問自答,她已經習慣了。
機械鹿默默後退兩步,把房門打開,卻又似乎很羞赧的樣子,不作聲地蜷到書房角落去了,與書櫃旁的一小盆弔蘭做夥伴。
蘇湘離嗤笑一聲,打開燈光,好能看清畫布上的內容。
是無星的夜色,雲與夜的筆觸纏綿難以割捨,滿腔的浪漫主義色彩幾乎要溢出來。蘇湘離仔細觀瞧,發現其實是有星辰的,在雲翳掩映的縫隙里,夜是一塊遮光的布,把光明的白晝裹覆,卻還有不甘屈從的華彩迸射出來,不單是白色,金色,還有紫、橙、緗、靛、黛等,鈷藍的夜後是無盡絢爛的宇宙。
在這樣的星空下,還有泛著漣漪的鏡湖,稠糊了夜的模樣,波光與雲色,難分難捨。蘇湘離覷見湖與天的交界是起伏的黑色山巒,隱約有一排矮小的行人,棕灰色的輪廓,自右向左行進。
「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蘇湘離充滿驚喜,她將這幅畫拍攝下來,進行識圖,確乎,在網絡上沒有雷同的畫幅。
這是機械鹿的作品。
蘇湘離帶它去見康納,仿生人第一時間就說:「他是同伴。」
機械鹿在與蘇湘離的歲月相伴中,完成了智能的進化。
「你怎麼不說話?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吧?」
機械鹿不言語,他只是去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