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精神狀況我已經大致了解。」威莉絲端坐著,保持著一種公式化的職業感。
卡姆斯基支吾了一聲,仰躺著,望向簡單的天花板,柔軟的紙皮女人有出乎意料的可靠感。
rA8在他耳邊低語,「其實你什麼都記得,是不是?」
威莉絲繼續說:「您的精神創傷來自童年時期,雖然您說對過去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想要擺脫痛苦,最好還是找到過去的真相。只有直面陰影才能走出痛苦,不是嗎?」
卡姆斯基把食指搭在威莉絲的嘴唇上,「噓——讓我們享受這良夜,在薄暮紅日的殘照幻影下,海面充滿怒濤,讓風把魚群帶走,露出深處的鯨鯊。」
威莉絲疑問:「您是在作詩嗎?意象挺優美的。」
不,我不是作詩。卡姆斯基搖搖頭,沒有說話。我在闡述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臥室東面的玻璃幕牆後是一片大型觀賞水族缸,在卡其色的窗簾縫隙里,水光瀲灩地投射在天花板上,是斜長的一塊。
他感到無趣,他的楠塔在耳邊絮絮叨叨,耳朵這器官白長了那麼多年,還是她說的話最讓人安心。
尤其是現在,深冷的夜晚裡,紙皮女人並不能熨平他心中的潮濕褶皺。反倒激出了一片灰濛濛的霧氣,縈繞在他的胸膛里,說不出的窒悶。
威莉絲抬起頭,也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投影,「您的裝修風格很有美感,但我個人並不推薦您長期處在這個環境裡,太幽閉了。這裡簡直不像一個臥室,倒更像——」
——像一個心房。
卡姆斯基笑起來,「威莉絲,有你在,哪裡都鋪滿陽光。」
紙皮女人爆發出受寵若驚的笑,她慈愛地凝視著眼前的仿生人之父,這種目光,卡姆斯基貪婪地接受著,「請原諒一個哺乳動物。」
……
「人總有一死。」
卡姆斯基將蛇果放進嘴裡啃了一口,門齒切入果皮上的那顆斑點,將之咬斷。
「卡姆,你還是沒從過去的事情里走出來嗎?」威莉絲盯著床邊的消沉男人。
「我很好。」卡姆斯基含糊著,「果子很好吃。比我想像的好吃些,我以為它腐爛了呢。」
「假如你真的從過去走出來了,我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威莉絲搖搖頭,「你知道這裡是哪兒的,你也知道,真正躺在這裡的是誰。」
卡姆斯基盯著病房的牆壁,雪白的牆,可他只是多看了一會兒,就變得灰黃髒污,就像一瞬間過去了五六年,病床也變成了簡陋的鋼絲床,面容慈和的女人身上裹著繃帶,消毒水和血腥味是兩個提著叉子的惡魔,床頭柜上放著一本黑色的《聖經》,女人指著書,「卡姆,能給媽媽讀些故事嗎?」
「好的媽媽。」卡姆斯基哀愁地凝視著自己的母親。
這時候,房門被粗暴地推了開來,穿著黑黃格子衫,繫著棕色牛皮腰帶,穿著工裝牛仔褲,蹬著黑色馬靴的男人闖了進來,他拎著一個灰綠色的酒瓶,身上有一股發酵的臭味,病房裡的空氣因為他的到來變得極為可怕,男人往嘴裡灌酒,酒液衝進他粗肥鼓掌的肚皮里,連迴響都沒有傳出來。男人趿拉著混亂的步子往病床走來,他側仰著頭,濃密絡腮鬍臉龐深處布滿血絲的右眼死死盯著卡姆斯基母子。
女人低聲:「快些念孩子,不要抬頭,快些念。」
卡姆斯基渾身發冷,他顫抖不已,慌張去拿《聖經》還不小心把花瓶打碎了,白百合和清水灑在地上,就像是一聲令箭,男人把他指甲粗黑的手掌伸過來。
女人厲聲道:「卡姆!背過身,念吧!念,不准回過頭!」
他便抓住《聖經》,慌亂地翻開,小步到陽光明爽的窗台,他盯著眼底的文字。
「神吩咐以下這一切話,說:我是耶和華你的神,曾經把你從埃及地,從為奴之家領出來。除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
男人抽出皮帶,酒瓶被他砸在牆上,爆裂成一地的碎渣,他左手掐住女人的脖頸,將她從溫暖蓬鬆的被服里扯出來,順勢扔在地上,女人的脊背和脖頸沾著玻璃的碎渣,割破了她纖薄蓬鬆的皮膚,於是就有暗紅色的血流淌出來。
「不可為自己做偶像,也不可做天上、地下和地底下水中各物的形象。不可跪拜它們,也不可事奉它們,因為我耶和華你們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惡我的,我必追討他們的罪,從父親到兒子,直到三四代。」
卡姆斯基顫抖著聽著身後接連傳出皮帶抽打的聲音,男人吐氣喘息的聲音,血滴落的聲音,濺射在牆壁、柜子上的聲音,女人一聲也不吭。
「愛我和遵守我誡命的,我必向他們施慈愛,直到千代。不可妄稱耶和華,你神的名,因為妄稱耶和華的名的,耶和華必不以他為無罪。」
捏著叉子的惡魔在大笑著,戳刺以利亞·卡姆斯基·卡耐基的鼻腔,他感到腹腔劇烈的抽搐,幾乎要嘔吐出來,他的目光游移,聲音就像浸在水裡的收音機一樣漏電,他匆匆觀看手裡的發黃的書頁上的手抄的字符,娟秀的字跡也幾乎變成了扭曲如藤蔓的模樣。
他低頭,雙腳之間有暗紅色的窪泊。
「……要孝敬父母,使你在耶和華,你的神賜給你的地上得享長壽。」
女人也顫抖著,眼前一片黑暗,可隨著兒子的話語,她也跟隨著念誦:「不可殺人。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假證供陷害你的鄰舍。不可貪愛你鄰舍的房屋;不可貪愛你鄰舍的妻子、僕婢、牛驢和他的任何東西……」
男孩與女人齊聲:「Amen!」
室內突然安靜下來。
卡姆斯基放下手中的《聖經》,顫抖不已,閉上眼睛,陽光穿過眼瞼,在他的視網膜上透射出一片紅。
溫暖的她從背後抱住他。
「卡姆,你還是沒有忘記過去。」
「楠塔,是你嗎?」卡姆斯基悲哀地問:「我安全了嗎?楠塔?剛才你在哪裡?」
陽光溫暖極了,他雖然沒有睜眼,可也感覺到了光的熱度和明度。惠風和暢,這是一個萬物滋長的暮春……
男人猛地扯住卡姆斯基的頭髮,把他砸在地上。
陽光突然就從卡姆斯基眼球里逃走了,從他大腦深處逃走了,把溫度也帶走了,現在他覺得無比寒冷。
房間變得更加骯髒和陳舊了些,時間又過去了不知多久,兩年?還是區區兩周?
男人回來了,變得愈發粗野蠻橫,他的目光惡毒極了,不但惡毒,而且有著不詳的掠食色彩,他的面頰就像是剖開的豬的腹腔,裹著一層凝固的油脂的光,像一個蠟塑的人。
他咧開嘴,露出鯊魚齒一樣的尖牙:「脫下褲子。」
卡姆斯基低頭。
「脫下你他媽的褲子!」
這是濃黑色的夜晚。
rA8默默觀察著,沉默的卡姆斯基取出球棒,砸開眼前蠟像的腦袋,並用球棒把他從身後穿了起來。
「下地獄去吧,噁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