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又是一個周日。
鹿正康最近晚上都會去鎮江區的各個安全屋,既不住宿,也不去南山大別野。他與蘇湘離的意識互換已經好久沒有發生了。
似乎,這個怪異的現象已經消失,鹿正康也說不好是為什麼,他只是想,自己不願與蘇湘離互換身體,結果,也的確沒有互換,這讓他有些放下心來了。
其實早在當內測員的那段時期,他就已經大約能感受到意識互換的運行機制,尤其是他放下對色相的執著後,這種微妙的感覺就更強烈些。
他的確是能對這種非自然現象稍加控制了。也說不上是控制,鹿正康早就猜到這種變故是由他身上的《中國式家長》系統帶來的,而系統雖然一直沉默,卻還是會聆聽他的心愿。
鹿正康想進一步了解蘇湘離,所以他們會互換身體。這樣的祈願行為,多次得到了系統的回應,包括他祈求知識,系統便賜予他知識。
系統在本質上,是一個許願機。多少代表了人類對不勞而獲的渴望,是某種具象化的,內心貪慾和不滿的反彈。鹿正康不否認自己很依賴系統。假如沒有系統,他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他就只是芸芸眾生,被迫迎接時代的浪潮,就像被選中強制參與《三次世界》那樣。
假如他沒有系統,那這一切都和他無關,沒有優秀的成績,出色的體格,無法在少年時經濟獨立,也不能讓蘇湘離那樣出色的女孩對他痴心不改,中國很可能輸掉遊戲,然後被智盟同化。而同時,他還得面臨高考的重壓,家庭關係的不睦……
鹿正康真的從天賦的系統里得到了很多,包括自信,對生活的熱愛,對愛情的信念,這些在前世已經消磨地差不多的珍寶,重新回到了他手裡,哪怕沒有系統,他也有了笑對人生的資格,只是,還是很感謝這個系統,他承認系統,就相當於承認自己的無能,沒有系統的他會不會是一個廢物?那也不至於,但肯定沒有現在過得自在。
老生常談,什麼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鹿正康是認可的,這個社會就是人幫人才能建立起來。包括本世紀二十年代的那場疫情,在磨難中,有人興風作浪,有人千里馳援,反應的不是所謂國民性這樣基於時代特性的群體意識,而是很本真的社會構造形態,有人就是靠不擇手段才留在自己的位置,有人就是願意奉獻自己的利益服務大眾。
在苦難中,把平日裡混雜在一起的階層意識、集體文化、小眾圈子都打碎開來,主觀交流的媒介被削弱,大眾以個體的形式被隔絕在自己的處所。
最重要的是,特殊時期將愈演愈烈的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進行了壓制,把人們從經濟快速發展,GG鋪天蓋地,商品文化符號堆砌所製造出來的超現實空間裡打出來,就像從一場浮華的摩登幻夢裡短暫清醒過來,既看清楚社會的弊端,也敢承認其存在,才可以改正。多難興邦,不外如是。
然而在世紀末這個後現代的社會裡,符號化的商品元素已經深入世界的每個角落,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已然變成主導思想。人們恐怕很難掙脫超現實空間的束縛了,智盟的興起並不會讓大眾警惕,反倒是讓他們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
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是宏大敘事在後現代的社會裡被底層人們的漠視,人們不再追求現實意義的進步,因為他們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人與人的差距在這個時代已經太大了,多少代人的積累才能孕育出一個精英?進步的成本高到讓人提不起興趣,連想都不敢想,像鹿正康這樣有《中國式家長》系統的人,或者是超越時代的天才,他們才有能力說,自己一個人就能振興家族,而宗族觀念在現代其實也被極度削弱。
宏大敘事消失後,人們便開始開始向幻想、虛擬世界尋找價值,填滿自己的個人人生,這也就引出了另一方面的原因:虛擬世界作為一個逃避現實的超現實空間,其表現形式早已經出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
如迪士尼樂園,如動漫手辦、電子歌姬,人類創造出來的虛假設定,通過資本的運作或是集體的行為,超越了虛假,入侵了現實,變成一種概念真實的存在。
人們會為了GG宣傳而去購買缺乏現實意義的名包名表,會去遊樂園和員工扮演的卡通人物互動,會狂熱地收集球鞋、限量卡片、電腦設備,本質上都是在囤積符號。他們收集這些東西本身沒有意義,而正式他們的收集行為創造了意義。
這種社會發展帶來的現象,讓原始人來理解是很困難的吧?可現代人就長起存在這個環境裡,他們從文化作品裡看到過許多類似人類被智械圈養,人類機械改造,人類變成意識存在的設定,他們不會對此感到陌生的恐懼。
對他們來說,現實的不如意,和虛擬世界可能存在的極樂條件,選擇哪個?一目了然的吧?
正因如此,真相是必須被隱瞞的,這種存在於國內的,長期右向的制度導向就是要一力維穩。
事態發展到此時,這次決定人類命運的戰爭就被放在了暗處。
鹿正康,乃至全體的國家高級人員,都是時代的隱形「守護者」。他們就是必須堅決參與戰鬥的那批人。
老大哥的號召隨時都可能會來,鹿正康也已經開始自行探索真相。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鹿正康其實沒有這種覺悟,這個時代,已經不是單槍匹馬的英雄社會了,或者說,這種個人式的英雄體驗在中國的歷史長河裡也一直不占主流,在中國,沒有奧德賽式的傳奇,有的只是成王敗寇,個人的行為被歸納在集體的意識形態引領下,而僅存的對個體反抗精神的寄託便化作了俠客,如太史公《刺客列傳》那樣,占據微小的一個篇章。
鹿正康,就像他自己所體悟的,不過是千層餅里的一粒芝麻。
而他,也從未想過,利用自己的能力取得什麼地位和權勢。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已經不容易了,想要活得好,更難一些,想要活得自由安定的快樂,就得失去一些什麼。他是個沒有政治傾向的人,與其說他是無政府主義,不如說,他只是反對意識形態,疏離於主流價值觀之外。
鹿正康很滿意自己的生活。
單這個理由就足夠他拼命了,人都是不願意改變的,假如為了不改變而去奮鬥,那也是很強的內生行為導向。
昨天星期六,蘇湘離給他發郵件,說想他了。鹿正康便從安全屋走出來,朝著女友的出租屋進發。
門鈴聲響,蘇湘離打開門,朝他露出傻乎乎的笑,鹿正康便問:「什麼事情這麼開心啊?」
「沒什麼,最近練舞有些漸入佳境的感覺。」蘇湘離隨口應付著,目光卻一直停在鹿正康的臉頰上,其實她只是許久沒看到他,有些戀愛發癮。
「怎麼了?」
「咳嗯,鹿正康同學,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好久沒有互換身體了。」
「四周了吧,一個多月,怎麼了?」
蘇湘離伸出小手,作討要狀,「那你就該把隱私日記交出來了呀。」她這樣子,像一隻小松鼠,鹿正康心裡有些溫暖的笑意泛出來。
「還不能確定這種事情還會不會發生,再等等吧。」鹿正康如是說。
「哦。」蘇湘離有些低落,她今天的表現,很稚氣,讓鹿正康忍不住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的她,也是很可愛。
鹿正康至今還記得自己今生的點點滴滴,得益於系統的改造,他的記憶力很好。像他這樣生活很如意的人,沒有被虛擬世界束縛,所以才一力維護著真實世界的意識形態,從他個人的角度來說,他的努力其實也是自私的。
鹿正康陷入了惆悵中,蘇湘離看出來了,他的目光很渙散,這個傢伙,他的半張臉沐浴在清晨透過窗紗的光中,在一層稀淡的黎色朦影里,他微闔的睫毛投下更深的濃蔭,把眸子裡浮漾的星光都遮攏,仿佛在月夜下粼粼閃耀的河塘。
憂鬱的鹿正康是不多見的,童年於少年時代的主旋律的快樂,是光明,享受著最大的權利,沒有義務和責任帶來的煩腦。如今,潛在的生活壓力已經讓時刻精神爽朗的鹿正康都不自覺地露出力不能及的疲態。蘇湘離本以為,完成《三次世界》後,生活就能回到往常安逸的模樣,現在她發現,其實不行,有些東西,在知道後,就會帶來不可磨滅的痛苦。
鹿正康在背負著什麼,蘇湘離沉默不語,她有些想逃避,作為一個16歲的年青人,她對世界還抱有僥倖,只要她不去理會,不幸就不會降臨在她頭上。
然而,蘇湘離在知曉鹿正康的疑難後,如何能放下心來?
「鹿正康,你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她說的是陳述句,沒有懷疑。
鹿正康像是驚醒,嘿嘿嘿地笑起來,「想什麼呢。」他把蘇湘離拉進懷裡,用下巴搓了搓她的額頭。
蘇湘離深吸著他的氣味,失去了氣力一樣附在他身上,囈語道:「鹿啊,有什麼事情你都可以和我說,我們就像一個人一樣,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哪怕你要去做什麼壞事,我也會陪你到底的。」
「我怎麼捨得……」鹿正康心軟。
蘇湘離勃然大怒,「你果然有事情瞞著我!」
中計了!
鹿正康憂鬱深情的臉色馬上就崩塌了,他滿頭大汗,「沒沒沒!怎麼可能,哈哈哈,我不是看你很入戲就跟著說一句嘛。」
蘇湘離癟嘴,露出泫然欲泣的姿態,她的模樣,目光像重錘一樣,砸在鹿正康鼻頭上,他眼前一黑,馬上就慌了神,從小到大,他很少見蘇湘離哭過,她再難受也只是低頭安靜地待一會兒,唯一見過她流淚是在參與內測的前夕,那一次她是怕極了,可不管怎樣,她都是一個很陽光的堅強女孩,而經歷了《三次世界》事件後,她更是變得非常開朗,絕不會輕易露出柔弱的姿態。
「你別哭,千萬別哭啊。」鹿正康語無倫次的哆嗦起來。
蘇湘離繼續扮可憐,她一開始只是裝委屈,然而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著:假如鹿正康真的出意外了怎麼辦?
她想像某一天,打開門,鹿正康血淋淋的躺在地上,他甚至來不及對她說句話就溘然長逝,然後她就得參加鹿正康的葬禮,她是未過門,沒有正式關係,沒得到雙方父母承認的早戀者,她該怎麼辦?她只能以同學的身份站在他的墳墓前,甚至,連墳墓也沒有,他的骨灰灑在大海,蘇湘離連一個悼念的去處都沒有。鹿正康的家人會知道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一個人會永遠銘記鹿正康嗎?
蘇湘離越想越難過,她就問:「鹿正康,你老實回答我,有沒有危險的?」
鹿正康想扯謊,可他在她的眼神下再一次語塞了,不說話就是默認。
「你怎麼敢!」蘇湘離心臟都冷了,她沒有再作出可憐的模樣,她只是不敢置信地凝視著鹿正康,眼淚不停往下淌。
「別這樣。」
「你想我怎麼樣!你都要死了,你想我怎麼樣?!」
「我不會有事啊。」
「萬一呢,我們只是高中生欸,你別覺得自己當過內測員,是什麼少校就很了不起,你有沒有替你家裡人,替我想想,你要是出事了,讓我怎麼活?」
「那你就替我活下去。」鹿正康說,「我走的路,並不光榮的,我也很自私,有什麼事情,都讓我一個人承受就好了。」
「我怕你真的回不來。」蘇湘離嗚咽起來,「你為什麼,本來我是要請你去看芭蕾表演的,我想看你在台下,我跳舞給你看,你為什麼要說這種事情,你要是出事情,你要是哪裡受傷了我也不許,是不是藺上校又找你了?你別去,真的,或者讓我替你去也行。」
鹿正康擦拭著蘇湘離的臉頰,她哭得傷心,鹿正康也跟著難受起來,「不是,放心,不是當內測員去,我不會有事情的,你說的表演在什麼時候開始?我肯定要看蘇蘇你跳舞的呀。」
蘇湘離抽噎了一會兒,勉強平復情緒,她自己也擦擦臉,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她如數家珍般說道:「這個月,十七號,我查過了,你十四號考完期末考,然後十五號就能到閩粵市,十六號的時候我要和你一起逛街,去遊樂園,十七號你看完我比賽,十八號我們回家,十九號就去看你太爺爺,我都想好了,鹿正康,你別走行不行,你別去做什麼事情,留下來陪我好嗎?」
說這些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有滿天的星星閃爍。
鹿正康點點頭,「好,我哪兒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