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上半學期的那段日子裡,鹿正康在甬杭一中附近租了一間屋子,離校門口的直線距離僅僅三百米,上完晚自習還能徒步返回。他很享受這段在夜幕的城市深冷寂靜的街道上漫步的感覺。
不過,為了省錢,他早就把房子退了,如今這間屋早已經被另一個買家相中,他便只能前往國藝附中左近,蘇湘離租的房子。
小富婆從來就是小富婆,鹿正康租房是一季度一期,而她直接租三年。
蘇湘離的出租屋安排在南山路,所以他倆常把那間屋子戲稱為南山大別野。
當鹿某人從飲品店出來,打開手機,彈出來四十多條郵箱信息。全是蘇湘離發來的,除此以外還有三個電話,六個視頻通話。
當時他心裡就咯噔一下。雖然自我感覺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可為什麼那股子不祥之兆那麼強烈呢?當然,他為了正事而關機是正確的,可女朋友的電話不接那就是得兜著走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情,他必須瞞著蘇湘離,藺上校已經說了,特殊時期,而且他也暗示那些投降派隱藏在周圍。
蘇湘離不該被繼續牽扯進這件事裡,鹿正康必須想辦法瞞著她。只不過,以他們形同一人的關係,這恐怕是很難的。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藺上校將江浙市的大部分安全屋的位置告訴了鹿正康。在安全屋裡,他能與老大哥保持聯繫,而他被要求,至少每三周與組織聯繫一次。
組織的號召隨時可能會來,而麻煩的是,他與蘇的身體互換事件也隨時可能發生。
互換身體,這個奇異的病症帶給他們深入魂魄的情感交流,的確讓彼此更加諳熟,可其帶來的不便已經讓鹿正康非常疲累了,假若這是一個超能力的話,說不定鹿正康會很喜歡,隨時與他人互換身體,想想就刺激,想想就很有搞頭。
當然,現在已經有這類功能的儀器了,鹿正康這種想法估計很多人都有過,不過在未經審批通關而將任何人類的意識以任何形式互換都算犯法行為,從這個角度來說,拒絕智盟模式在國內的傳播其實算是一次維法行為。
千頭萬緒都在短時間裡湧出來,鹿正康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是沒能從那個硬邦邦的千層餅里走出來,或者說,整個人類社會就是一塊千層餅,而且是在越來越硬的,而他只是一個從世紀初不小心快進到世紀末的飽滿芝麻粒,在被壓榨地酥酥癟癟之前都無法真正嵌入餅乾的夾層里。
意識形態這種東西,是一種很宏大的敘事呢,在敘事鋪展開來的時候能讓人這種社會動物心甘情願地奉獻一切,但在這個故事開始平平無奇地展開,乃至朝黑暗的結尾大步奔跑時,就只會讓人覺得恐怖又壓抑。
鹿正康不喜歡,不喜歡做一個工具人,哪怕他會因此很成功,會變成人上人,會讓提起他的親朋好友都嘖嘖讚嘆,會讓後生晚輩為他的經歷而萌生無限的遐想,他一代人就可以幫助家族完成階層的跨越,達成中國式家長最本質的祈願。
但工具人就是工具人。
鹿正康他上輩子當過工具人,知道那股滋味不好受。他希望自己,以及自己的後代能得到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謀生,在鍛鍊里得到人生的體悟,而不是在一塊千層餅里,終日惴惴,自我壓迫,困頓於某個來自頭頂的恐怖的陰影,為生計奔命,不敢放棄任何賺錢的機會,被生活套牢,哪怕受到不公的待遇也不敢冒險反抗,只是因為害怕無法養家餬口。
他不喜歡,他說,以後要當畫家,哪怕窮到在街頭流浪都行。不敢放棄現在的人沒有未來可言。
只是這一次,這個工具人,他不得不當,不是為了養家餬口……
鹿正康蹲在路邊給蘇湘離回電,抬頭望著車流稀疏的街道。公交與貨車用一個不那麼讓人精神振奮的速度從他眼前開過,就像是被風吹刮著的垃圾袋似的,缺了點生氣。這天氣也是,上午還陽光明媚,到下午,不知從幾時幾刻開始,雲層就堆積起來,西北面的天是鉛灰色的了,而東面和南面,雲層還很白亮,依稀還有一些藍天。夏日晝長,這個時候雖是傍晚時分,但光線還算充足。
鹿某人默默看著,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抬頭看看天,雲彩飄逸的時候會不會想著自己何去何從?
手機揚聲器里傳來鋼琴曲的鈴聲,蘇湘離把電話接通,不過沒說話,鹿正康也沒反應過來。
他們就這樣一句話都不說地通話了兩分鐘之久。
蘇湘離坐在南山大別野舒服的空調屋裡,室內寂靜,她便能很清楚地聽到男人的呼吸聲。
很平穩,還不時輕輕嘆息。
鹿正康反應過來了,「嗯?蘇蘇,在哪呢?」
「哼。」蘇湘離把電話掛了。
「還在氣頭上啊……」鹿正康捂著嘴,悶聲悶氣地自語道。
在回南山大別野前,他去了一趟超市,挑了些菜蔬肉類。他和蘇湘離都是會做飯的那類人,所以冰箱常常是滿當的,只是,出了一次任務後,南山大別野的豪華冰櫃裡早已經空蕩蕩了。家裡斷糧後,這兩天他與蘇湘離都是吃外賣過活。現階段對機器人的篩查已經結束,中低端勞動力市場再次被智械填滿,所以送外賣的活計自然還是機器負責,這才沒讓倆孩子餓著。
回到出租屋裡,沒開燈,很安靜。
鹿正康一時間有些欣賞這股寂靜,以至於,他在玄關兀自站了好一會兒,看著淡橘色的夕霞從窗戶投射進來,光斑在地板上暈開來,窗紗輕輕拂動,在光斑里形成瀲灩的暗淡波影。
蘇湘離推開臥室門,見他領著袋子傻站在門口,不禁有些無奈。
「還知道回來?下午為什麼沒去上課?」
鹿正康頓時傻笑起來,「逃課嘛。」
「那我打電話怎麼也不接?」蘇湘離去接過他手裡沉甸甸的購物袋,「晚上想吃什麼?」
「我靜音了,我來做飯吧,你去歇著。」
鹿正康穿過客廳,來到開放式的廚房,打開窗簾,傍晚的風不溫不火,吹在身上甚至還有些微涼,他打開水龍頭沖洗食材,室內還是安靜的,只有簌簌的水流聲,鹿正康的背影還在沉默,腳下狹長的一道影子直直地挪到蘇湘離的腳邊。
她便默默走到鹿正康身邊,背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影子與他的影子,靠近,重疊。
「你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
鹿正康繼續傻笑,「有嗎?」
「沒有嗎?」
「……嗯。」鹿正康實在不想對她說謊的。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