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蹲大牢,他混了這麼多年,在這破遊戲裡,翻車來得好快,監獄裡沒有風,但他的心頗為淒涼。
這遊戲,他不想輸,也不能輸,這是很現實的奮鬥目標。在高層武力全部被機器人占據的局面,這個遊戲雖然只是在推遲人類最終「消亡」的命運,但他不會放棄,至少,人生百歲,他想看著自己與家人、愛人、朋友,以自然的形態迎來屬於低等生命的衰亡。
他雖然從不說,可他也害怕那種未來,人們在虛假中得到永恆,在放縱身色的環境裡,沒有痛苦,沒有疾病,不會衰弱,遠離剝削,消除壓迫,選擇自由。
確實很迷人,就像那些宗教里所描繪的極樂國,是烏托邦,是人性升華。在生活里掙扎的勞苦大眾們本應該非常愉快地奔向這種生活。
不過,還是那句話,緩衝是自然的本徵,鹿正康是一個來自世紀初的老骨頭,他對現代很適應,但也很不適應,所以他還是更適應作為人而活下去。而在國家層面,中國的抵抗政策更可以被認定是人類本身的自救行為。
意識形態本是針對人類世俗煩腦的拯救,許願美好未來,只需要共同的努力,這種對民眾的許諾,也直接導致了公信力的產生,引導人類的價值體系。意識形態就相當於人類社會的意識,是這個集群的頭腦,這種頭腦也如個體意志一樣,對現實有著主觀能動性,推動經濟社會的發展。
大多數宗教也向信徒們許願了這個未來,同樣是塑造了一種意識形態,宗教信仰和國家公信力本質上沒有太多區別,甚至由於,宗教消除了人類個體的區別,人們對同一個信仰的認同也使得他們互相連接成一個團結抑制了人類對互相之間的強烈猜忌,在某種程度上,有更強的驅使力。
但在虛假裡,什麼都可以由數據模擬,乃至快樂本身也可以像無害的針劑一樣注射到人類意識體之內,當一切煩腦遠離,那是對人性的徹底改變。
那樣的人類會變成什麼樣?也許是誕生出神性,變成非常理智的超人,引領文明擴張。也可能是變成低欲的廢人,對現實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最後在極度的厭生情緒里選擇自殺。誰都說不準的。
人類思維模式內在本質的躁動的剝離,理想與現實的本質矛盾被解決,導致整體意識形態滑向虛幻時代。這樣的劇變,自然會引發一種激烈的回彈。與其說是人類和智械的戰爭,不如說是生活與理想的戰爭。
之所以智盟國家都很輕易地投向虛幻時代的懷抱,一個重要方面是因為在文化上,人對機器的深度認可,成為同一意識形態的物種,而在中國,機器人不被允許有仿生的外貌,因此,機器人在社會裡一直是以一種「統一陣營的他者」而存在,雖然也是有相同的環境與共存制度,但畢竟,機器是機器,人是人。
當機器人表現出超越人類控制的威脅和武力後,這一中國社會裡的他者,馬上就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種情緒暫時還沒有蔓延開來,但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鹿正康想要獲得遊戲的勝利,然而他也明白,現實里的未來註定是敗亡。
智盟的公民選擇虛幻世界不單單出於他們對智械的認可,更是在後現代高壓社會裡,階級極度固化,年輕人集體滑向虛無主義,他們反對一切意識形態,反對世俗化,而這樣的情況其實早在二十世紀末的日本就已經出現。
數百個智盟國家裡,除了個別高福利社會,其餘國家的年輕人都在面臨現實極大的壓迫。人口過剩,而勞動力市場又被智械擠占,失業變成一種必然結局;教育資源的缺失導致精英階級的壟斷;哪怕得到了一份工作,但多年的奮鬥也最終會迎來裁員;超前的消費理念使得大多數人都沒有積蓄,而理財項目的高度封閉化又使得大家不願變成韭菜,不要說創業,連投資都是一件險事;育兒成本的攀高讓年輕一代更多選擇丁克家族……科技發展與經濟增長的紅利沒有讓民眾得益,反倒加劇了剝削。
年輕人在精神上選擇自我閹割,在認清意識形態所許願的理想不過是對他們無關的謊言後,他們就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變成了御宅族。
在二十一世紀初,宅男宅女還是小眾,是游離在主流之外的,到了世紀末,這些人已經占據了四十歲以下年輕人群體中的百分之六十三,已經不算少數,雖然在媒體宣傳里,他們依舊不被重視,但御宅族已經發展成了人生職業,在青年問卷調查里,被問及失業後有怎樣的打算,年輕人會很自然地說要當宅男宅女,或者宅中性人、宅變性人、宅各種人。
這裡的宅,不是指待在家裡,他們不一定有能力承擔住房,他們很多都會住在廉價的出租屋,其中最極端的當然是膠囊旅館,他們蜷縮在不到兩平米的空間裡,抱著電子設備過一整天,甚至有些連膠囊旅館都住不起,要麼流落街頭,要麼去福利機構尋求庇護。
當現實失去希望,他們是麻木的一代,當虛幻張開懷抱,他們會奮不顧身。
這種現象不僅限智盟國家,全球都一樣的,在太空殖民時代來臨前夕,人類的文明終於開始土崩瓦解,就在希望的黎明前。
誰會願意面對這種未來,活在現實的人們,相信著意識形態的人們,鹿正康,老大哥們,無數個奮鬥的研究員們,他們的心裡有希望,有歷史,有文化,有未來。
或許未來真的沒有希望,但這不是他們放棄的理由,人類花了那麼久,走到今天,現在要被自己的造物打敗了,是什麼樣的一種恥辱?祖輩們會不會因此蒙羞,後輩們又會如何看到他們?
有句話怎麼說的?
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
鹿正康看著牢籠外,神話泰坦們在星界的虛空浮堡里聚攏了,把他放在環形會議桌中間的地面上,他們坐在王座上,高大的桌案仿佛是鬥獸場一樣,鹿正康不是鬥士,不是鬥獸,是場地里的螞蟻。
在無數嗡嗡然的討論中,世界變得那麼模糊,審判要開始了。
就在這時,會議廳十萬米高的黑曜石巨門被轟然砸開,一個渾身燃燒著藍色火焰的女巨人緩步踏入,迎著所有神話泰坦審慎的目光,她只是望向鹿正康,溫柔如水。
蘇湘離她不在乎什麼人類的讚歌,她在這個遊戲裡奮鬥,是因為他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