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碩骨愕然地扭頭,卻見到了自己的二弟,他這個痴呆患者,如今好端端地沖他笑呢,渾身也是被靈紋覆蓋,漂亮之極,是個好小伙子了,唯一不足是臉上的笑容還太憨實了些,缺了股機靈。
碩骨心中被壓抑的情感衝出來,他擁住自己的弟弟,「定椎,你還好吧?」
「好,哥哥也好。」定椎·林中飛燕囁嚅著,顯得怯弱又靦腆。
不管如何,兄弟相逢,怎能不叫精怪欣喜?
親熱話敘盡,他們順著走廊出去,來到一個寬敞的圓形階梯大廳,一階階都排滿鐵座椅,空氣溫暖,且有一股淡淡的金屬氧化的腥臭味。
大廳里站著許多金屬機器人,他們面容就是完全一致的金屬面具,五官都很淺淡,不似真人,構成他們機體的淡黃色合金反射著細膩的寶石光澤,他們都穿著修身的紅袍,背後是一坨飛天麵條怪物的繡像,整齊劃一,冷峻理性與混沌的浪漫色彩交匯,讓這些金屬人都異常可怖,仿佛食人的鬼魈,精怪們甚至不敢細細觀瞧這些軍士,跟不要說與他們對視了。
大廳中央有一塊圓形彩色玻璃花窗,描繪的卻不再是麵條神的畫像,而是一副意象畫作,最中心處是一對男女相悖的側臉,脖頸交匯在一處,飄然的黑髮交織如根須,向上生長成一株直挺挺的方冠樹。人臉各自望向邊框,那圓形邊框上是山川河流草木城市,有細小的人形,各個種族在各處閒適地行走。
大廳內的精怪均為男性,各自尋了座位坐下,這些鐵座椅形制簡單,就是觸地的椅面,很厚,然後椅背直挺挺的與椅面垂直,坐上去冷冰冰的,很咯,雙腳略略離地,並不如何舒適。
精怪們都不說話,在軍士的掃視下,氣氛冷得要命,不知何時,大廳中心的花窗自中間,人頭脖頸交匯處分離,露出一個圓形的電梯井來。
一對對飛翔的雙子攜手飛出來,她們渾身冒出濃郁的白光,這大廳立即變得通透,光明仿佛海水一樣把這裡填滿,所有人睜眼只能看著白茫茫一片,閉眼也沒有什麼效用,精怪長者的身軀早已無所謂血肉,他們閉眼也是能感到強烈的光照,體膚有些刺痛,光芒仿佛是什麼實體的細微顆粒,擊穿表皮,滲入肌骨。
雙子們嘗著清淺的歌謠,柔美高遠的歌聲混雜著水波瀲灩的白光,交融疊加,更加有質感,更加似一汪浮沉的湖水,精怪們的魂魄與意識都在聲光里浮沉。
碩骨·林中飛燕迷迷糊糊的,失去了思考能力,等他再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身在一個空蕩蕩的狹窄房間,天花板是透明的,望過去一片漆黑,邊緣似乎有幾雙眼睛在凝視著他,可無法將目光從一片漆黑的背景里分辨出來,於是那種若有若無的壓迫感就沉甸甸的堵在心頭。
牆壁突然掀開數十個方形孔洞,隨即有斑斕的氣流噴出來,不是水蒸汽,是無數細微的暈著靛藍霧絲的白色光粒,碩骨沐浴在這氣流中,感到無比的幸福,如一個品嘗到心愛美食的老饕,他幾乎要感動地流下淚來。
如此濃度的魔能叫他的思緒都被壓迫到了最低,以至於,當他發現這個空間內不知何時被急凍的液氮灌入時,劇烈的刺痛才侵襲過來。
碩骨飛起來,猛烈敲打天花板的玻璃,可每次的重擊都被玻璃表面的閃爍的符文化解,他在極寒里慢慢失去行動能力,液氮灌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空間,碩骨就有種死亡將近的恐懼感。
這時候,天花板玻璃對面,終於亮起一點點光,光芒在邊框,照亮了很小的區域,碩骨急忙飛去,映入眼帘是一張悲憫的臉龐。
碩骨愣住了,哪怕液氮慢慢淹沒到他的腳踝也不在乎了,那對面的女孩,是夢裡的……她的真人比夢裡更加美,而且愈加自然,她睜開似乎含情脈脈,又似乎只是可憐同情的雙眸,那樣細微的神態,湛藍的虹膜與金色的瞳孔,的確是她!
碩骨敲擊著玻璃幕牆,這一寸之隔,卻如此不可跨越,他看著對面散發微光的女人,以及自己在玻璃上模糊的鏡像,他大叫著,女人只是無聲又緘默地凝視。
她忽地離開了,就像是從枝頭驚飛的蝶鳥,是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步伐匆匆,碩骨僵直了,他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只有自己卑微的鏡像,可悲懦弱的神情。
精怪的心情低落,身體也墜落,淹沒進了液氮池裡,這個密閉的實驗室里,清澈的液氮一眼便能照徹,精怪的輪廓發著憂鬱的藍光,而源源不斷湧入的魔能是淡淡的星點一樣的白。
碩骨沉底了。
他的身軀溶解,化作本質的靈體,那些自由漂浮的魔能粒子將液氮的屬性悄然改變,並順著碩骨身軀的吸引力,一同被他的靈魂汲取。
不知多久,一池液氮都耗干,碩骨的身軀在地板上重組,依舊是蒼白的皮膚,遍布藍色的靈紋。
他又在做噩夢了,體表靈紋閃爍不定顯示著他不安的心緒,周圍遊蕩的魔能粒子為碩骨的思維所干涉,一點點變成冰藍色,乃至融化成了冰藍的波紋,一圈圈球形漣漪散發開來,碰撞在牆壁上,爆碎成霜霧,一層層疊加,很快,這個區域就被厚冰堆積,氣溫直線下降,已經緊逼零下二百七十三攝氏度。
天花板打開,軍士過來,破開冰層,將碩骨拎起來,扔在叉車上,同車的都是寒霜屬的精怪,大家互相取冷,不多時就凍成一個大冰坨。
軍士們會把這些接受極端實驗昏迷的精怪帶回觀察室。
這些精怪的生命力很頑強,尤其在實驗前經歷過一次雙子的強化意志加持,因此存在形式更加穩定,再恐怖的實驗也頂多會讓他們承受不住而昏厥,死亡案例暫時還不多。
當碩骨再一次做了那個被麵條神吞沒的噩夢驚醒,他回到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那個房間,他失去了一天的記憶。
「太痛苦的往事會讓精怪的意識崩潰,所以他們的生理機制會讓他們遺忘過去。」這句話是未來某一天,她對碩骨說的。
碩骨還在反覆經歷極端實驗。
度過火焰、電擊、猛毒、液氮、王水、子彈雨反覆的折磨,他的靈紋變得七彩斑斕,遮掩了他天賦的玫紅色。
每次都會夢到那個女人,她在玻璃窗的那頭,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
直到某一天,她對撲在玻璃幕牆上的他,用唇形,輕輕說了句什麼,碩骨看不懂,似乎女人只是翕張了嘴唇,但不多時,她驚慌地站起來,匆忙跑開去。
碩骨滿腔歡喜,她對他說話了!
第二天,碩骨沒能看到女人,他不記得她,可那種悵然若失,心臟都仿佛被挖空的痛苦卻那麼實實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