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世界,總意識如垂天之劍,高懸穹頂。
白色的流光從劍柄末端噴出,洋洋灑灑,交織成厚重的帷幕,遮蔽四野,一直沿著夢境的無形邊界擴張,最後化作一個圓球,中央漂浮著金字塔般的角斗場。
複雜精緻的紋路在這白色圓球表面浮現,化作一個法術封印,隔斷夢境,將鹿正康的夢從蟲群的夢裡剝離。
強烈的安全感湧上鹿正康的心頭,所有分意識都停止廝殺,肅立原地,靜靜體悟這片刻點滴的美好。
這種與世隔絕,安然自在的溫暖,是鹿正康一直以來欠缺的,也是他內心深處不斷祈求的,這種感覺來源很早,在他還是人類時就有這般感覺。人們只是單純的孤獨,人們活得並不安然,人們都在與自己做鬥爭,都在找尋自步入人間就消失的安全感。
夢境隔斷後,鹿正康感覺回到了母胎,既有活著的狀態,又不算真正的生存著。
人們不是自願來到世間的,而往往是被迫,誕生時,單薄、嬌柔的軀體被寒風與強光折磨,開始長達一生的痛苦。
往往是思考痛苦後,苦痛就不期而至。
鹿正康把分意識收回,夢境角斗場化作泡沫消失,這圓形如繭子的夢裡就只留下一個蜷縮的嬰孩。
一切意識活動歸於沉寂。
靜待時間流淌,把生命孕育。
……
包裹鹿正康的絲線越來越堅硬,最後如同鋼絲一樣,堅韌細密。
編織者幼體們在繭子上四處跑動,永遠充滿活力。
納提和帕雅現在把更多時間放在屋裡,對他們來說,現在得照顧兩個卵。
納提並不排斥這樣簡單枯燥的工作,這樣的日子叫他回想起當初撿到鹿正康的蟲卵後的那段時光,沒想到這樣的經歷還會重複一次。
每分每秒,他的心頭都堆積著歡喜和憂愁,歡喜於新生命的孕育,憂愁於親人化繭前途未卜。
帕雅與他閒談,他們猜測著新生命破殼的時間,還有鹿正康破繭的時間,他們不約而同地希冀著他們能同時打破那個滋養生命卻束縛自由的外殼。
光陰的長河在安詳的十字路緩緩流淌,藉助萬物的流動、滋長、衰落,一點點把獨屬於歲月的痕跡鑿進世界的骨髓。
某時,一個龐大的意志陡然爆發,瘟疫席捲了這個冷寂的地域,那些有著微弱心智的蟲類、蘇生的死者軀殼,被感染激活,橘紅色的膿包遍布它們的軀體,瘋狂的思維充塞了它們的腦海,不穩定的力量讓它們膨脹。可怕的膿包不僅僅長著動物身上,瘟疫還感染了單細胞生物與一些真菌,橘紅的熾熱濃漿順著血管般的脈絡四處蔓延,鼓起成泡,阻塞道路。空氣中漂浮著一層橙色的光霧,在風中打旋,如幽靈惡鬼,異常詭譎可怕。
顯而易見,十字路被徹底感染了!
封印已經瀕臨破碎,被束縛自由的輻光也即將打破祂的殼。
這裡不再安全,納提與帕雅隱居在十字路的最深處,對外界的變化並不清楚,他們的食物小爬蟲還保持了原樣,沒有被感染,所以納提二蟲只是對十字路反常的亮光感到詫異,卻並未考慮太深遠。
小屋內仿佛與外界相隔了一個時代,這裡依然是安詳美好的。
但不幸降臨在屋子的主人家。
這不幸並非橫遭暴力,也並不是突發暴死。
納提和帕雅的孩子,那枚卵,似乎受到感染的影響,其中的小生命越來越虛弱了。
點點橘紅的斑紋爬上卵殼。
納提和帕雅傷心欲絕,他們都有一種源自本能的直覺,這枚卵保不住了。
……
鹿正康的繭子微微動彈了一下。
蟲卵也動彈了一下。
似乎確實要同時破殼。
納提和帕雅沒有想過會遭遇這樣的厄難,雙喜臨門之時,卻註定有一條生命無法睜眼看到世界。
長久的等待沒有帶來豐沛的回報,反而是將殘忍的悲劇血淋淋地摔到眼前,叫人的心一點點破碎。
納提失聲痛哭起來,帕雅不再叫他安靜。
那枚蟲卵裂開一點點縫隙,裡面的小生命是多麼想出來,他或者是她,雖然還是嬰孩,已經知道自己該離開自己的殼,去外面看看。
納提膝行到小床邊,用哀憐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孩子。
從破碎的卵殼裡,透出一點點橙紅的光,一根細弱的手指伸出破口,透明的柔嫩甲殼下,橙紅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
小嬰兒的手指努力想把裂口掰地大些,可笨拙而遲鈍地嘗試了多次,成效不大。
帕雅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上去就試圖幫自己的孩子打破卵殼,但這時候被納提攔住了。
「不,讓他自己來,這是每隻蟲子……」他哽咽著。
「你放開!這孩子不行了,在他離我們去前,得讓他看看這個世界,這個他努力要降臨的世界,至少!」帕雅因為無力而憤怒,猛地推搡著納提,把他推了一個趔趄,摔在地上。
帕雅正要上去把孩子取出來,倒在地上的納提望著天花板上吊著的蟲繭,如心臟般搏動。
帕雅的手指顫動著,抵住卵殼,正要使勁,就聽納提喊叫:「帕雅!小傢伙,看他的繭子!」
她扭頭望去,天花板厚實的純白蟲繭劇烈跳動,隨後一柄修長的骨釘刺破絲線,堅若鋼鐵的絲線在這把花紋繁美的骨釘劍刃之下如煙氣般虛幻。
骨釘盤繞一圈,蟲繭破裂,一隻平凡無奇的藍色維修蟲落在地上,他帶著古怪的矩形面具,看著如同把一根圖騰柱豎在正臉,身上濕漉漉的,泛著白光的水漬不斷低落,然後揮發。
他手上握住一把異常美麗威嚴的骨釘,此時被他插回背上的扣帶,那裡現在只剩一把骨釘。
正是鹿正康。
他第一時間察覺到房間裡古怪的氣氛。
也感知到籠罩十字路的龐大意志。
更看到了那枚奄奄一息的蟲卵。
他走上前,從帕雅手裡結果蟲卵,一層柔和美麗的白光聚集在他手上,滲入蟲卵,得到滋養後,其中的小生命活躍起來。
但鹿正康輕輕摩梭卵殼,白光化作封印,將內部的生命拖入沉眠。
「小傢伙,你成功了?他怎麼樣?」
鹿正康扭頭沖納提和帕雅笑道:「我成功了,這個孩子還有救,不過不是現在。「
「那什麼時候才算是時候?「
「神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