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康並不相信哈孔說的話,每一個詞句,每一段語氣,通通不信。
他說的可以是真話,但不值得託付信任。
鹿正康沒有回答,哈孔被他捆在背上,瑟拉娜不敢與自己的父親對視,於是走在鹿正康左前方三個身位,四處張望,她聽到哈孔的話,沒有停頓腳步,也是漠不關心的樣子。
沒有附和者,吸血鬼大君便自言自語起來,說一些自己的人生哲理,說一些藝術,說一些暴力美學,談談歷史,他的身體還是那麼枯瘦,不久前那場追逐戰帶給他的創傷太重了。
「大高個兒,本人有個疑問,不能你可否為我解答?」
大高個兒,他是這麼稱呼巨魔人的,的確是這樣,如今的哈孔就像一隻乾癟癟的瘦豺,體表不知怎得,長出了一層短短的淡白色透明毛髮,它們就像依附在光滑石面上的青苔,又如同海底的管蟲,微微蠕動著,就像在捕食空氣里的蜉蝣塵埃一般。
「請說吧。」
「我還是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會站在我的妻子那一邊,是因為同情女人嗎?」
鹿正康笑了笑,繼續往前走,「你知道嗎,隨著我越來越強,我是思維模式越來越簡單直接,並且不再適應謊言。我實話同你說,瑟拉娜在我看來就像賽昆達那樣美麗,當然她的外貌不是我認同她的理由,世界上美人美景無盡,本就是過眼雲煙,我對一個人的評判也是有許多標準的,符合的就是美,不符合的就是丑。」
「能詳細說說嗎?」
「這個東西很難詳細說說,不同人在不同時候也不盡相同。我便只說我現在能想到的。首先是傳聞,假如這個人有傳聞的話。然後是第一印象,我真正接觸過這個人——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才好判斷這個人是否符合我的觀念……」
哈孔低聲笑起來,打斷鹿正康的話語,「哼哼呵,如此你也與路邊種麥子的苦役沒有區別,以自己的想法評判他人,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別人的生活里,這就是所謂的正義嗎?」
「哦,你別誤會,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正義的一方,我也並不認為世上有什麼絕對的對錯,至少在我找到終極答案之前,我會沿襲自己一貫的處世態度,這樣說或許很傷人心,但我就直白地告訴你吧。你讓我感到噁心,而瑟拉娜呢,我雖然依舊對她吸血鬼的身份懷有警惕,不過她表現出來的品質已經值得信賴。」
一直默不作聲的瑟拉娜突然轉過身來,瞪著鹿正康,不過這次不是平日裡那種嘲諷的眼神,而是一種憤怒,「夠了!請你不要再對我和我的家人妄加評判了。」
巨魔人看著吸血鬼猩紅的眼眸,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吸食血液,他沒有問理由,瑟拉娜也不曾說,但痛苦與煎熬是實實在在的。
「瑟拉娜,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會以任何形式傷害你,假如你覺得我的話不中聽,那我便不說了就是。」
瑟拉娜氣得發抖,想說什麼,可怎麼也沒有說,鹿正康知道她不是在壓抑軟弱的怒火,她只是感到不可阻擋的哀慟。
「別再與我那瘋癲的父親多說什麼了。謝謝你,行嗎?」
哈孔梗起脖子嘶聲叫道:「瑟拉娜!我的女兒,現在你已經如此看不起我啦?!」
「不……別說了,」瑟拉娜語氣還是平靜的,可神色已然變得悲戚,「他會殺了你的,就在這趟旅途結束的時候。」
「哈哈哈!好!好極了!現在我這樣還不如是死了,好女兒啊,你勸勸他,馬上就殺了我。」
「閉嘴!閉嘴吧!父親,求你閉嘴吧!」
鹿正康不知道該如何制止這段無意義的爭吵,他就像被夾在兩股浪潮之間的礁石,繼續前進,他在前進,所以三人全都在前進,以至於爭論變成了舞台劇一樣,雙腿行走著,聲帶震動著,大腦震顫著,心臟抽搐著,都在自己的世界裡,說著沒有後果的話語。
謊言是個好東西,假如鹿正康一直以來都欺瞞瑟拉娜,或許她還會滿懷信心地參與探索,但畢竟鹿正康自詡清高,牴觸虛假淺薄的言辭。以至於此,怨不得人。
往往是這個時候,鹿正康感到無趣。
十一分鐘二十一秒後,吸血鬼父女之間的爭論結束了,哈孔情緒激動,昏厥了過去,瑟拉娜悄悄走到了鹿正康身後,用哀郁的目光看著哈孔。
「其實……」
「別和我說什麼道理,我不想聽,明白嗎?」
當然,當然,鹿正康完全理解。他鬆了一口氣,冗長無聊的道路也抵達終點。
看見神祠了。
這是第二個,名為啟迪,先前蓋勒布所在的神祠名為啟蒙。信徒們將儀式水壺灌滿的同時,也是在將奧瑞-埃爾的啟示灌滿心田。
一位靈體狀態的雪精靈教士在沉睡的神祠前徘徊,在這樣沉悶的地下世界能遇到一個鬼也是開心的。
「歡迎你,信徒,這是啟迪神祠。你準備好頌讚奧瑞-埃爾,並用祂的啟迪填充你的容器了嗎?」雪精靈教士的聲音飄逸,但語氣沉穩鏗鏘,中氣十足。
整個儀式意義非凡,是將奧瑞爾之「正法」灌輸到凡人之「根器」中,以此使得信眾能夠開悟,取得一點冥冥之中的神性,催生心力,跨越俗世的障壁,邁向強者的階梯。用實質化的儀式水壺取代天定的稟賦,將開悟普及化,這樣的儀式不能不說是神的恩澤了。
鹿正康一邊回答,一邊也暗自觀察眼前這位教士靈體的狀態。
「當然。」
這靈體已經稀淡到呈現霧態,周圍有一層稀薄的暈。使其依舊滯留人間的唯有不甘的心念,而這夙願已經化作全新的邏輯內核,泯滅了原先豐富的意志,使其變成一個只會簡單回答的傀儡,一個設定好的複讀機,甚至比煙消雲散還痛苦幾分。
「好極了,看清奧瑞-埃爾的恩賜,我的孩子,願其能在你尋覓內部聖所的祥和寧靜時照亮你的道路。」
教士用類同的手法將神祠升起,鹿正康進入內部,以儀式水壺在石盆里舀起一瓢清水——說來也怪,這水絲毫不沾連在容器內壁上,就像膠質一般,輕輕鬆鬆流入水壺內,這樣的場景是第二次看了,鹿正康能聽到水壺裡的淨水拍打內壁發出清脆的的砰砰聲,仿佛在靈魂深處響起。
鹿正康閉上眼睛,遠離了塵囂。
哈孔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閉著眼睛低聲呢喃,「瑟拉娜,預言,是對的。」
「……」瑟拉娜沒有回答,她看到教士在輕笑:願奧瑞-埃爾的光芒阻擋你的敵人。
「冷港之女終將玷污太陽,世界會陷入永夜……」哈孔的神智已經不太清晰了,說著胡話,「你的血,是關鍵,我死不重要,只要你能活著永夜裡,永夜的吸血鬼就像正常人,不會被灼燒,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大地上,你一定要活到那一天啊,這是我欠你們的……」
「父親,你的心裡,真的有我們嗎?」
哈孔似乎沒聽見瑟拉娜哀求的話語,他只是細細說了兩遍「家,甜蜜的家」,隨即又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