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蕾莉卡是一個古老的吸血鬼了,有資格被冠以遠古者、大師等稱號。
不過她的妝容其實很年輕,面容飽滿而略方,顯得很有貴族老女人的雍容姿態,髮型卻是兩個樸素的丸子頭,說話聲音低沉清朗,措辭古雅,有些文縐縐的意味。
瑟拉娜輕輕觸碰魔能障壁,一股撕裂般的劇痛讓她縮手,「母親,你怎麼被困在這裡?」
「先不說這個,你怎麼來這裡的?難道我還是失敗了,哈孔找到了解譯預言的辦法,對吧?」
「不,你完全錯了,父親已經被人打敗囚禁了,我來這裡就是想看看你。」
「什麼?竟有這種事?是何人擊敗了哈孔?一位血族,還是一個下賤的吸血鬼獵人?」
「他不是吸血鬼獵人,但他將瓦爾奇哈城堡的所有吸血鬼都殺盡了。」
「好大膽,好厲害,好可恨!」貝蕾莉卡聽到瓦爾奇哈全滅的消息,非但不生氣,反倒有些釋然,「那幫被哈孔洗腦的蠢貨,死了就死了吧,沒有什麼價值。好孩子,你能來找我很好,你把我放出來,我們就能繼續在美好的凡世生活了,我受夠你那個瘋癲的父親,現在他不再是威脅……等等,最好叫那人把哈孔殺了。」
「嘿!母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父親?」
「那是一個狂人!你明白嗎?他根本就是想要殺了你,用你的血液來達成自己那個不切實際的願望。」
「不管他是不是狂人,他總歸是我的父親,我們去搭救那個囚禁他的人,這樣他欠了我們的情理應償還,以他的品性,我若逼迫他不殺父親,那麼我們一家人就不會有事。」
「你是說,寧肯相信一個吸血鬼屠戮者,也不相信自己的母親?你失去理智了嗎!」貝蕾莉卡聲色俱厲,用著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的,與他相處的短短一周,我就已經感受到他那太陽一樣不容置疑的人格,而他給我的安全感,是你幾個世紀來都沒法做到的!」
「孩子!我是在保護你,將危險阻擋於發生之前,難道不是一個母親該做的嗎?你的父親是個瘋子,而你所說的那個陌生人更加不可靠,你要知道,我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永遠不會傷害你的人!」
「不,母親,還有一個人,也不會傷害我的。」瑟拉娜露出微笑。
「該死,你喜歡上一個凡人了?你難道不知道,幾十年後,你就會抱著他的屍體慟哭,對我們永生的血族來說,只有同類才是值得相愛的。」
「有何不可?你對我的愛也終究是一種囚禁而已,你與父親沒有區別,」瑟拉娜沮喪不已,而且因一腔悲憤而渾身顫抖,「或許我們不配擁有天倫之樂。」
「別這樣,孩子,看到你這樣的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原諒我的一意孤行,原諒我的獨斷,我永遠是愛你的。」貝蕾莉卡與瑟拉娜一障之隔,她將手貼在上面,劇烈的灼燒帶給她痛苦,但貝蕾莉卡臉上的表情還是熟悉的嚴肅,眼神那樣的溫柔。
瑟拉娜深吸一口氣,閉眼,將眼淚化開,隨後露出大方的笑容,「抱歉,母親,我這就把你救出來,我需要怎麼做?」
「去找到那幾座最高的浮石尖塔,障壁在通過這些塔的基座抽取那些流放至此的可悲靈魂的能量,打敗守衛,就能把障壁撤消。不過小心,有一頭自稱度恩哈維(龍語意為詛咒永生)的巨龍在靈魂石冢逡巡,祂是真理之主任命的監管者,不要被祂發現了。」
「放心吧,我知道了。」
……
陰暗狹長的黑石廊道,鹿正康只有自己的光可以照亮道路,淡淡的白色光線照亮周圍不到兩英尺的範圍就融化成昏沉的暈彩,他打量周圍,牆面上滿是浮雕,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他感覺空氣異常潮濕,而且暖呼呼的,似乎有水汽在瀰漫,被他的光芒照徹後的稀淡霧氣就像池沼上空不散的瘴霞。
地面很堅實,但他感覺腿軟,就像是踩著軟墊一樣。
這裡給人的印象,就像是某種大型生物的腸道。
他是食物,而牆上的浮雕是被消化殆盡的殘渣。
這當然只是一種比喻,鹿正康觀摩著浮雕壁畫,人世百態,各有不同,基本是一些簡單的線條,可以辨認人體,除此以外,沒有太多細節可供琢磨。
但看得多了,他也就大致了解,這些浮雕所描繪的內容大都是撕心裂肺、刻骨銘心的,那些人在做出瘋狂的姿態,有炸裂般的表現張力,而在混亂無序的背景里,總有一直深沉的圓形眸子在注視一切。
走廊深處突然吹來一陣風,輕輕的、柔柔的,讓人想起春日陽光燦爛午後郊外綠地上拂過大地的和風,有種美好的滋味。
鹿正康不由得想起一些往事——曾經的學生時代,與納提和帕雅相處的時光,在少林寺參研經書的日子,在獅相門的小院裡練武的時光,還有為約納斯準備三餐的時候。
平和沒有波瀾,暗地裡有無限遐想,彼時的生活是分層的,在波光粼粼之下,是游魚飛鳥的故事。
他回過神來,雖然心裡沒什麼懷戀的想法,但摸了摸臉頰,笑容竟然不知何時已然爬滿。
走廊的暖風停止了。
鹿正康繼續往前走。
雕塑千奇百怪,細節上並沒有重複的,不過還是有類同之處,既然都是真摯難忘的情感,那麼天下人都是相通的。有共同的悲歡,我的笑容可以分享,我的哀傷也有你承擔,我們是一體的。
這裡是真理之主的寶藏——眾生走廊。
在無聲的寂靜里,鹿正康的體驗卻很奇怪,他仿佛還是沉浸在那些背景噪音里,沒有絲毫不妥,甚至他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廊道里是寂靜之極的。
好矛盾的感覺,分明是非常安靜,乃至連呼吸、心跳,內臟蠕動,肌肉伸縮都可以分辨的環境裡,卻給人平凡的適宜感。
有人在竊竊私語——是浮雕們,他們在竊竊私語。
「又來了……」
「找到自己期望的……否則會死。」
「放棄,唯有侍奉才是真理。」
「還給我……還給我……」
「我以為死亡是解脫,但恰恰是痛苦的開端……」
鹿正康仔細去聆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走廊還是那個幽靜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