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老高。
阿成來不及吃早飯,匆匆趕赴學院,然而還是遲到。
他被罰站馬步。
上詩書課時,站在教室門外。
上武功課時,站在演武場邊緣。
他的同學們自顧自上課,不時會經過他,相熟的幾個,沖他笑笑,調侃幾句,不熟悉的幾個,會偷偷打量他,臉上露出點幸災樂禍的笑意。
看別人受罰很有趣,自己受罰的時候就很難過。
阿成的腦子空蕩蕩,他就像站在心湖畔垂釣的人,努力像捕捉起那個女孩,她的一顰一笑。
他的禪定修為很不錯,已經能做到念念如珠,每一個想法都似掌上觀紋,他把與薜荔相處的每分每秒,都裁剪下來,封裝好,像一顆顆明珠,滴落心田,長出沉甸甸的花海,躲入心湖,化作大群的游魚。
他努力回憶,不敢疏忽每一段記憶。
偶爾,眉心的曇花亮起,阿成希望收到薜荔的消息,然而,只不過是幾個老朋友發來的竊笑,估計又是想調侃幾句,阿成沒有理會,還是苦等她的消息。
一整天,薜荔沒有發一道訊息。
……
阿爹站在屋檐上。
月夜的屋檐蒙著一層濕氣,青苔濕潤。
他站得穩穩噹噹,眺望遠方的平野,阿成修長的背影一點點起伏在蓬草間,像一頭慌不擇路的野兔,像心急歸巢的倦鳥。
但他不是慌不擇路,他的目的很明確,他也不是心急歸巢,他朝著遠處去了。
阿爹的臉色鐵青。
他很看不起自己這個兒子。
愚蠢、瘦小、懶惰、懦弱。
阿爹是上一世紀正邪大戰的倖存者,經歷鐵血的他,帶著漫不經心的氣質,他熱愛自己的生活,熱愛自然,唯獨不喜歡人類。
善道星是一個充滿秩序的地方,阿爹知曉,然而他痛恨秩序。
惡道星是一個混亂而瘋狂的地方,阿爹也知曉,然而他同樣不希望被一個邪神掌握。
神話傳說,鹿緣菩薩是開天之大神,而斷業邪佛是滅世之大魔,祂們沒有高下的區別,所以能各自掌管一半的宇宙。
不同的是,菩薩處於神隱的狀態,從來不管人世,而邪佛卻始終活躍,不斷得嘗試吞噬光明正法世界。在正法世界,死後可以輪迴,但在外道世界,死後只能淪落地獄,飽受奴役之苦。
阿爹年輕時,不懂這些,一度還渴望去惡道星生活,然而在正邪大戰時聽聞了許多那邊的情況,於是打消了這個想法。
都說須彌山是一座城牆,兩邊的人都渴望過去。也就是世紀之末的慘烈景象才能喚起空想者們的美夢。
阿爹厭惡善道假惺惺的規矩,害怕惡道永生永世的折磨,他就像無數人那樣,嚮往著傳說中的聖道星。
不過,從來沒有人真正去過聖道星,那可能只是一個虛構的彼岸,人們只是沉浸在精心編織的謊言裡,不願醒來。
……
「薜荔,薜荔,我來了!」阿成呼喚著。
湖畔靜謐,湖心有一團濃烈的光。
光團慢慢消散,露出山鬼薜荔的身影。
她漫步到湖邊,先是打量了阿成一眼,這才笑起來,「是,你,阿成。」
阿成疑惑地問道:「為什麼你會從光里走出來?」
「啊,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需要時間。」
阿成只覺得她答非所問,不過他也不在意,露出傻笑,「我還給你唱歌,想聽什麼?」
薜荔搖了搖頭,「不。」
「為什麼?」阿成的笑容僵硬了。
「不聽。」
山鬼厭倦了,她蹙著眉毛,她的眉毛仿佛是遠山的剪影,悠長、淡雅,皺起來也很好看。
阿成陷入了莫大的惶恐,她不喜歡了嗎?她不喜歡《詩經》,不喜歡《離騷》了嗎?那麼,阿成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
唯一有價值的,如今也不再被需要。阿成感覺自己像是即將被吊死的囚犯,就像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城裡刑場看到的那樣,絞索勒住脖頸,腳下的踏板隨時可能消失,然後就是墜落,脖頸折斷。又或者,是被斬首,阿成更怕斬首一些,因為絞死的凡人,身軀還是完全的,可斬首不一樣,頭顱會飛得高高的。
現在,薜荔就是那個劊子手——雖然從來沒有這麼漂亮的劊子手,不過阿成還是感覺一把冷冰冰的刀鋒就在後脖頸游移,將汗毛不緊不慢地剃乾淨,就為了最直截了當的一刀,劈開皮膚、肌肉、血管,從骨骼的縫隙里划過,切斷喉管、氣管,最後刀背一撬,把大好的頭顱拋飛。
阿成閉上眼。
薜荔湊到他耳邊,吐氣清涼而香甜,「我想,請你,去一個地方。」
阿成:AWSL
「什麼地方。」他感覺自己有點暈。阿成低著頭,看著薜荔肩頭裙服上的花紋,是雲和鳳凰,銀絲織就,閃亮而輕盈,竟然絲毫沒有發黑。他想著這或許是織女做的衣服。
「我,的,家。」薜荔抿嘴,壓抑了自己唱歌一般的語調,「我帶你去,以後你可以找我。」
「好,好的,沒問題。」
薜荔牽起阿成的手,是左手牽右手,不過更像是在遛狗,薜荔仿佛握著的是一條韁繩,而阿成只會呆呆的,亦步亦趨。
山鬼走在湖面上,阿成直接摔進水裡。薜荔輕輕一提,把阿成拉出水面,伸出右手在他胸膛一拍。
阿成感覺有一道霜流划過,從胸口一路下行至腳底,沿途經過三脈七輪,其中奔行的內氣都仿佛受到了激勵,瘋狗一樣亂竄,從根輪衝到心輪,再從心輪返回根輪,腹輪、臍輪、幻海為之大震,阿成感覺一顆心跳到了喉嚨,功力紊亂至此,他感覺下一刻就可能經脈寸斷。
然而,終究是沒什麼壞事發生。
甚至他還覺得功力凝練了許多。
待他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走在湖面上,水只淹沒腳背,是足心一股清涼的氣息托起了他。
「你要帶我去哪?」
薜荔扭回頭對他嫣然一笑,「你,馬上就知道啦。」
湖心,阿成低頭看,發現湖水竟然是清澈見底。
月光很溫柔地照徹了湖底的世界,那裡有大片的花,是曇花,石質的花雕。
薜荔鬆開牽著阿成的手,他還戀戀不捨地憑空抓了幾下。
山鬼在湖面上起舞,繞著阿成,姿態輕柔,但是幅度很大,阿成怕她的手撞在自己身上,於是不停躲閃,縮肩耷背,看著古怪又滑稽,仿佛是一隻在舞者腳邊極力模仿動作的猴子。
月光越來越盛,湖底的曇花石像也散發光芒,幽藍、金紅、翠綠,色彩繽紛,仿佛天地的點滴。
阿成與薜荔,被光芒包裹,仿佛落入一枚大繭,等光芒散去,他們消失在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