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是一種契約,向社會宣稱一對男女的生活重合起來。
太吾兮兮和王平安的婚禮不能算婚禮。
他們宿命的結合如此匆匆,就像那些江湖兒女那樣——沒有可以通知的人,沒有可以宴請的人,從來是孤單的兩個人。
道士輕輕問道:「兮兮,你不怕我變心嗎?」
「怕,但是你也應該怕我變心。」
「我的確怕,畢竟你這麼好。」
「那為了不讓我變心,你吃了飯就趕緊回去吧。接下來我還要同佛子去清除劍冢呢。」
「我陪你。」
「不行,你現在沒有武功,你忘了?」
「……沒有武功我也可以保護你。」
太吾兮兮嘆一口氣,「不行,你太弱了。」
道士一顆心都揪緊了,小妹不正常,真的。
「你不要冒險。」
「有佛子在,不可能有危險。」
王平安跪伏在鹿正康身側,「求佛子護佑太吾,貧道願用……」
「不要!」太吾兮兮打喊一聲,「你怎麼回事啊,快點起來,吃飯呢。」
什麼,都不能攪擾三餐的正統性。
道士怏怏起身,坐到座位上,面色回復正常,開始大口嚼食。
吃飯,所有人都是需要吃飯的,神仙也不會拒絕美食。
在飯桌上,不同的人,不同層次、性別、思想、狀態的人,都有一個最本質的稱謂——食客。
不管你是狼吞虎咽,還是細嚼慢品,進食是最有人情味的活動了。
佛子怎麼吃飯?就是正常吃飯,沒有什麼花里胡哨,就是左手端著碗,右手拿著筷,一口菜,和著一口飯,咀嚼後,下咽。
或許一定說出他的脫俗之處——那完全沒有必要。飯桌是一個脫離神秘的地方,圍在桌邊的都是世俗人。
一頓飯,大家吃得不快不慢,小莫女吃了幾口就抿起了嘴,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晃著腳丫,裙角低低搖擺,而她游弋的目光里有燦燦的反光,仿佛是無盡的飛鳥,輾轉於青山蒼穹之間。
太吾兮兮反覆確認小姑娘吃飽了,這才放心開始享用自己做的一桌好菜。
道士也吃飽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白子墨同鹿正康聊天。
「佛子,您何時討伐相樞?」
「若快些,天亮之前,若慢些,也不過一周。」
「您以為這天下眾生,草木走獸,有多少能撐到下一紀元呢?」
「不必試探,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想要活的人。」
「我們需要做什麼?」
「我要求什麼,都是有私的,你們做什麼,也都是有私的。你以為我在同誰打交道?」
「同天嗎?」
「是。凡夫牟利,智者求名,你說我要求什麼?」
「您不求什麼,若有所求,皆為下道。」
「老君說得不錯,無為而無所不為。我也是無求而無所不求。」
他們斷斷續續的話語,間雜在箸碟相擊,唇齒廝磨的喳喳聲中,昏沉沉好像老嫗囈語,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色侵襲中,是煙火氣與人類內心某種含蓄的危機感交織起來,古怪的風四面八方亂雜雜地胡吹,一些蚊蟲也活躍起來,在半空舞出一個模糊的球,構成了一個生機的系統。
此時,西方的地平線上走過來一個面色慘白的白衣人,渾身上下遍布髒污,一件好好的袍子已破爛不堪,手腕上還有斷碎的鎖鏈,身子縮著,束手束腳,走到桌邊,盯著飯菜發呆。
太吾兮兮急忙放下碗筷,招呼道士去搬一條椅子來,轉頭同這個不請自來的怪人打招呼:「你是餓了吧,來者是客,一起吃一餐嘛。」
怪人慢吞吞把目光從餐桌上拔走,又凝視著太吾兮兮。
「汝乃……太吾……」
兮兮點點頭,「不錯,我的確是太吾傳人。」
怪人繼續自言自語,「汝乃太吾。」這回用的肯定的語氣。
道士搬來椅子,又添了一副碗筷,詢問道:「這位客人怎麼稱呼?」
「嗯……下了山……稱呼是……要的。」怪人歪頭思索,一雙無神的眼眸仿佛飄在水面的金魚,「上染……下塵。」
太吾兮兮呵得一笑,「你叫染塵嗎?聽著像道號呢,平安,你怎麼說?」
道士上前打個稽首,「貧道然山定海,見過這位仁兄。」
白子墨也起身打招呼,「在下江南白氏子墨,仁兄有禮。」
小莫女不知為何有些怕這個怪人,端端正正地襝衽一禮。
鹿正康看了看這個人,微笑不語。
染塵子咕噥著:「道號……師尊所賜,各位有禮。」
王平安問道:「道兄從何而來?」
染塵子手指東方,「東海……之外……烏彼之島……柴山……」
太吾兮兮笑著把染塵拉到座位上,「邊吃飯邊說吧。」
染塵子渾身雖髒,卻無異味,只是看著有些同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端著碗,盯著菜,卻不知道拿筷子去夾。
王平安見太吾兮兮躍躍欲試的樣子,趕緊主動給怪客夾菜。
一桌飯菜,尚不算殘羹冷炙,招呼客人卻是不夠格的,太吾兮兮去淨土再起鍋,又提了幾壇酒來,給客人斟上。
染塵子把飯菜扒拉進嘴裡,默默地嚼著,此時白子墨又問道:「道長怎麼識得太吾傳人的呢?」
這位怪客果真是古怪,飯都不咽,直愣愣開始說話,不但聲音含混,飯粒都像是一群逃難的螞蟻般從嘴裡飛奔出來,看得人大為皺眉。
「形在……魂分,輪迴斷……神氣渙亂……」說完這些,染塵子急忙閉嘴,拿破爛的袖子攏了攏嘴角,低頭看著桌上一小堆米飯,發起呆。
太吾兮兮端著幾碟涼菜出來,見此亂象,不由得埋怨劍客欺負客人。
「我不是,我沒有……好吧。」白子墨悻悻閉嘴。
王平安問道:「不知道兄此來尋我夫人,所為何事?」
「攜來幾冊……家中的舊書……欲贈與太吾……」他還是盯著米粒,直到小妹拿抹布將桌面收拾了一下。
「道兄盛情,不知那書在何處?」
「可惜,遇一歹人……十四冊書,盡皆逸散……有負故人所託。」
眾人無語。
太吾兮兮問:「不知道長所謂故人是誰?」
「不是……人,不可……說。」
王平安問:「是故人請道兄送的書?」
「故人說……太吾,本領低微……需多看些書……」
小妹嘿嘿笑起來,「我本事的確不怎麼樣,可有佛子在呀,就是什麼相樞來了,也不過是抬抬手的事情。」
染塵子快速地打量了鹿正康一眼,呢喃道:「天上聖……見過大士。」
「道友有禮。」
白子墨繼續問道:「卻不知這十四冊書有何名目?」
染塵子眼睛一亮,微微挺起腰,「一曰渾心無字,二曰白衣行化,三曰大全千法,四曰象龍演……」他流利的話語突然中斷,隨即氣餒,「罷了……書……已逸散。」
劍客笑道:「這世上有奪財寶的,有奪兵器的,竟然還有奪書的。」
染塵子認認真真地搖頭,甚至還放下了碗,「江湖中……人,稱為……不世之謎……失傳三百餘年……世人無不慕之……無不奪之……」
這麼說來,倒是十四本神功秘籍。
「那究竟是誰把書搶走的?」
「鄰村……五歲頑童……擲於江中……尋三日,未果……」
白子墨臉色古怪,偷偷嘀咕,「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
染塵子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起身欲走。
太吾兮兮趕緊挽留,「還請道長用了飯再走!」
染塵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一屁股坐下,再次端起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