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你還記得太吾,記得伏虞劍柄,但你忘了我。」
淒淒的黃昏,紫衫的女人抱著斷琴,夕陽在她身後慢慢墜落。
白衣太吾語氣苦澀,「你怎麼來了。」
「難道你不准嗎?」
「不,我只是以為你會忘了我。」
「但我忘不了。」
白衣太吾嘆一口氣,「你在廣州比武招親,被璇女派的前輩追殺了吧。」
「是。」
「你受傷了嗎?」
「與你無關。」
「既然已經分別,為何再來找我呢?」
「我要你不再做太吾,我要我的安景芝,而不是太吾景芝。」
「莫胡攪蠻纏。」
「你答應過我廝守一世的。」
白衣太吾無言,只是深深凝視著她。
紫衫女人退後一步,「好,我明白,太吾,江湖路遠,來世再見。」
放下琴,放下情。
情斷,弦斷。
女人倒伏在地上,這次不會再起來了。
白衣太吾自那一天,離開獅相門,不知所蹤。
……
王平安坐在竹椅上,手肘撐在大腿上,手掌握拳,抵住沉思的額頭。
月光點點穿過竹影,漏進小樓。
一方細膩的華光就均勻地鋪灑在他腳尖前的木板地面。
距離白子墨昏迷,已經有一個月了。
現在人就躺在王平安身前,一張窄床上,氣色如常,可就是意識不醒。
李鼎勛說他不會有事,但他畢竟沒有親自來看一看到底是如何。
然山前輩們對此都已經束手,李鼎勛的話更多像是敷衍。
道士既相信他,又不相信他。
說相信,因為李鼎勛這個男人身上籠罩著一層光環,一層神的光環。他從來都不會失手,做什麼都是對的,這樣的人,不,這樣的存在,他是凌駕人世的。若世界是一家店鋪,那麼大家都是櫃檯上的貨物,唯有這個李鼎勛,他像是個店小二。他可以一眼就看出貨物的命運——被買走、廢棄,扔到倉庫里發霉。他有那個權力。
正也因此,道士不相信他。
如果世界是一家店鋪,那絕對是沒有點燈的,大家都在陰影里瑟瑟發抖,大家都在眺望那門縫裡泄入的陽光,不過真正能作陪的,除了彼此就是塵埃。
大家感謝菩薩,因為祂是一盞燈。
但警惕那些過於有力量者,卻也該是應有的。道士不相信李鼎勛,他手裡是握著鍘刀的,哪怕你知曉這刀不會落在頭上,可鋒芒帶來的恐懼做不得假。
相樞為禍,淨土歷的人們,他們的未來是怎麼樣的?
這一百年來,似乎什麼都沒變,有似乎什麼都變了。
道士隱約察覺到,一個新的行政體系正在神州大地升起,那是一個以淨土為連結,各村各城的權力家聯合的組織,一個新的,類似朝廷,可超越朝廷的東西。
王平安討厭這種感覺,修道之人都討厭這樣大刀闊斧的,非自然的演變。
如今李鼎勛就是遊蕩在人類集群之上的一個仲裁者。
天下第一,青史第二。
王平安眯著眼。
修道之人,順應自然。這是一句屁話。自然終是走向毀滅的,而人類卻妄圖永恆。修道之人,違逆自然,這才是對的。
「不,無為而為,方為正道……」道士咕噥著。
他能做什麼?
王平安感覺自己就像是站在產房外的丈夫,焦慮是一樣的,那種期盼也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躺著的不是個產婦,而是個劍客,不過從概率上來說,其實也一樣,要麼活,要麼死……
這些古怪的念頭就充斥著道士的心。
為什麼,白子墨會到今天的地步?
是《心劍經》,是那柄墨玉殘劍。
是了,一切都因它們而起。
道士抬頭就能看到,掛在牆上的殘劍。
體黑刃白,斷口平齊,斷面下還有圓孔,一條細細的蠶絲穿過,在一枚榫子上掛起來。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殘劍顫抖了一下。
目睹這一瞬,王平安陡然就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是墨墨?」他不敢置信地問道。
殘劍又跳了一下。
道士從竹椅上竄起來,上前去抓住了殘劍。
入手溫潤,手感出奇的好。
「墨墨!」
殘劍不動了,仿佛其中藏匿的魂魄已經力竭。
怎麼辦?
道士向殘劍里注入內氣,瑩潤的光澤從銀白的劍刃處溢出,無形無跡地擴散出去,削去了樓外的竹枝。
無形劍氣,無數劍客夢寐以求的境界,通過這柄殘劍,輕輕鬆鬆就能做到。
是劍的材質奇特嗎?
道士再次陷入深思,好在一下又回過神來。
現在是拯救劍客墨墨時間,不是好奇寶寶時間。
嗯,門派前輩都說像是離魂症又非是離魂,所以,可以確定至少白子墨的意識與身體分離了。
那麼該怎麼聯繫上墨墨呢?
招魂是沒用的,拿什麼招魂都嘗試過,可沒有用。
所以要以身試險嗎?
道家有陰神出體之法,王平安是會的,所以要不要試試看,用陰神查探一下這柄殘劍?
太危險了吧。王平安一害怕就感覺手腳發麻,現在他的手已經麻得過電了。
可墨墨又不能不救。
讓其他人來?
修出陰神就那麼幾個人,除了他都是長輩,不可能幫忙的。
那,試試就試試。
……
伏兮兮又一次,離家出走了。
她還是不放心劍客,要去廣東找李鼎勛。
這年頭路上的劫匪基本是銷聲匿跡,所以出行很安全,她順順利利跟著驛站來到廣州。
為什麼不直接去蓮花山?
因為沒錢。
她決定在廣州打工賺一筆盤纏再趕路。
伏兮兮的廚藝是今非昔比,哪怕是簡簡單單的菜式也能做得回味無窮,她在一家聚仙樓做廚娘的日子裡,生意火爆,酒樓的門檻都換了三塊。
七月份,驕陽如火一樣,走在街上,要不是陰天,那濃烈的眩光能叫人昏迷,更不要說南方濕潤,真是又悶又熱,好似蒸籠,大家都像蝦餃一樣,老老實實攤著,只有被唇齒擠壓才奮力發出Q彈的聲音。
這裡的唇齒擠壓,是多方面的,賣東西的遇到買東西的,是擠壓,賣東西的和買東西的打起來了,也是擠壓,很難說這兩者誰的區別更大,反正出汗量是相差無幾的。所以大家也像爆漿牛丸,一動彈就往外飆汗……
唯一能補充醬汁的就是涼茶了。
大家都在喝涼茶。
有錢人家有冰窖,那就來冰鎮烏梅湯。
伏兮兮在酒樓里也學做各種廣式茶點,在她眼中,街道上的行人面容都融化在強光下,活似一群會走路的叉燒。
這時候有一塊叉燒倒地。
就正好倒在酒樓門前,這大太陽曬的,不管管是會出人命的。
於是幾個小兒把人抬進來,沒地方放,就暫時擱在後廚一角,臨門的通風口,白案師傅們在這裡調冰飲,氣溫還算低。
伏兮兮低頭打量這個白衣人。
他不是中暑,他是受傷昏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