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章 孤島、古琴、估命

  對於權弘明來說,生命就像黑暗中的孤島。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但他無法撕破黑暗,讓自己的神智回到軀體中。

  就像是一個流落荒島的人,不過周圍並不是海。

  權弘明清楚地意識到,離開孤島,就是死亡。

  曾經,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是站著一座小山丘上,天色昏沉灰暗,腳下的土山是黃澄澄如秋日麥穗的顏色,而山佇立在一片可怖的棕黑色平原上。

  到處是枯乾扭曲的黑色樹木,遍地散落奇詭怪異的岩石,大地布滿細細的魚鱗般的裂紋,它們微微閃爍,仿佛無數隻眼孔,刺出惡毒的光。平原上,似乎被刻滿了死亡。

  權弘明無數次嘗試穿越荒原,他想去地平線處另一座山上看看,或許在哪裡有轉機。

  可他失敗了無數次。

  往前走一萬步都不能稍稍接近那座山,而瀰漫在平原上空的某種恐怖氣息使得他的身體出現了許多異變,他的脊背上全是小小的白嫩的嬰兒手臂,這些手臂互相抱緊,宛如他的背殼;他的臉頰上凸出許多白生生的獠牙,總計三組,很對稱,就像一隻遠古巨獸的吻部重生在了他的面龐上;血液不知何時也變得灼熱而充滿劇毒,有時候,皮膚被毒血腐蝕潰爛後,會滲出這些黑血,它們如水銀一樣沉重,匯聚在傷口上,變成一張張嚎哭的臉龐,栩栩如生,就像無數冤魂附體。

  他感到無比害怕,回頭,剛走一步就回到了土山。

  堅持很難,可放棄竟然如此簡單。

  反覆嘗試不得結果後,他就放任自己在山上老死。

  權弘明咒罵世界,咒罵自己的人生,痛恨自己的回憶,也厭煩自己的親人。

  他的竭力嘶吼將皮膚都迸裂,血液肆意在山上流淌,把金黃的土壤澆透,變成一種慘烈的紅。

  他不在乎了。

  某時,平原下的恐怖蔓延上來。

  天空、大地都被黑暗腐蝕。

  很奇怪,權弘明願意用腐蝕來形容這種替換。

  黑暗代替光明,是因為日落,而等太陽升起,又有光明灑滿人間。

  可這裡的黑夜是永恆的,白晝不會再有了。

  天空和大地被色彩取代了,失去原本的存在質體。

  只有這山,在散發血色的紅光。

  生命就像黑暗中的孤島。

  ……

  寧百依的生活可能比鹿正康還要單調一些。

  除了日常雜事,她要做的就是用針灸平穩權弘明的氣息,然後鑽研救治之法。

  整日都垂首浩瀚醫術中,只有在夜深人靜,她才會去竹林給自己放鬆地彈一曲。

  這是她一天裡唯一的娛樂消遣,是她最放鬆的時候,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候。

  直到碰見那個古怪的男人,他滿面水光,他滑稽搞笑,給高雅潔白的音樂回憶里增添了一抹詼諧的黃。

  寧百依其實知道為什麼他會哭。

  江湖中以魔音聞名的只有兩派,一者是荊南璇女派,再者就是百花谷。

  璇女派魔音堂堂正正,以內力鼓動音浪,迸發催心之擊,中者心脈斷碎。

  而百花谷魔音善於迷情亂性,令心神暗傷,聞者如墜夢境,恍然不絕死期已至。

  想要做到讓聽眾入迷,需要樂師對琴法極高的領悟,同時具備武功上的天賦才能。

  以神御聲,方能移情亂心。

  寧百依自然是可以做到的。

  她的情緒能透過琴聲傳遞出去,但那一晚,她其實挺開心的,聽到曲樂的人應該也是喜笑顏開,然而墨雲竟然淚流滿面。

  難道真的是風沙迷了眼?

  不管如何,寧百依現在彈琴時變得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又影響旁人。

  黑暗的竹林中,一片滿是落葉的空地上鋪著一塊蓆子,放著一張琴台,台子上放了一面琴,一座香爐。

  疏淡的星月只照亮琴弦,熠熠如銀橋,泱泱如濃雲。

  寧百依正坐在席,纖纖玉指撥雲弄巧。

  她告誡自己不要再放形任性地彈,可到了情濃之處,依然忘我,柔和舒雅可通百靈的琴聲朗照大地,宿鳥驚飛。

  黑暗的竹影下,一個白衣男子默默站立。

  一曲結束,寧百依收拾琴台,而男子悄悄離去。

  ……

  鹿正康的算命小攤來了一個競爭者。

  是個山東然山派來的道士。

  東大街綿延二里地,可以供八輛雙乘馬車同行而不擁擠,這麼大的地方,而那什麼狗屁坤慶道士就一定要在鹿正康三尺外擺攤,而且也是算命攤子!

  搶生意搶到錢口袋裡了這是!

  可恨這賊廝鳥穿著一身人模狗樣兒的天師大氅看著真像那麼回事。

  更可恨這群凡人不識人間真菩薩,竟然跑到這賊道士那邊算命看相。

  鹿正康這邊,板著臉,每天還是算了三幅卦就收攤走人。

  總算他來得早,而且頗有神算之名,每天光顧生意的客人還是有許多的。

  不過,他放過了這個搶生意的,坤慶卻不打算放過他。

  理由其實很簡單,坤慶現在是權府下屬奇客山莊的人,他得替權府人考量考量鹿正康。

  原來然山道士分出世入世兩派,出世則修道鍊氣,入世則遊學天下,坤慶就是入世派的。

  任何一個心懷天下的遊人都不會錯過京城,而那些空有抱負但缺資本的奇俠怪客都知道權府人有孟嘗之風,所以來京城投奔權府是不錯的選擇。

  坤慶自然也是想在權府牟取些銀錢奇珍以助修行,所以當初他一下山就趕赴京城。

  為了占據主動的地位,不能是他去找權府人,而應該是他的本事被權府人發現,然後盛邀他去做客。

  他當然成功了。

  來到京城的第一天,他與上百個同行斗學較藝,擠垮了他們的生意,才學之出眾,氣勢之恢弘,讓見證那一天的人無不驚嘆。至今街面上還流傳著「狂道士」的傳言。

  坤慶的狂傲自然有資本,甚至對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這甚至不能算是囂張。

  然山派三宗傳人,相當於少林十八羅漢,何人敢記恨?

  身為權府編外人員,坤慶還是很清高的,這次也是受人所託,試一試這個新來的妙機和尚到底有幾分本事。

  「噯!那小和尚,你怎麼不多算幾卦?」

  帥氣的中年道士走到鹿正康的小攤前,就像一隻領頭的昂首黃雞,身後圍著來算命的小雞們。

  鹿正康搖頭晃腦,「卦不在多,而在精啊,多算一卦都是折壽哦!」他卻是諷刺坤慶批髮式看相的做法。

  那些小雞們嘰嘰喳喳起來,一場大熱鬧要開場,就像是天上要下稻米雨一樣,馬上就能填飽這些精神空虛之人的肚腸。

  坤慶發出歡暢的啼叫聲,抖擻雞冠,仿佛是一隻被年輕後代挑釁的雞王,「小和尚,怕不是你沒能耐多算,不如咱們比一比,誰要是贏了,生意歸他,輸了的,馬上砸攤!」

  鹿正康笑眯眯的,就像看到蛐蛐兒要和大象拔河一樣,「打賭只有這點彩頭怎麼行,要不輸的把身上的衣服扒光,繞京城東大街跑一圈,你看怎麼樣?」

  呼——

  群眾沸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