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〇四十六章 朦朧的海岸

  1892年,美國。

  德威特偵探所。

  「布克,你感覺如何?」

  「每天都像是在地獄。」

  「你不能再賭博酗酒了,為你的女兒想想,你每天醉醺醺的樣子,照顧不了小孩子。」

  布克只是凝望著,凝望空氣里飄渺的香菸的藍霧。桌子對面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華裔,穿著牛仔的服裝,身上也發散出一股新鮮的牛糞和菸草味。鎮子裡的人都認識他,一年前來到鎮子上暫居的異鄉人,愛管閒事的闊佬。

  他的面容躲在牛仔帽寬寬的帽檐下,看起來像一團漆黑的影子,他說話的時候只能看到唇瓣的翕張,而沒有更多表情的流露,「酒精洗不掉你手上印第安的鮮血。傷膝河的水依舊清澈,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布克的心理創傷不允許他回憶自己在1890年參與的傷膝河大屠殺,他沒有回答,只是皺起眉毛。

  「……」闊佬也沉默下去。

  蒼白的陽光從門上的副窗照進來,投下一塊極冷的灰斑,把闊佬的影子扯得狹長而畸形。布克·德威特只是凝視著,從空氣的煙霧,到老舊的木地板上的光影,他墜在地獄裡,沒有言語的力氣。

  每天都如同在地獄。

  常常是不可理喻的心臟的突然抽痛和冰凍一樣麻痹。胸膛里滿是厚冰。

  「你欠下好多的債了,我可以幫你還。」

  「……」布克終於把目光投注在闊佬身上。盯住他帽檐下的影子。

  「但你要把安娜給我。」

  「那是我的女兒。」

  「所以你賣不賣?」

  「……得加錢。」

  闊佬終於露出一個簡單的笑容,「多少錢都可以。甚至讓你成為美國首富,都不成問題。」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安娜?」

  「這是一場交易。你們美國人最愛的那句話: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就是生意。)我對這個愚蠢的盛產極右翼獨裁大腦癱的世界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完成交易,我就要走。」

  闊佬打了一個響指,大門打開,蜂擁而入的黑西裝們提著結實的大皮箱,先到布克面前排好隊開箱展示——箱子裡裝的是厚厚的美鈔,印刷紙幣的油墨味濃得有些刺鼻,這些裝錢的箱子一摞一摞疊在房屋的角落,每疊一層,布克就站起來一點,一直堆到人高,兩面牆都堆得足足的,布克已經完全站直了身子。這時候門外又進來十餘個踩著高跟鞋的金髮女郎,手裡捧著珍珠、珊瑚、寶石的黃金首飾盒,同樣是在布克弓著腰面前展示,隨後就放在桌面上。女郎們蒼白豐腴的手漸次收走,就如在桌面上飛起的一群白野鴿,燦爛的珠光把房間照得異彩斑斕,人們的臉頰浸泡在金色、紅色、藍色、珍珠白……人的眉毛是金色、棕色、黑色的,人的眼睛是藍色、青色、棕黃、灰色的,人的嘴唇是紅色、暗紅、灰色和白色的。門外光線跳動,人臉上的色彩也痙攣地跳動。

  高大結實的,穿牛仔服的華裔男人站起來,闊佬的馬靴梆梆地砸在木地板上,他的腳步不緊不慢,所以足音聽起來也是不緊不慢,朝兒童房走去了。

  「等等。」布克叫住闊佬,「我要知道答案。你和誰做的交易?條件是什麼?」

  「我和你做的交易,條件是安娜,這樣說,你明白嗎?」

  「不,我不值這麼多錢,安娜也不值這麼多錢,你還是告訴我,」布克從桌子後方繞過來,想要去攔阻,但被闊佬的黑西裝打手們堵住,進退不得,「嘿!告訴我交易者是誰!!」

  闊佬開門,將嬰兒床里的小娃娃抱起來,他身上陌生的氣味叫這個有漂亮海藍色眼睛的姑娘放聲大哭,門外的布克叫喊,「我不賣!我不賣了!」

  「這不是現在的你能決定的,帶著足夠買下半個美國的財富好好活下去吧,布克·德威特先生。」闊佬抱著襁褓中的嬰孩離開,他的背影消失在慘白的天光里。

  1912年,美國紐約。

  https://

  豪宅。

  布克·德威特從夢魘里清醒過來。

  「尊敬的布克先生,抱歉打擾您的休息,有兩位特別的客人想要見您。」

  「請進。」大好人布克在小憩中驚醒,還來不及整理儀表就請僕人進門說話。

  門開後,在謙遜的非裔女傭身後,一對昂撒種的白人男女,朝衣冠楚楚的布克露出審慎而溫和的笑容。

  「哦,歡迎二位光臨寒舍……請問我見過你們嗎?」

  「真奇怪。」說話的是客人里那位高顴骨的女人,她的五官濃烈鮮明,端莊的髮型,體貼有品位的服裝,以及漂亮的口音,這樣彬彬有禮的貴客卻說出讓布克難以理解的話。

  而她身旁年輕英俊的男性也附和一聲「的確奇怪,沒見過這樣奇怪的。第一個?」

  「第一個。」

  布克涵養極好地等待這兩位不速之客表現禮儀,肥胖的非裔女傭朝他行禮,也自己退下。客人們一邊親切地交談,一邊朝布克走來,而他們始終上下打量著宅子的主人。

  「您是布克·德威特先生,全美國最有錢的人,紐約的大慈善家,真是仰慕已久。」女人說著恭維的話,語氣卻像宣讀審判書一樣,「但您的孩子並不在身邊呀。」

  「安娜……我曾經有一個孩子。」布克摩挲著左手背上AD字樣的傷疤,Anna Dewitt,女兒的名字,他用刀子刻下,這塊傷疤早已經麻木,可每每撫摸時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折磨。一直以來,他靠自己的財富接濟窮苦的底層人,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撫平創傷,但創傷並不能這樣簡單消散。人人都說他是個大好人,可大好人的手上不會沾滿土著民的鮮血,大好人也不會用販賣女兒的錢財來逍遙度日,主不會輕易寬赦這樣的罪,而布克也不信任上帝。

  「您還想找回她嗎?」女人開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條件。

  「當然,我可以用我的一切來交換,我只要我的安娜。」

  「我們可以幫助你,毫無疑問,但僅限於將你送到碼頭,前往燈塔的路,需要自己走。」

  「這是什麼意思?」

  「做好準備,一個月後到緬因州的巴爾港等我們。」

  客人轉身出門,布克連忙去追,可他們一轉身就消失不見。

  一個月後,布克如約來到巴爾港,在當地新英格蘭風格的鎮子找了一間體面的旅店住下,當夜,那對奇特的男女再次出現,他們穿著黃色雨衣,帶著黃色圓檐雨帽,在風雨大作的午夜敲響了他的房門。

  布克放下報紙,提起油燈,急忙地前去開門。

  門外五官濃烈的女人朝他露出迷人的笑容,「希望你準備了雨衣,我們沒有備用的,準備好了嗎?請和我們來吧。」

  布克就這樣抄著手,用尾指勾著煤油燈,一步步跟在這對男女身後,他們走過夜晚寂靜而潮濕的街道,順一條泥濘難堪的小路來到碼頭。某一時刻,布克忽然覺得周圍的空氣無比安靜下來,這時天上飄下小雨,隨後雨勢增大了,自然的聲音回歸,雨點嘈雜地擊打雨衣,他感到侵體的冰寒,轉頭回望,他來時居住的旅店,隨著這場突然的大雨,消失在巴爾港低矮的建築群的影子裡。

  布克不由得糊塗了,他的頭腦應激地開始發疼,無法集中注意力進行有效的思考,「我為什麼在這裡?」

  那對男女轉過頭低聲安慰他,「你是來完成委託的,請繼續跟上來吧。」

  客人們為尊貴的布克先生準備了一艘小舢板,他們充當船夫和引路人,英俊的男人會負責搖櫓划槳,而女人則繼續與男人聊著奇怪的閒話,船頭的小桅杆吊著一盞亮堂堂的煤油燈,光線飽滿如一顆肥胖的蘋果。

  小舢板載上憂心忡忡,神色懨懨的布克·德威特,在划船男人低聲的埋怨里,靜謐地駛入風雨夜霧氣深重的大西洋。遠處漆黑的海面,無名燈塔上的菲涅爾透鏡蒼白的光線緩慢旋轉著,吸引小船航過迷霧,一點點朝它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