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聽嗎?」
「當然嘍,願聞其詳。閱讀」
老婦人微微地笑著。
她似乎對此懷有極大的興趣。
眼前是如同人偶般精美的女孩。
而陪同在她身邊的則是一個黑髮棕眸的還算不上青年的男人。
在這片鋼鐵與軌道縱橫的西方大陸,這樣的組合著實少見,但卻意外地令人感覺不到一絲違和。
要說為什麼的話,自然就得從少年少女的身上尋找原因了吧?
年紀輕輕的就敢玩角色扮演,以後要玩什麼她都不敢想了。
薇爾莉特默不作聲地從衣服那小小的口袋裡拿出了一本奇怪的小冊子。
它並不大,只比口袋書要大一些。
在老婦人看來它的畫風似乎很奇特,大抵能夠看出封面上是一個小狗與一個小男孩在嬉戲。
「給我看麼?」老婦人問道。
少女鄭重地點了點頭,雙手很寶貴地將那個小冊子遞了出去。
如果路葉在這裡就會察覺到。
那個小冊子是在海島上時自己從「商店」里買給薇爾莉特解悶的漫畫。
而少女一直都很寶貴地將這本漫畫珍藏著。
給少女扣好內衣的扣子穿好衣服之後,老婦人很好奇地翻閱起這本漫畫。
裡面的內容沒什麼特殊的。
雖然文字是用中文寫就,但那過於簡單通俗的畫面很容易讓人理解。
故事的內容通俗易懂,就是一個小孩撿到了一條被人拋棄的孤零零的小狗,悉心照顧它的一個溫馨的故事。
可故事的結尾是小狗的傷口好了,痊癒了,可小孩卻因為搬家的原因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老婦人仔細地翻閱完。
聯想到那個不久前還在少女脖頸上的項圈,她大概明白髮生了什麼。
——好歹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這點閱歷和眼力勁當然還是有的。
不過令她在意的是少女的闡述。
少女似乎是被那位少年所救,在他的呵護下漸漸「康復」。
可為什麼她卻把自己放在了「小男孩」的地位呢?
老婦人非常好奇這一點,所以向薇爾莉特詢問了。
薇爾莉特給出的理由也十分地理所應當。
不,準確地說,是在她結合漫畫的內容之後理解出來的理所應當。
小男孩給小狗弄吃的……
小男孩給小狗造了一個小木屋……
小男孩給小狗洗澡……
這些都是漫畫裡的情節。
小男孩——照顧小狗的主人。
小狗——被照顧的對象。
少女不自覺地代入了「小男孩」。
這一切並非空穴來風。
在島上的時候,雖然不負責料理,但食材大多都是由少女準備。
例如被某人指使去摘椰子和麵包果。
例如被某人指使去撿海貨。
再例如羊圈裡的大部分羊羔其實都是少女徒手捉回來的……
這個環節,就是小男孩給小狗帶來食物的象徵。
薇爾莉特並沒有去思考漫畫與現實的差距,她只是做出了對照。
所以在她看來,自己就是去「照顧」人的一方。
而且,從某些角度看,這是鐵證的事實。
雖然路某人的弓術達到了LV3,但那有什麼卵用?
原本那種弓箭在十幾米的距離時,威力和準度都是最佳的。
但在親眼看到了同伴們的膝蓋中了一箭之後發出的慘叫與被某人流著口水帶著惡魔般的笑容拖走時的情景……
悠哉慣了的羊兒們的生存本能被激發了,
它們愈發注意起周遭的環境,以至於某人在那以後別說射擊了,就連靠近羊群都很困難。
仔細想想就能知道,羊圈裡的大多數羊兒們身上都沒有傷口,為什麼呢?
因為縱使羊有四條腿,也比不過少女兩條腿的矯健。
而且用拳頭的話,自然也就不會留下鋒利的箭頭所製造的外傷……
當然,內傷就不一定了。
而房屋就更好理解了。
從砍木頭到加工木頭再到建造屋子誰出的力最多……
何止是一目了然,簡直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在少女在太陽底下砍木頭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舒爽地躺在椰子樹的樹蔭下,一邊吃餅乾喝椰汁,一邊還時不時地對少女指手畫腳發號施令……
當然。
如果從客觀角度來看,再過幾年,等到少女更有人情味的時候,她的答覆一定會有所改變吧?
不是照顧別人,而是被別人照顧這個事實。
雖然現在尚未察覺。
但等到將來某天依偎在值得信賴的某人的懷裡,將其輕聲訴說、娓娓道來之時,想必是世間最浪漫的事情。
因為雖然某人在付出體力時很偷懶,但他付出更多的其實是心力。
以薇爾莉特現在的角度和腦瓜,自然是不能理解這其中的原由。
只是漫畫的內容太過貼切生活,讓她理解到了自己是在「照顧」某人。
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還真是薇爾莉特在照顧他,否則路葉也不會在島上活得那麼滋潤,還住上了房子。
所以,單單以少女的視角來看,她是小男孩,而路葉被照顧的小狗……
這合理嗎?
這非常合理。
不要奢求一個人換了環境就能輕易改變本性。
只能說路某人算是為了一時的懶勁兒,導致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把自己從人變成了狗。
聽完薇爾莉特那近乎於控訴和陳述之間的話語。
老婦人簡直無話可說。
將大部分幹活的事情推給一位柔弱的少女的確不妥。
但她察覺到了薇爾莉特的異常感並不在此。
如果只是因為這樣,那為什麼?
那如同人偶般精緻的臉龐,對世間一切都仿佛漠不關心的眸子……
為什麼少女那近乎呆滯的臉上會流露出一絲悲傷呢?
薇爾莉特靜靜地看著漫畫的最後一頁。
——小狗道路中央目送小男孩遠去。
老婦人似乎意識到自己搞錯了。
自己在意的是小狗與主人的身份問題。
而少女在意的是故事的結尾。
漫畫大概只有二十多頁的樣子,但薇爾莉特趁著休息時間很認真地看完了。
她不懂什麼故事結構,也不知道什麼解讀方式。
只是讀完了漫畫後,沒由來地升起一股悲傷。
而這種感情在經歷了昨晚路葉對她說的那些話後,變得似乎更加濃烈了。
她太過單純,單純到連「分離」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處境都沒有考慮過。
就算路葉某天走在路上被車撞死。
或者是被搶劫犯殺了。
或者是被男桐擄走了。
這都是有可能的。
但她從未考慮過這些,只是覺得待在「那人」的身邊是自然的。
這種理所當然簡直就跟肚子餓了就要吃東西一樣自然。
何止是一張白紙啊……老婦人不由得感嘆。
其實連「紙」都不是,不過就是一片「空白」罷了。
人與人的分離不過是宿命,這是每個人在長大之後就會明白的道理。
即便是世間最有緣的人,也不能保證那夢幻的相伴會永遠持續下去。
最簡單,也是最初的「分離」便是出生的時候。
臍帶被剪斷,嬰兒與母親失去了身體上的聯繫,然後開始成長。
人在成長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然後重複「得到」與「失去」這兩個環節。
所謂的人生,其實更像是一趟單人、且單向的旅程。
——宿命的終點。
——死後的黑暗。
——靈魂的所在。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地,而在旅途中遇到的那些人,不過是須臾之夢。
說到底,路葉不過只是這趟旅程中的某一個旅人,或者說某一個瞬間。
但少女卻固執地想要抓住那個瞬間。
這個想法簡直過於可笑,就像小孩子說要抓住天上的星辰一般。
湖邊那次簡單的談話並沒有說服單純的少女。
她的心底第一次迸發出如此強烈的意志。
「你很在意小男孩與小狗的離別?」
面對老婦人的詢問,薇爾莉特怔住了。
的確。
她實在是不明白。
為什麼自己不能待在那個人的身邊。
如果要說那個人有多好,她是斷然說不上來的。
只是覺得……很安心。
僅僅是聞著他的氣味。
感受著他的體溫。
聆聽著他的聲音。
有關那個人的一切,只要是在自己的身邊,胸膛就會變得很溫暖。
從心底延伸出的那股快要溢出來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是的,我很奇怪,為什么小男孩不能狗狗呆在一起,我在思考這件事情。」
薇爾莉特以自己的語言訴說了不公。
如果只是被單方面地拋棄,或許她還想得通。
因為如果小狗狗討厭小男孩的話,是不會讓他觸碰的。
她理解這種感情,就好像那些羊兒們不喜歡她去摸一樣,那種感情也許就是討厭吧。
但在湖邊小狗狗……或者說路葉流露出的眼神並不是討厭或是釋然,而是不甘。
像個心愛的玩具被搶走了似的小孩子一樣,不由得想讓人去摸摸他的頭。
但薇爾莉特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人。
有時候她無意間做出的動作會撩撥少年的心弦。
但當她想要下意識地去做些什麼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無力。
身為人的「機能」尚未完全恢復。
但在某人有意無意的、也許微不足道的關心下,少女那身為人的「機能」卻多多少少正在復甦。
但這也是她目前煩惱的根源。
如果是兩個月以前的她,一定是不會有這種煩惱的吧?
她只會覺得這裡的事物很新鮮,東西很好吃。
雖然現在也是一樣,但卻多了某個在乎的人……用她的修辭來說,是小狗狗。
「真是個傻孩子。」
在理解到這一點之後,老婦人笑了。
她不知道少女與那位少年究竟有何過去。
但值得肯定的是——兩人的相遇並不是壞事。
「如果小男孩不得不走的話,那麼給小狗戴上項圈不就好了嗎。」
年邁的婦人對少女如此說道。
「項圈?」薇爾莉特眨了眨眼。
「是呀。」
老婦人微笑著,仿佛在訴說為這種事情煩惱實在是不值得。
簡單的說,這位前不久似乎還是奴隸的少女似乎很喜歡現在的主人,不想被拋棄。
——那解決的辦法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
「你的名字是叫薇爾莉特對吧,薇爾莉特,你知道嗎,養小狗是需要牽引繩的,繩子代表著狗與主人之間的聯繫,無論是走到哪裡,繩索都會將小狗與主人之間聯繫起來的,只要有了聯繫,那就很難再分離了。」
老婦人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隱秘。
「聯繫……我還是不太懂。」
單純的薇爾莉特目前自然是不明白老女人的用意。
而等到以後她明白這個用意之時,身邊已經多出了好些競爭對手。
「你覺得男女之間的聯繫除了感情,還有什麼?」
老婦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仿佛在給徒弟傳授什麼大道。
「遇到了好男人,就得把他系在裙帶上啊!」
老婦人看著慈祥,但說出來的話卻十分勁爆。
或許是不想看著少女再這麼煩惱下去,她乾脆地說得更加直白。
老婦人笑眯眯地伏在薇爾莉特耳邊。
她壓低了聲音,似乎在傳授某種訣竅。
「真是個傻姑娘啊,有了孩子的話那男人就跑不掉了,乾脆悄咪咪地在氣球上扎個洞吧……」
——徹頭徹尾的誤解。
——但更要命的是,少女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
…………
片刻後,路葉和霍金斯回來了。
「喲,怎麼樣了?」
他向老婦人以及薇爾莉特打招呼。
「衣物都準備好了。」老婦人說。
「嗯,這是錢,數目沒錯吧?」
「沒錯沒錯!」
老婦人接過錢卻並沒有清點,反而給了路葉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路葉心說我一定是看錯了,這老傢伙一定是在對霍金斯拋媚眼……
出了店門,霍金斯乾脆地說:「時間不早了,那我們出發吧。」
「好。」——這個字還沒有說出口,路葉的手突然被少女拉住了。
「怎麼了?」路葉問。
薇爾莉特會突然這樣真是少見。
「想回去……拿個東西。」
薇爾莉特直勾勾地盯著路葉的脖子說道。
「哦,霍金斯,能不能再等我們一會兒,拿個東西馬上就下來。」
「哦,快去快回。」霍金斯靠在街邊的路燈,揮揮手示意他們快去。
路葉和薇爾莉特快速回到了酒店的房間內。
「那麼你要找什麼,忘帶了東西嗎?」路葉問。
不過薇爾莉特能有什麼遺漏的東西呢?他有些好奇。
「那個……聯繫。」薇爾莉特說,「能像小狗一樣跪在地上嗎?」
「啊?」
路葉人傻了。
讓自己學狗一樣跪在地上?
薇爾莉特你今天是吃錯藥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