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行健

  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之下,

  在鄉民們粗重的呼吸之中,

  那木棍所立方圓一丈之地,忽然開裂、下陷,變成一個坑洞。

  泥土發出撲啦啦的掉落之聲,隨後原本乾燥發裂的坑洞邊緣,開始濕潤起來。

  先是一股渾濁的泥水從坑裡面噴涌而出,將坑洞周圍變成一個水窪。

  隨後,便是一股股清澈的水流,沖開泥水,映出藍天、白雲的模樣。

  有人大膽的過去,用手舀了點喝下去,隨後大喜,「是甜的!」

  「肯定是河伯賜給咱們的!」

  「我也嘗嘗!」

  「我也要!」

  於是乎,開始有人擁擠上去,品嘗鬼神恩賜的雨露。

  僕人也上前,用攜帶的竹筒,為西門豹舀了一點品嘗。

  其實也不甜……

  西門豹默默想著,

  這就是正常河水的味道,裡面甚至還帶著股未散的泥腥味兒。

  他又看向那圍著「泉水」不斷發出驚呼的鄉民,想著果然是「一切由心生」。

  心中覺得美好,

  那一切就是好的。

  不過沒多久,歡呼的鄉民們又停了下來,悲痛的說道,「這水一下子就沒了!」

  其實,

  也是水見了底,而是因為他們不用再輕易用手去舀了。

  這麼多人,

  每個人舀一點,水位自然下降的快。

  西門豹知道為何如此,

  於是他上前嚴肅的讓激動的鄉民們冷靜下來,隨後說道,「某受河伯青睞,故而有今日之事。」

  「水車、此泉,皆是鬼神恩賜。」

  「然而修渠之事,不可以廢止。河伯既然收下了祭文,自然是認可了此事。」

  「修渠十二,這是祭文上寫的,眼下引來的水,和泉中的水,澆灌土地,只堪堪夠用而已……」

  西門豹在夢中,曾請求過河伯不必將用水之事直接解決,不然人事全靠鬼神,那人還要手足做甚?

  如果河伯輕輕一點,便在鄴縣田地邊上點化出一口清泉水井,供人隨意取用,那他之前修渠又不是白費力氣?

  「西門公,為何還要繼續修呢?」

  為何不請求河伯做事做到底,直接免除了他們的辛苦?

  他們一定會好好祭祀的!

  知道鄴令是河伯關切之人,比起巫覡可能還要溝通鬼神,鄉民們也不敢直接質問西門豹「明明求神就能解決的還要沒苦硬吃,是不是有病」,只是將自己心中疑惑,語氣柔和的表達了出來。

  西門豹卻是反問,「之前祭祀,河伯可有回應?」

  「沒有。」

  「是祭祀不用心?」

  鄉民們頓時漲紅了臉,「絕無此事!西門公不是親眼見過我們的歌誠意嗎!」

  「那是祭品不讓河伯滿意?」

  鄉民支支吾吾起來,不敢確認,「想來是不曾明了河伯所思,不如西門公慧眼。」

  想起西門豹上任幾天就把巫婆投河了,這必然是一眼就看出,河伯更喜歡巫婆啊!

  這麼能揣摩鬼神心思,也難怪西門豹得到了河伯青眼!

  於是西門豹道,「鬼神愛人,非父母之愛子。」

  父母疼愛自己的子女,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故而子女也可以隨意向父母索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若你我無能,那對河伯而言,只怕還比不上漳水中的游魚。」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人生天地之間,當先自助,然後才有天助之。」

  「若只要叩首祭祀便無憂了,那鬼神為何不存續夏商社稷?」

  比起祭祀的規模和用心,越往前面,那可是越「真誠」。

  鄉民們雖然聽不懂西門豹說的「古人云」,不過意思還是明白的——

  他們得先努力了,

  然後鬼神才會青睞自己。

  「那什麼都得自己做,還拜神幹什麼……」

  有人因此小聲抱怨。

  西門豹道,「叩拜鬼神,本就是因為人做不到,才去祈求天地神祇。」

  「你沒有生病,難道會去吃藥嗎?」

  「何況事事都要求鬼神,你娶妻生子,也要鬼神相助?」

  那人頓時擺手,「這不行!生孩子還是我使勁就好!」

  其他人跟著哈哈一笑,不過還是想跟西門豹討個保證,「我們做了事,河伯就一定會保佑嗎?」

  「事在人為,糞土之牆豈能久築?」

  「行吧,誰讓你是鄴令,又能溝通河伯呢……」

  經過了一番小聲爭論後,鄉民們最後還是先按照西門豹說的去辦。

  如果這樣對鬼神來說,才是最好的「祭祀」,那苦點就苦點吧。

  不過可想而知,

  當一個明確可以展示威能的鬼神出現後,肯定會引起一些人「走捷徑」的想法。

  尤其是那些已經有權有勢的人來說,追求的東西,只有鬼神能夠給他們。

  ……

  「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何博隨意捲起一個浪花,把一條正在啃食水草的魚卷了個後空翻。

  無辜的進食魚在莫名翻滾了一圈後,眼神呆滯的張嘴阿巴阿巴兩下,然後過濾掉了這種無用於生存的記憶,繼續啃草。

  而何博則是看著自己少了小一半的黃條嘆氣。

  「幻術虛妄,消耗低。」

  「直接作用於現實,這耗能還是有些高了。」

  何博本來還想試試,能不能真給人「賜福」,以達到減輕病痛的結果,現在看來,他還不配去試錯。

  所以眼下,何博也只能給鄴縣打個水井了。

  想到這裡,何博還忍不住道,「孔夫子都『吾少也賤,多能鄙事』了,我這漳水比起天地間其他的大江大河,也沒啥大不了的,做點鄙事就做點唄!」

  「反正在漳河裡面,我是無敵的!」

  何博不再去想,而是慢悠悠的走進了他最新給自己塑造出來的「水底河伯宮殿」中。

  到現在為止,

  何博也沒能力給自己捏個肉身出來。

  他是漳水中的每一滴水,每一粒沙和每一朵浪花。

  奔流的漳水,

  就是他的血脈和身體。

  不過何博到底還保留著人的思維。

  很多時候,他還懷念著做人時的感受。

  所以在夢境中搭建了一個莊園,迎接西門豹入夢後,何博突然發現——

  自己雖然沒有實體,

  但也可以為自己編織一個「夢境」啊!

  漳水本來就是他的地盤,何博在裡面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法條都不帶降的。

  之前會降,說到底還是離開了河流本身,作用到了他者身上。

  於是何博就在漳水中幻術展開,給自己捏了個「宮殿」出來。

  這個「宮殿」存在於他的意識中,無影無形。

  如果還是凡人,那就是單純的「顱內自嗨」。

  但何博現在是鬼神,

  鬼神說有那就有,還是隨身攜帶的那種。

  「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讓它真正顯化於人前了。」

  何博躺在自己的「宮殿」裡面,看著無數水流漩渦從宮殿之外飄過,不由得感慨。

  「還是先攢點香火,一鼓作氣把銅鞮水拿下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