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
一切皆不存在,只有空洞。空洞的感知,空洞的思考。
宛如一具死去億萬斯年的屍體。喬巡飄蕩在空洞之中,沒有任何反應。他好似已經被定格在這空洞之中了,成為了其具有象徵性的一部分,無法離開,不具備任何個體屬性。
他閉著眼,皮膚呈現出脫水的乾癟。髮絲如同被分割了的棕櫚葉,乾枯而熱燥。
從遠處卡上去,他像一具抹上了保護釉的根雕。倒是栩栩如生的樣子,只是,怎麼瞧著,也不覺得他先前是個活生生的人。
是的,在這片空洞之中,理所應當不會存在活生生的人。畢竟,這裡缺乏了最基本的存在性。
就像有限生命,必須要依靠有限世界才能存在,一旦脫離了世界,遲早會被虛無的渾沌所同化。然而,這裡只有空洞,連無序的混沌,混亂的虛空都沒有。喬巡甚至無法成為一道無意識的虛空亂流。
「存在性」。
因為缺乏存在性,他便無法存在。
唯一能證明他還是喬巡的,便只有潛藏在真實之中的真實的他。
「真實」。
這個簡單到了極致,又複雜到了極致的「東西」,此刻,成為了喬巡唯一的支柱。「真實」,讓他即便失去了存在性,也還能感受到自己。
事實上,直到現在,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要投同意票,又為何要拋卻掉自己的存在性。
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
那不是真實的無限世界,坐在王座上,將要成為無限世界見證的自己亦不是真實的自己。
而這種感覺,來自他的意識深處。那尊偉大的身影。
拋卻了存在性後,他便跌入了這片空洞。什麼都不存在的空洞。他甚至覺得,這片空洞要比起源還要單純。畢竟,起源即是存在。有物存在,便意味著起源的誕生。而無物存在,就是這片空洞。
只是,即便理解了這一點,也很難以解決目前的現狀。
沒有存在性,他無法證明自己存在,也就無法擺脫這種定格在空洞中的狀態。即便是有著「真實」的感受,也無法做到擺脫空洞的狀態。
一座金色的長階之上,源自偉大身影的「真實的喬巡」默默感受著,思考著。
他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自己重新「存在」。
他的思緒開始旋飛,縱覽自己這一生所有的認知,試圖找到破局的方式。
這聽上去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沒有「存在性」,並無法去證明。時間的尺度,可以說被壓縮到毫無變化的一刻,也可以說成是無限變化的至久。
「真實的喬巡」站在長階之上偉大身影的前方,注視著。
偉岸的身影籠罩著無法理解的迷霧。也許是迷霧,也許不是。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真實的喬巡」想起之前同餘小書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也試圖窺見這尊偉大身影的真貌。只不過,那時候被余小書叫醒了。而她的說法是,逐漸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窺見偉大,會不復存在嗎?
以前的他也許還會顧慮一下,但是現在,既然已經失去了存在性,唯有「真是的自己」,又何怕再失去什麼呢?
想到這裡,他逐漸堅定。
隨後,他邁出步伐,走向包裹著偉大身影的迷霧。
而這時,偉大身影,也像是在歡迎著他,呼喚著他。
就在他要與偉大身影融合的時候,頓住了。
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真實的喬巡」到底是什麼?
一個名叫喬巡的進化者?
一個有著億萬斯年歲月尺度的王之惡魔?
一個從無限世界跌落至空洞的失敗見證者?
亦或者,這些都不是真實的自己。真實的自己,只是一個生活在知冬市裡的心理諮詢師?
想到這裡時,他的思維忽然停滯,隨後感知陷入一片混沌。
混沌……
模糊……
就像睡夢將要結束,將醒未醒的那種模糊。
逐漸的,模糊之中響起一道急促的鈴聲。
這是……什麼聲音?
啊……是鬧鐘。
煩人的鬧鐘。
一隻手在黑暗中摸索著,艱難得如同在泥濘之中掙扎的無毒蛇。終於,這隻手摸到了什麼……隨後,微光泛起,尖銳地撕破黑暗,仿佛在這一瞬間,聽到了黑暗的慘叫聲。
微光閃爍過後,鬧鐘的鈴聲停止。
萬籟俱靜。未知之物,重新同黑暗一起歸來。
卻在某個驚雷般的剎那,一個身影,猛然生長起來。隨後,這個身影猶如開闢黑暗的先行者,以野蠻的身姿,肆意撞破在夜晚堆砌起來的深沉之物。伴隨著「刺啦」的撕裂聲,光如同洪水般湧入,片刻之間,黑暗便潰不成軍,消失得無影無蹤。
迎著光的身影沉了沉肩膀,然後低語:
「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轉過身,走出臥室,進入廚房,從冰箱裡取出兩塊封裝起來的早餐麵包,放進旁邊的微波爐里加熱。趁著加熱的時間,到洗手間洗漱方便。一切整備完畢後,剛好,早餐麵包已經加熱好了。
倒一杯牛奶,開始一天的早餐。
早餐過後,他出了門。剛走到樓道,就碰到一個挎著釣魚包的年輕男人。倒也說不上男人,還帶著男孩的稚氣,學生樣都還沒褪去。
男孩一見到他,立馬便笑著打招呼,
「喬哥,上班去了啊。」
他微微一笑,點頭,
「嗯。你這是要去釣魚嗎?」
男孩拍了拍包,朝氣滿滿地說:
「嗯,今天上下午都沒課,而且天氣也不錯嘛,難得的釣魚時間。」然後,他又可惜地補充,「唉,要是喬哥今天不用上班就好了,咱們可以一起去釣魚。」
他笑道,
「沒事,這周六我沒有預約,可以一起去。」
「真的嗎?!太好了。」男孩高興止不住,「喬哥可是忙得不行,難得會有沒預約的休息日啊。」
他莞爾一笑。
男孩招呼一聲,趕車去了。
二十分鐘後,某個敞開的辦公室門前。
他望著門上張貼的門牌,上面寫著一行字:
「諮詢師:喬巡醫生」。
不知為何,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行字,此刻看來竟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他呆呆地看著,花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門牌上寫著的的確是自己的名字:
喬巡。
他吸滿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辦公室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與以往並無兩樣。這份熟悉,讓他逐漸安心下來。坐在辦公桌前,他揉了揉肩膀,自嘲式地想,大概接觸了不少有心裡疾病的人,自己也變得有些敏感了,不然的話……昨晚做的夢怎麼會那麼奇怪……
一般來說,人對夢境的感受往往是模糊的,大多數的夢,都會在起床過後的短時間內變得十分模糊。只有少數夢能夠被記住很長一段時間。但,即便是記住了,往往也只是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細節是十分模糊的。
喬巡想著昨晚的夢……
那個夢,好像很長,長至億萬斯年,又好像很短,只有那麼片刻閃爍的瞬間。
但,十分肯定的是,那個夢十分清楚。
清楚到好似親身經歷了。
他看著電腦發呆。
辦公室外的腳步聲讓他回過神來。一個抱著厚厚一摞文件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邊走邊說:
「喬醫生,您來了啊。這些都是跟您有過面診記錄的病人的病歷檔案,我給您放在這邊的檔案桌上了啊。」
喬巡愣住了,看著這個年輕女人發呆。
年輕女人遲遲沒聽到回應,感到疑惑,把檔案放下後,看向喬巡,
「喬醫生,您怎麼了?」
喬巡迴過神來,笑著說:
「沒什麼,稍微發了下呆。」
「咦,喬醫生居然會發呆,真是少見呢。」年輕女人半開玩笑地說。
喬巡莞爾,
「你幫我篩選一下今天的線上診療名單吧。篩選好後,發給我。」
「好的。」
年輕女人領完安排後,就坐到了辦公室另一側的電腦桌前,開始忙碌起來。
喬巡長而緩地吐出一口氣,心裡自語:
「真是糊塗了,居然把夢跟現實混為一談……」
在夢中,他的助理是一個名叫余小書的年輕女人,活潑且開朗……不過,有著個了不得的身份,很魔幻,很神奇。
然而,在現實中,他的助理是一個名叫林清悠的應屆畢業生。
剛才恍惚間,他把夢中的事情當成了現實,突然看到林清悠走進來,一時間沒認出來,就發愣了。
撇掉閒雜的思緒,喬巡調整好狀態,開始一天的工作。
今天主要是線上問診的工作,比較輕鬆,基本上只需要進行一些基礎的交談。
他突然想到什麼,往旁邊牆壁上的電子掛鍾看去。
上面顯示,今天是10月13日。
這個日子……
喬巡瞳孔縮了縮。那個夢……就是從10月13日開始的。起源於與一個奇怪病人的線上問診。那個奇怪病人的第一句話是:
「我是個腿控。腿控你知道嗎?喬醫生。」
他記得很清楚,甚至對夢中當時自己的表現都十分清楚。
同一個時間……
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嗎?
喬巡咽了咽口水,心率開始上升,不由得緊張起來。
他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自己會不會是……穿越了?或者說,重生了?
這種橋段在影視劇、話本故事裡也不是沒見過。
保不齊,真的就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但夢境跟現實里,自己的助手並非同一個人……這一點應該能說明,夢只是夢吧……
喬巡沒什麼自信。
畢竟,那個夢實在是太清晰,太真實了……
真實……很真實……
這些念頭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幾乎都影響他的工作狀態了。
一旁工作的助手林清悠時不時投來關切的目光,每每問詢起,他都勉強應付過去。總不能說自己在想昨晚做的夢吧……這實在是太令人煩躁了。
整個上午的時間裡,喬巡都游離在恍惚之中。
午休過後,開始下午的工作了。
離夢開始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了。
喬巡愈發緊張,心跳幾乎沒平穩過。助手林清悠幾次詢問今天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他都拒絕了。
的確,他現在狀態的確不好,不適合上班。如果是平時的話,他不會勉強自己,早早地就告假休息了。但是今天……那股要驗證到底是夢,還是重生的念頭,讓他一刻都不想離開電腦前。
既對那個時刻感到緊張,又感到期待。
這種對即將發生不好的事情的矛盾心理,讓他備受折磨。
時間在流逝,牆上的掛鍾滴答作響,敲打他的心臟。
就快要到了,那個時間……
喬巡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來重新坐到電腦桌前後,他的身體瞬間僵了一下。
屏幕上,問診聊天界面顯示著一行字:
「我是個腿控。腿控你知道嗎?喬醫生。」
這一刻,喬巡好似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被抽到心臟,然後猛地泵出來。
來了,真的來了!
那不是夢!
但,不是夢的話,為什麼自己的助手從余小書變成了林清悠呢?
不,現在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喬巡迫不及待地開始敲字,想要回復這個問診的病人。如果夢是真的的話,那這個問診的病人其實是個給自己縫接了很多腿的進化者。他在預輸入界面輸入一行字,
「你是進化者嗎?」
正要發送時,他又停住了……
萬一,後續並不像夢裡那樣發展呢?
他平靜下來,仔細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按照夢裡的流程走一走,觀察一下情況。
於是,他原封不動地按照夢裡的流程回覆:
「當然。你喜歡絲襪嗎?白絲,黑絲,彩絲……」
「不,什麼都沒有最好。」
「哦,光腿主義者。」
……
一連串的聊天下來,喬巡終於確定了,昨晚那個夢裡的內容……是真的!
這個正在跟他聊天的病人,就是夢裡的那個怪異的進化者。
確定了這件事後,喬巡的靈魂好似升華了。夢中自己所認知的一切,不再是夢,而是化作真實的認知,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記憶之中。
這一刻,他意識到,他叫喬巡,是個惡魔。
雖然不理解為何自己回到了最初時刻。
但是他知道,自己這次,必須要解開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
欲望母神,是誰?
早在很久之間,喬巡就想過一件事,那個「腿控進化者」為何會盯上自己,明明自己在進化之前,完全就只是個普通人。還有,他為何會說出那句話:
「神選擇了我。」
以及,
「喬醫生,與我一同踏上這條光榮的登神長階吧!」
他的神,是誰?
而他說的登神長階,是指進化的七個階段,還是……意識深處那條金色的長階?
那個「腿控進化者」死得太早了,以至於喬巡從來就沒有機會去弄個清楚……現在,機會來了。
喬巡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
一旁的助手林清悠問,
「喬醫生,有什麼事嗎?」
喬巡搖頭,
「沒什麼。」
林清悠愣了愣,她感覺今天的喬醫生好像……有點不一樣,似乎變得更加……成熟了一些?或者說,更加有魅力了一些。
喬巡的思緒變成了一條線,他順著這條線前進。
邁出第一步,暴食的力量,即刻復甦;
邁出第二步,色慾的力量,即刻復甦;
第三步……
第四步……
第五步……
……
第七步……他重新登神,隨後,他的步伐不斷加快,與此同時,身上的力量也在不斷復甦。
直到,他走出辦公室的門。
這一刻,他又成為了那個歷經諸多冒險,站在有限盡頭的王。
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後,他閃身消失在原地,再出現時,在一座廢棄的工廠里。
他知道,那個讓車輪開始滾動的「腿控進化者」,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