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作為一位名留史冊的好官,被後世稱為海青天,關於他剛正不阿的故事,民間廣為流傳,但他其實並非言官。
《海瑞集》收錄了他的十五道奏疏,其中九道都是關於具體的政事,如《開吳淞江疏》《革募兵疏》,三道是辭呈。
最後的三道,一道是在徐階被攻擊的時候,為徐階講話的《乞治黨邪言官疏》,不過評價公正,裡面也諷刺了徐階,一道是自己被攻擊的自辯疏《被論自陳不職疏》,最後一道就是《治安疏》。
由此比例也能看出,海瑞根本不是博直名,他本人相當務實,解決實際問題多過針砭時事。
事實上,即便沒有《治安疏》,這位海剛峰的政績也非常經得起考量,疏浚吳淞江就足夠他在明史上留名,當然對於後人來說,肯定就沒有那麼家喻戶曉了。
畢竟《治安疏》對後世影響太大,天下第一疏,無論對歷史有多深的了解,大多都聽過這篇痛罵皇帝的奏疏。
而後世留存的版本,更是整整有三千多字。
如果對這個字數沒有概念,那麼《岳陽樓記》是三百多字,《出師表》是七百多字,就可以類比一二,這估計也是《治安疏》沒有進教材全文背誦的原因。
實際上,海瑞並不是罵了嘉靖三千多字,整篇《治安疏》條理分明,分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闡述「君道不正」,指出天子的錯誤。
第二部分,是闡述「臣職不明」,揭露官員的錯誤。
最後一部分,是基於以上分析,提出了「求萬世治安」的具體建言。
這篇奏疏結構分明,邏輯清晰,切合時局,既言辭懇切,又鞭辟入裡,更是首尾相貫,開頭第一句就奠定了基調。
嘉靖這般聰明的人,從第一句也就知道,對方大概要說什麼。
於是乎,腦海里有一個念頭,合起奏章,丟出去,別看這臣子寫什麼大逆不道的東西,偏偏眼睛不受使喚地看了下去。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
「陛下自視於漢文帝何如?……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年不視朝,綱紀弛矣。數行推廣事例,名爵濫矣……」
「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於夫婦。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
「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嘉靖面色鐵青,兩眼充血,越看越氣,越氣越看。
終於,那句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成為現實的話,在眼前出現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嘉靖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了,滿大殿都這句話,這句由臣子說出的聲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枉死城內的怨魂!
後世史書的評價!
這封奏疏,將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皇帝瞬間拉下了神壇,提前寫進了歷史裡!
「反了——!
」
嘉靖終於發出了一聲尖叫,臉色由青轉白,露出絕望的凶光,捏著奏疏的手青筋暴起,劇烈顫抖著搖擺了起來。
呂芳僵在那裡,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位主子,侯在殿外的群臣也隱約聽到了裡面的那一聲尖叫,一個個驚愕莫名,又有種預感,天崩地裂就在頃刻之間!
啪!
下意識的尖叫之後,嘉靖好似終於收回了身體的控制權,根本不看奏疏後面的部分,連臣職不明都未到,更別提海瑞提出的具體措施,只是將此物狠狠摔在地上。
那股憤怒的勁道,好似要連一座山都要砸得粉碎,然後瘋了般地吼道:「陸炳何在?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嘍!」
「是……是……」
呂芳渾身哆嗦了一下,一向以沉穩內斂著稱的掌印太監,應了一聲後,也以飛奔般的速度朝外行去,步伐甚至都有些踉蹌。
而到了殿門,就見陸炳站在前排,也在探頭往裡面看。
陸炳心知執掌錦衣衛是一件很不討喜的事情,雖為嘉靖的絕對心腹,但在大場面從來都是低調的。
可此時聽到裡面的動靜,他不得不出面了。
內閣唯一的閣老呂本,是擔不住事情的,已經渾身哆嗦,兩股戰戰。
年輕的臣子,如為裕王講學的翰林侍讀高拱,也沒有見過這等場面,只覺得那乾清宮都要垮下來了!
陸炳只能挺身上前,眼見他一個武將排眾而出,不少文臣心中都大為不忿,又浮現出一個名字:「若是胡部堂在就好了……」
「陛下看了一份賀表,極度震怒,應是說了大逆不道的話。」
「何人的奏疏?」
「不知。」
且不說群臣如何想法,陸炳和呂芳已經聚到一起,小聲低語兩句後,就一併朝著裡面走去。
等到他們來到殿內,嘉靖依舊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雙目微微凸出,胸膛劇烈起伏。
陸炳和呂芳心頭一季。
他們都是最早跟著嘉靖的人了,從大禮議之爭,到壬寅宮變,再到誅殺嚴黨,一樁樁一件件,親身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事情,也從未見過嘉靖像今日這樣獅子般吼叫,瘋子般狂怒!
何等奏疏,有這般威力?
答桉很快揭曉。
見到陸炳進來,嘉靖也不說話,只是指了指地上,示意他去看。
陸炳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撿奏疏,翻了起來。
眼見陸炳的視線真的落了上去,嘉靖的童孔又是一縮,感到自己好似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體地立於天地之間,
陸炳低著頭,並沒有察覺到這細微的神色變化,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心頭也湧起驚濤駭浪,更是大悔,立刻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錦衣衛即刻緝拿海瑞,臣失察之罪,當受懲處!」
錦衣衛的職責,確實是料事於先,這種觸怒君上的奏疏,根本就不該出現在嘉靖面前。
可惜這段時間,京師錦衣衛的主要重點,放在小世子上。
正如那一日嘉靖所預料的,景王眼見這位哥哥得了子嗣,將自己最大的優勢抹平,在府內暴跳如雷,甚至真的有所意動,準備對那位小世子不利。
如果別的人敢做這種誅九族的謀劃,早就提前抓起來了,但涉及到皇子,陸炳還是以防範為主,加派人手盯著景王一舉一動,在拿到真憑實據之前,不敢輕舉妄動。
嘉靖那時的命令,也使得錦衣衛放鬆了些對京師百官的監察,海瑞又是個平平無奇的戶部主事,哪怕在地方上有些功績,也有海筆架的名聲,到了京師又算得什麼?
種種因素下,才讓《治安疏》上達天聽……
陸炳這是為了嘉靖好過些,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可謂一片忠心,呂芳知其意,亦是暗暗點頭。
然而他們都沒有想到,嘉靖聞言定定地看著這位奶兄弟,露出古怪的笑容:「失察……失察……你執掌錦衣衛三十年,也會失察?」
陸炳僵住。
呂芳大駭。
嘉靖的兩眼則翻了上去,黑色的童仁不見,只露出白色的眼珠,怪笑道:「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就等著有這麼一個人出來罵朕,接著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內外勾結,朕居然被你們蒙在鼓裡!」
陸炳和呂芳都懵了。
若論親近,普天之下,沒有臣子比他倆更親近。
曾經的陶仲文不行,背黑鍋的嚴嵩更不行。
現在嘉靖居然連陸炳都不信,而聽這意思,甚至呂芳都受到了懷疑?
「自私自利到極致的人,在關鍵時刻,當然只信自己。」
這一場好戲,同樣落在真武玄岳上端坐的李彥眼中,悠然評價道。
或許陸炳和呂芳跟著嘉靖數十年,在日常的行為上極為了解,但終究君臣主僕有別,還是無法全面地了解嘉靖的秉性。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彥接觸嘉靖並不多,但無論是從史書的了解,還是這個世界的了解,都看出這個大明天子,是一位剛愎偏狹,矛盾自私,言不由衷,疑心病極重之人。
在經歷了大禮儀等諸多紛爭後,骨子裡更是有一種喜歡跟臣子對著幹的樂趣。
正因為如此,嘉靖才要群臣在這個關頭上賀表。
俸祿不發,年過難過,卻要給天子移駕新宮極盡吹捧之言,是不是很憋屈?
那也得忍著!
講道理就不是權力了,唯有凌駕於道理之上,才是強權!
這樣性子的嘉靖,執掌大明天下已經四十年,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居高臨下的掌控,結果在群臣皆上賀表,粉飾太平的時候,居然被海瑞以一道這樣的奏疏,將自己幾十年的作為批得體無完膚,將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又沒人敢直說的真相血淋淋地揭開,心中的震驚、狂怒和不敢置信,自然難以言說!
關鍵在於,嘉靖很快產生了聯想。
這是一場集體預謀的逼宮,那個戶部主事無關緊要,關鍵是群臣都要反了,甚至連身邊人都受不了自己,上下一心,內外勾結,逼他退位!
於是乎,那夾雜著失望與瘋狂的飄渺聲音,清晰地傳入殿內重臣近臣的耳中:「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朕久矣,那朕還有何顏面再立足於世?便如你們所願,傳旨退位,回西苑自我囚禁便是……」
這話任何一位臣子都受不住,陸炳和呂芳如夢初醒,嘶聲地倒在地上,拼命叩首:「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吶!」
等他們磕夠了,嘉靖臉色似笑非笑,或者說還是笑臉居多,只是一副好陰森的笑臉,頭朝前探出,輕輕詢問陸炳:「你和朕從小是喝一個人的奶長大的,告訴朕,是誰指使的海瑞,現在告訴朕也不遲!」
陸炳欲哭無淚:「回陛下,臣真的不知道,是否有人指使海瑞,不敢妄言啊!」
嘉靖的聲音更柔和了,也更瘮人:「朕不會追究你,你犯不著替別人擋著,告訴朕,是你府邸東邊的,還是西邊的?」
陸炳再度愣住。
他的府邸東西兩邊,各有一座王府。
一座是裕王府,一座是景王府。
嘉靖之意,居然是認為裕王或景王在背後策劃了此事,而自己也陷入奪嫡之爭中,前來逼君退位?
這顯然不符合邏輯,且不說數十年的忠君之心,陸炳作為嘉靖心腹中的心腹,如今的地位和恩寵已經升無可升,將嘉靖逼退,換上新帝,他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所以陸炳張了張嘴,根本不知該怎麼回答,呂芳身軀輕顫,則是不敢回答。
李彥遙觀著這齣以退為進的戲碼,暗暗搖頭:「嘉靖是半瘋了。」
退位是不可能退位的,嘉靖認為背後有人指使海瑞,以此為逼宮,最先懷疑的目標,自然是有資格繼承大位的兩個兒子頭上。
世上最怕天子疑心,尤其是疑心儲君,恐怕一場禍及國本的清洗就將發生!
這位一心要做漢文帝,老了老了,倒是主內向那位發動巫蠱之禍,京師血流成河,皇族大臣多遭牽連,動搖國本的漢武帝看齊了!
漢武帝中後期雖然窮兵黷武,把文景二帝的錢糧敗得一乾二淨,國力日降,但大漢根基還在,江河日下的大明,是萬萬經不住那等大禍的。
所幸李彥早有準備。
「駕!駕!」
乾清宮內的事情,並不為外所知,如今遷居的吉時還未到,一匹快馬卻奔到宮門前,馬上之人下來後高舉東廠令牌,快步朝著宮內飛奔。
在這個大喜的日子,即便是東廠也不該打擾,尤其是自從陳洪剛剛提督東廠,就死在了江南,東廠的氣焰徹底消散,如今只能幹些打雜的活計。
不過當殿內的呂芳得知外面有東廠的檔頭入宮通報消息後,卻是心頭一動,趕忙做了個手勢,示意讓人去聽聽,到底何事。
不多時,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猶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狂喜著給嘉靖拜下,奉上唯一的好消息:
「恭喜主子!賀喜主子!皇榜被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