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沒有什麼目的,胸中沒有什麼心念,只是在微風的掠動下,谷方自然地開始閒步。Google搜索
在他周圍的,只是一小處池塘,與幾棵樹葉多綠點黃的樹木,默自佇立,浸墨在光意的暈調下。
一步,兩步……谷方的步子邁得不大,僅是配合著他的視線而挪動,在幽靜的地處中沙響。
視野中有鳥兒掠去的身影,但似是怕谷方覓見,隱藏其身,只現出自己的鳴音。
谷方偏過臉,向左走去,拂身看著池塘的水面。
水面漣漪涌動,層層散布,模糊著他的面容,又不一時恢復如初,讓谷方瞧見水下清晰游來去的魚兒。
它們不如鳥兒驚動,亦或是未曾注意到谷方的身影,只在這透明又輕快的水中自由著覓向。
「呼……」
風鳴聲中,葉落谷方前,恰掩下他對池塘中的視看。
「……」
谷方稍頓,他自直起身,不去看落葉浮動,而是向後轉身,隨意選上坐處,便坐了下來。
過長的白髮垂下,他那不見表情的臉上,仍是淡漠的雙眸。
這裡很安靜,也僅會有著他一人的安靜。
……雖是曾經也有人來過,嘟嚷著熱鬧了一時,但也只是在曾經的時候。
谷方不太想想。畢竟這世上最令人難過的,往往便是曾有過開心的時候。
「……」
他伸手托住臉側,靜看視野中染上熔光色澤的景物,平和地融入了周遭一片的安靜氛圍。
但谷方也曾是不大喜歡安靜的——故而會習慣去與他人接觸,將自己的足跡導向人群與鬧市,但愈是與他人接觸,作為結果,他便愈是步入安靜,不論己願與否。
最終,他習慣了安靜,並將其作為生命中的部分接受下來。
可對於促成他習慣安靜的人,谷方是既喜又厭的——準確說,他喜厭的,是人的人性。
人之性善,是有的,谷方見過不少;可人之性惡,也是有的,谷方也見過不少。
可對於二者的區分,谷方是不能也不願作出的,哪怕他是站在一角的旁觀者也不能。
所謂的「善惡」本就是意味模糊,相近至可反轉的詞彙,而人性的善惡則更為如此。
人性善惡如相依福禍,似天秤兩側秤砣,終不可分。
硬要說的話,谷方便是如此認為的。
所以,他對人性既喜又厭。
但即使如此,他仍會守望他人,哪怕明白自己盼望的可能不會實現,但他仍會踏上自己的旅途,尋覓人世間的慰籍與美好。
因為,他已決定並約定了。
所以,他會一直看著,走下去,一直。
不知疲憊地……
「嗚……嗚嗚嗚……」
谷方聽見微弱的哭聲,抬起了自己的眼帘,卻不急著探察。
「……」
他反倒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眉,緩站起身來。
人老了,是容易走神的。
在他起身後的瞬間,舞動的樹上枝葉止住,飛鳥失鳴,游魚僵身,漫暈開的光輝停佇。
而後,如墨畫觸水般,將這平和場地的一切淡去,仿佛從未有過。
「嗚嗚……嗚嗚嗚……」
回過神,谷方在聽著哭聲的同時,感受到了胸口上,已透過衣物的濕漬。
眼下紅那矮小的身體正緊擁著自己,將哭臉抵在胸上。
「……」
谷方無言地輕拍紅的背脊,默默由她傾訴著滿心的訴願與渴求。
即便他不了解,即便沒有言語,他也知道紅的情感,知道她現在的需要。
而且,「哭泣」也著實是一件令人有些羨慕的事。
……
曾經,有一個人默默生活在世上,最終默默死去。
單憑此言,似乎世上大多數人的一生都約是如此。
但她稍有些不同。
她最終死在了一個堪稱「奇蹟」的地方。
那個地方是有過許多異名的,可最有名的是「迷途之家」這稱謂。
那種被稱為地獄所屬,傳說中的地方,理應說是會被有名有姓,身有因緣之人所踏足的。
像她那般無名低賤之人絕不會,也絕不應踏足的。
但就結果而言,她確實來到了迷途之家,並死在那裡。
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論是她在山中迷路的景狀,還是她在麻雀們的安撫下死去的事,我都十分清楚。
因為……
她就是我——紅——原先的無名無姓之人。甚至連「紅」這個名字也是在死後才得到的。
而這樣的我的一生,似是有一十三年的模樣。
照常人均壽來比,好像是屬於「比較短」,還是「很短」的呢?嗯……總之是「短」的範疇就是了。
但是呢,雖然說我的人生度過的時間不太長,較之他人更是短暫,可我在臨死前那時,卻實在地感受到了滿足。
我非是不在乎生命長短,反而很希望能夠長壽。畢竟人是不會無故想離去的。
我之所以感到滿足的原因是,最後享受到了人生中唯有的幸福和……離開了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是游廓。我幾乎一生生活的地方,作為侍童。
在一開始的記憶里,連父母面容都不記得的這腦袋裡,最初知曉的地方就是那裡了。
常年處於偏隅角落,屋內總是昏沉著,燈火燃亮起也不覺溫暖,反而更有些灰敗感。
我就生活在那裡,並在那裡成長,幹著雜事,服侍游女,度過一日日。
而後也將從事「工作」,最終也想必會在那裡老去。
這在我身邊有著數件例子,我也不免如此想,麻木著臉頰。
這便是我的命運,這便是我的人生,我的後路已昭然若示。
我的思緒這樣作答,但心裡並不如思緒那樣平靜,甚至開始感到惶恐。
只能看著窗外偶爾飛過的鳥雀身影,追望向頭頂的天空,來抒散些內心的情緒。
不知自由滋味的我,常透過窗看到街上行人,尤為是攜子同行的二或三人,心中總會有些悶悶的感覺。
這種感覺並不舒服,但我的視線卻像是被固在他們一般,移不開。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我視野中的盡頭,又不禁內心落寞。
我不知那是為何,只是每每在雨天為自己悲傷,可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然後,有一天,來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近中年的男子,看容臉是很容易讓人感到溫柔有禮的人。
這樣的人卻忽然來到我身邊,向我問了一句,我至今仍深深記得的話。
「我問你,你想離開這裡嗎?」
這話仿佛帶有著魔力,在他那張看著我,等待答覆的臉前,我儘管再三猶豫,想著可怕的後果,可是卻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回想著在那裡每日心中的惶恐,來往客人里的視線,每晚在視野燈火下扭曲蠕動的影團和熱呼呼的夜的氣息。
胸中的惶恐與悲哀宛如烈火,灼燒我的胸腔,並順勢燃上咽喉,使我張開了嘴。
「想要求助」,這念想划過我的腦海,讓我一時驚愕,而抬眼便見到的男人的面貌又令我心中一顫。
啊……
這使我明白了,我的內心渴望著「自由」。
這「自由」對我的含義極小,僅是離開這裡罷了,可我卻為此嚮往並深深渴望。
於是……
「……嗯。」
我終於小聲地,同其他的少女那樣,低下了頭,被他握住了手,帶著小小的竊喜感受掌內的溫熱。
迷糊地在床上醒後,身上唯有被浸濕的染上異味的衣物,那人的身影已不在。
屋中僅是惹人不快的悶熱的濕氣,我不覺皺起了眉頭。
這時候,像是察覺到我醒來了一般,門被拉開了。
看到來人,我瞪大了雙眼。
那人不是問過我是否想離開的男人,也不是其他誤入的人,而是臉上神情如般若那般可怖的鴇婆。
第二日,我不再能說話了。
原因是那位男人覺得這樣的勢態有趣,我便得到了這樣的回報。
生活是仍在繼續著的,我仍在那裡維持著自己卑微的生命,如往常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我對未來越發絕望,甚至仿佛能感受到窒息的內心和窗外連綿的雨勢。
雨水墜落地面,水花濺起,它們在我眼中宛若一條條生命被迫迎來自己的完結。
在水珠的反射中,我看見自己的臉龐被收容,而後便重重砸下,分裂嘣去。
我的人生……我的未來……
我……也會,像這樣一樣……
真的……只能這樣度過嗎……
思緒飄零,我內心的悲哀無法遏制,眼淚不禁簌簌落下。
可這雨不通人心,無論我哀傷也好,哭泣也罷,只一個勁下著,掩去我哭出的聲色。
啊啊……
我忽地感到了窒息,這窗後我所哭泣的地方仿佛失去了氧氣,我不由得支撐起身體,顛簸著向外逃去。
雨水浸濕了全身,滴墜皮膚上覺著又冰又疼,但我並不關心,也不能關心。
我眯著雙眼,看著模糊又遙遠的前方,不顧一切地行進,只為了能呼吸下去。
這便是我在來到迷途之家,也就是現在的閻魔亭前的人生。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呢。
可以說,我在那時知道的只是人的醜惡,所以在遇到那個人後,才會為人的美好而深深感動吧。
那個人,我稱他為「老爺爺」,本人也是讓我這樣稱呼他的啾。
老爺爺他,是一個很善良,也很溫柔的「騙子」,他總是為別人撒著謊,為了他人而不顧自己的幸福,是一個,讓我傷心又尊敬的「騙子」。
明明自己與別人並沒有多麼關係,明明將自己幸福讓渡與了他人,明明只有自己獨身一人,為何,老爺爺還是如此地感到幸福呢?
我有著這樣的疑問,但老爺爺直到死前也沒有告訴我。
可能在他看來,這是不用說出口的,又或是,我也終究會理解嗎?
將這份疑問埋藏心底,我經營著閻魔亭,希望地等待著老爺爺的身影出現,來告訴我答案。
老爺爺一直都沒有出現,我也一直在等待,掛著自己的笑容。
然後,突然有一天,我見到了一個,感覺和老爺爺很像的人。
啾,當然不是說頭髮!雖說也確實是老人會有的白髮,但我並沒有那麼想的意思啾!
他叫谷方。
我從未見過他,但從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就有種確切的感覺——他與老爺爺很像,或是同老爺爺是一類人。
我,有著這樣的感覺。
所以,我不覺地在意起了他。因為自己是老闆娘,大都抽不出身,我就讓麻雀去幫我看看他。
匯來的信息印證了我的猜想,我不禁想去見他,想知道他會如何回答我的疑問。
但能夠獨處的時機實在稀少,我便一直忍耐,終於,就在這日,等到了。
我輕點著步子,來到谷方門前。
「咚咚,啾,谷方……」
……
哭息漸漸弱下,谷方將手收回,輕撫紅的頭額。
「可有些舒心?」
「嗚嗯……嗯,謝謝……爺爺,啊,說錯了啾,谷方……對不起……」紅低下了頭。
「無礙。你若想那般稱呼,也自然可以。」谷方淡淡道。
「誒……真,真的嗎?真的沒關係啾?」紅又攸地抬起了頭。
「嗯。」谷方點了點頭。
「那……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我就叫『爺爺』了哦?」
「嗯。」
「那,我想,能再立個約定嗎?」紅有些怯怯地伸出左手小指,「能……拉勾約定嗎?不,我不是強求,只是那個,那個,有點想這樣……啊。」
看著紅慌忙解釋的模樣,谷方默默伸出手,勾住了紅的小指。
「拉勾。」
「啊,啊啊……嗯……嗚嗯……」紅的臉上又是有些想哭,對見慣堅韌的老闆娘的人來說,可能實在難得。
「拉勾……約定……一百,不,五百,嗯……」
「永遠。」谷方提道。
「啊嗯,啾啾,永遠不變啾!」紅緊緊將二者的小指勾住,臉上重又掛起了朗笑,似是窗外的朝陽。
「嗨嗨!!」
「嗯?×2」
忽一聲招呼響來,谷方與紅同步地移過臉看向門前。
「Good morning,谷方!今天耒晨間抱抱……吧?」
立香呆在門前,看著相抱著谷方與紅兩人,她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
「……×3」
剎時間的沉默,讓這室內瀰漫起了尷尬。
但尷尬的不是谷方,也不是紅,而是立香。這根據三人臉上的表情可得知。
「那……那個,」立香看著兩人,向後微退半步,她伸手垂眸,語氣中充滿歉意,「對不起,也許我來的不是時候……」
「不,你來正是時候,迦勒底的御主喲!」
「?×2」此刻,輪到谷方與立香疑惑。
「我剛才想起了今天需要拜託你們完成的任務,好了,我們先出去再說啾!」紅不容分說地站起身,拉著立香向外走去。
「哦,啊,是的,拜託了……誒?不,不是,紅小姐,請等等,那個,谷方?你們倆剛才……誒,誒,等一下啦!!!——」
「再見,爺爺。」在走廊的前方,紅側臉對著谷方,張唇不出聲地如此說道。
「再見。」
谷方揮了揮手,看著兩人消失,又轉身將窗徹底打開,任由光芒照拂身前。
他身後的影旁,光輝如潮水涌後,漫向廊中板面,滌去默然的灰意,拭消淺淺的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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