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即使是不開心,難過無聊的時候,也要努力笑一笑哦……」
「……因為……」
「嗒……」
「……這樣就能開心一點哦,哪怕……我已經不在師父你旁邊了……」
「嗒……滴嗒,滴嗒。��
近來的雨聲漸自大了,徐徐將谷方憶中,那本就如煙霧飄薄般的人聲掩去,谷方睜開雙眼。
窗外小雨悠灑,點點吻貼窗沿,徐自劃下,與周遭雨珠一齊融入水波合奏,掃去地面伏塵,清了氣息。
「……」
谷方坐在藤椅上,輕輕搖動,在深紅深衣上,雙手正緩緩縫衣。
或是雨聲亂耳,亦或是靜室無聊,谷方朝外勾引水珠,匯成平鏡,止放谷方面前。
笑……一笑。
谷方試著笑容,卻只是微勾嘴角。
「……」
谷方靜靜鏡中那面無表情的面容,將雙手食指抵在笑角上,輕輕挪揚上。
「嗯……」
谷方看著「笑容」,徐徐點頭。雖說看來像是強迫似的古怪,但他也算是笑了。
如此,便能開心些了。若是他方才憶中的話確實。
「啦……」門扉緩緩拉開,潔白的少女右手顯現屋前,伴隨衣袖發梢上的雨水滴落,金眸與紅眸淡然相視。
「……打擾了。」
「嗯。」谷方點頭,靜靜看著眼前那名黑髮少女進屋。
不知是否是谷方錯覺,他感覺這名少女極像郁子小時。
「臉上,有什麼?」少女看著谷方,向右歪頭。
「沒什麼。」
「……」
「……?」如此幾句,又換做少女盯看谷方了。
「我身上,有什麼?」谷方問道。
「……沒什麼。」少女視線輕輕移開谷方手中縫衣,轉而抬頭,看向那數列書櫃。
「書很多。」
「想看?」
「……想看,但,看不懂。」
「我可以教你。」
「……嗯。」少女默不作聲,她似乎不知道如何道謝,張了張嘴,最後朝谷方點下頭。
「……」谷方徐走至書櫃前,自上而下,由左向右,書櫃中的每一本書他都記得清楚,畢竟,是他親手放滿的。
往左數第二本,是《樂》,第一本,是《老子》,往下數,那本棕頁的,是《詩》……
他放了是有許多,但更多的,都還未放。
這裡放不下,而且,他開的也不是賣書的書店。
「想看哪本。」谷方輕聲。
「……」少女走到谷方身旁,試著點腳,勉強抽出一本書,「這本。」
谷方轉過身,看向少女手中書本,她已翻開。
「這本……」谷方看著紙頁內容,稍稍停頓,「……是《史記》。」
「嗯。」少女點頭,又靜看谷方。
「這張頁上,是在講一個千年前的人,世人,皆稱他為『始皇』……」
谷方指尖撫過書頁文字,以平淡的語氣,緩緩講述。
千年已過,秦王未尋得長生,昔日強秦也已久亡,留於後人的,只是殘跡聲威與飄渺煙象。
他們終是歸屬人間煙火,曾絢麗綻放,最終,模糊去了。
只是,沒人知道,他與秦王曾有一個約定。
……
這年,時至七月。
「……咳,咳咳……」
只是方將車簾抵開的舉動,似乎便已消去不少氣力。
男人半睜著眼,掙扎在疲倦與困眠之中。
「唉……」
他在心底輕嘆,看著車外的朝陽揮灑向那一望無際的土地。
朕,恐已時日無多。
秦王閉上眼,靜靜讓光輝附上面頰,他摸上臉上細皺。
人生短短數十載,哪怕朕今已君臨天下,也終究無法觸及長生嗎?當年那相見一面的仙人,也應該不會再見了吧……
秦王如此想著,緩緩睜眼,而後,他便極訝異地望著眼前,雙眼大睜。
眼前忽現為一片桃林,粉意盈空,方才朝陽已沒,取上的,是一輪月盤嵌空。
但這並非讓秦王最為驚訝,他的視線,從一開始,就匯在眼前的白髮人身上,那雙金眸,也在靜靜看著他。
「你……你可是……」秦王怔怔看著眼前的谷方,顫巍伸手,「當年那仙人?!」
「仙人,我稱不上。」谷方緩緩道。
「哈哈,稱不上?容顏不老,憑空消失,如今又喚我來此,這都是仙人手段,如何稱不上?只不過是仙人自謙了……咳,咳咳……」秦王動容著說上幾句,就又開始咳嗽,不由止住話。
「你,想長生?」谷方默然問道。
「長生嗎……」秦王看著谷方面容,又摸上自己手臉上的皺印,「想啊,一直在想。無人不懼死,人愈老愈是。況且我如今君臨了天下,又見過實實的仙人你,便更想長生了。」
「但這年七月,丙寅日,你會死去。」谷方說道。
「……嗯……仙人是想,替那年那刺客報仇嗎?」秦王看著谷方身上著衣,稍稍眯眼。
他對那刺客的衣著,如今仍記得清楚。
「……」谷方沒有答覆,但在秦王想來,已是默認。
「哼哼,哼哈哈,罷了,罷了啊!」
秦王朝谷方揮了揮手,他似乎輕鬆了許多,臉上竟浮現坦然與愜意,「我已知此身時日無多,虧得仙人今日見我,你若想要這命,朕,給你便是。」
「……」
「嗯,仙人這是作何表情?」
「你是自己病死的。」
「呃……嗯,聽仙人這話,是不打算殺我?」秦王緩回道。
「賞花人,不會近花,不會觸花。」
雖說,他並不是自願賞花的。
「……仙人此言,當真?」
「當真。」
「那便還有轉機……對了,仙人方才的斷言,是如何確定的?」
「歷史,是這樣的。」
「……嗯……歷史,是預知的天意吧?那仙人可能否說說,秦國的以後,可有傳至萬……」
「你死後十餘年,秦二世而亡。」
「萬……呃,嗯???」秦王瞪大眼看向谷方,一臉黑人問號。
「怎麼就亡了呢?!!」
……
「是嗎,是胡亥,趙高,李斯這些人啊……哼呵呵……」秦王自嘲地低笑,又看向谷方,「仙人可有酒嗎?」
「……」谷方拂袖,清風自生,托載玉樽遞至秦王面前。
「謝過仙人,寡人有些話,是只想在飲酒才會說的。」
「仙人你覺得,朕所作為,錯否?」
「……有錯,有對。」
「是啊,有錯,有對。」秦王將玉樽抵嘴,悲憫著酒中月光,那相當皎潔,亦相當虛幻。
「但哪怕千萬人怨朕恨朕,卻也是朕,是朕!平了六國,一統中原,而乃稱始帝立帝秦。」
「不說其他,單這,已前無古人。朕確是有錯,但這錯,再往上,卻又是對的了。哼哼……沒人知道啊,朕曾經,也想過是一般人會多好,享受父母之愛,聚家親在小屋嬉笑,與妻共擔小家……」
「但這些終究不可及,朕記得很清楚,當初那刺客欲殺朕時,他故意放緩了;在追殺朕時,朕腳下那一片人,卻沒一個敢上前的,或許,還有人在希冀吧?期盼著朕死去……哼哼,可笑啊,真是可笑啊!!」
秦王悲嘆著,將酒一飲而盡。
「但這些已無關緊,責任是在朕上的肩上,由朕受著,便是頂戴『暴君』之名也就罷了……但是仙人,我有一事相求。」秦王走近谷方,將腰玉壁遞交。
「你這是想?」
「我,如今已年老,可我的兒子,蘇兒,他以後必將勝吾,被明君冠稱。」秦王眉宇罕現人父柔意。
「為此,我希望仙人能暫為保管這玉壁。」
「哪怕……你已知秦亡?」
「秦亡?哼哈哈,何懼之有?人之命,在人,國之命,在國,獨不在天!」秦王高傲地揚起眉頭,任得年老病纏身,卻掩不去雄志鬥氣。
「再說,現在,一切都還未有定數呢。」
「……嗯。」
「仙人,可還能再酌幾杯酒?」
「自然。」
「謝過仙人。」
……
「酒,酒……」秦王輕聲低喃,徐自睜眼,已是不見谷方。
是……夢啊。
秦王又向右看去,腰間空無一物。
也或許……不是夢。
他坐在車中,向外看去,夕陽漸落,橘紅浸染原野,告知黃昏將至。
「來人。」秦王默然開口。
「臣在。陛下,可是想說何事?」車前探出一人頭臉,恭敬著候問。
「趙高啊……今日,是何日?」
「回陛下,今日,是丙寅日。」
「是嗎……去喚禁軍首領來。」
「陛下這是?」
「朕所行事,汝等須知?」
「奴才惶恐!!這就去喚,這就去喚他……」
聲息稍停,他便聽到甲冑聲止在車前。
如此,便看蘇兒了……
……
「七月丙寅日,始皇崩於沙丘平台。」谷方緩停下手,向窗外看去。
天色近暗紅,雨氣清新後,更知曉黃昏至臨。
「你該回去了?」谷方看向少女。
「嗯。」少女點下頭,但看著谷方,她又靜靜停住。
「開心……」
「……嗯?」
「我會再來。」少女緩將書放回,朝谷方點頭。
「愛……」少女輕輕張口,伸手指了指自己,「閻魔……愛。」
「我是,谷方。」
「再見……?」愛不解地看著谷方拉住自己右手,谷方卻不說什麼,只遞過張紙條。
……
開心的方法,將食指抵嘴角,上揚。
「嗯……」愛蹲在一旁小水窪邊,試著照做,她看著水中少女「開心的笑容」,微微歪頭。
「開……心?」少女迷茫眨眼。
……
花開花落迷人眼,閒吟人間臥成眠。
是為七月,風自半空攜花舞動,傳幽香流入庭院,柔嫩貼附正處小憩的谷方身上。
「師父,師……啊,睡著了?」環玉從屋外小跑來,看著藤椅上的谷方,輕輕邁步移近。
真是的……這花兒都附在臉上了,師父也不覺得癢?
她彎下腰,雙手輕將谷方臉上花兒拾拿,本人卻怔怔看著谷方。
「師父……好像沒有老過呢……」她看著谷方柔嫩的臉龐,不禁緩緩湊近。
也沒見師父平日塗飾過什麼啊,不過睡覺時,即使皺著眉頭也很好看呢,這樣的人……誒,等等?!師父現在睡著了,那我說些什麼想說的話,也沒關係吧?
「唔……」環玉看著谷方,徐徐咽沫。
三,二,一。
「師父……能聽見嗎?」環玉小聲問谷方。
「……」
「沒聽到……那,夫……」環玉的雙頰及兩耳迅速興奮通紅,她停在谷方面前,不住支吾,「夫,夫……」
「?」谷方睜眼。
「夫……唔,師父??!」
「嗯。」
「啊……啊,啊啊!!師父你聽到了?!!」
「嗯。」
「唔……唔啊啊!!!~」環玉即刻雙手捂臉,頭上蒸氣疾騰,她向外慌忙奔去,留下餘音。
「羞死人啦!!!!!!~」
「……嗯?」谷方看著環玉奔跑身影遠去,感覺不解。
環玉,為何害羞?
谷方思索片刻,仍不理解,便又著手手中忙事。
暖陽高高懸空,於午後遍灑光斑,和熙夏風交織伴奏蟬鳴,如水中魚兒飄遊,挾裹淡淡花香拂面。
「……」
谷方閉眼輕嗅,雙手緩自縫衣,悠然地置身在暖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