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歸營

  鉛雲遮住白月,霧氣籠罩整個丘陵。

  李閻站在高處,摘下星兜和袖甲,俯視著下方。

  此時整個戰場上儘是殘肢斷骸,被人踩在地上的大名家徽上滿是泥土和鞋印,空氣中硝石味道濃郁,一層又一層明軍陣列如同旋渦一般。

  漩渦中央,一滴黑色的涎水滴落,兩丈高的尖耳厲鬼雙眼血紅,手上捏著兩具馬屍,左右揮舞。

  這厲鬼白髮赤皮,大肚渾圓,身上有焦黑色的火藥痕跡。

  「弦!」

  青鬃大宛上,持槊將領高聲呼喝。

  身穿黑色皮甲,網巾束髮的弓兵方陣整齊前跨,手中鐵脊弓高舉,黝黑的箭簇直指厲鬼。

  「望!」

  拉動弓弦的聲音難以形容,一張張拉成滿月的長弓蘊含著恐怖的爆發力。

  「滅!」

  烏雲蓋頂。

  惡鬼不甘地怒吼出聲,大腳板拍在地上,朝著青宛馬的方向大步奔跑,卻被黑潮一樣的箭矢狠狠洞穿,頃刻間就變成了一隻刺蝟。

  厲鬼無力地雙膝跪地,眼皮緩緩合攏。

  「這是什麼鬼東西,火銃打穿了皮還能長好?」

  「聽說是從屍體堆里爬出來的。」

  「我怎麼聽說是倭寇的頭目變的?」

  「淨扯~」

  「真咧,摘下腦袋,從脖子裡蹦出來的。」

  「兩丈多高啊,你蹦一個我看看。」

  前排幾名步兵交頭接耳。

  「大人,不如我去看看。」

  說話那人扛著鮮紅大纛,抬頭問向將領。

  「不必。」

  持槊將領撥馬向前,一直走到厲鬼面前,他坐在馬上,還要抬頭才能看清鬼物的臉。

  驀地,臉上插著十幾隻箭矢的厲鬼睜開了眼睛!

  馬上那人怒目圓睜,大槊朝前猛劈,釘棒在厲鬼的胸膛砸出好大一個血窟窿。

  那惡鬼痛苦地嘶吼出聲,龐大的身體向後倒去,掀起一陣塵土。

  高處的李閻開著驚鴻一瞥,他親眼看見,在那將領抬槊的瞬間,身後湧現出一頭揮舞著利爪的黑色暴熊!

  「有點意思。」

  李閻有些興奮地點了點頭,對自己這次的收穫有了很大預期。

  那將領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才罵出聲來。

  「他奶奶的,嚇老子一跳。」

  說著他一揮手。

  」埋鍋,殺豬。」

  ……

  火爐熊熊燃燒,坐在書案邊上的男子生著兩道淺眉,一臉絡腮鬍子卻不顯得粗獷,反而有幾分氣定神閒的姿態。

  「東起常陸,經南海至四國、九州,北起秋田、坂田至中國,諸大名領地,每十萬石備大船兩艘。各海港每百戶出水手十人,若有多餘,則集中至大阪。所需建造費用,以預算表呈……「

  「好了。」

  男子開口。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德川家如何?」

  「備戰積極,酒井忠次為大將,本多忠勝做先鋒,水兵余兩萬,大船十艘。」

  男子嘖了一聲:「緹騎虎探傳信兩年,一直強調德川氏有二心,怎麼豐臣秀吉兵出朝鮮,德川卻如此熱心?」

  讀信那人緘默不語,一旁倒有笑聲傳來。

  「世上之事本來就說不清楚,誰也不是德川家康肚子裡的蛔蟲,倭寇本是疥癬之疾,聽聞日本島上,麾下有七八名農夫就敢自稱大名,如此跳樑小丑,李將軍又何必煩惱。」

  說話這人二十餘歲的模樣,做道士打扮,芙蓉冠,青繡裙,手握流金鈴,身前十絕靈幡。唇紅齒白,模樣俊俏。

  男子把眼睛一垂,說道:」易高功言之有理。」

  男子名叫李如松,時任山西總兵,萬曆皇帝欽點的提督將軍,是這次朝鮮遠征軍的首腦。

  李如松當然知道,事情遠不如那牛鼻子說得樂觀。單從剛剛的探子來信就可以看出,豐臣秀吉此次伐朝幾乎竭盡全國之力,九個軍團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萬人,且日本國內多戰亂,兵源質量極高,作戰經驗豐富,名為倭寇,實為勁敵……

  「真他娘的痛快!舅舅~」

  男子肩闊腰直,一邊摘著手臂上的青虎頭獸吞護臂,一邊撞進了營帳,看見書案邊的李如松面色冷淡,下首坐著一個笑眯眯的年輕道士,立馬躬身行禮。

  「提督大人。」

  「說。」

  「前丘的倭寇已被殺散。」

  「可有俘虜?」

  「額……」

  男人眼珠一轉,說道:「提督大人,我軍衝殺之際,遭遇了一小簇兵馬,是之前在平壤,查將軍手下失散的弟兄。這夥人好生了得,七八騎硬生生衝破了倭寇的騎兵,他們從一路從平壤殺來,此刻正在大營前頭聽調。對了,帶頭那名總旗讓我把這玩意兒轉交給您。」

  易高功一旁抿著茶盞,眼角一瞟,眉頭微不可查地一挑。

  李如松拿起自己外甥遞上來的一顆紅色勾玉,端詳了許久。

  ……

  李閻把打濕的毛巾敷在臉上,上半身赤裸,幾處不深的傷口已經結痂。

  「真跟做夢一樣,我一直覺得自己回不來了。」

  鄧天雄胸前裹著繃帶,露出一茬黑色胸毛,嘿嘿笑著,他湊到李閻身邊:「大人,你說,上峰會怎麼安排我們?」

  「那你想怎麼安排?」

  鄧天雄伸出手指:「五名赤備,加上那個什麼大名的兒子,不提賞錢,這麼大的功勞,大人升個百戶,不過分吧?」

  「明國的總旗要是都像李大人這樣,倭寇早就被打幹淨了。」宋通譯裹著毯子,喝了一口熱湯接口。

  蓆子上的王生也插進話來:「我也覺得今天那位將軍挺賞識大人的。」

  「那位將軍何許人啊?」有人問道。

  「沈鶴言,山西的游擊將軍,這次任中軍前鋒。」王生壓著聲音說道:「咱們提督將軍李如松大人的親外甥~」

  連眯著眼睛躺在裡頭的刁瞎眼都來了興致:「李總兵我可是久聞大名,寧夏滅孛拜,時之名將啊。」

  李閻笑著剛要張嘴,帘子忽然被人粗暴的掀開大半,冷風嗖地颳了進來,凍得眾人一個哆嗦,本就在養傷的刁瞎眼臉色一白,不住咳嗽。

  「你們誰是宋仲基?」

  插進來的聲音十分冷淡,還帶著一絲蠻橫。

  坐在胡床上的李閻一偏頭,門口立著一個穿著寬鬆喇叭褲的男人,他的軍靴踏進營帳,掃視著帳子裡每一個人。

  「誰是?」

  李閻轉了個身,胸前黑色混沌紋身正對著他,濕漉漉的碎發之間有水順著脖頸流下,他的手搭在大腿上,兩人一站一坐,雙眼對視。

  「你看什麼?」

  「我看你沒挨過打。」

  帳子裡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

  「我是,我是。」

  宋通譯賠笑著走到兩人中間。

  那人盯了李閻一會兒,衝著宋通譯說道:「提督大人有請。」

  「好,好。」

  宋通譯答應著,眼神瞥向李閻,不料李閻卻低下了頭,看也沒看自己。

  宋通譯眼珠一轉,衝來人拱了拱手:「勞煩將軍帶路。」

  「將軍二字嚴重了,我就是個扛纛的。」

  那人對宋通譯倒是挺客氣。

  二人一前一後出了營帳。

  「這什麼意思?找那個朝鮮通譯,卻不找大人你?」

  鄧天雄嗓門很大,李閻一抬眼,發現有個模樣清秀的男孩站在營帳口。

  他穿著白色的道袍,頭戴木簪。十三四歲的模樣,神情怯怯的。

  「請問,這裡是李……」

  「豈有此理!」

  鄧天雄嗷地一嗓子,把男孩嚇得撲通一聲坐到地上。

  「誒,你是哪來的?」

  鄧天雄這才看見男孩,銅鈴似的眼睛瞪著他。

  「我,我~」

  小男孩眼圈一紅,唔唔地哭了起來:「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