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佯狂難免假作真

  「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再不回廣東。雷丫頭可真有辦法。」

  他說到一半,又擺擺手:「啊,坐。」

  關焰濤手撐床板坐了起來,他有抬頭紋,眉毛稀疏,嘴角鬆弛,臉上沒有半點血色。

  「我這次恐怕撐不過去。」

  老人說完這話,兩個人一時無言。

  李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手合攏,一語不發。

  關焰濤無聲地笑,嘴和下巴是一個黑漆漆的丁字形。看上去有點恐怖。

  「回來,長住麼?」

  「館都賣了,辦完事就走。」

  老人哦了一聲,他端詳著李閻,半天才長出一口氣。

  「到了今天,也只有和你說話,心裡才痛快。」

  頓了頓,他又說:「當初李成林初到廣東拜館,應當找我才對,為什麼要找雷洪生呢?」

  「我父親先找的你,你的人太跋扈。」

  李閻不咸不淡地說。

  關焰濤不快地眯了眯眼睛:「我的人跋扈?嘿嘿,或許吧。」

  他話頭一轉:「可你老子跟了雷洪生十年,結果呢?我不開口,李氏武館,誰認?」

  「對,你們……」李閻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錯開臉去,語氣陰森:「到我爸死也不認。」

  關焰濤神色一凜,訥訥地說:「我九十歲還能吃兩碗飯,你爹才四十幾歲,走得冤枉。」

  他還想說什麼,嘴裡一陣劇烈的咳嗽。他一邊咳,一邊伸出手指。

  「枕頭底下,你,咳,看一看。」

  李閻掀開枕頭,裡面是火封的請帖,看落貼的日子,是三年前寫的。

  他拆開來,幾眼就掃完上面的內容。

  大意是,鴻勝祖館關焰濤坐保,邀請廣東各家武館,參與李氏武館的新館主的開館禮。

  三年前,李成林新死,這裡的新館主指的就是李閻。

  老人的眼神灰暗:「人死如燈滅,我當時寫了帖子,讓本地的武館捧你的場。」

  「可我沒想到,成林過了頭七,你前腳摘孝帽,後腳就上門踢館。從佛山到廣州,整整十九家武館,你一家一家找上門,當面砸了他們的武館招牌。自絕於廣東武術界。」

  「等我得了信兒,你已經坐上了回北方的火車。」

  李閻把火封收好,放到桌子上:「有心了。」

  老人手指虛戳著李閻:「你脾氣小一點,哪怕動手晚一點,你父親這輩子的夙願就成了。你這兔崽子!」

  李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

  「當爹的老了,偶爾會犯蠢。人要是活著,我做兒子好壞也得咬牙往上頂,可人死了,就不能再跟著犯蠢。我爸爸這輩子最蠢的,就是和你們這些人廝混了十年,還念念不忘,要開一間武館。」

  關焰濤露出怒容:「混帳,你就這麼說自己的親爹?」

  李閻哈哈一笑:「他從小到大打我藤條都斷了幾十根,我挨打挨到他死,連躲都不躲,還不能說他兩句?」

  「混帳!不當人子!」

  老人哆嗦著嘴唇,他盯著李閻那雙冷徹的雙眼,一時間有點泄氣。

  沉默了一會兒,關焰濤問李閻:「你這次回來,準備怎麼做?」

  「官面上的事,我那便宜師妹比我懂,真刀真槍,也用不著我出手。我也就是礙於人情,來站個場子。」

  老頭子閉著眼睛搖頭:「那個打戳腳的小傢伙水平不差,可比當年的你還有點差距。用你們北方人的話講,憑他,可躺不平國術協會。」,

  「我十六歲可不是他的對手,你老人家走眼了。」

  老人沒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李閻糾纏。自顧自地說:「我沒幾天好活,九十多年,該教的都教了,真學會的,就你一個。」

  「不敢。你老門徒上千。不差我這一號。」

  李閻的態度依舊冷淡。

  關焰濤聞言一皺眉毛:

  「哼哼,周禮濤在協會根基不淺,可我要他下來,費不了多少力氣。你那個師妹,也一樣!」

  李閻不急不怒,後背一仰,兩條腿交叉:

  「那是,關老爺子多大威風。當初您一句話,我老爹熬了十年都不能出頭,您了不起。」

  「不過嘛,我今天倒想請你再說一句,看看我今天,能不能出這個頭。」

  兩人差了快七十歲,三句兩句話里全是火藥味。

  關焰濤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壓抑不住地怒氣:「我已經把貼子給你看了,你還要我怎麼樣?給李成林下跪不成?」

  李閻雙眼瞪圓:「我就是不明白,你這麼念舊情,我爸在廣東十年,還算不上一個舊字?非等人死了,你才肯寫一個帖子,怎麼,還要我感激涕零麼?」

  李閻的眼神似乎刺激到了關焰濤。

  「你怨我……你為什麼不怨雷洪生沒本事?他答應給你爸爸建武館,讓全廣東的武館師傅作陪,他做到了麼?」

  「他姓雷的口口聲聲拳無分南北,你掛在他門下,他教過你一招半式麼?我教過!」

  老人情緒異常激動:「你擒拿的功夫是誰教的?你白鶴的架子和樁功,誰給你找的老師?你怨我?!」

  關焰濤猛地咳嗽起來。他喘著粗氣,蓋過了儀器的聲音。

  半響,老人才艱難地說:

  「我是惱恨你父親折鴻勝的面子。但是卻歡喜,他有你這麼個天資橫溢的兒子。」

  李閻滿臉都是唾沫,他低頭抹了抹臉。

  好半天,他才嘖了一聲:

  「都過去了。當初的事,我不怨您。您想找補過去的授業之恩,我也沒法還。稀里糊塗,就這樣吧。」

  關焰濤盯著了李閻的後腦殼看了好一會:「周禮濤還是雷丫頭,無所謂。國術協會的會長,你替她要,我可以給。」

  「……條件呢?」

  老人盯著李閻:「我死那天,你站在最前頭,為我扶靈。」

  李閻眼神泛起異樣的神色,久久無語。

  ……

  次日下午,以蔡李佛始祖拳會為首,大批南方傳統武術掌門人發聲,支持前中華國術協會會長雷洪生的孫女雷晶,繼任會長一職。

  昨天晚上,還在研討會上指出,「要堅決杜絕裙帶關係,國術協會不是一言堂,更不能搞世襲。」的南方體育總會常主席,在次日公開表態:「我國傳統武術武的發展和繼承,需要更多年輕血液,協會需要一個有銳氣的年輕人………」

  精彩臉譜,紛至沓來。

  雷晶禮賢下士,周禮濤機關算盡。可戲碼還沒開始,就已經落下帷幕,兩個人還沒交上手,勝負就明明白白地分了出來,

  得償所願的雷晶要約請李閻和張明遠碰面,卻遭到了李閻的拒絕。

  「過兩天,這兩天不行。」

  「那,需要多久呢?」

  「越晚越好吧。」

  十日後。

  連日陰雨。雨打桃花,窗外落英繽紛。

  走廊上是隱隱的哭泣。老人床前,一個是他早年經商歸來的獨子關山越,一個是李閻。

  「我過八十大壽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寫壽聯:自信平生無愧是,死後方敢對青天。呵呵。他們不敢寫,忌諱這個死字。我不忌諱。」

  「44年我在文德路,槍殺了汪偽政府的高官陳耀祖。我自己心口中槍,子彈殼不好取,到現在還在我身上,大閻,你說我的命硬不硬?」

  老人喉頭涌動。眼神渙散。

  「48年,葉先生任華北軍政大學校長兼政委,我護送他到河北石家莊校本部。在那呆了兩年。大閻,你說幾個,隨便說,你們那兒的出名的老將軍,我都認識。」

  「爸,你歇歇吧。」

  頭髮黑白夾雜的關山越勸道。

  「70年,我寫信,我寫信給……」

  關焰濤的氣息漸短。

  「老爺子。」李閻雙手握住老人的手心。

  「過去的事,別想了。」

  「不想?不想不行。」關山月喃喃自語。

  「後來又過了十幾年,到現在九十多了,你問我怕死麼,也瘮得慌。我膽氣壞了?沒有。」

  「我是有愧事了,我死了問不了青天了。我是對不起你爹,我想認。可認了一件吧,就打不住。好像這九十多歲,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磊落,索性,就全不認了。」

  「我脾氣火爆,什麼事都得我說了算。當初山越他媽走得這麼早,我就總琢磨,是不是受多了我的氣……」

  「我年輕的時候讀過一點書,我記得一句佯狂難免假作真。佯狂難免假作真。」

  老頭子巴掌一緊。

  「大閻,你說我這輩子,是不是佯狂,假作了真呢?」

  手指一點點滑落。關焰濤合眼。

  空氣被人攥緊似的,少頃,屋內外哭聲大作。

  李閻垂頭不語。

  窗外花枝落盡,浮水間,沙沙雨聲敲打滿地桃花。

  今天卡文,刪刪改改的,昨天那張明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