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宋晉陽(下)

  番外一、宋晉陽(下)

  宋樺告訴宋晉陽,黎衍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這些天都在ICU,每天探視時間只有半小時。

  如果宋晉陽想去看他,暫時先別回來,等黎衍出了ICU再說。

  這段時間宋晉陽正在進行畢業論文終稿的提交,幾天內還真走不了。

  一直到十來天后,宋樺說黎衍搬去普通病房了,宋晉陽當即買好火車票趕回錢塘。

  他只隨身背著一個雙肩包,風塵僕僕地出了火車站後直接就往醫院趕。

  可是進到住院大樓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宋晉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黎衍,也不知道黎衍願不願意見他。

  他轉頭出了大樓,在室外連抽兩根煙,拿出手機打開黎衍的朋友圈,看到他最近發的幾條。

  【黎衍】

  這家的咖啡也太難喝了![抓狂]

  配圖:一隻手拿著咖啡杯jpg。

  201X年4月9日21:47。

  【黎衍】

  今天不用加班!@老白,晚上喝一杯?

  [齜牙]

  配圖:傍晚的夕陽jpg。

  201X年4月7日18:16。

  【黎衍】

  這種燙傷膏很好用,哥好得差不多了,目測不會留疤[得意]!

  不過短期內對火鍋有心理陰影,旁友們約火鍋不要叫我[再見]!

  配圖:手拿燙傷膏jpg。

  201X年3月28日15:52。

  ……

  黎衍很少發自己的照片,偶爾會有和朋友的合影,從來不發自拍,但宋晉陽見過他自拍。

  那時候黎衍還沒滿二十,微信都沒面世,他拿著手機對準自己不停找角度,咔咔拍好後還會回看。

  發現宋晉陽像看傻逼似的在看他,黎衍一點兒不害臊,撩一下自己的頭髮,笑著問:「昨天剛剪的頭,帥不?」

  宋晉陽沒好氣:「呵呵。」

  就是這樣臭美的黎衍,老爸說他截肢了,兩條腿都截肢了,還是大腿。

  老爸還說他情緒很不穩定,幾乎誰都不見,只有沈春燕能進去陪陪他。

  宋晉陽不知道自己上去後會怎麼樣,他和黎衍其實不熟,認識七年也就高中時見得多些,每回見到還互懟,上大學後每年才見一、兩次,對對方近況的了解絕大多數來自於父母,連朋友圈都不會去點讚。

  宋晉陽發了一會兒呆後還是決定上樓,給老爸打電話,老爸說他去沈春燕的妹妹家拿病號餐了。

  沈春燕哪裡還有心思給黎衍做飯,除了回家睡覺都會待在醫院,家裡幾個親戚便偶爾做些有營養的病號餐讓宋樺去拿,連著宋樺的姐妹都給黎衍帶過飯。

  宋晉陽找到黎衍所在的病房,房門半掩著,他推門進去,發現是個單人病房,唯一的病床邊拉著帘子,看不見床上的人。

  沈春燕聽到動靜站起身探出頭,驚訝地叫:「晉陽!」

  就這一聲,病床上的人就動了,宋晉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個東西朝他砸過來,伴隨著一聲怒吼:「誰要你進來的?

  !滾!滾!滾——」

  宋晉陽一閃,東西就砸地上了,他低頭一看,是個塑料的空杯子,居然沒砸碎。

  「阿衍,阿衍,你別生氣,是晉陽啊,晉陽從北京回來看你了!」

  沈春燕手足無措地安撫著床上的人。

  宋晉陽站在原地沒動,從他的角度依舊看不見帘子後的人,只能看到床尾的被子在蠕動,還聽到那人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誰要他來了?

  誰特麼要他來了?

  !我不要見他!我誰都不見!叫他滾!叫他滾!」

  「好好好,你先歇著,歇著,媽媽去和他說。」

  沈春燕說著就沖宋晉陽使眼色,甩甩手,示意他趕緊走。

  宋晉陽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特地來看黎衍,這時候又累又餓,人都沒見著就要他走,心裡就有點冒火。

  他說:「我馬上走。」

  說著就往前走了幾步,整張病床便出現在他眼前。

  床上的人整個兒躲在被窩裡,被子蒙著頭,看身體輪廓,像是在裡頭縮成了一團。

  單是蒙頭並沒有衝擊力,真正有衝擊力的是——黎衍真的沒有腿了。

  之前聽宋樺說了再多遍,宋晉陽想像了再多遍,震驚之情也不及此時親眼目睹後的十分之一。

  被子裡的人沒有腿了,就只有上半身,下半身是空的,薄薄的白色被子凌亂地鋪展在病床上,清晰地勾勒出被子裡年輕男人短短的身體長度。

  宋晉陽原本還想再說幾句話的,看到這副場景,哪裡還說得出來?

  黎衍還在那裡叫,喉嚨都喊破了音:「他走了嗎?

  他走了嗎?

  叫他走!叫他走啊!我不見任何人!誰都不要來看我!叫他滾啊——」

  沈春燕哀求地看向宋晉陽,宋晉陽沖她點點頭,大聲說:「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看黎衍。」

  「明天也不要來!永遠都不要來!我說了我不見任何人!我不見任何人……」叫到後來,他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濃濃的哭腔。

  沈春燕拉著宋晉陽出了病房。

  站在過道上,沈春燕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一屁股在休息椅上坐下,抬頭看向宋晉陽:「晉陽你別怪阿衍,他不是針對你,他對誰都這樣,誰都不見,他就是心裡不痛快。」

  宋晉陽說:「我沒怪他,我知道他不痛快,這換誰都扛不住。」

  他在沈春燕身邊坐下,發現阿姨看起來憔悴了許多,明明過年時她還是個漂亮的中年女人,開心地說這年她就要退休了,黎衍又要工作,她終於可以享清福。

  沈春燕垮著肩膀:「晉陽,你說說,這以後阿衍可怎麼辦啊……」

  宋晉陽也紅了眼眶,拍拍沈春燕的肩,問:「阿姨,他現在脫離危險了嗎?」

  「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是腿……」沈春燕抹著眼淚,在自己大腿根兒附近比劃了一下,「截到這兒,醫生說兩條腿連皮帶骨頭全爛了,已經是想盡辦法保住最長的長度,沒辦法再留了。」

  宋晉陽光是聽著心頭就發顫,又問:「那個位置有影響嗎?」

  「沒有,醫生說是萬幸,內臟也都沒事。」

  沈春燕說著又哀哀地哭起來,「晉陽啊,阿衍才二十二啊,這都還沒大學畢業呢,怎麼會碰到這樣的事?

  那個殺千刀的司機!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他!我兒子才這麼年輕啊,這一輩子你說叫他以後怎麼過?」

  宋晉陽沉默了許久,才說出一句特別蒼白無力的話:「阿姨,你別太傷心,黎衍會好起來的。」

  晚上在家,宋晉陽終於見到從醫院回來的宋樺,不僅是沈春燕,連宋樺看起來也疲憊又蒼老。

  父子兩個在沙發上坐下,宋樺把黎衍的傷情更詳細地告訴宋晉陽。

  「一開始住的三人病房,阿衍天天發脾氣,又吼又叫,砸東西,被同病房的人投訴,沒辦法只能換單人病房。」

  深深嘆氣後,宋樺說,「日子過得好好的,碰到這麼個事兒,前兩天,你小姑姑還和我聊,問我有沒有打算和你沈阿姨分開。」

  宋晉陽睜大眼睛:「啊?」

  宋樺很頹喪:「她也是好心,意思就是說,阿衍這個傷啊很費錢,也費時間,還好不了。

  現在賠償沒下來,還要打官司,估計也賠不了多少錢。

  你小姑就說阿衍以後估計就廢了,他爸也不管他,一輩子要他媽媽養。

  我要是和他媽媽在一起,等於說還要幫她養個兒子,壓力會很大,可能這樣的情況還會影響到你找對象。」

  宋晉陽皺眉:「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能怎麼想?

  這是人幹的事嗎?」

  宋樺有點生氣,「如果事情是出在我們家,你沈阿姨要和我分開,我不得氣死啊?

  我和她這七年處得怎麼樣,你比誰都知道,黎衍都沒你清楚。

  阿衍……唉……這事兒我認,就當以後家裡多養一個人吃飯,這能有多大壓力?

  晉陽你放心,不會影響到你的,你找對象時就別提這事兒,也別讓人家姑娘見到阿衍就是了,你阿姨會理解的。」

  「我不在乎這事兒。」

  宋晉陽認真地說,「爸,你別聽小姑的,你和阿姨的事自己做主就行,我是不贊成你和她分,這特麼算怎麼回事?

  讓黎衍先好好治著,回頭咱們再想辦法,我不覺得他會廢了,堂堂A大畢業的,還能找不著工作了?」

  「他腿呀……你今天是沒見著吧?」

  宋樺五官都皺起來,比著手勢,「就剩這麼一截,我覺得就算穿假肢都夠嗆。

  這幾天我去過好幾次骨科康復大廳,人家穿假肢都是一條腿截肢,就沒見著兩條腿的,哦,有一個兩條腿的還是小腿,也好走。

  阿衍這個……我估摸他得一輩子坐輪椅。」

  宋晉陽這天經受了太多次衝擊,簡直難以想像那些畫面,心臟難過得受不住:「先不說了,我有點累,睡一覺明天再去醫院看黎衍,他就算不見我我也得和他聊聊,怎麼著?

  他還能把我打出去啊?」

  宋樺抬起頭來看他,嚅囁著說:「他沒法把你打出去,但是……他會尋死啊!」

  宋晉陽:「……」

  第二天,宋晉陽真去了醫院,這一次,他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黎衍怎麼朝他發瘋,他都不走了。

  知道他進了病房,黎衍果然又瘋了,整個人鑽進了被窩裡。

  宋晉陽忍著沈春燕近乎崩潰的目光,拉了把椅子在黎衍床邊坐下,並且讓沈春燕暫時離開病房。

  他知道黎衍這時正遭遇著旁人難以想像的困境,換成自己碰到這種事,估計也會瘋。

  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黎衍的情緒有些過頭,車禍過去已經十來天了,連平和一點和人說話都不行嗎?

  見人也不肯見?

  還不配合治療?

  還特麼尋死?

  他又不是絕症!尋的哪門子死?

  人絕症病人都在玩命兒求生呢!

  「你滾啊……叫你滾你聽不懂嗎?

  !」

  「宋晉陽你滾啊!」

  「我求求你,求求你,走吧……別看我……我不想見你。」

  「真的,你走吧……算我求你了……」

  黎衍在被窩裡一會兒狂叫,一會兒哽咽,宋晉陽始終不動如山。

  等他叫累了,不抖了,宋晉陽抱起手臂,翹起二郎腿悠悠開口:「你鬧什麼呢?

  不就是沒了兩條腿嗎?

  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黎衍:「……」

  十幾天來估計沒人敢這麼和黎衍說話,他一下子竟無法反駁。

  反應過來後又開始發狂,只看到一團被子在那裡動啊動:「什麼叫『不就是沒了兩條腿』?

  !你怎麼不去沒兩條腿試試?

  !你特麼懂個屁啊!我再也不能走路了!不能畢業了!不能工作了!我特麼是個怪物是個殘廢了啊!」

  宋晉陽語調波瀾不驚:「為什麼不能畢業不能工作?

  你論文不是寫完了嗎?

  學分也都修了,你學校憑什麼不給你畢業啊?

  至於工作,你沒了腿而已,怎麼就不能工作了?

  而且你不是體育挺好的嗎?

  你也可以去參加殘疾人運動會啊,那個都給發工資的,就是一份工作。

  練得好說不定能去參加帕運會,以後退役了還能做殘疾人運動的教練員。」

  這是宋晉陽在前一晚為黎衍的未來思索出的一條方向,此時說出來自己覺得有理有據。

  可是,他還是高估了床上那位的心理承受能力,黎衍整個人都在發抖,連著聲音都在抖:「宋晉陽你閉嘴,你閉嘴啊!你信不信你再說一句我就從樓上跳下去?

  !我說到做到!」

  宋晉陽:「……」

  他又硬撐著開了口:「你特麼有病啊?

  黎衍,你活下來了呀!腿截肢了以後可以安假肢,就算坐輪椅也能上班,還能結婚生孩子,你那方面又沒出問題……」

  「媽——」被窩裡的黎衍痛苦地嘶叫起來,「沈春燕!沈春燕——叫他滾!叫他滾!叫他滾啊——」

  沈春燕已經衝進來了,拉著宋晉陽的手臂就把他往外拽,一直到走廊上,她才開口:「晉陽!晉陽!阿姨求求你了,你別再刺激黎衍了好嗎?

  他還不夠苦啊?

  咱們都好手好腳的,和他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的!他沒了腿才十幾天啊,你將心比心,就算要勸他也等過幾個月讓他冷靜一些,對不對嘛!」

  宋晉陽喉結滾動了幾下,說:「阿姨,我沒想刺激他,我就是覺得他這尋死覓活的……這外頭那麼多絕症病人都想好好活著呢,他又沒有生命危險,不至於那麼絕望吧?」

  「絕望不絕望,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晉陽!」

  沈春燕都不知該怎麼和這個與黎衍幾乎同齡的大男孩解釋這些天經歷的事,「阿衍是多驕傲多優秀的一個人啊!你就當行行好,給他點時間好嗎?

  阿姨謝謝你專門從北京趕回來看他,但是……晉陽,真的你別來了,他連大學同學都不見,就是覺得自己和他們同齡卻變成這個樣子!你也是一樣啊,你活蹦亂跳的,他根本就不想見你,你又何必非要逼著他呢?」

  宋晉陽覺得大家都走進了一個誤區,問:「阿姨你也覺得黎衍沒了兩條腿就廢了嗎?

  什麼叫變成這個樣子啊?

  現在大家不是應該去鼓勵他振作起來嗎?

  他自己難過,我們還要陪著他一起難過?

  他自己說自己殘廢了,難道我們要附和嗎?

  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呀,你越是在他面前表現得很傷心,他越是覺得自己沒救了,但我真不覺得他沒救了!」

  沈春燕懶得再和他廢話了,手一指電梯方向:「晉陽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你先回去吧,以後也別來了,我會照顧阿衍的,你再這樣……阿姨要生氣了。」

  「……」宋晉陽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終是點頭道,「行吧,那我先走了,阿姨你自己也保重身體,別太累了。」

  宋晉陽第二天就回了北京,因為他馬上要進行畢業論文答辯。

  回到北京後,他去實習的公司找HR面談,說明自己家裡發生的情況,解除了之前已經簽下的就業協議。

  關於這件事,宋樺沒對他做過要求。

  但宋晉陽知道,黎衍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就不可能再待在北京,把責任都丟給家裡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六月,畢業典禮結束後,宋晉陽打包行李回到錢塘,住回家裡。

  他有過在電商巨頭實習的經歷,很快便在一家規模不小的網際網路公司應聘到運營崗位的工作,和他的專業是相符的,只是薪資比起在北京要低三分之一。

  宋晉陽大三時考出了駕照,和宋樺商量後,宋樺拿出一筆錢,給他買了一輛十來萬的代步車。

  買車除了上下班代步,也是為了黎衍,現在這個情況,家裡必須要有一輛車。

  黎衍轉院去康復醫院就是宋晉陽接送的。

  這時候黎衍還沒做假肢,坐著輪椅、被沈春燕推著從住院大樓里出來時,下半身蓋著一件外套。

  七月盛夏,太陽很烈,久不見陽光的年輕男孩膚色蒼白,神情麻木,臉瘦了一大圈,陽光刺到眼睛後,他忍不住抬手遮了遮臉。

  住院大樓門口人來人往,黎衍覺得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很快又低下了頭,似乎想把整個上半身都團起來。

  他雙手死死揪著蓋在身上的外套,低頭往下看,輪椅踏板是翻起的,因為沒有東西會踩在上面。

  他心裡一陣窒息,難過得幾乎要暈過去,宋晉陽冷眼旁觀,轉過身帶著他們往停車場去。

  到車邊,黎衍是被宋晉陽抱著上的車。

  相識七年多,兩個男孩子之間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就是在樓道里的那次打架。

  除此以外,別說勾肩搭背了,他倆連擊掌、碰拳都沒有過。

  打死宋晉陽都想不到,有一天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和黎衍有身體上的接觸。

  雙手穿過黎衍腋下要把他抱起來時,黎衍說:「別碰我腿。」

  宋晉陽:「……」

  他只能懸抱著把黎衍抱上車后座,感到懷裡的人渾身都在抖,宋晉陽想要緩解氣氛,說:「你挺沉的啊。」

  黎衍一瞬間就炸毛了:「嫌沉你就別碰我!我要你幫我了嗎?

  !」

  「……」宋晉陽讓他在后座坐好,黎衍低頭怔怔看著自己的下半身,他穿著一條沈春燕幫他裁剪過的寬鬆褲子,褲腿縫起來了,但還是有點長,軟綿綿地搭在汽車椅面上。

  他雙手試圖遮擋殘腿,哪裡擋得住,宋晉陽趕緊把那件外套丟給他,黎衍像是拿了救命稻草一樣蓋在殘肢上,眼神慌張地四處亂看。

  在康復醫院,黎衍做好了假肢,宋晉陽見過他練習走路。

  就看了一會兒,他就看不下去了,獨自一人去室外抽菸。

  他知道按黎衍的脾氣是接受不了這種走路姿勢的,人還變得那麼矮,比沈春燕都矮,真特麼操蛋!

  後來黎衍提出想做一副更好點兒的假肢,沈春燕已經沒錢了,宋樺和宋晉陽商量,他想把缺的這幾萬塊錢補上。

  宋晉陽說:「補唄,這是一輩子的事,說不定換個假肢他就能走得好點兒了。」

  九月,黎衍從康復醫院出院回家,依舊是宋晉陽開車去接送。

  這一回,黎衍是穿著假肢上的車,車到永新東苑,黎衍下車坐上輪椅被推到單元樓下後,宋晉陽背對著他在他面前蹲下,說:「上來吧。」

  黎衍定定地看著他的後背,慢慢抬手環到了他的肩膀上。

  這是宋晉陽第一次背黎衍上六樓,黎衍還穿著假肢。

  80多斤的人,加上40斤的假肢,也有120多斤,不輕,身量還長,宋晉陽背得滿吃力的。

  上樓的時候他就在想,這樓都沒電梯,以後黎衍怎麼上下樓呢?

  他哪裡會料到,黎衍進了601,就根本沒想著要下樓。

  三年整,黎衍每年要去假肢公司進行一次假肢保養,還要去醫院進行一次常規體檢,這是躲不過的事兒,每次都是宋晉陽接送。

  其他的事,比如去銀行辦卡、去辦殘疾證、去社區殘聯進行必要的登記……也是宋晉陽把黎衍背上背下。

  趁著每次下樓,黎衍會順便去理髮店剪個頭,幾乎每一次,他的頭髮都已經留到很長。

  宋晉陽曾勸過黎衍換個電梯房,黎衍理都沒理他,宋晉陽忍不住就開始叨叨,叨叨到後來兩個人就吵起來,最後以黎衍的大吼大叫結束這個話題。

  有一回宋晉陽剛好有事不能去,宋樺自告奮勇來背黎衍,結果上樓回家時,和黎衍兩人在樓梯上摔了一跤,宋樺把腳都摔骨裂了,沈春燕當場就大哭起來。

  宋晉陽知道後立刻趕過去,先把黎衍背上樓,再把宋樺背下樓送醫院,後來再也不敢讓老爸去幹這事。

  他對這件事發生時的場景記憶猶新,衝上樓梯看到橫七豎八癱在樓道上的兩個男人,宋樺疼得直哼哼,黎衍乾脆側臥在地上,眼神空洞,就跟死了一樣。

  這期間,宋晉陽認識了楊瑾頌,兩人一見鍾情,開始談戀愛。

  從一開始,他就把家裡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給楊瑾頌。

  他是單親,暫時沒有婚房,老爸有個交往近十年的同居老伴,阿姨對他很好。

  不過,阿姨有個身體殘疾的兒子,算是他異父異母的弟弟,平時需要幫一把。

  感謝楊瑾頌並沒有被嚇跑,依舊願意和他在一起。

  宋晉陽知道這幾年黎衍是靠寫網文為生,他也是家人中唯一一個知道黎衍筆名的人,這筆名連沈春燕都說不清。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很簡單,黎衍和平台簽約,需要郵寄合同,合同要列印,還要複印身份證,家裡又沒有印表機,沈春燕搞不清這些事,黎衍走投無路之下只能求助宋晉陽。

  「不許把我筆名說出去,你答不答應?」

  在把裝著合同的U盤和自己身份證交給宋晉陽前,黎衍盯著他的眼睛,冷冷開口。

  這時候的黎衍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曾經那個陽光開朗、驕傲得瑟的大男孩早就消失不見。

  他穿著假肢坐在輪椅上,渾身不修邊幅,臉色蒼白如紙,最大的變化就是眼神。

  他的眼神里再也沒有了光亮,黑色的眼珠子暗沉沉的,看著人時居然有些陰森。

  宋晉陽一口應下:「我答應,絕對不會說出去。」

  這年五月,黎衍下樓去體檢了一次、又理髮後,就再也沒下過樓。

  一直到十一月初,沈春燕告訴宋晉陽,黎衍要結婚了,請他幫忙背黎衍下樓去進行結婚登記。

  宋晉陽:「哈?

  !」

  他想,白日見鬼啊!是哪個女孩子瘋球了?

  要和黎衍結婚?

  圖什麼?

  圖他頭髮長?

  圖他脾氣暴嗎?

  還是圖他瘦得皮包骨啊?

  !

  後來,他便見到了那個疑似瘋球的女孩子——居然是個很可愛的小姑娘,年紀還很輕,個頭不高,穿著一件毛絨絨的咖啡色毛衣,底下是休閒褲配黑皮鞋。

  她腦袋後面扎著馬尾辮,笑起來乖巧伶俐,眼睛亮晶晶,聲音軟軟地叫他:「晉陽哥哥。」

  宋晉陽:「……」

  那個詞怎麼說的來著?

  哦,對了,否極泰來!

  宋晉陽瞪大眼睛,突然就覺得,事情好像出現了轉機。

  一年零八個月後。

  深更半夜,雅林豪庭11幢2單元304室內,電視機上的球賽激戰正酣。

  兩個男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坐著輪椅,面前是一堆雞骨頭、鴨骨頭,還有或空或滿的啤酒罐。

  黎衍支持德國隊,宋晉陽支持西班牙隊,兩人一人拍了一張一百塊在椅面上,對著電視機看得聚精會神,時不時揮拳大叫。

  「好球!」

  「哎操!這臭腳!」

  「傳傳傳,你倒是傳啊操!帶你妹啊帶!」

  「有有有有……有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臨近終場,德國隊領先兩球,提前鎖定勝局,黎衍開心地拿起兩張一百塊,甩了甩後挑眉看向宋晉陽:「謝啦!」

  宋晉陽一身汗衫、褲衩、人字拖,冷眼看他:「你好意思嗎?

  我是房奴,吃的喝的都是我帶來的,你特麼還賺我錢?」

  「願賭服輸啊大哥!」

  黎衍笑起來,「我空調不要錢啊?

  電視機電費不要錢啊?

  你去外頭開個房看球,這點兒錢還不夠呢!」

  宋晉陽沒脾氣了,等球賽完全結束,他去洗了個手,說:「我走了。」

  「挺晚了,你要不要睡這兒?」

  黎衍指指小房間,「小樹今天找同事看球去了,不回來。」

  「算啦,就一點點路,走走也沒幾分鐘,而且明早還得換衣服。」

  宋晉陽想了想,說,「給我一支煙,我煙沒了。」

  黎衍轉著輪椅去陽台上拿煙和打火機,回來交給他。

  宋晉陽看著他,他沒穿假肢,身上也是一件T恤,底下是一條橘色籃球褲,長長的褲腿耷拉在椅面上,遮住了他的殘肢。

  「謝了。」

  宋晉陽接過煙盒和打火機,只抽出一根,又把煙盒還給黎衍,「我走了,你也早點睡吧,明天都要上班呢。」

  「嗯,你走了我就睡了。」

  黎衍笑著說。

  宋晉陽開門出去,回頭沖黎衍揮揮手:「走了啊,再過來我會提前和你說的。」

  「行,明天12點那場應該也很精彩,你來吧,我準備吃的喝的。」

  黎衍打個響指,「今兒賺外快了。」

  「臭不要臉。」

  宋晉陽打個哈欠,「明天再說吧,真走了,拜拜。」

  「拜拜!能來就來,明天小樹也在,人多熱鬧。」

  黎衍鍥而不捨地邀請他。

  「行吧。」

  宋晉陽答應了。

  黎衍目送他走進電梯,才把門給關上。

  夏天的夜晚,宋晉陽一個人晃蕩晃蕩走在回永新東苑的路上。

  腳上夾著人字拖,走得踢踢踏踏的,指間又有一支煙,一邊走一邊抽一口。

  馬路上開過一輛大貨車,是晚上限行結束後才會出現的那種車,大概是去哪個樓盤工地吧,開過路面時轟隆轟隆地響。

  宋晉陽看著那輛車快速駛過,心想,司機師傅,開慢點吧,這一個不小心,毀掉的不光是你自己,還可能是別人的後半輩子啊。

  幸好,經過那麼多人的共同努力,家裡那位臭得瑟算是跌跌撞撞地回到正軌了。

  等到周俏從新加坡回來,他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宋晉陽輸了錢,心情卻很愉快,在路上像個孩子似的蹦了幾步,甩著手,情不自禁地吹了幾聲口哨。

  褲兜里的電話突然響了,拿出來一看,是楊瑾頌。

  她怒氣沖沖:「你瘋了是不是?

  幾點鐘了?

  還不回來?

  明天不上班的啊?」

  「來了來了,走在路上了,馬上到家!」

  宋晉陽賠著不是,抬起頭,永新東苑小區大門近在眼前,「老婆,我已經走到咱家門口啦!」

  番外一、宋晉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