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上墳

  第75章 上墳

  到家的第二天老譚去給父親上墳。

  老話講子孫以祭祀不輟,死而不亡者壽。

  人呀,到啥時候不要忘了祖宗。

  老譚父親埋在山嘴和哈爾腦交接的山坡上,後面是滿山松樹地,前面是南山,遠處是黑城子河。冬天的河面已經結冰,遠遠看去像一條銀色的光帶。

  山坡下是磚廠, 老譚念高中的時候曾在這裡幹過一個暑假,一天一塊五毛錢,十分累。那些從窯里往外出磚的人掙得多,一天三塊。都是光著身子干,窯里的溫度高,火燒火燎的,往往出一車磚渾身上下和水洗的一樣。

  老譚也想進窯出磚, 帶班的不讓, 說那是老爺們幹的,小伙子根本不行。

  那時在磚廠幹活的還有他一個初中女同學,女同學學習不太好,沒考上高中,初中畢業後就在家務農了。

  女同學父親外號叫王小眼,愛占小便宜的那種,每年秋收的時候都會到別人家地里順幾穗玉米,還不多,五六穗,說是偷吧還構不成賊,說不是偷吧還挺鬧心。此人尖酸刻薄,一副孱弱樣,你要是敢動手他保證躺在地上嚎叫,說你把他打壞了,必須到醫院看病去,不去也行, 拿倆錢唄。

  說白了就是耍臭無賴,這樣人哪個村子都有那麼一個,大能耐沒有, 賴賴唧唧的,沒人愛搭理。

  王小眼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兒子,智商堪憂,老百姓講話二虎吧唧的,非常生性,打架是把好手。有時候王小眼占小便宜被人家抓住了,躺在地上撒潑打諢,人家要是來橫的兩個兒子馬上出手。人們不想和這不懂人語的犯咯嘰,也就恁地了。

  所以說王小眼看著不咋地,在營子裡也沒人惹乎他。

  他倒是生個好閨女,老譚的初中同學,非常懂事,心地善良,長得不算出眾,但絕對不醜,在營子裡沒有一個嬸子大娘不夸講的。

  王小眼經常拿他閨女炫耀,這也是他唯一值得驕傲的。

  老譚家有一片地和王小眼家的地挨著, 那年老譚家種的綠豆,王小眼家種的黃豆。

  秋收的時候老譚每天早上早早起來到地里摘綠豆,摘滿一編織袋後就放在綠豆地里, 然後去高中上學,等放學了再到地里摘到天黑,然後扛著兩帶子綠豆角回家。

  那時候也沒辦法,家裡就老譚和母親兩個人,五姐念師範,他只能一邊上學一邊侍弄地。

  這天放學有點晚,到地頭的時候天快黑了。老譚準備進地里把早上摘得那袋子綠豆角拿出來回家,正要進地的時候看王小眼從他家的黃豆地里扛著個袋子出來。

  老譚一看是自己的袋子,上去就把王小眼攔住。

  王小眼和兩個兒子在下坡地里割穀子了,割完穀子叫倆兒子裝車,他先到黃豆地看看黃豆該不該動鐮,走到黃豆地中間的時候發現老譚家綠豆地里有一編織袋,於是貪小便宜的心活了。

  過去一看是摘好的綠豆,他明知道這是老譚摘完了放在地里的,但地里沒人,拿也就拿了,等老譚發現還以為被別人偷了呢,不會想到自己。

  沒成想被老譚堵在了地頭。

  王小眼是啥人,當然不承認了,不但不承認還說這是自己家的。

  這時有幾個準備回家的村民圍上來,看是王小眼也都知道咋回事,但都不上前,怕王小眼粘包賴,站在一旁看熱鬧。

  老譚來氣,從王小眼手裡奪下袋子,抓出一把綠豆角說:「你家黃豆地,咋還長出綠豆了,糊弄鬼呢?」

  圍著的村民一陣鬨笑。

  王小眼架不住勁,臊得滿臉通紅,上去就往老譚身上撲,老譚知道他啥樣,不能動手碰,碰了就興許粘包賴,趕忙閃身一躲,王小眼就一下子撲倒在黃豆地里。

  王小眼在倒地的一瞬間非常富有表演性的喊了一聲:「老譚家小子打人了——」其悲慘淒涼的叫聲響徹傍晚的黃昏。

  也巧,正好他的兩個兒子趕著穀子車上來,見其父狼狽的倒進黃豆地,二話沒說把車停住,上來就和老譚廝打起來。

  老譚哪是兩個五大三粗大老爺們兒的對手,很快被打的鼻青臉腫嘴角出血。

  一下子激起老譚的血性。

  現在回憶起來老譚只記得當時自己兩眼血色,狀若猛狼。那一仗咋結束不知道,反正是王小眼的兩個兒子躺在地上直哼哼,他胳膊上直淌血,還紅著眼睛問王小眼綠豆是不是他的。

  那是王小眼第一次沒訛人。

  王小眼的閨女確實和王小眼不一樣,第二天到老譚家給老譚賠了不是,還送了一籃子雞蛋,這一切老譚記憶猶新。

  在磚廠幹活的時女同學對他挺好,裝磚坯的時候給他少裝,並且還幫著他卸。

  後來老譚出去打工,回家的時候聽母親說女同學嫁了人,生了個胖小子。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回憶,時過境遷,現在的女同學應該和自己一樣,人到中年,成了婦人。

  老譚來到父親墳前。

  整個墳被雪覆蓋,只露出壓墳頭紙的半塊磚頭,淡淡的土黃色非常顯眼。

  把燒紙放在墳前,從裡面把墳頭紙抽出,走上墳頭壓住。然後到旁邊的榆樹上折了個樹杈子,把多餘的枝杈折斷,修成一米多長的樹棍,繞著墳塋畫個大圈。

  地上有雪,只能蹲著把燒紙點燃。

  紙錢著起來,把墳前的雪地融化出一小塊,露出枯黃的草,枯草很快燒著,和紙灰混合在一起,留下黑色的灰跡。

  紙錢一捆捆燒著,火光把墳前這一小塊空間烤的很暖和。

  燒紙的地方雪慢慢的向四周融化——

  「爸,來看你了,一晃兩年沒來了,有些不孝。家裡都挺好的,我媽現在我五姐家,身體挺好,你不用惦記。我現在省城,還是給人家炒菜,買房子了,都挺好。」

  ——

  老譚跪在父親墳前,一邊燒著紙一邊叨咕著。

  我們誰也不知道故去的親人否在另一個世界活著,還是真有輪迴,已經轉世投生。但是作為生命的個體確實不存在了,留下活著的人深深的哀思。

  也許真的有陰曹地府和牛頭馬面,有奈何橋和孟婆,還有那一碗孟婆湯。也許真的有人帶著前世的記憶,輪迴到這個世上,經歷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尋找命中注定的愛人。

  那些,都是傳說。

  我們追憶逝去的親人,在墳前憑弔哀思,甚至希望逝去的親人活過來,同享天倫-——

  也許,燃燒的、飄散的、最後化為灰燼的紙錢真能被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收到,我們暫且認為能收到,祝願他們在那裡生活的美好吧。

  紙錢燒盡,飛灰在空中飄散,墳前留下一堆紙灰。

  老譚用樹棍把紙灰來回的扒拉著,看裡面沒了火星,才放心的把樹棍放在一邊。上墳燒紙必須注意防火,墳後面十米遠就是松樹地,要是點著了可不是小事。

  又等了一會兒,微微的山風把地上的紙灰吹散,確定沒一點火星之後,老譚恭恭敬敬的跪在墳前的雪地上給父親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來對著墳頭說:「走了爸,下次回來再來看你。」

  說完轉過身,沒急著走,從兜里掏出煙點上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看著下邊的磚廠,還有磚廠旁邊的幾戶人家。

  他記得以前這裡只有一戶人家,現在增加了好幾戶,應該是有錢人家,因為這裡的地皮很貴。

  老譚開始慢慢往山下走。

  小道上全是雪,上山的時候費勁,下山更費勁,得踩著上山的腳窩往下走。

  十分鐘後,來到磚廠前的公路上,旁邊有個小賣部,來的時候外甥蘭軍叫他上完墳在小賣部等他,他去鎮裡買菜。

  蘭軍還沒回來,外面挺冷,老譚走進小賣部。

  屋地中間生著爐子,三個男的圍著爐子抽菸嘮嗑兒。櫃檯裡面站著個四十來歲風韻猶存的女人,也抽著煙。

  三個男的打量了老譚一眼,見不認識,就掉轉頭自顧自的嘮嗑兒去了。

  女人很熱情,沖老譚問:「買東西呀?」

  老譚來到櫃檯前,說:「買盒煙。」

  「啥煙?」

  「人民大會堂。」

  女人拿出一盒人民大會堂遞給老譚,老譚付錢,然後給自己點上一根——屋裡煙味太大,抽一根頂頂。

  「看你咋有點面熟呢?」女人問。

  老譚笑笑,不禁打量了女人兩眼。女人微胖,畫著妝,頭髮燙著大波浪,眼睫毛是假的,胸脯豐滿,嘴角一顆米粒大的紅痣。

  這顆紅痣叫老譚想起個人來-——

  「你是姓譚吧?」女人顯然認出老譚了。

  「你是——」

  「王艷麗,不記著了?初中同學。」

  戲劇化的一幕,女人是王小眼閨女,老譚同學。

  將近二十年沒見面,這要是走在大街上根本不認識。

  老譚沒想到在這能碰到王艷麗,很激動。王艷麗也沒想到這是老譚,十分驚喜。

  於是兩個老同學親熱的聊起來。

  通過聊天知道王艷麗嫁了一個礦山的下井工人,老公在一次冒頂事故中死了,這事老譚好像聽母親提起過,只不過當時沒在意。礦上賠了一筆錢,為了照顧家屬,破例在公路邊給開了個小賣部。

  現在孩子念高中,由爺爺奶奶照顧,她一個人經營著小賣部,維持生活。

  倆人嘮了一會兒,蘭軍開車到了,於是老譚告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