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聞澤因遷怒而上奏禁瘦馬。
此舉讓見慣了買賣瘦馬的部分大臣覺得莫名其妙,同時也獲得了不少女官的支持。
殷箏早從柳夫子那裡得知自己的身體為什麼會這麼差,聽說了朝堂上那些事,猜到聞澤這麼做多半是和自己有關,但她卻裝作不知,甚至不曾在聞澤面前提起。
好像只要不提,就能假裝自己沒發現聞澤對她在態度上發生的變化。
殷箏一邊著手準備帶江易離開雍都回黔北,一邊按時去辰天閣,用喝藥針灸,來換安武給國師寄的信。
那些信都是安武在黔北恢復記憶後寄給國師的。
安武服用的枯蘭之毒雖是國師仿製,但不知為何,恢復記憶後的安武和遠在雍都的國師保持了聯絡。
後來殷箏聽了些小道消息,得知安武與國師還有皇帝三人自小就在一塊長大,於是便猜測,安武或許是相信國師不會故意害她,又或者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諒了他。
然而無論原因是什麼,都無法阻止殷箏對國師的嫉妒。
明明在最後那兩年裡,她連見都無法再見安武一面,為何仿製了枯蘭之毒的國師卻能獲得和安武聯絡的機會?
所以她不喜歡國師,甚至非常討厭。
拿到信後她也沒立刻就打開來看,而是找了個紅木盒子裝著。
直到殷箏籌備好一切,在離開雍都去往黔北的前一天晚上,她打開了這個盒子,慢吞吞地按照信封上的時間,拿出了最早的那一封信。
那是恢復記憶的安武送去給國師的第一封信。
殷箏拿著這封信呆坐了半晌,她雖不似聞澤是個急性子,可也不喜歡這樣拖拖拉拉,只是對著安武的信,難免有些膽怯。
所以她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若明日之前她還不敢看這些信,她會把信留下,再也不看。
今晚是她最後的機會,看還是不看,決定的權利在她自己手上。
窗外夜風呼嘯,傍晚才下過一場雨,因而空氣格外清晰,隨風入夜,夾著淡淡的涼。
殷箏不喜歡熬夜,因為那樣會讓她頭疼欲裂,可這次她卻忍著頭疼,在床上呆坐了大半宿。
後半夜她沒忍住睡著了,裝信的盒子放在她腿上,信件在她手裡,她就坐在床頭倚靠著床柱,沉沉睡去。
直到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地板上,殷箏睜開眼睛,看著一室的亮堂,才發現已經是第二天。
沒睡夠的殷箏腦子有些昏沉,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信,沉默片刻,還是把信放回到盒子裡。
看不看,想來也改變不了什麼,那就不看了。
殷箏起身換衣,梳洗後十九過來,說是馬車已在宮門外備好。
殷箏這幾日經常出宮,為的就是今天出宮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她從扶搖閣外置的樓梯下去,待下到一層,殷箏站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
十九並不催她,殷箏就這麼站著,片刻後,她長長嘆出一口氣,轉身飛奔回了三樓。
刷了紅漆的木質台階被她踩得哐哐作響,她提著裙擺,頭上佩帶的釵環流蘇隨著她的動作碰撞出悅耳的聲響。
推開門,那個裝著信件的盒子就放在桌上,她進屋後快步走到桌前,像是怕自己會反悔一般,飛快地打開了盒子,拿出了剛剛放回去的那封信,拆開信件,展開信紙,視線落到了起始的那幾個字上——
【吾兄惠鑒】
這封信開頭還算清晰明了,是安武闡述自己如今的現狀,說自己在黔北一切都還算好,讓國師莫要惦記。
可慢慢的,字跡從端正開始變得潦草,內容也從平靜敘述,變得有些奇怪,像是一個正常人情緒上來,突然開始發瘋,聲聲質問尖銳得像是一把把利刀,足以讓觀信者體會到寫信人的憤怒與瘋狂。
一封信寫到最後,連落款都沒有。
這和殷箏想的不一樣,安武直到去世前一直都和國師保持著聯絡,她還以為……以為安武的信會和她恢復記憶前一樣溫柔。
之後的信都是這樣嗎?
看完第一封信的殷箏沒了最初的膽怯,她按照時間,拆開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也是如此,開頭看起來十分正常,可越到後面言辭越是犀利殘忍,還有些話前言不搭後語,看著格外可怕。
殷箏想,大約是安武找了個神志清醒的時候寫信,結果寫著寫著又失去了理智,這才導致一封信前後內容相差極大。
在第二封信的開頭,安武提及了國師的回信,這大約就是安武送出第二封信的原因,若國師不曾回復,她或許也不會再繼續給他寫信。
國師在回信里說了什麼殷箏不得而知,只知道安武的第二封信里,提到了自己。
「長樂」這兩個字出現在安武字跡還算端正的時候,安武說自己的女兒長樂,雖出生在馬圈,但很健康,哭聲響亮,直到有一天大君身邊的侍從將長樂從她懷裡搶走,當著她的面給長樂灌下了一碗湯藥,那之後長樂的身體就變得很差,哭聲也變得像貓叫似的細小。
安武在信里拜託親如兄長的國師給自己的女兒看看,然而下一句,內容突變,說長樂若是早早便死在塗卻就好了。
之後又是一大片混亂的字跡,罵先帝無仁,罵老天不公,罵塗卻大君是畜生,字裡行間都是對國師的憎恨和對殷箏的厭棄。
殷箏看完第二封信已是淚流滿面,可她卻不知自己的眼淚到底是為何而流,是因為安武在擁有理智的時候還掛心自己,還是因為安武對自己的厭惡?
殷箏不知道,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更加在意安武對自己的態度,還是更在意安武一封信里前後判若兩人的變化,畢竟就她那點被生母厭棄的痛,和安武親身經歷的苦難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殷箏忘了時間,也忘了原先的籌備,將盒子裡的信一封封看了過去。
每封信幾乎都是如此,打頭字跡工整端正,結尾字跡潦草瘋狂。
同時安武信中的殷箏,也被給予了不同的期望。
安武一面希望殷箏好好的,將所有美好的祝願施加在殷箏身上,若在寫信前曾見過殷箏,她甚至還會在信里向國師泣訴自己對殷箏的態度,字裡行間都是後悔和不安,甚至希望殷箏能遠離自己,不要再被自己傷害。
可另一方面她又痛恨自己為何沒在殷箏出生時就捂死殷箏,潦草的行文中滿滿都是對殷箏的詛咒。
殷箏如同飲鴆止渴,明明會被後半部分的惡言所傷,卻還是會為了前半部分的美好和溫柔,將信件全部看完。
至今為止國師一共給了她七封信。
但那兩年裡安武給他寫的信遠遠不止這些,她看完第七封信,放下信紙,窗外已是艷陽高照。
她原本安排好要在今日出宮前往殷府,還早就在殷府里準備了一個身形和她十分相似的丫鬟,用來掩人耳目拖延時間,之後她只需被過節的商隊帶著,就可混出雍都,去往黔北。
但現在距離原先約好要出城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提前打點過的監門衛恐怕也早就換了班。
這是她第二次想要離開雍都卻沒能成功。
事不過三,殷箏覺得不會再有第三次了,但是在第三次之前,她決定先完成一件事。
殷箏將信件一一收好,放回到盒子裡。
才蓋上蓋,門口便傳來了敲門聲。
殷箏一邊道:「稍等。」
一邊起身走到臉盆架子前,拿巾布沾水擦拭臉上的淚痕,按了按紅腫的眼睛。
可即便如此也難掩哭過的痕跡,她對著鏡子看了看,覺著自己今天是沒法出門了——若是假哭倒沒什麼,畢竟那就是裝出來哭給人看的,可要是真哭把眼睛哭腫了,她卻是怎麼都不願讓人看見的。
這時敲門聲又響了,殷箏走到門後,問:「誰?」
隔著門板傳來聞澤的聲音:「我。」
殷箏正好有事要找他,便隔著門板來了句:「我們成親吧。」
門外突然沒了聲,半晌,聞澤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帶著幾分凝重:「你等等,我去給你叫太醫。」
殷箏:「……」
……
眼睛紅腫的殷箏閉門謝客了一天,還叫人送信到辰天閣,說自己今日不出門,讓國師把她今天要吃的藥和平日裡給她施針的女弟子送來,最重要的是別忘了安武的信。
不過片刻,女弟子端著煮好的藥汁來到扶搖閣,並把一封安武的信交給了殷箏。
女弟子給殷箏施完針,離開前還留了一個冰冰涼帶著菊花茶香味的藥包給殷箏敷眼睛,說是國師讓她捎帶來的,這樣能好的快些。
殷箏拿著藥包,懷疑國師真的能掐會算。
後來殷箏才知道,安武曾在信里提過她不喜歡被人看見自己哭。
安武還說長樂這性子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小時候的安武也是哭了就不願見人,每每這時,了解她的國師就會給她送去敷眼睛的藥包。
第二天,眼睛消腫的殷箏去見皇帝,把昨日隔著門對聞澤說過的話,在皇帝面前又說了一遍。
皇帝聽後立馬派人去把聞澤叫了過來。
聞澤姍姍來遲,無視殷箏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不爽的氣息。
經過一天,聞澤早已不復昨日的迷茫和無措,並想通了殷箏為何說要與他成親。
——儲君大婚,各地皆要派人來祝賀。
如果和聞澤成婚的是別人,衛十硯定會叫如今才十五歲的黔北王來雍都送上賀禮,可和太子成親的是殷箏,衛十硯絕對會親自前來。
說白了,殷箏並非是想和他成親,而是想借著儲君大婚,讓衛十硯親來雍都,這樣確實是比殷箏獨自回黔北要安全。
若是在過去,和殷箏一樣不把婚姻大事放在眼裡的聞澤定會同意殷箏的這個決定,畢竟枯蘭之毒對他的影響不小,哪怕錯殺,他也不會放過一個可疑之人。
但現在,一想到殷箏要和自己成婚是為了某個目的,他就渾身難受。
殷箏沒有向皇帝隱瞞,直接就說了自己打的什麼算盤。
皇帝難得生了一回氣,拍桌道:「胡鬧!婚姻大事怎可拿來當做算計人的籌碼!」
殷箏努力勸說皇帝:「陛下,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娘到底嫁給了什麼樣的人嗎?
若在我娘臨死前陪著她的,是害她至此的幫凶,陛下心裡可能安定?」
皇帝失語,安定?
怎麼可能安定。
殷箏深呼吸,不再說那些傷人的話刺激皇帝,而是向皇帝下跪叩拜,承諾道:「陛下放心,無論結果如何,殷箏都不會拿太子殿下的婚姻大事做兒戲,更不會藉機占據太子妃之位,只要陛下同意,殷箏任由陛下安排,並保證,日後絕不再做任何危害大慶之事。」
話落,含涼殿內陷入了別樣的沉靜,只余殿外水簾嘩啦響個不停。
少傾,聞澤開口,淡淡道:「成婚本就是件煩人的事情,如今能派上用場,不也挺好的嗎。」
皇帝和殷箏同時看向聞澤,就見聞澤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冷著臉道:「望父皇下旨,為兒臣與殷箏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