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7章 送行（續）
李善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幕，上前幾步，走到近處，笑著問：「可需在下助一臂之力？」
封倫的眼神有些空洞，「命數，命數……」
後方的近侍有些好奇，好奇於這位魏嗣王似乎很是喜歡看到這一幕，但他很謹慎的什麼都不說，甚至往後退了幾步，站在帳篷口處。
在生死之際，封倫也感受到了李善散發的敵意，苦笑道：「當年進士科，非吾之意……」
「嗯，那是杜持禮在搗鬼。」李善臉上笑容不散，漫不經心的說：「但記得孤被困顧集鎮，阿史那·社爾攻略忻州，你卻要問罪於孤？」
封倫不再吭聲了，而李善緩緩伸手，抵住酒盞的底部，封倫似乎手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任由酒水緩緩入喉。
「一杯夠嗎？」李善回頭問了句。
近侍用非常肯定的口吻回覆：「足矣。」
「多長時間？」
「時也命也？」
「再加上長林軍尚未撤銷，而孤要遷居出宮，故不可急躁冒進。」李世民心態還算平穩，「右監門衛將軍……」
爾朱煥突然叛變向太子舉告橋公山，所以這個人只可能是爾朱煥。
「暑熱而死。」李淵冷冷哼了聲，「便宜他了！」
李善在心裡嘖嘖兩聲，李元吉那貨可真夠倒霉的……不過也不算冤了他，畢竟是封倫百般用計，才使得楊文干下定決心起兵的。
「嗯。」李善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其實在李善赴任代州之前，一直與秦王一脈保持著若近若離的關係……原因也很簡單，李善不放心李世民，懷疑這位秦王殿下會選擇河東裴氏而放棄自己。
說不定李淵知道了都能理解呢，畢竟他頭上也是綠油油的。
凌敬如今就是吏部員外郎，只不過這個職位官階有點低……配軍功赫赫而且兩度救駕的魏嗣王李懷仁實在是不太合適。
「一盞茶。」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李善露出偽善的嘴臉，苦笑道：「身為天策府司馬，卻要叛秦王……什麼時候叛不好，卻要在這時候叛變！」
兩刻鐘之後，李世民跟他老子一樣冷笑著重複著那兩句話。
無數的畫面在封倫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的揣測在封倫的心中產生，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有些事情，在電光火石之間，封倫已經想通了。
「是。」李善心想，李淵這是下定決心了，迫不及待的將自己這個從不涉奪嫡的嫡系推入秦王的懷抱。
北衙禁軍中一共有左右千牛衛將軍、左右監門衛將軍八人，分別是左千牛衛將軍侯洪濤、張琮，右千牛衛將軍李客師、闞陵，左監門衛將軍馮立、張仲堅，右監門衛將軍馬三寶。
李善點點頭，「似乎並無悔意。」
「時也命也？」李淵冷笑道：「命數？」
「但懷仁的確有識人之明。」李世民看向房玄齡，再看向凌敬，「若是懷仁不嫌棄職卑，倒是可以接替凌公呢。」
聊了一陣後，李善轉而道：「對了，陛下有意，使侯洪濤晉左千牛衛將軍，讓殿下挑選麾下得力者出任右監門衛將軍。」
比如數月前，陛下命宰輔並趙郡王李孝恭、魏嗣王李懷仁議關內州府主官，為什麼李善要調走坊州總管楊文干？
比如李善在仁智宮之變後，為什麼那麼快就瞄準了杜淹這個自己早就準備好的草包。
暑熱而死，那等於是說並不將封倫與齊王勾結的事擺在明面上來說，李善在心裡琢磨了下，馮立、薛萬徹都沒有去職，裴寂、裴世矩也沒有被處置，這說明李淵不準備即刻處置太子，而是希望在一定時間內削除東宮勢力，再行廢太子。
一切都只證明了一點，這位青年嗣王可能很早之前就盯住自己了……
頓了下，李善補充道：「朔州一地，劉世讓守馬邑，薛萬鈞守顧集鎮，若是突厥來犯，需謹慎應對。」
換句話說，這個右監門衛將軍的含金量已經大為降低，李淵將這個位置的選擇權交給李世民，其實是在隱晦的表明心意……兒子，別擔心，東宮太子之位還是你的。
「那便是世績吧。」李世民心情恢復了點，笑著說：「如今懷仁的分量越來越重了。」
而這個日期，除了自己和李元吉之外，只有奉命舉告太子的橋公山與爾朱煥知道。
是天台山之變的時候嗎？
嗯，李淵一定能很了解李世民的心情。
「懷仁。」李淵瞄了眼出神的李善，「懷仁？」
頓了頓，李善主動再次換了個話題，將之前李淵的諸般調整複述了一遍。
「畢竟位列宰輔，以什麼名義發喪？」李善小心翼翼的問。
房玄齡呵呵笑，而杜如晦投來鄙夷的視線……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就別說這種扯淡話了。
「近日所見，黃景雲勇烈，李懋功沉穩。」李善也不避諱，徑直道：「只要突厥不大肆南侵，代州當以穩為先。」
而凌敬皺眉道：「馮世立未去職？」
其中秦王一脈的有張琮、李客師兩人，太子一脈有馮立，平陽公主嫡系馬三寶，反而是李善一脈最多，除了剛剛晉升的侯洪濤，尚在靈州領軍的張仲堅外，闞陵也被公認為魏嗣王一脈。
李世民在心裡盤算著選誰，這兩個人分量差不多，資歷也差不多，甚至現在官職都差不多，一個是雍州長史，一個是雍州別駕。
黃君漢在瓦崗寨就是勇武著稱，在洛陽大戰中先大敗鄭國太子王玄應，後獨領一軍奔襲破洛城，是秦王一脈中少有的方面將領，就是年紀大了點，都已經五十好幾了。
「殿下說笑了。」李善搖頭道：「陛下信重殿下，方能為之。」
李善微微頷首，索性盤腿坐在已經躺倒在地上的封倫身板……看到這一幕，近侍又往外走了幾步，心想這位魏嗣王可真是生死不忌啊，就這麼坐在正在死去的人身邊。
李淵在榻上不吭聲，李善也不開口，開始胡想瞎想，李元吉至少會被廢為庶人，李世民這貨……連刀氏這種三十多歲的奶奶級別都不放過，鐵鐵的寡人之疾啊，應該不會放過齊王妃吧？
房玄齡趕緊接口道：「以懷仁之能，當可掌吏部。」
近侍雖然沒吭聲，但臉上神色顯然是贊同的，如果是天台山一戰之前還說得過去，這時候叛變……實在是蠢了點。
黃景雲即黃君漢，又一個瓦崗出身，也是瓦崗寨中不多的世家門閥子弟，而且還是江南世家，江夏黃氏子弟。
眼神再次渙散下去，李善笑著輕描淡寫的招手，「差不多了吧？」
近侍走近瞄了幾眼，伸手探息，「快了，快了。」
「你真的以為孤是恰巧撞破嗎？」
李善一臉茫然的左看看右看看，實際上在拼命憋笑……都不敢去看黑臉的李世民了，真怕笑場。
「的確如此。」李善笑道：「否則某也不會那麼早就選定殿下。」
不過也正常，畢竟是天下有數名將，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
李善肯定的點點頭，「陛下提及，曹國公李世績或黃君漢都可以。」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李善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杜如晦這廝到現在還沒忘了當初在自己手上吃的那個癟啊。
「你去尋二郎，告知此事，順便將諸般事都告知。」
杜如晦幽幽道：「說不定他日殿下登基後，再立十大德，魏嗣王當能列入其中。」
「封倫之能，你也目睹，勿要小覷了裴弘大。」凌敬提醒了聲，低聲道：「你不知封倫為何叛變？」
雖然李善沒有明確的挑選誰，但前幾日李善都已經評價李世績「攻稍不足，守綽綽有餘」。
讓名義上掌控長安的兩個雍州牧的屬官去職，這是李世民在表明，父親，我不急，慢慢來。
原本北衙禁軍的節制權是奪嫡中的重中之重，平陽公主、蘇定方、柴紹、李善輪番執掌，始終沒有讓太子一脈得手，而四個大將軍都是虛銜，實際掌軍的就是這八個將軍級別的將領。
「秦武通出任代州總管，薛萬徹補代州司馬。」房玄齡掐指算了算，「別駕還是張公瑾……懷仁，陛下真的讓殿下選薦長史？」
過了會兒，李善試著伸手一探，封倫已然眼神有些渙散了。
李世民顯然也看懂了，沉吟片刻後才決定，「雍州司馬王君廓轉任右監門衛將軍，雍州別駕黃君漢去職，轉天策府護軍。」
「命數？！」
凌敬輕聲道：「殿下身懷天下氣運，十載內，連連逢凶化吉，遇險而安，非陰詭小人所能害。」
李善乾笑了幾聲，把話題扯開，「雖然封倫、齊王均以認罪，但封倫到底為何叛變？」
「嗯……陛下。」
「嗯？」
長孫無忌窺探小舅子的臉色，搖頭道：「尚不知曉，應該是封倫有什麼把柄落在了齊王手中。」
李善倒是很無所謂，笑著說：「其實員外郎就不錯，不過吏部……還是戶部或者工部比較好。」
封倫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說，但生命迅速的消散在這個帳篷內，不多時，氣息全無，脈搏不跳。
嗯，很有可能，而且理由都是現成的……封倫給我戴了綠帽子，我也要讓李元吉戴綠帽子！
凌敬也忍不住笑了，長孫無忌在一旁說：「玉壺春、紅磚……」
但同時馮立的沒有去職，也是李淵通過李善在隱晦的表明……兒子，別急。
真夠繞的……李善暗罵了幾句，隨口道：「封倫總算是死了，接下來應該沒什麼礙難……不信裴世矩還能做什麼。」
「呃……」
呃，其實這些李善還真的不太懂，與凌敬一起告辭離開之後，後者細細剖析給他聽的。
對了，李善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像竇軌在殺了梁師都之後，將梁國後宮女眷送入長安，皆沒入掖庭，李淵好像……
這麼說來，齊王的罪名只能是勾結坊州刺史楊文干謀逆了……不然將楊文干與東宮聯繫起來，那李淵只能即刻廢太子了。
「那今日賜死？」
這時候，李善才湊到封倫耳邊，低低的說：「你真的以為是運道不好嗎？」
「戶部……懷仁善算學。」李世民好奇問：「工部……難道懷仁尚有略懂之能？」
「應該如此，否則封倫宦海沉浮數十載，當不是個蠢人。」凌敬警告的看了眼李善，適可而止啊！
的確，李善不提出這個疑問顯得有些做賊心虛，但說兩句也就夠了……凌敬也不知道具體的緣由，更不知道李善已經知道內情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之前杜如晦問過一次，秦王殿下的臉色極為難看。
一刻鐘之後，翠微殿後殿內。
杜如晦看向李善，「懷仁最為熟悉代地。」
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杜如晦肯定會結掌門下，房玄齡肯定會執掌尚書省，但剛剛開始很可能是在吏部尚書這個位置上過度……這也與房玄齡舉薦之名相符合。
長孫無忌都眉飛色舞了，李高遷被拿下了，羅藝被驅逐出京，這顯然是廢太子的先兆……而讓秦王挑選心腹出任右監門衛將軍，這是秦王入主東宮的徵兆。
已然渙散的眼神突然變得聚焦起來，封倫喉間發出呃呃的聲響，如同雞爪一般的左手堅強而無力的抬起，似乎是想去抓住李善的衣衫。
「不知，當然陛下親詢，小侄與蕭相等都退下了。」
但如今，局勢已經大為不同，等李世民回京後就會立即遷居至金城坊的天策府，誰掌控了北衙禁軍，都不能對李世民產生直接的威脅或直接的保護，重要性自然也極度下降。
或許更早一些，更早一些？
但為什麼會盯著我？
封倫不甘而憤怒的盯著李善的雙眼，自己並不是運道不好，而是壞在了李懷仁的手中！
對於這種無意識的呢喃，近侍沒有一絲半點的反應，但李善卻猜到了……封倫八成說的不是「呃」，而是「爾」。
顯然，在最後時刻，封倫突然想通了一個關鍵點，就算李善盯著自己，也絕不可能那麼準確的抵達仁智宮，他一定知道準確的發動日期。
李淵保持了沉默，封倫當然不會有悔意，這些年也有足夠的時間想明白……在刀氏被二郎看上的那一刻，封倫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不過杜如晦說得還真不能算錯，李善曾經留意過，自己能背誦的經文中，有幾篇現在還沒問世呢。
「陛下？」
「更不可能了。」李善攤手道：「近侍一直盯著呢。」
凌敬想了想笑道：「至死還是個糊塗鬼。」
李善沒吭聲，心想那倒不是，不過封倫至死也難以瞑目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