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京

  ——又被時人寫姓名,春風引路入京城。

  街邊賣包子的老嫗縮回了手,一頭灰白的頭髮在白茫茫的熱氣里染盡了風霜。她腦上的粗布抹額邊沿沾了些許汗漬,將曝露在陽光下的皺紋勒緊,瞧著倒也年輕了不少。

  「老陳!靠岸了靠岸了!快來接一把!」船上的粗壯夥計將船繩熟練地一拋,穩穩噹噹地落在碼頭上另一名男子的手裡,二人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繫緊了繩兒。木船咣地在岸上一撞,來回踉蹌了幾步,穩住了身形。

  「諸位這邊請哈,這兒便是咱楚國大名鼎鼎的玉京都城了,來時付過船費的都可尋自己個兒的去處咯,」夥計大咧咧地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粗巾抹汗,白色的亞麻布在臉上隨意地大力擦開,似要將皮膚都拉破,「沒付過船費的稍後等俺和老陳來收哈!一個都別想錯漏了!俺記性可不差哩!」

  「有勞了。」一名白面小生抬手掀開船簾,伸手便是拋了二錢銀子。船夫眼中精光一閃,幾步上前接過,笑嘻嘻地將這郎君迎了出來。跟著這富有書生的是一名身段極妙的女子,即便頂著厚厚的紗笠,也擋不住那般窈窕的模樣。這女子腰身不過一握,用白絲長披若隱若現地掩著,便是不說話,也已然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過來。

  「既已到了京都,便不煩郎君相助了,」女子同書生下了船,這才微微欠身行禮,「早先便為郎君備好了小宅,稍後會有車夫帶郎君前去。奴家便不多作叨擾了,也好先行去尋了親眷,免得落了旁人話柄。」

  旁人一聽,多多少少有些犯嘀咕了起來:原來是個家中沒了人來投奔親人的小娘子,怪不得衣著縞素,真是晦氣。

  「也好,女子閨譽為重。」書生頓了頓,目光隔著紗遙遙描繪著她的眉眼,「蘭兒,你若是得了空,記得來尋我。待我過了殿試……」

  「那是後話了,呂郎君,」珈蘭莞爾,風情頓生。河風亦為之傾倒,起了色心撩撥著笠上的紗簾,「若郎君在京都當真有了立足之地,還望日後多多提攜呢。」

  書生頷首,回以一禮,目送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包子攤蒸屜的熱氣同粥鋪的熱氣此起彼伏,空氣中還夾雜著淺淺的一絲餛飩香味,簡直要將餓了一路旅人的魂兒勾了去。書生提了提背上的行囊,好奇地四下張望著。

  他一面走,一面瞧著茶鋪的工人大口大口喝著粗茶,天馬行空地吹著牛;聽著遠遠地方嘹亮高調的吆喝聲,垂髻小兒的啼哭;聞著小攤上蝦肉雲吞和青菜肉絲麵的多彩味道,霎時便愛上了這風塵香骨。

  便是大楚,玉京城。

  珈蘭半提著裙邊,蓮步之間只余匆匆行色,一雙美目從未離開過玉京城外的一個方向。那兒是她一生的歸屬,更是她一生的開始,她這般淡漠而急切地走著,對行人好奇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快步在小巷之間穿梭著,輕車熟路便抄近道到了城門旁。出了玉京的東城門,再順著小道走一段路,才見到這座建在城外的府邸。或許從外部瞧著並不那麼富麗堂皇,住的卻是一位輕易惹不得的主兒,百姓皆是自發地往另一條小路走,久而久之,這兒便成了個分叉路口。府邸外的一段路顯得格外平坦開闊,甚至路上有明顯的馬車車轍印子,生生在林間辟了一條車道出來。珈蘭沿著大路提裙疾走,直至遠離了喧囂的城門,她才放寬了心,見四下無人,雙腿輕點,猛然發力,借著身側的老竹一躍而起。

  一襲白影在竹間如魚得水地穿梭著,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粗竹上借力翻轉,衣袂翩躚,驚飛了不少鳥雀。這座府邸被重重的竹林環繞著,其後是山丘湖光,若非這官家的車轍印子十分顯眼,還當真生出幾分隱士高人的模樣。無數春筍滿林生,貴氣將養了數年的竹林如今也茂密得生出遮天蔽日之感。白影一躍而起,尋了個高處的借力點,瞧准了方向,如飛鳥投林般落入那方院中。

  揚起的清風卷落竹葉,自晴空片片跌落樹蔭,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這兒有修竹老樹,碧玉妝成,雲捲雲舒。女子穩穩落在院中的青石小路上,白衣緩緩歸於寧靜。深埋了數年的思念忽地尋到了出口,魚貫而出。

  珈蘭頓了頓,心緒翻湧,抬手抓著自己的紗笠,扯了下來。

  他只以一小小的銀冠束了發,稜角分明的面容上不帶半分情緒,神色再平淡不過。玄袍邊兒上的雲紋是以白色絲線摻了銀線繡的,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細密精緻,只一眼便覺著名貴不凡。若是擱在任何一處,都斷然是個翩翩公子哥兒,可唯獨他這一雙腿需得依仗輪椅行動,著實令人遺憾了些。

  萬籟俱寂,唯飛掠的鳥鳴震耳欲聾。

  「我聽小寒說,這兩日你便回來了,到不曾想如此之快,」男子合上書頁,將冊子平平地擱在自己僵硬的腿上,淡淡道,「恐怕是趕著回來的罷?那呂世懷可安頓好了?」

  珈蘭眼眶一紅,不知何處而來的酸澀噴薄,盈滿了心頭。

  他們也有五六年未曾相見了,縱然臨摹過無數次他的丹青畫像,終歸還是不得一面。旁人來的信里總說他很好,不還是同以往一般無二嗎?他撤去了院牆上的暗器和院中的侍從,將自己暴露在寒冷的侵襲之中,毫不顧忌自己的羸弱身軀,想來是一早就在等她回來了。

  她抬手扶了扶發上無比素淨的玉簪花,忽覺自己真真是失禮,竟連這身行頭也不換便趕著回來,讓他瞧了笑話。

  「奴放心不下,便快了幾步回來了。」珈蘭棄了手中紗笠,盈盈身姿緩緩跪了下去,「呂世懷安頓在主上吩咐的小屋,奴召了馬車去,想來午時便能收拾好一切了。」

  「起來吧。」他點了點頭,右手安放於書本之上,指尖凍得有些泛紫。

  珈蘭一怔,想起他的身子,徑直起身向他走去。院門大大敞開著,穿堂風恰巧從這樹下呼嘯而過,於旁人來說倒算是涼爽,對他來說卻是一種折磨。

  她緩緩推動了輪椅,素手微涼。

  「珈佑和白姨都極好,只是想你得緊。珈佑在句讀上天賦頗高,身子也還算不錯,近日正同先生研習策論……」

  他淡然地向珈蘭轉達著珈佑和白姨的近況,清風無聲地打在臉上,似要剝離他周身殘存的溫度。珈蘭半垂著眼帘,穩穩地推著輪椅,貪戀地呼吸著有他味道的空氣。那種淺淺的松竹清香,夾雜著一絲藥草氣息,恨不得讓人能將其揉入血脈之中。

  玉京是大楚王城所在,真真正正的天子腳下,能夠在這般地界有一所宅邸的已是高官名爵,更何況這般獨立府邸的殊榮?這間郊外半隱於世的王府,便是大楚之主最為愧對的三公子——楚恆,字青岩。

  三公子幼時在諸多王子之中最為聰慧,在武學方面也頗有淵源,若非多年前在南郡的一場人禍,恐怕早已承了太子之位。正因這一場人禍是為護楚王而起,三公子在楚王心中獨占了一席之地,許多份例和賞賜皆是比照著太子給的。只可惜,再多的金銀賞賜,再殷勤的尋醫問藥,也治不回楚恆這一雙廢了多年的腿。

  如此,他成了其他兩位公子眼中的香餑餑。京都局勢瞬息萬變,唯獨三公子一人獨攬多方大權而少人嫉恨。畢竟這樣一個無用的瘸子,憑什麼同其他兩位公子爭奪王位?

  珈蘭將他扶入正堂,繞到了楚恆的正面,俯下身子替他整理衣襟和額角的碎發。楚恆一愣神,望著珈蘭似水的瞳眸,一時無言。

  「主上……」

  「嗯?」他輕聲應道,嗓音沙啞無力。

  「魯國的一切,奴都安排好了,」她的指尖悄悄划過楚恆的額角,替他攏著的額角的碎發。蘭花清香灑落鼻翼,悄聲沁入肺腑,「夏組的幾位同袍也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想來遲三四日便到了。」

  「我把你教得很好,一點兒沒忘。」楚恆輕笑,凝望珈蘭的目光逐漸變得深沉,像在品鑑一件最為絕妙的藝術品,「如今你回來了,我多年籌謀,正是時候。」

  珈蘭立即縮了手,退後一步,屈膝行禮:「但憑主上吩咐。」

  「等過了年節,自有你的差事。白姨那裡缺人手,且先見過故人,再來尋我罷。」

  「諾。」

  「小寒。」楚恆輕聲喚了一人的名字,屋樑上忽地飛身而下一名黑衣女子,身量纖纖,眉目凌冽。

  來人似一道劍光落於庭院之中,不過幾息時間,便快步走了進來。這女子有一雙極為澄淨的杏眼,可偏偏覆了一層駭人冷意,滋養了腰間那把玄鐵長鞭。這把長鞭可不是尋常的皮質俗物,而是由鐵匠特意以隕鐵打造的九節長鞭,每一節都暗設了小刃和放血槽,若是換了不熟悉的人,稍有不慎便會在行走時被長鞭割傷。

  這也是故人呢——二十四使,冬組的小寒,同她兄長大寒一起貼身護衛三公子。冬組的六人是當今楚王特地從自己的親衛中篩選的,除了這兩人之外的自是在武藝上各有千秋。其餘諸位則是楚恆在接受了楚王安排的六人之後自行組建而成。且不論十八般兵器,小部分人甚至存在於楚王的視線之外,於玉京之中頗具盛名。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楚王能容忍這樣一個組織存在於京都,可見他對這位三公子的歉疚到了何等地步。

  小寒緩步上前,接替了珈蘭的位置推動輪椅,向著內室走去。二人是故友,擦肩之時相視莞爾,便算是初初打了個照面,稍後再尋時間敘舊。珈蘭目送著二人進了正堂,又瞧著他們拐入屏風之後出了小門,這才放心回望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

  兩側有翠竹石燈,暖陽當空,正堂邊上的兩道長廊深入後院,蜿蜒向前,引著清風竹葉爭相湧入。她深深吸了一口故土的氣息,微提了裙邊,重回院中拾了方才落下的紗笠,一步步回到後院之中。正堂之後山水花鳥獨具一格,青瓦白牆間又有鏤空石窗和拱形小門嵌入其中,倒更像是迷宮一般令人摸不著頭腦。

  她熟練地穿梭在這番美妙院中,很快便拐到了東北邊的一間大院落。這兒經長廊和木橋與前院相連,湖光之後,是栽了十數株桃樹的小庭。只如今不逢桃花時節,樹葉枯黃脫落,唯結實的枝幹欣欣向榮。

  一踏進這裡,風中本無來由的藥香霎時清明了。有人在院中曬了一筐又一筐或陳或新的藥材,丁香、蘇葉、澤蘭、杜若、白英……其中有一些還是用來熏衣物的乾花引子,也一併被人收在這陰涼處風乾晾曬。

  她緩步踏過石板小路,下意識地檢查著那些草藥的擺放方式。這些草藥一看便是行家晾的,皆是放在風口處,平平地鋪開,凌亂卻有序。房中的美婦人似被珈蘭的腳步聲驚動,提裙而出,一手尚拎著一小籃子剛挑選過的人參片,朝雲近香髻上銀簪熠熠。

  「你……」婦人窺見來人面容,大喜過望,一時說不出話來。

  「白姨,」珈蘭莞爾一笑,疾步向婦人走去,「我且剛回來的,方見過了主上,這便……」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白露隨手將人參片放在地上,滿面笑容地迎了上去,拉著珈蘭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長高了,也瘦了,可是在外頭沒什麼對口的吃食?白姨今晚給你做些以往你愛吃的……你這喜好可有變過?你瞧瞧,你這孩子就是粗心,裙邊沾了泥也不知道……」

  白露圍著珈蘭一通打量,嫌棄這兒嫌棄那兒,一會兒是衣服穿得太過簡單了,一會兒又是裙邊長了袖口短了,饒是珈蘭想說句什麼,也插不上嘴。雖是簡衣素服,卻是一個月前新做的,到底也沒什麼不合身的。直至她最後一次繞回珈蘭面前,嘆了口氣,才讓人抓住了時機回話。

  「白姨,我哪兒就這麼嬌貴了,不過是出去了幾年,到叫白姨掛心了……外頭總比不上府里,更何況我是去出任務的,又不是去享清福……只是,瞧著白姨這兒怪冷清的,怎的不找個藥童來幫幫忙呢……」

  「什麼藥童,都是些不中用的。上回那京都里濟安堂的小藥童來我這兒,卻連曬個藥都不會,倒不如我自己上手。這下好了,你回來我便輕鬆了,饒是誰也比不上你的。我也算能分心好好琢磨琢磨那小子的病症了……」

  「說起這事兒,白姨,主上的身子……」

  「老樣子。」

  「老樣子?」

  「說好不好,說壞也壞,他自己不願意治,整日整日折騰旁的,我難不成還逼著他吃藥麼?」提到這裡,白露臉上顯然十分不快,「愛如何如何,總歸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還是得去幫上一把,吊著命罷了。」

  珈蘭點了點頭,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雖一直遠行在外,但並不是不清楚京都的情況。太子與二公子爭先恐後地想吞了三公子這塊肉,三公子能夠一直保持中立又獨攬多方大權,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拖著這樣一副身子。他明面兒上替楚王處理政務,背地裡為自己安插人手,謀劃生路,實在是辛苦。他的處境有多艱難珈蘭不會不知道,鄰國又是虎視眈眈,否則他也不會這麼著急地勸楚王廣納人才、提前科考。

  也難怪白姨會說他偶有山窮水盡之時。這幾年二十四使陸續回京,縱使無法回到玉京城內,也大多在這邊沿的一些縣城落了腳,隨時可以聽候楚恆的調遣。憑她對他的理解,這位三公子,怕是在謀算些什麼了。

  是夜。

  晚間的風逐漸變得刺骨了起來,京都郊外的風往往有氣性,一逮著人便往人脖子裡鑽。夏日裡還好,若輪著秋冬日裡,便是刺骨的冷。楚恆差人關了門窗,又在屋內點了幾盞燈,自己則是蓋著一條狐狸毛毯窩在案旁,提筆而書。

  小寒收斂了氣息,尋了個背光的地方靜靜候著,若不是個中行家,恐怕壓根就注意不到角落裡的這一抹黑影。這種難能可貴的平淡和諧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名頗為魁梧的男子輕輕叩門,在得到楚恆許可之後才進了屋內。

  這男子身著粗布麻衣,那壯碩模樣似是穿不慣綾羅綢緞的。來人一雙大手上遍布老繭,甚至連指縫都積了一層厚厚的老皮。可偏生這般壯實的身子,行走之間幾乎聽不到聲音,呼吸之間亦聽不出間隔,可見內力和輕功的深厚。

  「主上,您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好了。」男子跪在桌前,聲音低沉且清晰,「府外王公公來訪,說是奉王上之命來詢問主上明日的打算。聽王公公的意思,恐怕此番宣召是科舉之事,可要奴去回了?」

  「我也數日沒去宮裡了。你去回了王公公,我明日準時上朝便是了。」楚恆頷首,蒼白的手緩緩將筆掛回架上,又迫不及待地縮了回來,無力地垂在毛毯之上,「恐怕明日,是不大安生了。」

  「主上,奴瞧著您的臉色……」男子抽空抬眸,借著燭光隱隱窺見楚恆疲憊的面色,不禁開口關懷道。

  「兄長,」小寒一時沒忍住,從陰影中跨出一步來,「你先去回王公公的話罷,再去尋一趟白姨便是了。」

  楚恆看上去著實不大好,一雙眼中蜿蜒血痕,其下是肉眼可見的青黑,而面上唯一的紅潤之感卻是由燭光勉強賦予的。燭火明滅焦黃,他的身軀亦隨之細微地顫抖著,不住地打著寒顫。大寒見小寒一直在側,便也不多說什麼,只心中回憶了一遍楚恆的話,才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起身離去。

  空氣中細小的飛塵一一回落於那塊小小的狐皮毛毯之上。他如今瞧著已沒了什麼精神,夜色下的面容更顯枯槁,哪還有白日裡公子世無雙的氣宇。楚恆癱坐在椅子上,佝僂了背,一雙眸子逐漸黯淡了下去,望著桌上緩緩滴落的燭淚。那蠟燭分明還有大半根,是入了夜方點上,預備著替換燈里那盞的,如今竟也沾染了沉鬱之氣。

  「恐怕,」他低沉著嗓,滿滿都是極盡疲憊的模樣,「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他沒有在詢問小寒,故而她也沒有出聲。楚恆自己心裡十分清明,自己用半生殘廢、王位無緣換來了什麼。若要反悔,自然得支付得起代價,他在玉京中苟延殘喘至今,可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負債纍纍、寸步難行。

  小寒稍稍後退了幾步,重新回到自己該在的陰影之中,沉沉垂下了眼帘。楚恆本想重拾狼毫再寫些什麼,可實在是力不從心,一雙慘白的手在燭光下抖得更為厲害,是真真兒連抬起也做不到了。他一向心性高傲倔強,從小到大受了痛挨了苦也不發一語,如今亦復如是,倒叫旁人看了好生心疼。

  「也罷,明日你讓白姨備些止疼的藥來,今夜能挨過便挨過,不必如何放在心上。」

  「主上,白姨以往給您配的藥,近日瞧著實在是沒什麼效用了,不如讓奴同白姨說一聲,換個藥方,抑或加大些藥量,如此……」小寒輕聲開口。

  「明日回來再說罷。」

  小寒頓了頓,見他已然下定決心,也不好再說什麼。這位主子和珈蘭那孩子一個德行,性子都倔的很,偏偏兩人一碰面,相互的那股倔勁兒都沒了,也算是能溫和地聽上旁人幾句話,或許是一物降一物吧。

  「明日出門前,」楚恆拿手輕點了點一側的幾卷書簡,「你把這些拿到阿佑那兒去,順便把他前幾日臨摹的字帖拿來給我看。」

  「諾。」

  歲月不居,月華的洪流衝散了夜幕。

  天剛蒙蒙亮,破日的孤雲飄蕩在半空,這座徹夜安眠的玉京城漸漸轉醒。民間的攤販陸陸續續出了門,此起彼伏的雞鳴聲、犬吠聲和叫賣聲如期而至。

  來自四面八方的官家車馬一一向著皇城駛去,恰是每日的早朝時間。只這回不同,諸位大臣入了宮卻都在大殿外候著,三三兩兩聚作一堆,低聲議論著今日的古怪情形。而始終屹立於殿外左右兩側的兩位公子則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沉沉望著緊閉的殿門,仿佛在暗中較勁。

  「三公子到——」外頭的宦官扯著嗓子高喊,隨著那輛木質馬車的車輪聲嘎吱嘎吱地迴蕩在迷濛的空中。眾人皆是一愣,紛紛退散到兩側,唯獨首位的兩位主子面不改色。

  「三弟好大的排場。平日裡總不見人影,怎的今日一論及科舉,便收拾著來了?你這一遭,怕是要讓為兄和父王擔心上好幾日呢。」

  說話的是立於長階左側的太子殿下,一身貴氣十足的官服料子,若是換了日頭下必要晃瞎了旁人的眼。楚恆倒也不惱,只由大寒攙著,有些費勁地從馬車內挪到邊沿,再讓大寒下地將一眾輪椅行具安排妥當,方能順利同他們說上話。

  見三公子露面,周遭的官員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把行禮時的袍袖高於視線之上,以免看見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見身側的幾名官員如此行徑,太子冷笑一聲,不知心中早已出言諷刺成了什麼樣子。

  太子殿下側了眸,餘光瞥見楚恆狼狽地被大寒抬起放到輪椅之上,眼神微眯,情緒晦澀不明。旁的大臣見狀,更是伏低了身子,哪敢去瞧三公子的模樣。

  「倒是讓大哥記掛了。」楚恆嘴角一扯,似乎已經習慣了太子投來的這種目光。

  鄙夷,輕蔑,又帶著幾分可憐。

  「父王方才傳了兩位丞相大人進去,如今都還未出來。我等在此也候了左右半個時辰,怕是要再過一刻鐘,才見得著父王一面了。」另一側的二公子施施然開口,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倒比起太子要好上許多。

  「本宮尚且聽聞,二弟負責的西南一側不大安分,雖說早已派人鎮壓,還是有不少考生在上京途中為劫匪所殺。」太子的目光轉向二公子,淡道,「若本宮是二弟,此刻斷然不敢入王城,唯恐觸了父王的霉頭。」

  「王兄多慮了,此番臣弟正是要為此事向父王稟報,也好不辜負了王兄一番心意。」

  太子嘴角一勾,不再回話。

  楚恆只不過在清晨的冷風裡待了一會兒,渾身便如墜冰窖般寒冷。大寒見自家主上渾身戰慄不已,急忙回身去馬車上尋摸毛毯。

  他是知道楚恆的身子的,昨夜便不大好了,今早出門時更是大費了一番周折。這些年來白姨的藥一碗碗的往書房裡送,藥效漸輕,繼而楚恆逐漸不以為意,遵照醫囑的日子也便屈指可數了。每每宮裡人運了奏本來,他都是挑了燈,連夜將重要的幾大摞全部審完。

  白姨勸了幾回,也鬧了幾回,到最後甚至拋下一眾藥品不管,自顧自去外頭住了一個月,可他依舊我行我素。直到一個月的藥有一碗沒一碗的喝完了,病情反覆了起來,這才差人好說歹說將白姨請了回來。哪知白姨反而跟看開了似的,饒是他依舊愛答不理,也不再多費口舌勸上半句。

  許是應了白姨那句,吊著命罷了。

  溫熱的毛毯配上湯婆子,這才讓楚恆稍稍恢復了些許。

  大殿之門在此刻緩緩打開,殿下三人齊齊望向那道門縫,毫不掩飾眼中的期盼。溫暖明黃的光線從宦官身後湧出,聲如洪鐘一樣擲地有聲。

  「王殿有旨,召三公子入殿覲見!」

  「兒臣領命。」楚恆輕咳了兩聲,才應下了宦官的傳喚聲。

  大寒緩步推動輪椅,沿著長階前一側專門為楚恆而設的小斜坡步入廊下。宦官恭恭敬敬地向三公子行了宮禮,指引著大寒到一側上交兵刃,這才側身接替了大寒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推著輪椅入內。而大寒亦是十分熟捻地將背上的兩把長刀取下,交由宮人保管,這才得以入內跟上。

  宮內規矩繁瑣,大寒自是不願意常來,尤其是每到上繳武器方可入殿的這一條,對視刀如命的大寒來說,幾乎是堪比凌遲的煎熬。可小寒不過一介弱女子,實在是難以讓她獨自一人服侍楚恆上下馬車。好在代管長刀的侍從十分恭敬,每次都是吩咐了兩個小宦官雙手捧著,跪在殿內入口處的柱子旁,好讓大寒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四使的武器都是特製的,若有分毫差異,他們自然能夠分辨得出。只是怕有人特地尋了這個空子,藉此時機傷害楚恆,那可真是措手不及。

  方才的宦官推著楚恆走的極慢,直到宮人放了大寒入內,他才稍稍加快了速度向著殿中走去。大殿兩側一左一右站著兩位相國大人,一位是聞名天下的才學之士司馬相國,另一位則是文武雙全,共享盛名的李相國。

  李相國如今年逾半百,又曾是武將出身,在軍國大事上極有發言權;然而司馬相國恰逢不惑之年,雖稍稍年輕於李相國,卻是桃李滿天下,於政道更有獨特見解。這二者一左一右,面上各有風采,楚恆只需一眼便知道他們二人方才必是爭得臉紅脖子粗,也難為父王一把年紀,被這一左一右架住,偏生還打不得說不得。

  「兒臣見過父王,李相國,司馬相國。」楚恆微微低頭作禮,倒是他身後的那位宦官和大寒,標標準准地行了叩拜大禮。

  「岩兒,快快快,幫為父想個法子,」王座之上的蒼老男人急忙開口,無奈道,「兩位相國一左一右吵得孤頭痛,且不論對錯,只這科舉的會試,便讓孤寢食難安。」

  「想必是兩位相國大人各持己見,尋了不同卻又相似的兩個題目,讓父王來謀斷吧?」楚恆一笑,左右一瞥,瞧見二人手中拿著的象牙笏上不過寥寥數字,頓時心下瞭然。

  「三公子最是熟知宮中政務,必然是知曉我大楚如今境況如何。且來評判一番,究竟是老臣這題目好,還是那司馬大人的題更勝一籌!」李相國冷哼一聲,將手中的笏交到一側宦官手中,長袖憤憤然一甩,十足十的倔脾氣。

  楚恆從容一笑,接過了宦官遞來的朝笏。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番來去,燈油滴落。

  珈蘭臨窗而坐,臉上惺忪睡意未褪,便聽白姨和外頭的婢子說起主上的動向。她本想昨日晚間便去書房侍候,誰知白姨鐵了心將她按在屋裡,又是把脈藥浴又是問診施針,生生把人折騰出困意來。但其實她心裡清楚的很,恐怕楚恆的身體情況並不像他們所說的那般平靜,若她這一夜真去了,估摸著也要惹出不少麻煩來。

  美人輕嘆一聲,攏了攏鬢邊的細碎髮絲,慵懶地將一小段雪白脖頸暴露在光下。

  她收回了百無聊賴的目光,側倚在太妃椅上,摸索著另一手的指尖。近日手中又生了不少繭,而每每生繭便是最痛苦的事情。為了不讓肌膚粗糙,必得用白姨的法子將繭除去,抹上藥膏,萬萬不能生出一點疤痕。這可不是什麼主上的恩賜,畢竟也不見小寒的手上何時乾淨過,只是她,是唯一一個被楚恆下了死命令,必要養的肌膚如玉、不染纖塵的人。

  好像,是為了將來能為他謀得些什麼。

  「如此,若是主上回來,你派人過來通知一聲,我便讓蘭兒去前頭。」屋外傳來白姨的聲音,溫婉知性,哪有半分中年的樣子。

  「白姨安排便是了,」小寒自然是與白姨十分親近的人,言語之間也隨意不少,只聽她輕聲笑道,「只是昨日我瞧見主上身子,怕是今日一行,還得白姨多費心思了。」

  美婦人一雙素手緩緩推開門,面上也是笑意不減,側眸瞧見慌慌張張連鞋都沒穿便下了地的珈蘭,霎時心頭便蒙了火氣。

  「你這孩子,你……」

  「白姨!主上他……他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回去給我把鞋穿上,這般無禮成何體統?若今日來的是大寒,你怕不是連女兒家的臉面都不要了!主上那身子骨再怎麼也是他自己糟踐的,用你操心麼!」白姨面有慍色,一把拽住珈蘭的手,把她拉著按回了太妃椅上。

  小寒一低頭,便瞧見珈蘭那雙小巧白皙的金蓮玉足,隱約於白裙之間,暗染輕塵。這樣好的顏色,著實不愧於主上的一番心思,若有落於塵世之際,縱無仙子之稱,也有神女之名。

  「白姨……」珈蘭反客為主地抓著白姨的胳膊輕搖撒嬌,美目微有水光,「我一向聽話的,只主上的身子要比這些重要的多,再者說……」

  「主上主上,我真不知他把你交給我有何用處,我看倒不如直接將你扔回去,也不枉你日日念叨,夜夜記掛!

  「你回來時我便告訴過你,他身子無礙、同往常一樣,你偏生不信,泡藥浴也不甚老實,如今……」

  白姨話音未落,院中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人氣喘吁吁地高喊著白姨和小寒,似是有什麼催命般的急事。這奴僕踉踉蹌蹌地跑進院中,提了氣大聲對著門內喊了一個字:

  「報!——」

  來人腳步急切,毫無章法。

  小寒渾身剎那緊繃,一個回身便衝到門口,腰間的長鞭發出清脆的幾聲低鳴。珈蘭和白姨亦是一頓,二人十分默契地相視一眼,即刻各自行動了起來。珈蘭幾息間便穿好了鞋襪,從枕下抽出了常備的短匕隱於袖口,而白姨則是一抹手將桌上幾瓶藥收入箱內,背好了行醫箱。

  這等反應速度,令人嘆為觀止。

  門外的小寒眼睛一眯,當她看清來人是主上身邊熟悉面孔的小廝時,握著長鞭的手一松,手臂看似順便地輕輕扣響了木門。屋內二人聞聲瞭然,相視一眼,幾乎是同時有了動作。詭異的和諧之下,兩人一個將手伸入水盆里粗略地洗了洗,另一個則是將匕首放回了原處、戴了面紗,隨即相攜出門。

  小廝低頭喘了口大氣,直起腰時,面前三人已是雲淡風清地等著他的回覆了。

  「白姨,公子方才回來了,大寒大人讓奴先來尋您,說是主上身子不大好,還得求您一往。」他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這一段衝刺還有些餘韻未消,便繼續小聲地呼吸著。

  「混帳東西。」白姨漠漠開口,提了提手中的醫箱,不屑道,「平日裡也沒見多麼嬌貴,總歸死不了。」

  珈蘭一怔,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地望向小寒尋求幫助。小寒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沖她搖了搖頭。

  白姨賭氣般放慢了腳步,帶著心急如焚的珈蘭和司空見慣的小寒緩緩往前院走去。小寒是經常遇到這種事的,剛開始還十分焦急,每每見白姨實在是有恃無恐,便知道主上必然無礙,一顆心也逐漸安定了下來。倒是難為了珈蘭,頭一回遇到白姨這樣的反應,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只好一路緊緊攥著自己的一角裙邊,在白姨身側進退兩難。

  前院的一眾婢子小廝忙得腳不沾地,進進出出端的都是一盆又一盆的熱水,無窮無盡。此番門外還立著幾位宮中的太醫和宦官,看得白姨一陣蹙眉,心中不喜。

  諸位太醫回身,目光撞上這位傳聞中醫術高超的美婦人,下意識地要行平禮以示友好。誰知人家一行三人看也不看這幾個古板老頭,而守門的兩位奴僕也絲毫沒有阻攔之意,直接把她們放了進去。珈蘭更是妙人,直接提裙輕身,一閃而過,讓幾位太醫只瞧見了一角白色衣裙和空氣中淡雅怡人的蘭草清香。

  珈蘭先一步進了屋內,平日裡神色淡淡的男子如今被平放在榻上,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嚇人。一連串的婢子奴僕進出於一側的屏風之後,那裡是平日裡他用的浴盆,如今被滿滿的倒了一整盆的熱水,幽幽地散著熱氣。

  這情狀,怕是寒症犯了。

  大寒在一側指揮著他們,讓他們此行來來回回去準備冷水,井然有序。而大寒小寒這兄妹二人似乎都知道珈蘭對自家主上的小心思,心照不宣地無一人勸阻,仿佛得了命令般默契。

  室內原有的安神香氣被滾燙的水汽擠到邊角,連同心中的平靜一起被驅逐。珈蘭手足無措地坐在榻邊,如玉般的手撩開了他厚重的袍袖,抓過手腕細細把脈。世人皆以女子冰肌玉骨為美,而縱是珈蘭這般體溫向來比旁人低些的女子,也只覺觸手冰涼。楚恆此刻的體溫比之屍體更為寒冷,嘴唇慘白,面上也失了血色。

  他平日裡偏愛一襲長袍便裝,極少有穿著如此正式朝服的時候。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朝服要比他素日的衣物厚重一些,自然也比那些衣服要保暖許多,不然恐怕他的病況還要再糟糕一些。

  他此時眉頭緊蹙,雙唇有些發紫,額頭上還細細密密地冒出一層冷汗來。這脈象幾乎細不可聞,連珈蘭都不禁多用了幾分氣力,指腹往內按了一些,才尋到他微弱的脈搏。

  不經意間,白姨已悄然而至,站在一側等待她的診斷結果。

  「你既已經診了,便知道情況。直接告訴我脈象如何。」白姨還有些生氣,見到珈蘭那副丟了魂一心為他的樣子,心中更是憤憤不平,語氣也沒好到哪裡去。

  「脈象沉遲細微,體寒發汗,面色蒼白,比之我離開那年有過之無不及……白姨,他這是……」珈蘭乖巧地將脈象一一報出,心下不免擔憂。

  「想必外面那堆庸醫診脈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來,」白姨冷哼一聲,將自己的藥箱輕摔在一旁。珈蘭面上一熱,急忙撒開手,起身讓座,「不然宮裡那老頭也不會輕易把他送回來。平日裡不是最喜歡晾著我的藥麼,那便讓大寒好好忙幾個時辰,泡上幾回藥浴,我且看看,他此番遵是不遵!」

  白姨嘴上不饒人,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卻是已然抓了他的手腕,神色不悅地把著脈。門口那幾位太醫探頭探腦地打聽著裡面的動靜,被發現了又立刻縮回去,低低討論著這位三公子的病情,不敢高聲語。

  畢竟他們,哪怕知道脈象情況,也確實商量不出個所以然,只聞聽是寒症,反反覆覆了多年都不見好。他們幾個縱是想破了頭,也只開出些尋常藥方,能將病情稍作延緩便是不錯了。珈蘭幼時也同白姨那兒學了些把脈功夫,看看普通的頭疼腦熱倒是足夠,真要用到楚恆身上必是不夠格。她算是關心則亂,好在白姨不曾怪罪,便一直靜立一旁侍候。

  「白姨……」

  珈蘭見白姨瞥了一眼楚恆的面色,心知這是差不多有結論了,急忙開口問道。

  「既然死不了,就由著他們折騰他去,省的讓我來費心思!」白姨一甩手,提了藥箱氣得徑直走出了門外,一副當真要不管不顧的模樣。

  幾位太醫茫然地看著這位美婦人來了又走,皆是一頭霧水,唯獨大寒和小寒習慣地尷尬一笑,輕車熟路地讓幾位婢子下去抓藥,無奈地出門送走了幾位太醫。

  楚恆平日裡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子,這般暈厥也有過好幾回了,白姨早就告訴了他們救急之法,也在府里的藥房內留存了藥方,以防白姨外出不在時眾人束手無策。

  她們忙她們的,珈蘭復又默不作聲地坐回了榻邊,握著他冰涼的手,試圖傳遞些許溫暖。白姨既說死不了,那想必是真的沒有性命之憂,如此也讓人放心不少。總歸她在這裡,白姨不可能當真不管不顧,早晚會有機會求得白姨來看看的。

  珈蘭如獲珍寶地握著他的手不願鬆開,兀自凝望著他的面容,眉目間不知不覺地攀上失而復得的歡喜。他的手掌十分寬厚,指間骨節分明,冰涼得像極了精美的玉雕品。

  她細細摩挲著他因常年握筆而生的老繭,心中五味雜陳。

  楚恆二十歲便有的風霜眉眼,較她離開那年更加瘦削,更別說染上病中的蒼白,是何等的令人擔憂。那種仿佛隨時隨地會撒手人寰的面色,尋常人見了都膽戰心驚,何況是她。

  可每每他清醒之時,二人又如出一轍地變回了若即若離的主僕關係,多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也自是未改分毫。

  她受命在外奔波數年,雖時常有來信,數年來卻從未曾面見一回。她每每閉上眼,腦海中迴蕩的便是幼年時候,南郡之案。

  三公子和楚王在回京途中被叛兵圍剿,楚恆為護自己的父親,不惜被叛軍捕獲,於雨季拖行了數十里,殘了一雙腿,終身寒疾相伴,再不能行走站立。

  珈蘭和她的弟弟也是在那一年,被他從廢墟里撿回來,養在身邊,有幸成為二十四使中的一員。

  從那之後,覆水難收,一發不可收拾。

  大寒備好了藥浴,自然將屋子裡頭兩名女子趕了出去。小寒送走了外頭候著的烏泱泱一片太醫,回來時抬頭一瞧,那傻姑娘還不顧男女大防守在門外屋檐下,片語不發。

  院中的草木沉醉於陽光的溫和,痴痴臥於竹林,枕著天地。微風橫渡長廊,一絲寒意卻被隔絕在門外,寸步不敢逾。

  「蘭兒……」

  小寒見珈蘭站在廊下獨自出神,心下不忍,正欲開口勸阻,話到嘴邊又不知從何說起。屋內大寒的身影在屏風後忙碌著,時不時傳來他吩咐奴婢的聲音,她們二人則因著男女有別,暫只得在外等候。

  「我無礙。」珈蘭扯了扯嘴角,露出蒼白無力的一個笑容。她望著院中地上堆疊起來的竹葉,一一被風吹散,又飛到另一處,同旁的枯葉作伴。

  世間萬物,塵歸塵,土歸土。縱使一時攀得萬人,終有落葉歸根之際。

  「其實,你此番回來,主上的安排你想必已有所耳聞了。

  「京中最為出名的逍遙閣——我已經打點好了,只待秦家老將軍回京,你便有時機可把握。」小寒轉念一想,最終還是決定先囑咐了公務,再論私情,「主上的意思是,難得的空閒時間,不妨好好休息一番,之後也好……」

  「小寒姐。」

  小寒一頓,抬眸望著珈蘭如粉玉雕琢般的側臉,那些話一時之間如鯁在喉。

  「我想,這幾日,我可否同你一道兒,隨身侍候他幾日——有些話,我想他不肯聽白姨的。再者,我在這裡,白姨總不好放任他不管的,總歸會顧著些……」

  珈蘭回過身來,髮簪上的白玉流蘇輕晃顫動,如星點般在日頭下耀目好看。小寒怔了怔,暗暗思索了一番,抿嘴應了下來。

  「也好。你若是在,想來主上也不至於日夜不安地尋摸出路。京中局勢瞬息萬變,如今已有了魯國王室相助,再加上呂世懷這一位……若你當真能在秦家軍一事上再添把助力,好歹也是一方保障。主上這幾日心繫西南劫匪一案,恐怕等病一好便耐不住要出去,你能趁著現在多陪陪也好。」

  「我曉得的,小寒姐,我只是……」她忽地轉過視線,眼中的光芒難以泯滅,「我只是……」

  「好了,你且進去罷。入了秋,天氣也漸涼了,你可別沾染了秋寒,倒讓主上徒增煩惱。」小寒輕笑道,瞧見珈蘭面頰上飛起的一絲淺淺紅影,心中不免安慰許多。

  這姑娘,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

  她利落地回過身,扒著門框輕喚了聲兄長。屏風後的男子熟稔地收拾了那些換下的衣衫,搭在自己孔武健碩的小臂上,抬手示意珈蘭可以入內。

  屋內瀰漫著濃濃的藥香,一縷一縷從窗縫和門口蜿蜒而出,更有甚者則是大膽地攀上屋檐和廊柱,熏得人好不自在。但這府中、院中的男女老少似乎都熟悉了這等氣味,也不覺著有多麼嗆鼻。

  珈蘭輕挪了挪步子,裙擺搖曳,蠱惑了些許初秋的微寒。

  四扇屏風隔開了外界的喧囂,每一幅屏條上依次繪上了春、夏、秋、冬四景,承載四時。畫中風骨似要跳脫出這檀木屏窗,隨著楚恆常伴的淺淡墨竹香氣,不經意間已然占據了整個視野。

  他獨自坐在藥浴盆中,分明已然轉醒,卻帶著幾分氣若遊絲的虛弱和無力。見珈蘭進來,楚恆下意識地刻意直了直脊背,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誰也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這樣美好的默契是從何而始。分明最初見的時候,珈蘭抱著必死的決心同他僵持不下,一雙稚嫩的眼睛裡滿是恨意,只恨不得將他們這些人千刀萬剮。

  她歇斯底里地在府中的囚牢內尖叫號啕,如野獸般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圖讓楚恆妥協讓步。

  可如今大相逕庭。

  她佇立在屏風外,半側過身,不敢去看那半透屏風後的身影。

  「主上,」珈蘭有些無措地攥著自己的一角袖邊,無論是羞怯也好,規矩也罷,「可還需我……去喚白姨過來……」

  「不必了。」楚恆不著衣衫,周身浸泡在棕褐色的藥池中,只半露出鎖骨和胸口,說不出的慵懶,「我身子無礙的。」

  實則,由於楚恆雙腿的不便,這屋內許多地方都是特地去除了椅子,單獨留出了輪椅可置放的地點。故而諸多地區的空間會相比尋常人家的要大一些,皆是為了給楚恆的行動提供便利所設。

  珈蘭一時無言,瞥了瞥一側屏風旁停著的輪椅。其上覆了一條厚厚的毛毯,瞧著便知柔軟溫暖,最是適合他的體質。

  屏風後的男子不經意間深深出了一口氣,渾身上下幾近冰封的血液此刻總算恢復了流動,心臟也仿佛重新噴薄出生命,這樣濃厚的藥味真真是讓他萬般舒適。他鬼使神差地抬起頭,正欲開口吩咐來著,忽凝望著珈蘭修長的身影,驀地反應過來。

  對了,不是小寒啊。

  小寒最是聽吩咐做事,從不逾矩,往常這種時候斷然不敢入這屋內半分,說到底終歸不是最稱心的。他木訥地望著珈蘭清瘦窈窕的倩影,心中微動,那一點異樣的情緒剎那便被理智糾正。

  「主上,白姨的丹藥……」

  「替我將白姨的丹藥……」

  二人皆是一怔,空氣也是一滯。

  「在門邊桌子的右側,第一個抽屜那。」

  珈蘭小小應了一聲,乖巧地去取。

  「蘭兒。」

  珈蘭一手勾住抽屜上的小銅環,方往外拉了些許,便聽耳畔傳來楚恆的聲音,手上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十指纖纖,柔若無骨。

  女子下意識回過頭,容色如玉,似新月生暈,花樹堆雪,四目相對。

  她急忙抽離了視線,低頭專注於抽屜中一排整齊排列的小瓷瓶,從中尋摸了一個標記著今日時辰的出來。瓷瓶上纏繞著細細密密的青花花紋,小巧精緻,服用這一小瓶的藥液確實也用不了多少時辰,倒是極為方便的。

  「你把藥放著,讓大寒過來吧。且安心便是了,只記著,今日切莫出門去。」

  「諾。」

  ……

  玉京城內的守將收到消息,早早地將城門大開,城中的百姓也陸陸續續地聚集在城門邊上的各種茶水攤上,皆是為了迎接今日回京述職的秦家將軍。

  秦式一族是門庭極為顯赫的皇親國戚,秦老將軍有一女入宮為妃,曾為楚王誕育三公子楚恆,不過紅顏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老將軍征戰沙場幾十載,不少文臣曾彈劾他不敬君王、功高震主,好在楚王一直堅信老將軍一腔忠心,從不加以斥責。

  老將軍也感恩楚王知遇之恩,帶著秦家的小孫子——秦典墨立下無數戰功,保家衛國,滿門都是忠烈的鐵骨硬漢。

  這一切最初,皆是因為秦老將軍的兒子,曾為了楚王戰死南郡,屍骨無還。

  這次大開城門,滿城相迎,便是秦家軍又拿下一場硬仗:楚國和齊國邊境的三城之爭。

  楚王聽聞秦家軍凱旋,是真真從心底里樂開了花,只待秦將軍回來加以封賞。不過話說回來,楚王心底到底是對這位老將軍心存愧疚的,畢竟他最為疼愛的女兒於宮中早逝,但凡為人父者,又怎能不心痛?這廂秦老將軍已是領著一眾將領馭馬而來,從遠處的山林間逐漸靠近了這座繁華的玉京城。

  前來迎接秦家軍的是東宮之主,楚王和他的髮妻所生的嫡長子,其地位之尊崇,在今日迎接的陣仗上便可見一斑。圍觀的百姓們只瞧著這一身華光的太子殿下朝著城門口的方向作揖鞠躬,立即驚恐地齊刷刷跪滿了兩側,垂低了腦袋。

  到底是王室最頂頂尊貴的太子,少年英才,這通身的氣派,同楚王如出一轍。

  太子將身子微微伏低了些許,束髮的金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好生奪目。

  「恭迎秦老將軍凱旋!」太子不輕不重地開口,還未等來人下馬,便已經收了行禮的姿勢。

  不遠處傳來規律的馬蹄聲,噠噠地踏響了城門內外的石磚,整齊劃一,毫無錯漏。

  秦老將軍居高臨下地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驕傲小娃娃,又瞥了一眼周遭對自己行跪拜大禮的百姓,一時之間心中不快,皺起了眉頭。

  這小娃娃身為東宮之主,若他都得以禮所待,更何況是兩側這些平頭布衣?可他偏偏把這分客氣生在秦家軍施禮之前,又如此讓百姓跪接,可不是要給秦家軍扣上禮數不周、不敬君王的帽子了?若真有文官一紙奏摺遞了上去,平定之功付之東流不說,那些功高蓋主的謠言……今日這些人多少都得受君王怒火之災。

  好啊,好一個太子,竟算計到他頭上來了。

  他拉了拉馬韁,銀白的鬍鬚在秋風下微微顫了顫,又立即恢復了原狀:「本將一介武夫,斷受不起諸位的這番大禮。秦家軍在戰場上浴血而生,從不奪百姓粟粒,更不受天下臣民半點禮數!諸位要跪,老夫便也只能下馬謝之,謝諸位百姓為秦家軍納稅征糧,也謝楚王許秦家軍山海之功!」

  秦老將軍說著,翻身下馬,穩穩立於天地之間。他身後的一眾將領見狀,包括秦少將軍,齊齊隨著主帥的動作下了馬,盔甲碰撞之聲不絕於耳。隨著他們的這番行徑,哪還有百姓垂著頭,一個個都紛紛抬高了腦袋,恨不得貼到秦老將軍臉上去,仔細瞅一眼這位功臣是否當真如他所言的公正清廉。

  秦老將軍垂垂老矣,隔著盔甲也能瞥見那灰白的兩鬢和鬍鬚。讓這樣一位老者跪謝許些年輕百姓,若擱著平日裡,是要折了壽數的。人群中的一些老輩兒面面相覷,眼中已是盈盈淚光,他們哪裡聽不懂秦老將軍的真心呢。

  「眾將聽令!」秦老將軍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耳畔嗡嗡地聽見後方軍士傳來的鎮山之語。

  「末將在!」

  「跪謝大楚百姓,叩謝大楚之王!」

  「從將軍令!」

  兩側的百姓個個睜大了雙眼,且瞧著這視野中的年邁將軍,領著自己最為得意的門生,整齊劃一地跪倒在地,衝著四方之天,兩側諸人深深叩首。

  太子雙眼一眯,秦老將軍跪拜的方向正好是他,但又實則不是他。這樣的君臣大禮,說是合禮數不錯,可這大禮跪長輩、跪君王,他一個年紀輕輕的王室公子,哪裡配得上秦老將軍和一眾將領的大禮了?他忙在面上鋪滿了笑意,微微偏離了大道正中,快步上前扶起伏於地上的秦老將軍,連聲勸道:

  「老將軍這是作何,將軍乃大楚之功臣,父王同諸位百姓皆感念老將軍辛苦,這才遣了本宮相迎。」

  老將軍心底不僅一陣冷笑,這般大的陣仗,引得周遭百姓以叩拜之禮相迎,是要給秦家軍叩上多大的不敬之罪,事到如今竟還扮起了好人來。

  他們秦家可不是傻子。林家人的好謀算,秦老將軍也不是頭一遭領受了。

  「老夫知太子殿下並無他意,但此番福氣,老夫實不敢受。」秦老將軍說著在太子的攙扶下起了身,其他人卻還一直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不曾動過。

  「將軍說笑了,」太子面上笑意盈盈,叫人如沐春風,「還請諸位都先起來,哪有這凱旋之際,軍民互相跪拜的道理,到讓本宮難做了。」

  此話一出,周圍稀稀拉拉地有些百姓這才站了起來,秦老將軍臉上方掛上了敷衍的笑意,一抬手,便是整齊的兵甲之聲。

  面前的這隻笑面虎太子,他的生母便是王上的正宮王后,當年秦老將軍愛女之死,明里暗裡也有她的手筆在裡頭。雖則王后多番有意拉攏秦家軍,但是數次都因著當年之故,秦家軍從未有所表態,甚至對此十分厭惡。反而是三公子楚恆,縱然因著血脈之由和秦家軍多以親近,也不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說破了大天,秦老將軍與這家公子談談天說說地,第二天又去那家公子家裡溜溜貓逗逗狗,向來都是懶散隨性的狀態,同時又十分疏遠太子。因此在王后眼中,秦家軍一直是個彆扭的存在。

  他們不過是領兵打仗的粗人。

  怎能習慣的了京中貴人的權勢之爭。

  秦老將軍這樣風燭殘年的一個老人,兒子戰死沙場,女兒葬身深宮,如今身邊就剩了個還算得力的孫子、一雙戰友的遺孤,哪還求得了其他。

  「秦老將軍這邊請——父王早些時候便吩咐了,讓諸位將士各自歇息,若家人親眷居於玉京之中,自是隨時可來探望。倒是秦老將軍,父王已恭候多時了。」

  「如此,秦家軍城外駐營,整頓人數之後輪次休沐五日!眾將聽令!」秦老將軍面上容光煥發,似乎霎時年輕了幾十歲,聲如洪鐘地吩咐道,「出城!」

  「從將軍令!」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微微抬頭,記下了秦老將軍身邊與老將軍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年輕男子,悄悄從擁擠的人群中退入巷子裡,轉瞬間了無蹤跡。

  ……

  楚恆悠悠轉醒,鼻翼間還殘存著似有似無的藥香,整個人都像是被這股氣息浸泡著。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帘,頭頂這片擋光的帷帳從兩側傾瀉而下,擋住了三側的光亮,僅剩的一側也被一名女子擋住,倒有些密不透風的窒息感。

  白姨用襻膊束起了寬大的袍袖,有幾分做活女工的模樣,讓楚恆頓增不少心安。她一手捏著細細的銀針,另一手則是在楚恆白皙的手臂上摸索,找准了一處便迅速地扎了下去,隨即又輕轉著針身,調整深淺。

  楚恆的目光越過白姨,望向更遠些的地方。屋內門窗緊閉,一絲光亮都鑽不進來,唯獨只有一側的燭火閃動,叫人眼暈。他又掃過桌上一成不變的茶盞陳設,目光落在不遠處亭亭佇立的女子。

  她垂眸立於不遠處,白裙皎潔,朦朧水汽間似身後煙霞輕攏,粲然生光,哪似凡塵之姿。

  「看什麼看,眼睛都看瞎了不可,」白姨又是一陣紮下去,故意扎在楚恆的痛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醒了便到處看,也不知這雙眼睛是做什麼使的。」

  這話分明是無理取鬧呢。

  「白姨……」楚恆討饒地輕喚了聲,此刻渾身無力,是當真沒法子動彈,偏生又遭了這要命的疼來,「我不過想看看,大寒回來了沒有。」

  「要回來早回來了,這倆兄妹一天到晚跟在你後頭,這麼大人了,難不成還能丟了。」白姨又懟回去了一句,回頭喚了身後的女子上前來,吩咐道,「這些針莫去動他,待過了一盞茶時間,再盡數拔了,方可恢復些氣力。」

  「白姨且放心,我有分寸的。」珈蘭應聲道。

  「我自然知道你有分寸,但這小子沒什麼分寸。」白姨冷哼一聲,「上回我替他扎的針,自己胡亂拔了不說,還又去外頭跑了一圈回來,沒叫得我氣死,倒叫得我給他累死了。」

  「白姨,若非有急事——」楚恆挑了個時候開口,有氣無力地咳了幾聲,身上還一陣陣地泛寒,「我也不會——」

  「什麼不是急事?我還急著回去晾我的藥,還急著回去睡回籠覺,哪經得住你這一次一次的折騰了?我真是昏了頭才同你這般嘮叨,且由得你去了!」白姨一甩袖子,也顧不上珈蘭在一旁候著了,直接一把拎起自己的藥箱便往外走。臨了臨了,終歸還是拋出來一句:「伺候他吃藥!」

  珈蘭輕笑,微微側過眸子,袍袖輕掩紅唇。

  楚恆心中鬆快了不少,目送著脾氣如此不耐人的白姨出了門,方注意到珈蘭那雙彎彎妙目。他和珈蘭,還有白姨,應當是二十四使之中少有的關係親近之人了,其餘的多端著上下級的架子,鮮有與她們這般親近的。白姨與珈蘭同出南郡,一個是南郡出身諸國聞名的神醫,只脾氣古怪不曾受人所用,一個是那年在廢墟里……撿來的孽緣。

  他動了動冷得發僵的手指,倒牽出身上數處的刺痛來,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再也不敢妄動分毫。身上那些針刺入的穴位就好比有冰錐入體,白姨每回都想盡了辦法折騰他,唯恐他身上病痛不夠難耐。

  屋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雜亂無章地在四下亂竄。方才藥浴的水盆一直沒被撤去,仍有餘溫的水如今尚不斷冒著熱氣。若是大寒站在這裡,恐怕是周身都要熱的覆上一層汗來。

  「我瞧著,白姨還是老樣子。」楚恆回正了面龐,出神地盯著頭頂的一片帷帳,眼中的光輝逐漸消散了些許,轉而蒙上數不盡的疲憊和痛苦,「我以為,你回來,會讓白姨改變些許的。」

  「白姨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你且不聽她說些什麼便是了,」珈蘭緩步靠近楚恆,在他床邊的腳踏上緩緩跪下,「白姨同意說,即日起,主上的餐飲,醫藥,皆由我管上些。」

  「白姨的話,想來我倒是不得不遵了。」楚恆闔上雙眼,面色蒼白如紙,只隱隱泛出的微黃還昭示著他的生機。

  珈蘭頓了頓,抬手將他額角的汗珠擦去:「可是,奴聽白姨說,奴不在的這些年……」

  他心頭一怔,雙手有些細不可聞的輕顫,暴露了心底的情緒。

  「你並不聽她的話。」

  珈蘭的身上是淺淺的蘭草清香,數十年如一日。她似乎格外愛惜這類花草,常以此沐浴熏衣,惹得春日裡的蝴蝶也能為之傾倒。自然之物尚且如此,楚恆本就難以超脫乾坤,又如何耐受。

  這般舒心的氣息,從她跪下的那一剎便席捲了他身畔的空氣。難聞的藥味中混入了珈蘭久違的氣息,像是久旱逢甘霖,舒服得渾身上下無一不放軟下來。她瞥見楚恆眉間逐漸散去的緊繃和苦楚,以為他是累了,不再說話,只湊近了一些,胳膊搭上了床沿,側過眸去看窗上印出的光線。

  燭光、日光從她完美白皙的頸間滑落而下,越過肩頭,一瀉而下。

  「蘭兒。」他忽然開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分貪戀地緩緩吐出。

  「嗯?」珈蘭回眸,發上的素雅流蘇晃了晃身形,發出細不可聞的珠翠聲。

  「小寒同我說了,我想著,要不你且替她幾日,如此……」

  香靨凝羞一笑開,柳腰如醉,暖暖地挨在床畔。

  世上女子,唯此一位。

  嫣然一笑動人心,秋波一轉攝人魂。

  ……

  玉京王城內。

  身著蟠龍金色長袍的老者憤憤地將桌上奏摺往案上狠狠一甩,復又十分泄氣地往後一靠,仰頭癱軟在木質鍍金的雕花龍椅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屋內焚著名貴的龍涎香,香爐就安置在一側的小方桌之上,一團團向外吐露著口中香料的濃郁。屋內零星站了幾名再規矩不過的宦官,一一垂低了項上那顆腦袋瓜兒,只怕一個不慎丟了性命。

  屋外也是安靜如雞,雖則遠處的許多殿宇都早已熄了燈,睏倦的夜色里卻跪了一排精神百倍的奴僕於君王殿前。寒風從宮牆的夾道里呼嘯而來,急沖沖地灌入外頭那些人的脖頸之中,凍得他們直哆嗦。可縱然面對這樣攻擊性極強的夜晚,這些卑微安靜的僕從卻無一人敢發出聲響,竟是噴嚏也不敢打。

  安靜得可怕的宮門外,緩步走來一名面色紅潤的老者,垂垂老矣,應是足足的知命之年。他在這些人中掃了一眼,並未瞧見這些小宦官的領頭者,便乾脆直接在殿門外的正中央跪下,眉眼間染盡了風霜和睿智。

  「王殿,老臣司馬,特來求見。」

  回答他的是一成不變的風聲和萬籟俱寂的天地。

  他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有神,似有什麼精氣神在冥冥之中壓制了體內的疲憊。分明這時候司馬相國可以在自己府上安然就寢,到次日早朝時再來覲見,如此匆忙倔強地求見,必然是有他實在看不過去的事,亦或是十萬火急的政務。

  可奈何這位王上,從來性子陰晴不定,除了對待他最愛的三公子外,旁的事物好似從來都不甚上心。司馬相國跟隨楚王多年,自然心中明了,楚王對三公子和秦家的愧疚之心。

  白日裡便有人來傳消息,說是秦老將軍帶著一眾將領回城復命,總算是讓楚王一向緊皺的眉頭鬆了一松。誰知太子身居高位,卻做出了讓楚王十分不齒的事情來,讓本來開了春兒的大殿忽又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凍得人閉口不敢言。

  夜風蕭瑟而過,面前緊閉的殿門忽然吱呀一聲劃開一道口,透出一隙微光。同時,殿內的溫暖也從縫隙中傾巢而出,直直撲向跪在門口正中央的司馬相國。他清了清嗓子,俯下身去跪伏於地,再次開口。

  「老臣司馬,因西南劫匪一事,請見王殿。」

  「哎喲,這玉露生寒的時候——相國大人快請起,王上召見呢。」裡頭宦官故作慌忙地跨出門來,彎腰扶起了地上的老者,聲音也是一樣的年邁和沙啞。

  這位宦官的年紀,約莫比王殿還要大上兩三歲,因著從小就侍候君王的原因,此刻也是楚王身邊最為得臉的奴才。這宮中人盡皆知,一向這位宦官大人瞧不上金銀,只遵循王上一人的吩咐,故而他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王上的意思。

  宦官熱情地陪著笑,將司馬相國迎進了溫暖如春的大殿。老者跟著宦官一路垂著頭進來,直到到了王殿桌案前,才再度跪了下去,眉宇之間滿是恭敬。

  「叩見王殿,」司馬相國標標準准地行了官禮,以額貼地,「老臣有要事奏報,深夜叨擾,還望王殿見諒。」

  「司馬卿啊——」桌案後坐著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疲憊地閉著眼,「孤還以為,你要同孤好好說一說太子的糊塗行徑。」

  「老臣不敢。」

  「罷了,你先起來吧。」楚王睜開沉重的雙眼,目光示意一側的木椅,「賜座。」

  「臣恭敬不如從命。」他這才改了些口,但始終顧念著君臣之分的疏離。

  司馬相國在宦官的攙扶下起身,緩步走到木椅旁,理了理衣袍就座。只是他剛剛坐穩了身子,楚王鷹似的眼睛便瞥了過來,帶著一絲惱怒,好似要將人穿透。

  「愛卿可知,孤那無用的太子,今日在城門下秦家軍前,做了何等的好事?」楚王坐直了腰,強行壓抑的怒火如今呼之欲出,「你可知他在天下人面前如何丟盡了王家臉面,如何刁難的秦氏祖孫,又是如何狂妄地不肯向孤來請罪?好啊,王后教出來的好兒子!放肆至極!」

  楚王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盞,猛地摔了出去,任憑瓷器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沒了形狀。雕著花紋的美麗茶盞在落地的一剎迸成千萬點碎屑,稀稀落落地灑了一地,有的尖銳地泛著蒼白的微光,有的則是細碎到難以察覺,而有的,則是大膽地滑到司馬相國的靴前,定住了身形。

  一眾奴僕好不容易因司馬相國的到來而鬆了一口氣,此刻復又撲通跪倒了一片,閉口不言。

  「王上,長公子是由王后親自教的,自然看事物要比旁人清晰些,」司馬相國半垂著眸子以示恭敬,淡然道,「秦家的那位老將軍也是老臣的舊識,以他的智慧,必能化干戈為玉帛。反而是王上,又何必如此介意長公子的言行呢?天下人皆知王上那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才學,倒是虧得秦老將軍和長公子一番苦心,讓民心得以安定。」

  楚王的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心中多多少少對這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老臣有了些許懷疑。殊不知,這點小小的算計卻準確地被司馬相國用餘光捕捉到。

  「再者說,長公子終歸還是王上的長子,這層身份斷然是改不得了。但自古也並非沒有長子讓賢的美談,王上若是介意林家的肆意妄為,何不對長公子略施小懲,也讓王后一族安穩些時日。」

  司馬相國頓了頓,長嘆了一口氣:「其實在老臣心中,終歸還是陛下親自教習的三公子更為懂事明理。老臣失言,若三公子如今母妃仍在,又雙腿健全,王上也不必日夜操勞至此——」

  「是啊——」楚王也長出了一口氣,微微佝僂的脊背向後輕撞上椅背,鬆懈了下來,「孤,若真能治好老三的一雙腿,也算是心愿得償了——」

  楚王那三個兒子,他最忌諱的就是旁人一味的說長子妙哉之天地至聖。這些話一出,不光讓朝野動盪不安,更是直接扼殺了其他幾個兒子的積極性,只叫人以為托生到誰的肚子裡就是頭等要緊的事,反倒不專心學業了。

  老人的眼中逐漸消散了光芒,化作一潭死水,不見天日。他如今老態龍鐘的模樣哪還有平日裡君王的威嚴,更多的是一位父親的辛酸和痛苦。而這種極為私密的情感,也只在面對司馬相國這等知根知底的老友時方有所流露。

  殿中的燭火忽明忽暗,燈花更是爆出了細微的一聲響,卻無人去應,無人去管。

  楚王是知道今日城門下的鬧劇的,自然也知道三公子府上的狼狽慌忙。他從聽見三公子寒症復發的消息起,便一直坐立不安、茶飯不思,晚膳也只是匆匆用了幾口。派去的宦官一波接著一波,可都被攔在外頭,是真真一點消息都尋不得。

  這孩子,打小就這樣,磕了絆了不願與長輩說,更別說是寒症復發這等危急時刻了。此番在宮中便面色蒼白,不住地打顫,出了大殿一受風便直接昏了過去,實實將楚王嚇了一跳。

  每一次,他都以為,他差點就要失去他的岩兒了。

  「王上,三公子這些時日多次有驚無險,都是府中那位名醫的功勞,也是王上的心思不曾白費,才保得三公子安然無恙——如今這回定然也是無礙的,」司馬相國開口勸道,「倒是王上,近日來為國事操勞,朝中又人才稀缺,應尋些好人兒替王上分憂才是……」

  「也罷,既然無礙,岩兒那裡,孤明日再尋人去問便是……」楚王正了正衣襟,恢復了些精氣神,「孤前些日子聽李卿提起,說這次各郡考中有那麼幾位文章寫得極其獨到,孤都一一記下了。」

  司馬相國嘴角一勾,轉而化為滿面的笑容:「王上好眼力,老臣前兩日翻閱考卷時,也瞧上了一位呂姓的寒門學子,他同老臣年輕時的政見如出一轍,文中引用亦多有老臣的書冊。雖在文采上稍稍遜色於他人,獨獨這份見解,令老臣刮目相看哪。」

  「能得你如此誇讚,必然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孤定然好好瞧一瞧,你且放心。」楚王微微頷首,心中則是記下了此人的姓氏,似有所考,「只是,西南之事終究不得終末。雖說已安排給那些舉子一番重新補過的機會,但人還未從山頭的寨子裡出來,孤如何放心?老二人在京中,可終歸是天高路遠,哪裡插得上話。再加上老二一向性格懦弱,平時就和老大走的近些,那邊兒上的一塊地界還恰好是林家的遠親在管,你要說真沒一丁點兒貓膩,孤是斷斷不能信的。孤還是十分掛心,若是老三能去一遭,也叫人心安啊。」

  「王上,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這些年都撐過來了。您若是給三公子安排了,三公子自然不會說上個不字不是?」

  「可老三的身子……」

  「三公子的身子雖說一向不好,可有那位神醫在,必能求得妙手回春之法,王上又何必擔心往後呢?」

  「是孤的錯……都是孤的錯……」

  「王上……」

  王座上的老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雙肘擱在桌案上,沉沉埋低了頭。他頭頂已經因蒼老而變得花白,隱約還能看見零星的頭皮,混雜著的三種顏色讓人心疼。司馬相國緘默地瞧著王上的模樣,不禁也為之動容,輕輕出了一口氣。

  那年的南郡之戰,如果不是因為遭到圍堵和刺殺,三公子也不會因此奮不顧身救護自己的父親。

  若三公子不曾奮不顧身,也不會被叛軍所傷。這一傷不要緊,卻害的這孩子為掩護楚王,被那些賊子捉了去,生生用馬匹在雨夜拖行數十里地。送回來時,據說腿骨具碎,已是只有皮肉還連著了。

  此後又恰逢數日連綿不絕的陰雨,風寒入體,三公子足足病了一月有餘。

  可憐這小小的孩子,從醒來,便再也沒能站起來了……

  ……

  是夜。

  如今已過丑時,城外三公子府中卻仍有數處燈火通明,門外的守衛也是迎著風戰戰兢兢地,唯恐出現什麼紕漏。

  白姨的屋內已然熄了燈,她單獨的院落時不時有奴僕探頭探腦地在門口踱步,又不敢頂著壓力把白姨叫醒。不過好在楚恆的病情這回在施完針之後逐漸好轉了許多,人也漸漸有了精神,便逐漸有那麼一兩盞院中的燈火被吹熄,陷入寧靜。

  大寒本分地抱著雙臂,靠在門外的廊柱上,閉目養神。

  「兄長?」

  大寒聞聲,眼帘微抬,隨即入目的是比他矮了一頭多的窈窕女子。她此刻正端著一盤精緻糕點,一壺溫茶,就這般嫻靜地站在他身前,笑意盈盈。

  「這外頭凍人得很,你守著辛苦,可要試試這糕點?那些豆子泡了一天了,我剛去廚下做的,瞧你在這兒,便先問問你。」

  大寒頓了頓,目光不經意地瞥了瞥一旁燭火搖曳閃過的木門,搖了搖頭。他清了清自己被夜風吹得有些沙啞的嗓子,悶悶地答道。

  「不必了,主上的東西我向來不敢隨意動的……」他鬆開了胳膊,站直了腰,才發現眼前的女子嬌小得不過剛到自己肩頭,一時因她的搭話心中溫軟,「你且進去罷,這外頭凍人,你可不能在外頭久站。」

  「我無妨的,」珈蘭莞爾,還是將手中的木盤一側搭在他身前,驚得大寒急忙一手握住盤邊,「我只是看你在外受凍,又經常上夜,想著讓你嘗一嘗我的手藝。」

  木盤的重量有了分擔,珈蘭便騰出一隻手來從整盤擺放整齊的糕點裡尋出一塊來,一挑眉,硬是塞到大寒另一手中。

  夜風的光輝灑落塵境,在院中的林木下輾轉而眠。

  他內力深厚,故而在寒冷的風中也能保持體溫,倒是珈蘭的手有些微微的泛寒。冰涼的手指觸及大寒的掌心,在那裡留下一塊小巧精緻的糕點,輕嫩的指甲划過肌膚,激得他頓時精神了不少。

  有不為人知的一抹紅色,趁著夜色悄悄攀上了大寒的耳廓。

  「那,多謝。我試試吧。」

  他低下頭,目光不知不覺落入了自己掌心之上。

  「你可以放心歇一會的,不用如此警惕。如今宮裡盯得正緊,不會有人如此不識好歹地闖入。更何況……」珈蘭接過托盤,轉身推開了木門,「我會一直守著他的。」

  她仿佛是春風化雨般,在人心間撒了些許溫柔,繼而又決絕離開。

  大寒回過神,抬眸看著那點光亮被漸窄的門縫隔絕,心下不禁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在肖想什麼啊。

  真是痴人說夢。

  屋內靜得駭人,唯有檀木爐中簌簌地燃著香料,若是有行家細細品鑑,必能猜出其中究竟夾雜了幾味藥材。

  無人知道,楚恆是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坐到輪椅上的。他自行扒著輪椅的邊,挪到了窗畔的簡易妝檯邊,用發梳一點點理著雜亂的長髮。珈蘭左右環顧了一圈,目光捕捉到他的一剎便發現他只著了單薄的裡衣,慌忙擱置了托盤,去榻上取不知何時被放在那的毛毯。

  楚恆似乎被淹沒於靜謐造就的圍牆之中,不發一語地盯著鏡中蒼白虛弱的自己,一遍遍梳著自己的頭髮。

  「主上……」珈蘭捧著毛毯在他身邊跪下,不由分說地奪過他手中的發梳,放到桌角的奏本旁,「怎麼這般就下地了?寒從地起,如今又是深夜,最是容易……」

  楚恆目中無神地瞧著鏡子,似飽經風霜的老者,眉宇間灌滿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頹廢和陰鬱。他忽然一手撫上鏡面,五指繼而扼緊了鏡沿,體內僅剩的一絲暖意也因此被鏡子剝奪。珈蘭瞧著他這般模樣,心疼地替他蓋好毛毯,抬手握住了那隻入魔般的冰冷手腕。

  「我記得,主上以往最愛吃我做的綠豆糕。豆子我一早就叫人泡上了,冰糖也添得多,應當還是早些年的味道。」她將楚恆的手重新放回毛毯上,起身接管了輪椅的掌控權,「我還泡了壺清茶,配著糕點那是最好的……」

  「霜降。」楚恆閉上眼,任憑身後的女子推著自己往桌邊走,神色疲倦。

  珈蘭一頓,立即鬆開了手,到他身側利落地垂首跪下。

  他甚少叫珈蘭在二十四使中的名字。

  除非,是真的有十分要緊的事情。

  「宮中加急送來的奏報,說西南之事刻不容緩,」楚恆有些疲憊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可我身子如此,父王的意思是要延緩幾日再出發。我前些時日就一直想著,有一個呂世懷不夠,呂家小兒若辜負了我的一番安排,秦家決不能再落入他人之手。若我不曾同秦家有這層關係在,怕是這親疏同兩位兄長與秦家的也無甚區別。秦少將軍自幼性子木訥,但凡認定了什麼便一門心思付諸,是個認死理兒的。秦老將軍雖與我有親近之意,可一不能宣之於眾,二不能左右他孫兒的抉擇。再者秦老將軍年歲稍長,遲早有一日駕鶴而去,若他人搶了先機奪了秦家,無論是誰,我命危矣。」

  「奴明白,軍政皆為要務。西南之事,奴回去想法子同白姨說上一遭,讓白姨同主上一道兒去,這樣也好時時照料主上的身子。主上將秦少將軍的喜好打聽的一清二楚,屬下自然有跡可循。」

  「秦家這兒是一樁,林家那兒又是另一樁。京都不能總被一家子控制著,更何況這一家子人……心思不純,此次西南之事父王似格外重視,讓二哥和我一道去,恐怕也是想敲打敲打林家。」

  「病中怎堪憂思之擾。」珈蘭眼帘半垂,聽他細細講完了京中的這些事情,心裡也明白了個七七八八,「奴一會兒出去,就去叫府上收拾些東西出來。我同白姨,陪著主上一道去。」

  「你吩咐的時候,不必叫上太多奴僕。你和白姨,大寒小寒,再算上兩三個僕婦、兩三個侍從也就夠了。西南之事本是二哥管著,我又何必跟他搶那些功勞。」

  「是,奴記下了。」

  楚恆微微頷首,只覺喉頭腥甜瘙癢,忽劇烈咳了起來。起初還能壓著些,可後來病勢加劇,呈洶湧之態,他只好一手扶著輪椅的副手,掩面躬身咳著。珈蘭見狀,慌忙起身去倒了杯茶來,復又跪倒他身旁小心侍奉。

  病勢纏綿,直咳得少年面色發紅,略有氣虛之象。

  他急喘了幾口氣,低頭瞥見珈蘭一雙素白玉手,接過茶盞不由分說地猛灌上了一大口。茶水是稍放了一陣子的,還有些燙口,他倒是也不甚在意。

  溫熱入喉,周身回溫。

  「我若是,有朝一日真因這寒症而死……」

  珈蘭一驚,逾矩地直起腰來,仰著頭望著他。

  「到那時,你就去我書房桌案下的暗格里取了鑰匙,遣散了他們……」

  她窺見楚恆眼中的灰暗和絕望,不禁心頭一動,開口勸道。

  「你怎麼會死?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求得白姨救你——她是因我才留下,自會因我留下你。我在外日復一日膽戰心驚地活著,皆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全了你的夙願。你是我的主子,會成為天下萬民的聖主,名垂千古、功蓋萬世,你說過的……」

  「我只是怕,有朝一日,報應先至……」

  楚恆緩緩垂眸,眉宇間凝成的枯槁再不似從前風雅。珈蘭一時怔怔然地瞧著他,連他手中的茶盞也忘了取回。

  可他沉沉垂首,像是徹底泄了氣般,麻木地任憑空氣牽動流轉,剝奪熱意。楚恆打小便在治國之道上十分精通,連老相國大人都誇過他的聰慧才智,若非南郡之亂,他才是那個要擔上太子重擔的人選。

  他眼底蟄藏的欲望,好像將在今年的冬日裡消亡。

  珈蘭默然,有些無奈地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一雙眸子滿是疑慮和擔憂。她仰望著輪椅上不發一語的消沉男子,忽地想到了什麼,抬手撫上他的手背,企圖壓制痛苦。

  「主上,奴信白姨。這天下萬民或信鬼神,或信藥石,哪怕天命昭昭,亦有愚公移山、蚍蜉撼樹。」珈蘭聲音輕柔和緩,像極了一支慢曲娓娓道來,卻飽含了對楚恆的堅定與信念,「奴前生潦草,如今既已歸林,自以主上意志為奴心愿,助主上平復如故,登臨九五。」

  登臨九五。

  一個在世人眼裡壓根不應當為楚恆所肖想的詞。

  香爐里的輕煙騰躍而起,盤旋著窗檐而上,仿佛凝聚了春日的和煦陽光,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諷刺。

  那樣溫暖動人的東西,沉進骨血里,還是變成難捱的冰冷。

  「縱然白姨真能治好我的腿又如何?」他扯了扯嘴角,雙眸微抬,臉色因這一小動作變得更加蒼白。

  大局如此,皇后穩坐後宮,太子又無甚過錯,怎可能平白無故輪到旁人了。

  珈蘭垂低了頭,陳雜五味如浪翻湧,幾次三番的想開口,卻囫圇了月色匆匆吞了下去。千絲萬縷的思緒似月暈般繞月而行,若即若離。

  她怎麼能,又怎麼敢說破呢。

  楚恆再度闔上雙眼,三魂七魄再度墜入冰窟般的軀殼中,任憑寒冷咆哮著蔓延。楚恆雖常年都有修習內力,但因雙腿殘廢之故,始終不得已灌輸全身,也難讓身上的血脈得以運轉周全。

  「奴無用,只能照顧主上,不得替主上分憂。」

  「霜降。」他緊閉著眼帘,不知是在遏制著什麼,「這本非常事,你又何必滿懷希望。」

  珈蘭如被針扎般抽回了手,規規矩矩地在他面前跪好。

  「今日之言,不過是我病糊塗了的昏話。」楚恆黯然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前乖巧的女子頷了頷首,雙手交疊於身前,老老實實地垂低了頭。她常年都會佩戴步搖,不光是作以裝飾,更是為了約束自己的行為,端莊己身。如今發上的一小簇花兒即使連著修長的白玉珠穗,也不過因為她的點頭微微搖曳罷了。

  楚恆俯視著她頭頂發間簡單微妙的飾品,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她發上的步搖。

  那隻大手輕攏著流蘇往下,轉了轉流蘇上的一顆白玉桶珠,又緩緩收回,冰涼的珠玉順著虎口處一點點逃回,被這一番撩撥漾出層層波紋。

  他轉而捏住珈蘭的下巴,讓她抬眸,迫使她看向自己。指尖的觸感細膩柔軟,比方才那些白玉還要更加光滑幾分。

  看著這樣美艷嬌俏,卻又不失清麗的女子,有些理智,便慢慢回籠。

  燭火蹣跚,楚恆的音色也因病沙啞了幾分,聽上去如南疆秘蠱,攝人心魄。

  「我的蘭兒,容色傾城,碧血丹心,這世上又有誰可堪相比呢……」楚恆眸色漸深,忽想起了方才的什麼,神色危險得似要將人沉入萬丈之淵,「連大寒這般本應封心之人都難免傾動,何況是……」

  珈蘭一怔。腦海中空白一片。

  「何況是,秦家軍的少將軍呢。」

  妙目間黑檀色的瞳孔微縮,蒙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倒映出楚恆的面容。

  他帶著清淺的笑容,面上的疲倦一掃而光,像是頃刻之間換了一個人。珈蘭同他一起長大,雖則有主僕之分君臣之份,但這二十四人之中,唯有小寒和珈蘭是唯一近侍過的僕從。小寒對楚恆的起居習慣更為清楚,而珈蘭則是更明白楚恆的所思所想。

  她知道召回令意味著什麼。楚恆向來都有自己的打算,他這樣倔強高傲的性子斷不會甘心屈居人下,只有……

  「奴,但憑主上吩咐。」珈蘭淡然開口,嘴角掛上粲然笑意,目光卻不曾離開過他,「奴得慶幸,主上不曾忘記霜降此人。」

  「自不會忘。」他俯下身,靠近珈蘭細細欣賞著她的美貌,如被冰封的軀體立刻傳來鑽心的疼痛,似被萬千冰錐刺穿脊骨,「你,可堪比我的第二條命啊。」

  爐煙漸濃,描繪出楚恆稜角分明的側臉輪廓,劍眉如峰,唇上覆了經年不化的蒼白冰雪。他身上縈繞著淡淡的松竹清韻和藥草香味,眼角遍布了因病痛而繁盛的血絲,讓人心疼。

  「罷了。」楚恆闔上眼帘,有些艱難地直起腰來,靠在椅背上,「快十年了,蘭兒。你且多在府中一陣子罷,過幾日同我一道兒去解決西南劫匪之事。回來後也不急,畢竟……阿佑他想你得緊。待到年節過了,再出去不遲。」

  她抬著頭,聽聞此言,心中光輝重新燃起,如夜晚的星光一般點點滴滴揮灑在眼眶。

  珈蘭頷首,用膝蓋在冰涼的地板上向前跪行了一兩小步更近到他身畔,從他手中接過了方才喝過的茶盞,隨手放在地上。

  她一附身,大膽地抬手替楚恆按摩著小腿,就好似她許些年前做過的那樣。長發流動,露出光滑潔白的脖頸,少女的姣好之色就這樣直勾勾地暴露在自己的主上面前。

  楚恆心中微滯,被她一時之間如此親密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珈蘭手上帶了些氣力,又運上了些許內力,倒是讓人十分舒暢,渾身的僵痛慢慢退散,轉而是潮水般洶湧的思緒,在心底生根,在血液中萌芽,那點寶貴的溫暖如水流般淌過全身。

  這府上有一則無人知曉的秘辛——在三公子的書房裡,曾長年掛過一位女子的畫像。只這畫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更換,總還是不滿意於畫中描眉畫目的筆法。

  三公子一手丹青妙筆,為帝王讚頌不已,如今竟因為一副畫像經年修改,未得寸進。

  有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縱然能畫的世人皮囊萬千,也難描繪眼前女子的半分風骨。畫作再是傳神,終是不及一見。

  楚恆一低頭,便能看見那段勝雪般潔白光滑的脖頸。烏髮如瀑,似他的所有物一般,收容在他的眼中。

  他抬手撫上珈蘭的面頰,指背傳來光滑溫潤的觸感,如石落深潭般激盪著他的內心。也許有些事情,從這一刻開始,已然昭示了它的變遷。

  「主上。」珈蘭感覺到他的觸摸,有些錯愕,卻很快平復了心緒,開口喚道,「我與大寒,也不過是兄妹情分罷了。小寒姐向來與我交好,大寒也對我多有照拂,故而偶有關心。」

  她在解釋。

  她篤定的回答,似乎在猜方才楚恆為何情緒如此反覆,又為何因她的反應變了態度。

  想來,是門口的事情被楚恆聽見了。他需得感念珈蘭的敏銳心思,總能時時顧念到他。

  「嗯。」楚恆嘴角一勾,一副心情略有好轉的模樣,「你要記住,除卻我安排的,其他人,誰也別妄想染指你。」

  其實,楚恆也說不清自己是否是因為大寒的緣故才痛恨起自己來,又或許是害怕大寒頓生的情愫影響了大計。他數年來都與輪椅為伴,生活上早已習以為常,漸漸就沒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了。只是他每每需要仰頭看人,每每不得行走奔跑,不能迎風而立,更難無人照拂,這樣的奴顏婢膝,讓身為王室公子的他如何肯捱。

  二十四使中,有三人出身於楚王身畔的王家暗衛,在那場南郡慘劇後被編入了楚恆身邊。美其名曰,保護三公子的安全。

  他本不缺護衛丫鬟什麼的,可如果用這樣的方式束縛另一個人在自己身邊,又有何用呢。

  對於霜降,也許更多的是主僕之間的占有因素罷了。

  畢竟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拖累人家一輩子。

  到最後不還是孑然一身,獨自赴死。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