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香寥寥,乳白色的煙氣在房間中蔓延。喬爺用手帕捂了嘴,謹慎地嗆咳出一聲,將咳出的唾沫收攏在新手絹中。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著,微垂著頭,小心翼翼地掀起一丁點眼皮,向前方投去目光。
一個男人坐在背光處,看不清面容,面前一方功夫茶案,慢條斯理地淋杯、納茶。他身形高大魁梧,做此事時,動作卻輕緩細緻。身後的落地燈散出柔和而微薄的金色光芒,映出他如山的輪廓。
喬爺支撐不住久站,微微向旁歪了一歪,馬上又不著痕跡地將自己擰了回去。
時間無聲地流逝,湯水沸過一遍,又沸過二遍。終於那人提銚沖茶,此時才開了口,「那個『撈財童子』,他叫什麼?」
喬爺趕緊上前一步,趁機活動了活動酸軟的腿骨,恭敬地答道:「何初三。」
「傷得如何?」
「昨天下午出了手術室,說是沒有生命危險。多謝掌柜的幫忙關照了鄭探長。」
那人慢條斯理地燙著杯,語氣淡然,「這個『童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原本是不想留的。」
喬爺知道他要個解釋,趕緊道:「是這小子犯蠢,本來說好了他弄死夏六一上位,做新龍頭。結果他磨磨蹭蹭地沒有及時殺了夏六一,被夏六一逮著機會翻了身。雖然他這事搞砸了,但他在錢上的本事確實不小,他只花了三天就幫我把三千萬洗得乾乾淨淨。這些年他幫夏六一開公司、做帳、重組資產,做得滴水不漏,一年給夏六一掙幾千萬不止。況且現在要不是掌柜的救了他,他屍體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未來是發達高升還是死無全屍都憑掌柜的一句話,必定對掌柜的忠心耿耿。」
「還有,」他再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手裡一個鼓鼓囊囊的皮包擺在了案台邊上,「這是二十萬美金,是他之前托我給掌柜的送的拜門帖,說他有更大的生意要跟掌柜的談。」
那人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皮包,終於抬起了眼帘看向喬爺,「他做事,手腳乾淨?」
「我特意找人查過,他幫我洗錢的事一絲痕跡都沒有。夏六一上次入獄,驍騎堂也沒被抓到帳面上的任何把柄。」
那人沒再說話,沖了第二輪茶。悠然地灑茶入杯,他手掌微微一抬,做了個幾不可見的請茶動作。
喬爺趕緊歪歪扭扭地走上前來,畢恭畢敬端了一碗茶,想作出同樣的風雅做派卻不可得,牛嚼牡丹一般飲下去了。
「留著吧。」那人道。
「那……那夏六一還要不要?」喬爺作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
「他剛剛死裡逃生,戒心最重,你還殺得了他?」那人道,「就算是他現在死了,你那『撈財童子』也不可能再回驍騎堂。驍騎堂龍頭這個位子,就再讓夏六一坐幾年罷了。」
喬爺試試探探,還想在天秤上討個傾斜,「可他現在知道是我幫了那小子,他可絕對咽不下這口氣。他驍騎堂要是真鐵了心跟和義社幹起來,那可是血流成河……」
那人澆了第二輪茶,輕描淡寫地道,「放心,有我盯著,鬧不出大動靜。」
喬爺畢恭畢敬地點了頭。一直憋到半個小時之後從這間地下俱樂部里出來,上了車,對著他那忠心耿耿的師爺,才敢噴著唾沫咒罵出聲。
他很早就有所懷疑,夏六一這些年帶領驍騎堂一路順風順水,是因為老掌柜不滿意和氏諸派樹大根深、一家獨大,所以相中了新起之秀夏六一,暗中放水扶持,以讓驍騎堂與和氏諸派互相抗衡,維持黑道內部的微妙平衡,將各家各派都牢牢攥在自己手裡乖乖聽話。這一點在這些年裡一次又一次地獲得了印證——
夏六一剛升龍頭就四處猛打猛搶,在九龍吃了肥七的舊地盤,老掌柜卻讓華探長從中斡旋安撫;後來肥七與華探長身死一事,捅出這麼大的動靜,老掌柜也不作任何反應,任由夏六一變本加厲地發展;和義社名面上是港島區第一大幫派,但他當年綁架何初三,夏六一居然敢輕易燒殺他的場子;他在老掌柜手底下看門狗似的混了這麼多年,在諸如「白面」這樣最生財的交易上卻一直受制於人,不得不與夏六一假修合作;甚至到了雙方如今徹底撕破臉的地步,老掌柜居然還是無視他與夏六一之間的恩怨,要他繼續維持現狀……
喬爺憋了一肚子陳年的火氣,罵完一句「老不死的冚家鏟」,扯出手絹又是一通哐哐地咳嗽。
師爺是知道內情的,此時見喬爺被氣得公雞打嗝,趕緊好一陣分析與安慰。喬爺得罪不起老掌柜這尊財神爺,又新得了撈財童子這位小財童,片刻之後在師爺的幫助下勉強說服了自己,忿然地朝黏糊糊的手絹中唾出最後一口,把那憤怒心情裹進手絹中,一起扔到車窗外去了。
……
何初三睜開眼睛,復又闔上,許久之後才感覺神智勉強恢復了一些。他重新睜開眼睛緩慢地向四周打量:他位於一間單人病房。除了Kevin,房裡還站著幾個保鏢。
Kevin就坐在床邊,見他醒了,趕緊起身湊近他:「何先生,您醒了!」壓低聲補道,「外面有喬爺的人。」
何初三還發著燒,臉色通紅,聲音微弱,「六……什麼時候了?」
「現在是你受傷的第二天晚上,八點一刻。」
「喬爺呢?」
「昨天晚上來看過您,見您沒醒,就走了。」
何初三還想說話,但突然氣息不穩地溢出了一聲痛嘶。麻藥藥效早已過去,他的傷口一陣刀鋸火烤般的劇痛。他閉著眼睛只是忍痛,輕擺擺手不再發言。Kevin見他情況不對,趕緊按鈴叫來護士。護士帶著醫生趕來,為剛剛甦醒的他做了一番檢查,發現何初三忍痛忍得俊臉變形,於是問要不要給他開嗎啡。何初三艱難地搖頭,發不出聲音,怕醫生聽不明白,吃力地胡亂揮著手。
「他不用!」Kevin趕緊道。
片刻之後,醫護人員都離去了。Kevin將保鏢都趕出門外,鎖上房門,回到病床前。只見何初三兀自跟痛意煎熬著,偏頭將半邊臉深埋進枕頭裡,額側青筋暴漲,緩慢地嘶出氣息。
Kevin趕緊找來了一塊乾淨的毛巾,餵到他嘴邊,輕聲道,「何先生,疼的話就咬著這個。」
何初三緩緩地伸著手,沒有去接毛巾,卻是抓住了Kevin的衣角。
「何先生?」
何初三示意他湊近自己,徐徐低語道,「我……不用嗎啡……還有,我的藥……你每天親自跟著護士去取……不能讓喬爺的人添東西……」
「何先生請放心。」
Kevin辦事,何初三確實放心,他鬆開了手,筋疲力盡地癱在床上。滴落的汗水淌到了他的眼睫上,織成雨簾,讓他的視線一片模糊。
他在自殘之前謹慎諮詢過醫生,又用假刀做過數次演練,看起來下刀的勢頭很猛,實際上刺得卻不深,而且刀刀都只刺向小腸的部位,有腹膜包裹,相對來說出血少——但這依然有著危及生命的風險與持續不斷的極度痛苦。
這個從小乖巧文靜的書生仔,在藏污納垢的黑色地帶里幸運地平安長大,小時候被阿爸疼,長大了被夏大佬寵,幾時經歷過這樣腸穿肚爛的苦楚,他夢囈一般自言自語地道,「原來受傷這樣疼……他受過那麼多傷,該有多疼啊……」
Kevin沒聽清,湊了過來,「您說什麼?還疼嗎?」
何初三已經被煎熬到神志不清,滿目晶瑩,嘆息著答道,「疼,看到他哭,心疼……後悔了……」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滴汗水仿佛淚水一般從他眼角划過,他再度闔眼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