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這不是三局兩勝的遊戲

  何初三在狹窄的鐵架床上翻來覆去。床下彈簧傳來的嘎吱聲,令他不停地產生幻聽,老覺得是大哥大在嗡嗡震響。

  樓下突然傳來烏拉烏拉的警鳴聲,他一個鯉魚打挺躥到窗邊,眼瞧著是一輛消防車屁股後頭跟著一輛救護車往市區去了,估計是哪一家放煙火燒了房子。松下一口氣之後,他才察覺到腿上劇痛,齜牙咧嘴地坐回床上去,嘶著氣將腿伸直,給自己輕輕按摩。

  枕頭旁的大哥大終於響了起來,他忙不迭做了個俯身壓腿的動作去接,痛得又抽了一口氣,「嘶……六一哥?」

  「你怎麼了?」

  「沒事,」何初三一邊說一邊重新跳下床,往窗子外頭又望了望,「你在哪兒?」

  「快到了,你下來。」

  「啊?」

  「帶你去看煙花,下來。」

  何初三掛了電話,披上外套,拄起拐杖,先鬼鬼祟祟開門,探出腦袋看了一看,這才摸黑朝外一步一步偷挪了出去。

  剛剛將手伸向大門門鎖,何阿爸在房間裡一身暴喝,「何阿三!」

  何初三霎時腿軟,拐杖一歪靠在了門上,他戰戰兢兢回過身,結結巴巴道,「阿,阿爸我,我去倒垃圾……」

  「呼嚕……嚕……」何阿爸。

  「……」原來是說夢話。

  做賊心虛的何精英,趕緊輕手輕腳拉開門逃了出去,蹭著牆單腳跳下了樓梯,一瘸一拐連跳帶跑,不一會兒就溜到了樓後的小巷子。

  夏大佬的車還沒來,他靠著牆直喘氣,一身冷汗,一邊彎腰揉著酸痛的傷腿一邊憂愁地想,他怎麼能這麼怕阿爸?什麼時候才能把六一哥牽回家?總不能一直藏著掖著,一輩子瞞著阿爸吧?

  夏六一的車停在巷子口,一見他那弓腰駝背直嘆氣的破落樣就忍不住罵人,「年紀輕輕怎麼又跟老頭子似的!上來!」

  他掐了手上只抽了一半的煙,疑惑道,「你的拐杖呢?」

  正拉車門的何初三一愣,低頭一看——還真把拐杖忘在了門邊!

  「……」得了,腿都被阿爸嚇好了!

  何初三咳了一聲,「忘帶了,這樣也能走。」

  夏六一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心裡琢磨著明天拎他去醫院複查,見他呆頭呆腦要往副駕駛座上蹭,「坐後面!」

  「哦。」

  夏六一沒穿西裝沒帶保鏢,開了一輛老舊的二手桑塔納,大半夜的鼻樑上架了個墨鏡,頭上抹著髮油,穿了一身廉價黑皮衣,破口的牛仔褲,打扮得跟街頭小古惑仔似的。何初三覺得新奇,沒忍住探出頭上下多打量他幾眼。

  「看什麼?」夏六一瞟了一眼後視鏡,皺眉道。

  「你這樣穿看起來真年輕。」像二十剛出頭。

  夏六一哼了一聲。

  何初三明白他搞這麼一通是為了掩人耳目,並沒有再多問,只是暗忖他今天究竟忙了一些什麼「事」。夏六一面色如常地開著車,半點破綻不漏——但越是這樣,何初三反而越覺得古怪。

  夏六一在深夜裡兜兜轉轉,開了快四十分鐘,才將車停到了臨近太平山頂的一處小廣場上。何初三被車上空調蒸得昏昏欲睡,正打著小呼嚕,被夏六一搖醒了。

  夏六一脫了皮衣丟到他頭上,「外面冷,穿了再出來。」

  「脫給我你會感冒……」

  「閉嘴吧你,快點穿好出來幫我搬東西!」

  何初三套得跟個熊似的,一瘸一拐地下車幫忙,一齊從後車廂里搬出了兩個紙箱。彼時已經是夜半一點多,來此慶祝跨年的遊人們早已散去,廣場上只余虛弱的月光,映出滿地紙屑、塑膠袋、廢報紙、餐盒和塑料刀叉。夏六一隻穿了襯衫套毛衣,用腳將地上垃圾隨便踹作一堆,然後拎開瘸著腿礙手礙腳的何初三,從紙箱裡抱出幾大筒煙花,隔幾米放一個,攤了一地。

  他這樣賣力地勞作了一番,凍得通紅的臉上揚起興奮又得意的笑,四下觀察了一圈,指著廣場後台階上一個觀景台指使道,「何瘸子!上那兒去等著!快去!」

  「你呢?」

  「我馬上來,快點!跑快點!」

  何初三瘸著條腿一梯一梯地往石階上蹭,手剛扶上觀景台前的欄杆,身後已經「啾——!」地炸響起來,他忙不迭單腳跳上觀景台,回頭望去——夏六一雙手捂著耳朵大笑著朝著他跑來!身後一道耀眼光束筆直射向天空,在滿天繁星中綻開最盛大的燦爛!

  「啾——!嘭!」

  夏六一帶著滿臉笑意跑到他面前,冰冷的兩隻手掌一左一右,啪地拍到他臉上,將他臉蛋擠成個三明治,然後端著他腦袋往上望,「嘿!傻了啊?!看煙花!別看我!」

  「你比煙花好看。」

  「少肉麻!噓,快看!」

  「啾——!嘭!」

  又一束金色的光束投入了夜色,嘭地炸出一團花一樣的光球!接著是紅色的,綠色的……四散的五彩光影紛紛揚揚地往下飄落,像一場灌溉夜色的雨,洗得天空都是晶亮的水色。

  從未如此近距離見識到這樣光彩的何初三,心跳如雷。像不能再承受更多色彩似的,他重重閉了閉眼,然後將視線投向他身旁的夏六一——這個手下如雲、呼風喚雨的龍頭大佬,正似從未見過新奇玩物的孩童一般,眼也不眨地仰頭看著這場只屬於他們的煙火,嘴巴大大地張開,咧出十足興奮的笑意。

  何初三仰頭重新看向綻放著炫目光輝的天空,手卻伸向了身旁的人,摸索著對方的掌心,十指相扣……

  「啾——!嘭!」

  最後一發煙火燃盡的時候,何精英攢足了滿腔的柔情,輕輕牽起夏大佬的手,準備將他攬過來浪漫一吻。結果夏六一隨手一揚就將他甩開了,滿臉興奮,「等著!再來一個!」扭頭蹬蹬跑走。

  「……」何初三。

  不多時夏六一又帶著「啾——啾——」的背景音,大跨步地跑回來,神采飛揚地跟他解釋,「這個叫『雙飛燕』,一次發兩發!等會兒還有個『節節高』,炸開之後還會往上頭再沖一個!」

  「……」何初三發現大佬居然還對這些東西頗有研究。

  夏六一仰著頭看也不看他,自顧自樂呵呵,「媽的,老子早就想玩了!以前小滿膽子小,非拽著我不讓過去!」

  何初三抓緊機會柔情款款,「那我以後每年陪你玩好不好?」

  夏六一一巴掌捂了他嘴巴,將他往懷裡一帶,「閉嘴吧你!你他媽這張嘴最煩人,看天上!」

  何初三伸舌頭舔舔他掌心,被夏大佬一膝蓋磕到傷腿上,悶哼一聲不敢動了。

  這兩個二十幾歲高齡的小朋友,手拉手地在山頂上看了足有一個小時煙火——夏大佬真是一口氣買足了十年的量,直看得何初三脖子都酸了。當然,中途他終於如願以償地與夏六一來了個盛大煙火下的浪漫之吻——吻到一半還被夏大佬推開,因為急著去放下一發。

  你這是跟我約會還是跟煙花約會——何初三有點小心酸。

  最後一發是個啞炮,點了火之後半天沒反應。夏六一一溜煙跑回去準備重新點火,剛一靠近就被「啾!」地沖了一臉,幸虧是躲得快,只把臉燻黑了一塊,額發燒焦幾根。

  何初三瘸著腿急急忙忙跑下來看他,對著他那大黑臉笑得停都停不下來。惱羞成怒的夏大佬將他摁在地上作勢揍屁股,被何初三挽著脖子拉了下去,兩個人大笑著滾成一團。

  混亂中突然不知道誰的腳踹到那塊歪倒在地的啞炮,又是「啾!」一聲,然後機關槍一般四處亂轉著「啾!啾!啾!啾!」,逼得他們倆跳起來捂著屁股滿廣場亂逃。

  「我草!」「小心後面!」「媽的這什麼玩意兒!」「褲子!我褲子!」

  ……

  凌晨四點,他們煙燻火燎地開車下山——被熏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都被凍得一個勁打噴嚏。車在蘭桂坊斜坡下一處紅綠燈前停住,他們抽空借著外頭路燈將彼此打量一眼,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回去阿爸得罵死我,哈哈哈,」這次坐在副駕駛的何初三擦著眼淚道,他褲腿上被燒了個大洞。

  「你有我慘?」滿臉烏黑,頭頂和額發各被燒焦了一撮的夏六一。

  「哈哈哈,小滿姐說的對,不能讓你玩這個。」

  「……」夏六一卻沒說話。

  何初三驀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還以為夏六一觸景傷情,立刻閉了嘴,緊張地看向夏六一。

  夏六一卻沒看他,視線定在了街角幾個人。

  暗黃燈光下,三個街頭混混正圍成一圈,對地上蜷成一團的一個人拳打腳踢。

  那人一聲不吭地挨打,護著頭和肚子沒有半點反抗。突然一條掛著一塊小木板的項鍊從他衣服里掉了出來,被其中一個混混一腳踩斷鏈子踢到一邊。他伸手去搶,又被幾個混混踩了回去。

  還沒等何初三看清那人的臉,夏六一將車停靠在路邊,打開車門大步跨了出去。

  他把手揣在褲兜里,走過去輕描淡寫地對那幾個混混道,「走開。」

  「他媽的黑炭頭!你誰啊你?敢管老子的事!」「神經病!揍死他!」

  自知戰鬥力薄弱的何初三躲在車上,眼見夏六一手都沒從褲兜里拿出來,光靠兩條長腿就把對方三人踹得落荒而逃,那幾人一邊逃一邊還毫無新意地放狠話,我找某某哥回來弄死你們!

  夏六一揣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蜷在地上的人。

  這人頭髮髒污凌亂,大敞的西裝外套又濕又皺,散發著厚重的酒氣。他趴在地上,緩緩伸手摸到近處的小木板,將它撿回來塞進褲子口袋,並沒有抬頭看夏六一一眼——顯然懶得在意這個救他的黑面仔是誰。

  夏六一冷笑道,「這裡是喬爺的地盤,要是被他知道你醉醺醺地倒在這裡,你說他會把你怎麼辦?」

  那人聽清楚夏六一的聲音,驀地擰頭看向他,怒意瞬間染上面色,「夏六一?!」

  「謝Sir,」夏六一道,「我當你是個人物,怎麼才玩了三兩局就玩不下去了?跑這兒來買醉找死,未免太掉身價。」

  何初三這時候也已經走到了近前,驚訝地發現這就是那天開車來山里救他的警察,也是當初逮捕夏六一的那個。

  謝家華看起來醉得並不徹底,幾乎是剎那間就收走了面上的憤怒與衝動,換回平日裡冷漠木然的神色,扶著牆搖晃著站起來,「這不是三局兩勝的遊戲,夏六一,你再這樣作惡下去,總有一天死無葬身之地……」

  夏六一獰笑起來,「謝Sir還是能站穩再耍狠吧!你說我要是就在這裡殺了你,找個垃圾桶扔掉,誰會知道?」

  「六一哥,」何初三按住他即將抽出褲兜的手,急道,「這個人救了我。」

  夏六一皺眉看向何初三。

  何初三接著解釋道,「從喬爺那裡救我的就是他。」

  謝家華將視線掃向他,目露鄙夷,「你還是跟著這個黑社會,你一個身家清白的大學生,到底收了他什麼好處?你知不知道他賣白粉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知不知道他開賭館,放高利貸,逼人做雞……」

  「說話清楚點!」夏六一打斷他,「來我這兒做雞都是自願,一個月隨隨便便收幾萬,比你手下做女警強!」

  謝家華冷笑一聲,接著對何初三道,「你去年收留他那天,他在半山別墅燒殺了十幾人,還活著的沒有一個敢指認他。我救你那次,他在北角碼頭燒死了九個人……」

  他話未說完,夏六一已經推開何初三,一拳砸到了他臉上,「你他媽少血口噴人!你上級沒有教你?說話要拿證據!謝Sir!」

  謝家華跌倒在地,重重地喘息了一口,突然躥起來一拳回敬到夏六一下巴上!

  夏六一猝不及防,被這一拳揍得往後接連踉蹌了好幾步,何初三趕緊去攙扶他,聽到身後謝家華喘著氣接著道,「……犯罪現場找到一支懷疑與他有關的手槍,當天晚上這支槍就失蹤了!當日告訴我你被關在哪裡的線人,一周之後被人滅了口!今天,他還與泰國毒梟做了一筆大生意,將O記與掃毒組耍得團團轉——你旁邊這個人有多陰毒,多麼作惡多端,你真的不知道?!」

  夏六一狼狽地用擦了一把嘴,看著手背上的血跡,啐了一口道,「謝Sir不愧是讀書人,編起故事來連律師都自愧不如!你怎麼不說是你向喬爺編造他跟我的關係,害他被喬爺抓起來,最後你還假惺惺地出來做救世主,真他媽演得一手好戲!」

  「都給我住嘴!」

  破口對罵的高級督察與龍頭大佬一愣,齊齊轉頭看這個膽敢出聲教訓他們的人——何初三彎腰拄著沒受傷那條腿的膝蓋,抬頭皺著眉看著他們。

  「已經四點半了,你們要在這裡吵到天亮?謝Sir你明天不上班?六一哥你不去公司?我反正再不回去就要被阿爸發現了,我阿爸發起脾氣來獅子山都要抖三抖。」

  他瘸著腿上前一步,拽過黑著臉的夏六一,「我沒有車,還要麻煩六一哥你送我回去。謝Sir你自己打車回去,攔不到車你就走回去,路上也好醒醒酒。」

  他將夏六一按進駕駛室,替他關上車門,自己一瘸一拐繞到副駕駛上了車。車子靜了半晌,最終還是轟起油門,響著大喇叭嘟嘟地開走了。

  路燈昏黃的凌晨街道上,只剩下扶著牆嘔吐的謝家華,他彎著腰嗆咳了好幾下,連最後一點胃液都吐了出來,搖晃著退出幾步,靠著牆坐下。

  他抹了一把臉上污穢,用指尖輕輕勾出了褲兜里的小木板,看著上面的字發了許久的呆,啞聲苦笑。

  「確實該醒醒酒……」

  那塊兩指寬的小板子,是個微型的靈牌,正面刻著一個人的名字,背面刻著「」。

  那人死時才25歲,多麼年輕鮮活的年紀。慘案發生距今已經九年了,逝者如斯,但他仍找不到當年那場謀殺的絲毫線索,對真相一無所知。他匡扶正道的信仰、不願同流合污的堅持,在旁人眼裡只是天真的笑料,在蹉跎歲月里一次一次與現實碰撞出苦澀的火花。

  今天,這一年的大年三十,是公曆二月四日,他的朋友唐嘉奇的祭日,但他依舊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