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兄弟(8)

  別墅被燒了大半。聞訊趕來的阿應樂得哈哈大笑,他邀請青龍一家在別墅修繕期間去他那裡住。青龍欣然同往,小滿從善如流,六一卻不很開心。一方面因為他自己闖下了大禍,另一方面他並不想承阿應的情——上次「黑吃黑」的事情之後,他一直對阿應耿耿於懷。

  他有種小動物一般對於天敵的直覺,知道阿應一直以來並不喜歡他。尤其他幼時年糕一般寸步不離地黏著青龍親昵時,阿應看他就像看一隻搶占地盤的狼崽子。

  但青龍說得沒錯,阿應再有千萬個不是,也曾(在救青龍的時候順便)救過他。他調皮搗蛋歸調皮搗蛋,卻並不驕縱任性。當著阿應的面,他還是規規矩矩地叫「應哥」,不挑釁也不生事,如青龍所訓,給了阿應幾分「面子」。

  但阿應顯然並不想給他面子,當著青龍的面對他和小滿仿佛二哥一般友善,背著青龍就開始明里暗裡地敲打他們倆姐弟。某天夜裡青龍去陪探長們應酬,阿應故意叫了一群狐朋狗友來家裡胡鬧,其中還有兩個嗑「白面」的紈絝子弟,帶了幾個滿臂針眼的瘦「雞」。小滿嚇得躲進了房間裡,六一跑得慢,被阿應拎住,硬要他跟幾位雞小姐一起樂樂。

  他被拎到青年們中間飽受戲耍。阿應帶著幾個大兄弟硬灌他酒,逼他跟小姐們玩親親,其中一個紈絝子弟甚至要拉著他一起嗑「白面」。六一果斷地跳窗戶逃了,但不敢逃遠——怕阿應遷怒欺負小滿——躲在樓下的角落裡緊緊盯著小滿的窗戶,一直到夜半時分看到青龍的轎車回來,他才扭頭而去。

  他去了崔東東那裡,把睡得正香的崔東東弄醒,讓她陪自己「去海邊看日出」。崔姑娘起床氣頗大,把他按在牆邊一通狂削:「只有美麗的女孩子能吵我睡覺,你這個臭小子!誰要陪你看日出啊,撲街!」

  最後還是鼻青臉腫地坐在崔東東的機車后座上去了海邊,路上他向崔東東表達了想剁阿應一刀的美好願景,而崔東東一邊唾棄他的智障理想一邊與他分析利害關係:驍騎堂里長老眾多、派系複雜,青龍年紀輕輕出任堂主,少不了受長老們的節制與操控;阿應是幫內一股不小的勢力,而且與青龍是過命的交情,全心全意扶持青龍,是青龍手下唯一可靠的力量,青龍絕不應該與阿應反目,你也絕不能在這時去挑撥青龍與阿應的關係;你這個臭小子嘴不會說、腦不夠用,一天到晚除了惹禍什么正事都不會做,比阿應差遠了,阿應要欺負你你就忍氣吞聲吧,誰讓他能幫到青龍呢?你能幫你的寶貝阿大什麼?

  六一默不作聲了一路。看完日出回來,他要崔東東教他識數與算帳;又帶著十二分的恭敬,回去找阿應磕頭學藝——表示過去都是自己年幼不懂事,多謝應哥以前的救命之恩,仰慕應哥的厲害身手,想向應哥學習近身戰技,學學那套祖傳的「降龍二八掌」。

  從此阿應要他往東他不會往西,灌他多少酒他拼死照喝;在拳場上借教習之機不留痕跡地揍他,他也不還手不記恨,一口一個「應哥」叫得妥妥噹噹;明知阿應教他功夫時有所保留,甚至故意誤導他,他仍然裝作認真研習,而且時常在青龍面前讚美感激阿應;只有「白面」他抵死不碰,好在阿應始終忌憚著青龍,不敢在這件事上當真將他踩下水。

  他依舊偶爾與東東一起「逛窯子」,繼續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有正常需求的青春期少男;並且拉遠了與青龍的距離,再也不一口一個「阿大」叫得親密無間;行事言談規規矩矩,出門在外再也不惹事生非,而是學會了寬容施恩、廣收門徒,背後開始跟了一大串還在流鼻涕的黃毛小弟——漸漸地有了「小大佬」之風。

  兩年時間,他突飛猛進地成長。到他十八歲那年,連幫中的長老們都開始對他刮目相看。這一天裘叔和段親王參加了六月一日青龍為他舉辦的生日宴,在宴會上叨道:「小六這幾年懂事不少,是個男子漢了。」「小時候成天給你阿大找麻煩,還記不記得你那次斷了腿還偷跑?你阿大以為你被仇家綁走了,大半夜地連我們這些老東西都發動起來一起找你……」「還有幾年前,和盛會的強東哥花兩百英鎊在英國買回來的什麼純種長毛狗,沖小滿吼了幾聲,把丫頭給嚇摔了一跤。你這小子,半夜摸到人家院子裡給那條狗下麻藥,把人家那身最值錢的毛剃得精光!和盛會是我們惹得起的嗎?後來還是你段叔跟人家關係近一些,親自帶著錢上門去給人家賠罪……」

  青龍輕咳一聲,示意叔伯們在憶苦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了。於是叔伯們紛紛又開始思甜:「現在好啦,頂用啦,聽說上個月沙家幫的人來砸場子,是我們小六帶人打跑的……」「跟東東合開的賭球生意也不錯哇,這幾個月的收益叔伯們都看在眼裡……」

  「東東這丫頭也不錯,」段親王說,「元哥想讓她下個月去幫忙做做帳,青龍你看如何?」

  趁他們開始安排東東,六一端著酒杯跑路了,去向幫里的其他比他年長的弟兄們挨個敬酒。阿應懶得給他面子,藉口有事沒有出席這次飯宴,他找了阿應手下的一個馬仔,畢恭畢敬地給這位什麼哥敬了杯酒,並挑一瓶上好的紅酒請馬仔捎回去給阿應。

  六一漸漸長大,學會了滴水不漏地處事,不動聲色地隱忍;而阿應卻漸漸地開始恃寵而驕,肆無忌憚。仗著自己是青龍手下頭號馬仔,青龍最「親密無間」的生死兄弟,阿應在幫內越來越橫行霸道,除了對元叔和葛叔這兩位年長勢大的長老還多留了幾分面子,連其他幾位長輩都不再放在眼裡。對內,他獨斷專行,擠兌異己,生活上荒淫無度,任性妄為;對外,他心黑手狠,趕盡殺絕,甚至暗地裡又做起了「黑吃黑」的勾當,明里暗裡為驍騎堂樹敵不少。

  寒冬臘月的這一天下午,室外刮著沁涼的海風,別墅大廳里烘著熱乎乎的暖爐。阿應與青龍在客廳里大吵了一場,因為阿應未向青龍通報,就擅作主張燒殺了一個敵對幫派的場子,並且將對方堂主全家都綁作一塊從碼頭扔下了海,至今都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青龍怪他做事太過狠毒,連對方家裡十歲的孩子都不放過。他卻認為青龍優柔寡斷,這幾年被幾位長老們叨叨狠了,性情跟老頭一般婆婆媽媽了起來,遠沒有當年上位時的殺伐狠利。

  「你懂不懂什麼叫恩威並施?什麼叫收買人心?你要全城寨的幫派都跟驍騎堂為敵嗎?」青龍怒道。

  「我只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阿應吼道,「砍光那些個撲街,全城寨都要找驍騎堂進貨!彌勒爺不也希望你儘快將生意路子做廣做寬嗎?我這樣做全都是為了你!我有什麼不對?!」

  「你根本不是為我這麼做!你這樣做全是為了你自己!」青龍厲聲道。

  阿應的臉色瞬變,目光中霎時透出心寒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他咄咄逼人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近青龍,「我為你殺人,為你賣貨,為你把這個幾十人的幫派發展到現在兩百多個弟兄。我每天腦袋系在褲腰帶上出去為你做事,好讓你這個大佬當得安安穩穩,當得風風光光,你說我為了自己?!」

  六一從自己的房間裡探出頭來,將一柄刀藏在身後,他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隱藏在樓梯拐角處——他看見了阿應越來越激烈的動作。他的手下出了一層薄汗,刀悄悄地出了鞘。

  阿應臉色鐵青,突然一個箭步衝到了青龍面前!六一心頭一抖,持刀欲出,卻見阿應只是雙手一扯胸襟,撕裂了自己的襯衫,露出一大片振翅凶鷹的刺青圖案:鷹翼之上,赫然一道深長而扭曲的傷疤,似折斷了鷹的一邊羽翼。那是他當年替青龍擋的刀。

  「我為了誰?你有種對著它再說一遍?你說啊!」阿應咆哮道,眼底甚至帶了血色。

  青龍痛苦地閉了閉眼,手抵在他赤裸而顫抖的胸膛上,輕輕地摸了摸那道傷疤,長嘆一聲,「對不起,阿應,我說得太過分了。」

  阿應垂眼看向他的手,胸膛仍在激烈地起伏著。耳朵里聽見青龍又道,「但你也做得太過分了。當年我們結拜,說好做一輩子兄弟,你也答應這輩子都聽我的話,但現在呢?你做事全憑自己意願,完全不問我的意見,明知道我會反對,乾脆先斬後奏。阿應,你這樣太讓我失望了。」

  青龍冰涼的手按在他胸膛,輕輕推開了他。「這件事我不會原諒你,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我待會兒要去城寨跟幾位長老商量這件事,擺平你搞出來的麻煩。你走吧。」

  ……

  六一隱藏在樓梯拐角處,眼看阿應神色複雜地離開了別墅。青龍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地揉著太陽穴。

  六一收起刀走了過去,低聲喚道,「阿大。」

  青龍抬眼看看他,示意他在身邊坐下。六一規規矩矩地坐在離他一米遠的位置,沒再近前。

  「連你也跟我不親了。」青龍嘆道。

  「阿大,」六一認真道,「你讓我幫你做事吧。」

  「嗯?」

  「我滿十八歲了。我能做的比應哥好,讓我幫你吧。」

  青龍笑了,抬起手來在他額頭上拍了一下,「說什麼傻話?你背著我跟東東搞什麼賭球生意,我還沒跟你算帳呢。小小年紀的胡搞什麼?家裡缺你掙的這點錢?」

  六一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青龍卻沒時間聽他解釋了。「我馬上要出門,叫張叔開車。」

  「我跟你一起去。」

  「跟長老開會,你去做什麼?晚上早點睡覺,不要跟東東出街瞎晃。對了,下個月華探長的夫人過生日開派對,我帶你和小滿去玩玩。」

  六一把剩下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裡,站在家門口,沮喪地看著青龍的車離開小院。

  晚上東東果然打了個電話來,興致勃勃地約他出街瞎晃,被他嚴肅拒絕了。深更半夜地,小滿都睡了,他還在院後的練武房裡「咚!」「咚!」地捶沙包。

  真想快點長大,真想趕快變得更有力氣,更聰明。真想早一點站在青龍身邊。

  練完功夫,洗完澡。他一個人站在客廳里,看著牆角里指向夜半一點的落地鍾,覺得哪裡不對勁:幾個長老都有家有室,不常去什麼「雞竇」、夜總會。青龍也不是沉溺酒色的人。若是夜裡沒去消遣,怎麼會這麼晚還沒回家?

  他心裡隱約有些不安,索性披了件長風衣,背上一對雙刀,偷偷摸摸地出了家門。舉著手電筒溜到附近的樹林子裡,他扒出了自己藏在裡頭的一輛新摩托車,「轟隆隆」地騎著往城寨的方向去了。

  ……

  摩托車開著大燈,在城寨里漫無方向地滑行,在狹窄又昏暗的小街小巷裡穿行,吵醒了不少疲於生活的居民,一路上收穫不少怨聲與怒罵。廣場上的夜市狗肉攤檔大都收攤了,亮著零星幾處暗黃的燈光,老婦佝僂著身收撿碗筷,腐敗腥臭的氣息順著空氣飄來。

  久尋不到青龍的蹤跡,六一心裡有些燥熱。在廣場旁邊停下車,他摘下頭盔,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四下張望。

  他突然聽到了一陣隱約又詭異的廝殺聲,聲音順風而來,似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在城寨的邊緣,像被瓮在了狹窄的巷道里。有刀刃相交的聲音,還有大罵與慘叫。

  「殺了……別讓……跑了!」「誰……青龍……有賞!」

  他一把扔開頭盔!飛身躍上摩托,疾馳而去!